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奈轻车熟路打开一个论坛。
里面的大部分人都在漫无边际聊着每天遇到的家常事，有的会吸引一堆人跟着吐槽，而有的会进入几十万双眼睛的死角，被以毫秒级速度更新的主题帖压下去。
每当看到这样一个想要寻求共鸣或是寻找聊天伙伴的可怜虫被网友忽略，珈奈就总是忍不住想给他回复几句鼓励的话。可每一次试图以匿名身份发言的操作都会引发浏览器的崩溃。
打好语句，敲下回车，界面变白，弹出报错对话框……没等珈奈读完那一长串描述，系统就自动关闭了永远不会恢复的程序窗口，还给她一个清爽的桌面。
次次都是这样。
珈奈努力在百科问答上面搜寻这种问题的解决方法，但一步一步根据那些专家的方案做出的自检报告都显示一切正常。
结果很明显，她碰到的是其他人都没见过的新问题，需要另开一个提问。
但当前的问题是：她没法提出自己的问题。
压力使人进步。珈奈为此强行学会了其他发出信息的路子——把要说的话写在文档中再把文档发出去；把打好的话生成图片发出去；在小游戏的聊天窗口里打字；发送语音文件；发送视频文件……
每一种方法在初期都无比顺利，可一旦她试着把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发送到外面的世界时，等待她的都是撂挑子不干的浏览器。
她的耐性最终被消磨殆尽，不再试着去安慰那些整天遇到烦心事的人，而是进入他们的帖子观看一会后再退出，以点击量的增加来给出一点鼓励。
整天听人发牢骚总会听烦，更何况她还没法加入唠嗑的大军。无处安放的注意力接着被转移到自己身上。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哪。
直接在搜索网站上进行定位的结果是“无效”。网络服务商没有接到这台电脑发出的坐标信息。对他们来说珈奈是彻彻底底的“黑户”，没法形成用户画像，搜集不到用户信息，没法划入大数据管理。
她记得以前听菲力说过这儿有个名字叫“时代”。
这个词倒是能搜到，而且看上去来头不小——“时代”研究所属于一个叫梅尔德的部门，这个部门的基本任务专注研发能够引领未来的科技，为解决国家安全问题提供高技术储备。“时代”正是梅尔德下属的一个分部。
珈奈自然看不懂底下那些长篇大论的晦涩描述，因为她连“国家”是什么都还没搞清楚，也就弄不清梅尔德具体要干嘛。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像菲力那样知道好多东西的大人们都会在梅尔德上班。
梅尔德总部设在联邦首都，而底下大大小小几十个部门都一笔带过，根本看不出具体的位置。
珈奈不服气，打开刚学会的地图软件后试着找出“时代”的位置——她想知道自己这段时间都是在哪过的。
这个简单的常用词自然不会只属于一个对象。
她笔记本的风扇嗡嗡地响了好一会。排列在窗口左边的候选项迅速增加，页数也瞬间突破99，二维地图上标注的红点密密麻麻，好似起了最严重的的湿疹。
小珈奈看蒙了。
时代大楼……时代购物中心……时代大世界……时代小区……时代学校……时代电影院……时代餐厅……再加上那些名字中只是带有“时代”的地名……
巨量信息瞬时突破珈奈的心理防线，让她忍不住想要呕吐。
离开桌子，珈奈趴在床上调整呼吸，想着以后到底要怎么办。
把剪刀刺进那孩子的眼睛并不是她的本意，不过现在看来效果也还不错，至少她相信自己在其他人看来已经成了一个“不好惹”的角色，同时也彻底断了两边交好的可能。
如果想回到从前的状态，那……
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她脑子里——浮兰必须出事。
她并不为产生这个念头而感到羞愧。在她还能待在菲力身边的时候，愿意以“长者”的身份来与浮兰相处，那是领先几个身位的余裕，使她悠然自得，心里有底。
现在，她似乎是被抛弃了。
浮兰被菲力领进屋时的眼神深深刺痛她的心，让她感觉自己不再是唯一一个能让菲力高兴的孩子，而心中对浮兰的怨念也随之产生。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连屋子都出不了的孩子能做什么？把屋里家具砸烂？像个缺教养的熊孩子那样大喊大叫满地打滚？
珈奈明白得很，那样只会让自己更惨。这里没有一个人是自己的亲戚与朋友，没必要纵容自己的任性，再说就算是在家里在也没有胡闹的可能。
她成熟得太早了。
自己与浮兰，进一步说，与那些孩子的地位会有变化。站在菲力旁边打下手的人肯定会换，而她将会躺在手术台上任由宰割，接着变成冰冷的尸体，穿过大厅，前往那扇黑洞洞的门。
小珈奈有点想把自己屋里的门堵上了。
她能感受到大厅中气氛微妙的改变——每次被助手领出去晒太阳的时候，那些失去伙伴的孩子们看她的眼神起了新的变化。
现在珈奈说什么也不会单独靠近他们，因为自己已经给他们做了示范，示范该如何快速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小孩子模仿能力很强，见人学人，见狗学狗，把剪刀插到别人眼睛里也根本不用费力气。
她打算在这间房里孤独终老，最终变成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
这个想法的产生要归功于网上论坛那些整天叫苦不迭的网友们。他们给珈奈展示了无数终结自己生命的方法与言论，描述大量悲惨生活的场景。
进入那些论坛给珈奈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大大提高自己的阅读能力，她已经可以像初中生那样流畅地阅读一篇文章。
要知道她没有接受过大众教育，顶多在没有教师证的助手带领下上了几个月的通识课程，再往前就是跟着妈妈坐在小卖铺柜台后面慢吞吞学认字。
菲力确实给她的脑子做了些改动，但没有一项改动的目的是增强智力……要是真有这个效果，那菲力也就不会在这待着。
珈奈在想象中把自己置身于悲剧中的行为只持续了不到三天，接着就被助手拍醒。
……
这天，助手放下餐盘后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一旁看她扭扭捏捏吃完，再把她和餐盘一起收拾出去。
“菲力先生要见你，99号。”
接着他就感到臂膀里那个小家伙不安分地扭动着，努力挣脱出去。两条小短腿分工明确，把身体带到洗手池边，小手再笨拙地把脸洗干净。
助手这才想起她吃完饭都没擦嘴。
然后，小珈奈再跑回来牵起他的手。
“奇怪的孩子。”助手这么想着。
……
小珈奈站在门边，心砰砰直跳。
菲力就坐在几米外的办公桌后面，只需要两秒钟，她就可以扑到菲力怀里。但她硬是让自己老老实实站在那足有一分钟……因为菲力还没理她。
那个自己朝思慕想的男人此时就在眼前，但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不确定菲力还愿不愿意以从前的态度对待她，万一现在的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带编号的孩子，那任何一点过激的行为都会给菲力留下极坏的印象。
菲力脸色也不太好，看上去正在对着一摞文件发愁。
在菲力办公桌的另一边，是亮银色的操作台，上面躺着一个人，头与下半身都被灰色金属外壳遮挡，只留出上半身暴露在外，胸膛微微起伏。
珈奈认得那只手——浮兰。
还活着——她有些失望。
但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死——她又有些高兴。
“嗯，好。”菲力把那堆纸扫到一边，“过来。”
直到菲力冲自己招第二次手，珈奈才谨慎地慢慢走过去。
她的脑袋被菲力的手掌按住，热量传导过来，像是顶了个热水袋。
“这些天，”菲力露出逗小孩玩的表情，“有没有想我？”
珈奈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是在哪一秒流出的，只知道菲力把自己抱在怀里，柔声安慰这个沉不住气的孩子。
等到眼眶红肿到再也流不出泪时，菲力再从桌上抽出湿巾，细细为她擦拭乱糟糟的脸。
“碰到一些事情要办，才没让你过来。”菲力把第五张用皱的湿巾扔进垃圾桶，“现在是事情快办完了。”
看珈奈情绪稳定下来后，菲力拉着她走到浮兰跟前：“我看你平时跟169号玩得不错，才把她拉过来的。再过段日子她就能下来跟你一起玩了。”
这句话说得珈奈心头一紧。
“正好现在比较闲，上次你出并发症的数据还没分析，就一起办了吧。来！躺上去。”
小珈奈二话不说便爬上菲力指着的另一张操作台……现在菲力哪怕是要她跳楼她都不会犹豫。
熟悉的“大蜘蛛”再次从天花板角落爬过来，不过珈奈暂时不怕它了。
“总有一天，我会证明我是对的。”菲力掰扯着“蜘蛛腿”，“他们都是大笨蛋，珈奈，你说对不对？”
珈奈激动到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