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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问剑(九)

往日如流水,逝去不可追。

可有些人有些事,恐怕是至死都难以做到真正的忘怀了。

——

沈轻云看着陆升变换不定的神色,也看着他垂下的手臂,同样也看着他捏着的那张黄符纸,注意力却根本不在上面。

这场问剑,沈轻云很早很早很早以前,还极年轻的时候,就想来了。

无关乎那个叫李青莲的读书人后辈会不会踩着他们这一干前辈的尸骨承天命而上,也无关乎陆升现在捏着的那幅画卷上自己第一次爱过的女子。

其实在遇到这段可谓刻骨铭心的爱情的再早些年之前,他身边还跟过一个自以为聪明实则二了吧唧的傻丫头。

她离去那日,沈轻云生平第一次握紧了拳头,发誓将来修道有成,定要用剑去问一问高高坐在武周皇位上玩弄人心的那位。

不是喜欢或者不喜欢那么简单的事,事实上也确实没那么喜欢,只是一开始觉得小姑娘很有趣,然后相处得久了,有了些许亲人的感觉罢了。

后世人都习惯把他当做神话来捧,大书特书他在龙庭江畔的英武事迹,都觉得他是天大地大皆可去得的剑神,却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只是一个后知后觉不敢追问的懦夫。

至少他自己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武周龙庭江畔的所谓“剑神”,也不过是一个失意之人奋发图强之后的无用努力。

后来他的的确确有了追问追责的能力,可是,又能如何?

伊人已死,她又自己报了自己的仇,手刃了仇敌,而促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在沈轻云有能耐的时候也早已寿终正寝了,于是乎沈大剑神向谁问剑?

还问个屁的剑!

难不成要那史书里写剑神沈轻云的某红颜知己死于何年何月何日何事何阴谋,沈轻云当年没胆气出剑,数十上百年后修道有成再来报复相干之人的子孙后代?

他沈轻云不是那种人,同样也没那个闲工夫。

自从离了山头,常年自诩江湖客的他,每每想到此处,总是觉得胸口堵得慌,那口气实在直咽不下,只恨时光不能倒流,只恨当年自己太过孬种,没有勇气去做那侠义照肝胆的“愣头青”,反而逃避似的不断安慰着自己的后知后觉。

少年可以用“老成持重”作为借口来安慰自己不冲动是对的,但经年以后又如何在一次次午夜梦回之时骗过自己的内心?

焉能不后悔?

从那之后,他就开始讨厌自己了,哪怕后来爱上了画中的女子也是一样。

不论是千余年前的自己还是后来名号剑神的自己,不论是过去的自己还是现在站在武周宫前的自己,沈轻云都讨厌。

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沈轻云今日真正的目的,其实不独独是问剑武周。

同样也是问剑于己,问剑于早年他自己给自己设下的,一道再也迈不过去的心坎。

他不知道那位白衣先生是否连这点也已经算到并且安排好了,他只知道他说的确实没错。

剑神沈轻云,今日一定会来这一趟。

无关他人,只是天地昭昭,他要问剑!

——

“大道枯荣法,小而谓无见,心自生念相,始知是可安。”

“道亦不可道,道耶?道也。”

……

陆升是通神观的一个小道士,职责是收钱,收那些前来卜卦之人的银钱铜板,顺便跟着老道长学一学“言语的艺术”,也就是俗称的——解签。

自年幼记事起,陆升就一直生活在通神观里了,是观里三位老道长之中资历最老的那位把他拉扯大的,给他起名叫“陆升”,据说典故来源于道教传说里“使一州陆沉”的那位仙人,同时也告诉他等以后成年及冠了,道号也得叫陆升。

作为吃饱饭了就万事不愁的少年,陆升那会儿还没想那么多,譬如什么僭越啦什么大逆不道啦之类的鬼话,他一概不在乎,只是偶尔趁着几位师父不在的时候跟观里的其他小道童一起吐槽早上的课业繁重,以及过往那些大道文章里的似是而非罢了。

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几件事能让少年觉得更加忧愁了,大概最最忧郁的,也不过正是对女子生出些好奇之心的年纪,少年却要一直生活在一座全是男人的道观里罢了。

愁啊!愁!

很显然,那时天天看着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求取姻缘,学习解卦的少年可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小问题,那些女香客们脸上时不时浮现的羞涩红晕也总弄得他心底有些痒痒的,经常忍不住做些无端的联想。

所幸道观里授书的大先生发现的早,于是把这情况跟着资历最老的老道长一说,陆升终于遭了殃。

老道长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告诉了陆升一个事实:

“陆升啊,咱们这一脉主张的是清修,找不得道侣的。”

……

从老道那儿出来之后的陆升总觉得自己有些恍惚,看啥都觉得像是在看女子容颜,很可能是心里抑郁导致精神出问题了。

实际上,十四五岁的年纪,又连雌性生物都没怎么接触过,他又怎么会对自己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有多少清晰的认识呢?

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也无非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之类渴望引起他人重视的情感在作祟。

就算从此以后断了女人缘,对陆升其实也并没有多大影响,只是苦了与他同窗的几个长得白白净净的清秀道童,那会儿总感觉陆升看他们的眼神怪怪的,没来由的会发自内心的一阵恶寒,起一身鸡皮疙瘩。

就这样,无灾无殃无病无痛的带着点缺憾,陆升已经走完人生当中的二十二个年头。

在第二十三年的夏天,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抚养他长大成人的老道长羽化了,没有什么阴谋,也没有什么冤仇,就此安详的闭上了双眼。

观里为老人举办了一次最高规格的隆重法事,由唯一算是他的传人弟子兼亲人的陆升亲自主持。

老人的观主之位则按照他在死前便已交代好的,转交给了他的师弟。

再之后,就是陆升独自在他的坟头守了三个月。

从此天人永隔,人事两清。

是年十二月某日,大雪满山,踏之及膝。

观里新收的小道童在勤快的打扫房间,路过陆升的房间之时发现房门大开,于是有些好奇的轻手轻脚地进去瞅了一眼,想看看自己这位极有意思的师兄又在干些什么。

却只见桌子上留着的一张信纸和一顶道冠。

有些不妙的预感,小道童看了眼纸上的内容,然后赶忙拿了纸张,一路快跑着,终于在道观后山的亭子里找到了正在喝茶的通神观新观主,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观主!不……不好了!陆师兄他……咳……陆师兄他,他出走了!”

正在观赏天地飞白的老人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坐下把气喘匀了,而后不紧不慢的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这才取过了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信纸,仔细查看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上书也不过两个较大的字。

看了一会儿手中的书信,老人一手持之,一手抚须,转头望着亭外大雪,入眼一片皆白,说了句让小道童有些错愕的话:

“字练得倒还不赖,那由他去。”

言罢也没有理会一脸惊讶的孩子,只是继续观赏雪景,想着陆升在如此大雪中,可能来去也无痕的快意。

“去也!去也!幸许当真是顶好的二字了……”

不知为何,通神观的这位新观主盯着这雪景,有些出神,口中喃喃的念出了声。

——

去也,去也。

这天地人间,我陆升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