珈奈跟着戴珊在低矮的楼房中穿行。
进城不久,戴珊就选了个门面房,砸开象征意义的卷闸门锁,把车停在里面。卷闸门是最实用的障眼法与庇护装置,这点在手册中有提到。
带好装备与一天份的物资后,两人下车步行。
戴珊跟她说了霍普金斯所在那栋楼的特征与大致位置,现在需要的就是悄悄接近那里。
动静太大的车不能继续开,万一被发现并击毁,她俩很难用腿跑赢叛军。城市群里,灵活的单兵作战是上策——巷战被称为拉锯地狱也是这么个道理。
无论计划成功还是失败,她们都要有一条退路。车停在那,只要有人活着,就能跑回来开走;车没了,人还活着,那就很尴尬。
珈奈也清楚自己在开车时有些失态,可那种情感根本无法抑制。
那个女的是浮兰?这么说跟她一起的那个男的就是奥加?她试着把自己心里那两个小孩与上次那两个科幻片演员对上号。
“等会。”
贴着墙根一路小跑,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点一点思考这个问题。
浮兰把霍普金斯扣下来说要她来救会是什么原因?既然她变成这样,那就说明菲力还在继续他的工作?
那些要命的记忆缓缓浮出水面。她的头越来越疼,只得靠墙坐下揉着太阳穴。
两百年前,有些在战场上被弹片打进身子里,又因为暂时没有条件而没能得到妥善救助的老兵会失去把弹片取出的最佳时机。在那以后,为了安全起见,没打进危险部位的弹片会陪他们到死。
珈奈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远比那些老兵更棘手。
虽说她觉得自己总要回来面对这些东西,但她希望自己见到的只是一片废墟,或者一片空白——过程已经发生,留给她的只有结局。
如同在在电影末尾出现剧组名单时才进场的观众那样,进去,走个过场,接着出来。
可她没想到自己恰好在高潮处杀了进来。
自以为傲的情绪控制现在来看简直不堪一击。她本以为自己会无比镇定地面对这一切,可在听到戴珊说出那个名字后,她才发现自己依然是个可怜虫的本质。
阵脚大乱的她想都没想就往这跑,可然后呢?要怎样才能与多年未见的浮兰交涉?怎样把霍普金斯弄回来?
这可不是去好说话的邻居家菜园里一边唠嗑一边拔根胡萝卜。
在戴珊面前她必须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可现在总要给自己想出一套可行的方案。她骗谁都行,可就是没办法骗自己。安慰剂这时候可起不了作用。
她再一次感到了个人力量的渺小,以及面对大山的无力。
“先见人再说……”她自言自语。
“你确实不正常,吃药吗?”戴珊试图让她回到状态。
没有吃药就打起精神的少女站起来,接着朝前跑。戴珊叹口气,默默陪着她。
这条小巷有点长,两人闷头跑了很长一段路,在接近出口处发现点奇特的痕迹。
小腿高处的墙面上有几道凌乱的划痕,一直延伸到巷道的尽头。不像是刻意的设计或者街头艺术,因为三岁小孩的画都比这条线有观赏性。
感觉像是有人在这里拉着超载的小推车,推车上堆满的货物边角蹭到了墙面,拉车人也不想去调整,就任由这条划痕延续下去。
但说不通的一点是划痕在一块区域里上下翻腾,扭成一个麻花。谁把货物箱碰翻了?
除了这边比较混乱以外,划痕都比较连贯,像是风平浪静的海平线,看不出太多起伏。
珈奈看着“海平线”,发现了新的问题——线有两条,也不是平行线。
她跑出巷道,却没有在靠街的墙面上发现有线的延伸。
叹一口气,她觉得自己有些神经失常,竟会对这条线这么敏感。说不定这就是调皮的小孩拿着石子在上面一边跑一边画出来的东西,画完之后就被爹妈按住狠揍一顿。
“我说你能不能别对这种东西上心,等回去了我给你画条大的。”戴珊逐渐无法忍受珈奈的失常。
“不要,你画的没有艺术性。”
这句话让戴珊相信平时那个嘻嘻哈哈的珈奈还在这。
少女看着前方越来越多的高楼,开始寻找路牌、地图一类的东西——资料全在雷祖特上面,她们什么也没有。
不过身为现代化设计理念产物的工业城市网总不会让一个认字的人在里面迷路。顺着灰尘满满的地标以及指示线,她们沿着大路走,慢慢靠近那个街区。
“这里不是我当时撤退的路,不过等到那附近我就认路了。”
戴珊一开始嘴上还说着要当向导,现在也只能乖乖跟着珈奈屁股后面走。狙击手有专门的方向训练以及高强的识途本领,不是她这个只知道用榴弹轰天轰地的大老粗所能理解的。
远处,叛军装甲部队的隆隆声已经无法被忽视。
“你立功的机会来了,把他们全干掉。”
珈奈听着如同闷雷的发动机轰鸣声,盘算着要不要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可以,你让他们一个一个来跟我单挑!”
一边跟戴珊耍贫嘴,珈奈一边计划着下一步行动。本来是该凯鲁干这事,可如今的情形让他当上了名副其实的“副队长”。
高楼林立的环境阻碍了对声音距离的判断,她不清楚那些装甲车到底是在一千米以外还是就隔着两个社区。
少女已经想好,只要前方情况不对,她就立刻跳进旁边的众多门面房之中。
战车群的攻势仿佛低音炮,震得她整个胸膛都跟着共鸣,空气也逐渐变得焦灼起来,有了一丝诡异的刺激气味。
“嗯?”
她不相信自己的共情能力这么强。这味道绝对是现实存在,并且越来越浓。
“你放屁了?”戴珊从未让她失望。
“我倒是得有那个能耐。”
珈奈努力把这个味道与自己以前闻过的众多气味作比对,最后得出结论——食物腐败。
这鬼地方都两三年没人来了,哪来的腐败味道?
捂住鼻子,少女抛开轰鸣声的干扰,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气味的源头。
“天——呕……”
戴珊只看一眼就忙不迭背过身去,扶墙干呕不止。
两扇猪摆在地上,苍蝇与其他一堆小虫漫天飞舞。猪肉表面满是蠕动的蛆虫,它们在已经变成浆糊的猪肉上挤来挤去,尖细的头部不时埋进肉酱中享受一会。猪尸作为载体,与蛆虫在一起,仿佛变异的海葵。
那股难闻的气味就是从这里发出。
珈奈在选修训练时就看过无数描述尸体惨状的图片,更何况小时候她就见识过了这种东西,所以也没大惊失色,只是扭头去了街道另一边,留下那个吐一地口水的跟屁虫。
她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才能让一头猪变成这样。从那头猪的皮毛来看,是头野猪。
野猪会一溜烟冲进肉联厂,将自己挂上生猪处理流水线,被一分两半后再趁着还剩最后一口气蹦到大街上?
如果有这个可能,那她就承认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
叛军的动静已经不仅是闷雷声,连地面都开始震动。人行道上的小石子跳个不停,带着她的脚后跟一起患上多动症。
燃气轮机的大嗓门仿佛就在隔壁。她不敢继续朝前走,而是就近钻进一栋楼房,上了二楼。如果到了最差那一步,她还可以通过天台楼梯间在数栋楼房顶上移动,快速脱离战场。
“我们……就藏在这?打还是不打?”
戴珊的眼泪还没流完,但她已经把榴弹发射器端在手上。
珈奈看了她一眼,极力不去想她的震撼发言。
“想打就自己下去打。”
将窗帘拉上后,珈奈撕开一个小洞,注视着街道的尽头。在屋里设置临时狙击点的狙击手就会采用这样的方法。
戴珊看着少女一通专业操作,自豪地笑着。
“果然,带上你就是安心。”
“我可担不起。”
南方那一股叛军应该会经过这里,她在车上用瞄准镜测距时就得出这个结论——北边那一队可能只是要从城边经过。
这是一间卧室,走暖色系装修风格,墙上那一堆可爱的贴纸表明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小女孩。她随便看了一圈,估摸着这个小女孩肯定是个有教养的人——所有家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样的缺点就是茶杯上的茶杯盖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被搅得心烦意乱的珈奈将其拿下,放到落满灰尘的地毯上。
整条街上能与发动机共振的物件不少,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好受些。
若是叛军车上还有生命探测仪,那就有些难对付。
她自然是带了单兵干扰器,可以放出与建筑物振动相似的信号,从源头掩盖住这里的生命信号……可这种谁敢保证呢。
哪怕是当时的教官也说过不要把这类辅助性仪器当成宝贝。生命只有一次,没有认输重来的机会。
“就在这屋里坐着吗?等他们全过去?”
戴珊今天话也不多,只是有些心浮气躁的珈奈不想像往常一样耐心听她扯淡。
她的战力属性在这里基本为零,无论是叛军还是浮兰,都不是一把榴弹枪能影响的。那么,她剩下的作用就是当累赘。
“扯张床单,跟我来。”
珈奈拿起桌上的一面小镜子,又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针线盒,跑上楼顶。
把镜子用两块砖头架起来,镜柄卡在缝隙中,再用线拴住,靠在天台边缘。她趴在楼顶另一边,用夜魔看着那面小镜子。这儿距离街道足有十米远,再往后就是另一栋楼。
手里的两根线就能简单地操纵镜面的朝向,这样至少她能看到叛军到底有几台车。
“这样做有什么作用吗?”
两人趴在一起,上面盖着床单,床单四角被她们压住,仿佛一个没撑起来的小帐篷。
“如果叛军那边也有个洛米或者是戈林呢?不光是地上,你还要看着点天上。”
已经有些掉色的淡粉色床单与灰色楼顶有些不搭,但都可看作保护色,能起点伪装的作用。只要无人机不降低高度用红外摄像头对这边猛扫,那就不会轻易发现她们。
对面还没来自己就被逼成这样,想想真是搞笑。
现在的战争可不是一百年前那种简单而又直接的东西,高科技产物让所有事物都无所遁形,哪怕是疯狂加强隐身性能的战机也无法在大功率有源相控阵雷达数百公里的检测范围里隐匿身形,更何况大包小包背在身上的步兵。
狙击手发挥作用的场合也仅限于打击科技水平极度落后势力的单方面战役中,如果两边势均力敌,那换谁上都一样,还不如只在家里疯狂按导弹发射键。
她与街道隔着至少四堵混凝土墙,再加上干扰器,想必那些生命探测器很难发现这儿有个活人。
藏屋里再把镜子放窗口其实是更好的选择,那样不用担心有无人机在天上巡逻,但她的另一个考量是——随时都要以最快的速度逃跑。
这样一想,楼顶才是最佳选择。
无视一旁冲自己坏笑的戴珊,珈奈慢慢拉着线,微调着镜面朝向。
趴下让珈奈更加明显地感受到空气的振动,夜魔的脚架也过滤不完那越来越强烈的“心跳”,使得瞄准镜视野晃个不停。
都说重装甲部队对上步兵集群就是割草,现在珈奈真实领会到了这一点——她根本生不出上去打一场的念头。
镜子里的画面起了变化。
第一辆叛军装甲车出现在街角,它没有减速观察敌情的样子,而是风风火火朝这里前进。
后面一大堆也是一样。它们如同黑色的潮水,不一会就填满了一半街道。
“一……二……三……”
从晃个不停的镜子里分辨出不同车辆的型号实属一大难题,可珈奈还是慢慢辨认出至少四种不同的型号。
八轮步战车,履带步战车,轻型坦克,主战坦克……
她认出了上次废了好大劲才打瘫的装甲车,同时也注意到一个事实——这些车辆都要比联邦陆军那边要小上一圈。
街道最多并排过两台六十五吨级的主战坦克,但她看到叛军的三台坦克齐头并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