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顺着二人滚下的路线一路下去,却未见人影,心中惊疑不定,当下分散开来,四下找寻,终不见二人踪影。众教徒寻了一遍,见魑离不见,不敢再留此地,纷纷奔逃下山。群道心中惶急,无心追赶,由他们逃了下去。高涛左右巡视,说道:“咱们再找找,终不至片刻便没了踪影,指不定有什么秘洞,白师兄碰巧滚了进去。”
当下群道边叫边探,山林中,除了众人叫声,时有虫鸣鸟叫,再无它音。再寻一会儿,始终不见,都聚在一起,默不作声;但觉空山寂寂,林风凄凄,只吹得人心惶惶。
徐嵩早已泪湿眼眶,泣道:“现下怎么办?大师兄已被山魈鬼怪给吃啦!”
群道心乱如麻,不做理会。高涛向来处事谨慎,临危不乱,虽然惶急,但眼见众位师兄弟神情恍惚,心下怅然,慰道:“世上哪有什么山魈鬼怪了?大师兄贵人多福,咱们先回门中,再作打算。”
当下只有原路返上,却见江天成三人,趁着混乱之际,早已溜走了。周天旺早已满心怨愤,破口骂道:“你奶奶的狗屁东西,什么青城十鬼,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偏偏跑来青云山,如今害得大师兄不知踪影,日后让老子撞见,管教你们剥皮挫骨!”
“骂也骂了,咱们先将这几具尸体处理再说罢。”高涛见了地上尸身,顿了顿,又道:“此事不可声张,若传到师父耳里,他老人家有伤在身,可对他不利。”
群道应了一声,说道:“正是。”当下随便挖了几个土坑,将几具尸体一齐扔进去埋了,这才上山回到门中,门中弟子见众人脸色难堪,不知何事,去问时,众人也只闭口不答。
高涛径自回到宿房,心中焦急不安,坐了又站,站了又坐,想道:“莫非当真就有山魈鬼怪?若非如此,如何便没了踪影?”一时之间,脑中思绪起伏,实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天毒众教徒慌慌张张已奔下山去,正待解马而归,却见魑离所乘黑马已不知去向,不由得又惊又疑,忽听得一名教众叫道:“快看,有记号!”众教徒忙纵身过去,只见右首一株大树上刻了个三角印记,那名教众说道:“大人安全了,咱们快快回去。”众教徒忙翻身上马,铁蹄翻飞,径自去了。
原来适才白慕华、魑离二人滚下林坡,白慕华后脑勺磕到树上,昏了过去。魑离所幸无事,忙找来藤索,将白慕华手脚缚住;从林坡滚了下来,终究元气大伤,深恐山上道士追将下来,不能抵抗,因此抗着白慕华一路下山,将他横放马上,给属下留了教中记号,先自回去了。
马上颠簸,白慕华不久便醒,见了这等情景,心中却不惧怕,只感怒气生心,叫道:“你这厮,白某技不如人,要杀便杀了,何以这般缚着我,白某堂堂男儿,岂受你辱!”
魑离纵马急驰,见他醒转,笑道:“你落在我手中,我不来杀你,偏偏辱你,又能奈我何?”
白慕华闷哼一声,不答他话,心想:“江湖正派人士与魔教仇深似海,如今落入虎口,倘使果真受他欺辱,立时咬舌自尽便是。”
魑离一路纵马,不走集市,绕山走水,累时便摘些野果饱肚,不一日便至浙江,携着白慕华到达舟山渡口,弃马乘舟,向海中那岛屿划去。白慕华知是去往天毒教,当下闭目养神,且看他如何相待。
不多时来到岸边,魑离将船停泊一旁,携着白慕华舍舟上岸,这座岛屿却是个荒岛,两人绕了过去;行的片刻,放眼看去,但见对岸五岛相连,四座小岛围着一座大岛,岛上殿宇辉煌,树青花红,便如人间仙境一般,正是花鸟岛无疑。而这座荒岛置身此处,正是个天然的屏障,将花鸟岛同外界隔了开来。白慕华见岛上仙气不凡,心中叹道:“这仙岛灵气如斯,却给魔教的人占了去,实是可惜。”
眼见岸旁有十余条竹筏,魑离随意择了一条,携着白慕华径往花鸟岛划去。到得岛上,但见黄叶铺地,空气芳香,虽值晚秋,也时有虫鸣鸟叫之声,白慕华置身此地,早已心神俱醉,想道:“当年攻打魔教,未有在意,如今复来,才知此地果是个人间仙境,天上仙岛。”
岛上教众见了魑离,纷纷行礼。魑离吩咐两名属下,嘱道:“将他关到地牢,严加看管。”两名下属应了声是,齐将白慕华押走。
白慕华对花鸟岛地形不熟,只见两人押着他东拐西拐,穿过密林,便见岛上一座小山,山脚是个石洞。二人将白慕华押着进洞,里面黑沉沉的不能视物,想是这二人常进出此洞,因此行走起来,有如白昼。
这洞中初时十分宽敞,但越走越窄,到得后来,只剩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白慕华被两人携在中间,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儿,才见前方燃着烛火,边上果然是个铁闸地牢。白慕华自知无幸,想道:“正邪不两立,今日我落难魔口,它日必有正派之人为我报仇,以雪我今日之辱。”被两名教徒一推,昂首走进牢中。
那两名教徒话也不说,将烛一灭,一齐走了出去。白慕华独居牢中,又见烛火被灭,四下里登时黑沉沉的,仿佛空气也已凝结,惟闻自己呼气之声,不由得冷汗直冒,打了个哆嗦,心道:“不知这世上有鬼没鬼?若是有鬼,不必魔教的人来,我便先给鬼吃了。”当下也只得强自镇定,又想:“师父常说出家修道,以平心静气最为重要。道,自然矣,一切事物非事物自己如此,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禽兽无人造而自生,风无人扇而自动,水无人推而自流,草木无人种而自生,不呼吸而自呼吸,不心跳而自心跳,等等不可尽言皆自己如此。修道之人讲求跟随自然,我被关在牢中,又如何不是自然之道?鬼若要吃我,那也是自然之道,我不想被关这里,仍然被关在这里,我不想被鬼吃,若真有鬼,也会被吃,我虽不想,却也不能违背自然之道。”一想通此节,心中登觉大畅,坐在地上盘膝练气,只待顺其自然。
在这洞牢之中不晓时辰,也不知过了多久,肚中正自咕噜噜作响,忽闻脚步声起,烛火照耀之下,通道里走来一老者,弯腰驼背,衣装褴褛,一手拿烛,一手端碗。待到门前,白慕华才见那碗里盛着饭菜,热气腾腾,心中大喜,但不形于色,说道:“你们既将我关押牢笼,如何还给我食物?不如趁早将我饿死,免得遭罪!”
那老者却不答话,将碗烛一齐放在门口,转身便走。白慕华见了,心中暗忖:“这老儿甚是古怪,莫非饭里有毒?”忽然肚中又是一阵咕噜咕噜,双手捂肚,转念想道:“他们既将我关在牢笼,要杀我,自是易如反掌,又何必给饭菜喂毒?倒是我有些多虑。”忙走去将碗拿起,从门缝里斜着进来,急急吃了。
才将碗筷放下,又听得通道里传来脚步声响,急一阵,缓一阵,落脚虽轻,但气息不稳,又在通道之中,声音难免清晰入耳。白慕华听了,奇道:“不知这人是谁?魔教的人可太也小瞧了我,却使个不会武功的人来监视。”心中不由得微微有气。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白慕华定睛看去,那人拿个火折子,却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心中更气:“哼,魔教贼子忒也托大,使个孩童监视于我,我虽在牢中,若使计杀了他又有何难?”但见那孩童蹑手蹑脚,心下大奇,不知何意。
那孩童走进牢门,朝里张道:“先生,你便是白慕华白前辈吗?”
白慕华听他言语中礼敬有加,说道:“正是。”
那孩童听了,忙从袖里掏出一件物事,在大锁上鼓捣一阵,竟将牢门给打了开来,白慕华惊奇不定,问道:“小兄弟,你是何人?”
那孩童道:“小子是天毒教主杨天羽之子,我在爹爹门前听魑离大哥说,这次活捉了逍遥门大弟子白慕华,要以你做人质,逼迫逍遥门,与江湖上其他门派为敌。白前辈,你说魑离大哥这样做法对是不对?”
白慕华听了,怒气徒生,待听他说到最后一句,不禁哑然失笑,心想:“毕竟是孩童,太也天真。”说道:“这等狡诈之徒,无光之事,岂能有对?”
那孩童转睛一想,道:“我也是这般想法,魑离大哥还说,过得几日,要派几名好手去混元派做好埋伏,说是混元派掌门人有个女儿,年纪尚幼,要伺机将那女儿抓来,也使这等做法,逼迫混元派。”
白慕华早是怒不可遏,在石壁上重重一拍,怒道:“好个魔教贼子,果然卑鄙无耻,连几岁幼女也不放过,岂不教天下人唾弃?”
那孩童忙道:“白前辈,你若是骂魔教贼子,岂不是将爹爹妈妈,还有我都也一块儿骂了?”
白慕华哼了一声,说道:“杨天羽心狠手辣,迫害百姓,残害江湖豪杰之士,妄图称霸武林,难道骂他不得了?”
那孩童道:“魑离大哥说要伺机抓人家女儿,这种行为便是偷盗,这偷盗在佛教优婆塞戒中,也曾提到过,说它仅次于杀生,罪有两大果报,白前辈要骂他,那也是情理之中。但你不知,魑离大哥被我爹爹一顿斥责,说称霸武林固然重要,但若挟持幼童,却是万万不可,即便一统江湖,照样人心不齐,你适才骂我爹爹,可有些不该。”
白慕华听他一阵言语,不由得怔在当地,说话不得,想道:“这孩子年纪幼小,却甚是聪慧,只可惜生在魔教,为人魔子。我若带他去逍遥门,好好管待,教他正邪之分,日后成为江湖上一代大侠也未可知。”当下笑道:“原来杨教主心胸开阔,倒是我误会了他,这里给他赔个不是。”
那孩童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白前辈,你快些出去吧。”
白慕华说道:“这花鸟岛守卫森严,如何出的去?”
那孩童道:“我既来救你,便能救得你出去,这岛上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柱香的休息间隙,现在算来,离适才休息,已有一个时辰,现在出去,一柱香足够登船离岛。”
白慕华听了,甚是欢喜,起身走到门前,烛光照耀之下,见这孩童生得秀丽,双目有神,不禁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童笑道:“杨君。”
白慕华道:“杨兄弟,此番你相救于我,只有日后再当图报。”
杨君笑道:“白前辈不要客气,人生在世,自当善始善终。”说着当先走出,一派大人模样,领着白慕华摸着出去。
白慕华跟在后面,心想:“杨兄弟虽身在魔教,年纪又小,但心向正派,实在难得。日后诸派联盟,再攻花鸟岛时,自要对着天下英雄说起他来,魔教贼子人人可诛,唯杨兄弟不能杀。”
两人曲曲折折出得山洞,果见星月在天,岛上一片安宁,并无护卫把守。杨君领着白慕华匆匆绕过大殿,走过一间殿门,瞥见里面一尊金佛盘膝而坐,正是释迦牟尼佛,烛灯正燃,白慕华心中大奇,暗忖:“魔教向来杀人不眨眼,却也敬佛?这可有点捉摸不透。”此时脱身要紧,无暇细想,只得紧跟杨君,踱到海岸。
白慕华解了一张竹筏,转头说道:“杨兄弟,你年纪虽幼,但为人爽快、侠义,若在这岛上长大,只怕坏了性子。你就当我多事,问你一句,要不要随我一同出岛?”
杨君连忙摇头笑道:“爹妈生我育我,实在不易,我若随白前辈出了岛去,岂不是大大的不孝?您还是快些去吧,一柱香眨眼即过。”
白慕华一怔,心想:“这孩子非是寻常人等,如此年纪,懂得这许多道理,说话口吻,同大人又有什么分别?”当下笑说:“杨兄弟果然志气非凡,那我去了,咱们后会有期。”跃上竹筏,与杨君挥手道别,孤身出岛。不一会儿到了那作屏障的荒岛,便弃舟登岸,绕过岛林,自有一排木筏泊于岸边,当下乘舟而去。
白慕华一人坐在木筏上,海风呼啸,筏上没有帆布,幸得正吹着南风,才不致将木筏刮远。这时仰看星辰,见明月西斜,已是寅时,海风吹得正紧,又值金秋时节,独坐舟上,只感寒意阵阵,全身跟着酸软疼痛,似针扎,似铁锤,又似坠入冰窖,百感俱备,说不出的难受。
白慕华只道是从未在深宵吹过海风,因此身子不适,当下缓催内劲,快速行舟,只盼早些登岸,岂想越是使劲,便越是没劲,针扎铁锤之感也较先前为烈。心中大惊:“莫非那饭菜果真有毒?”于是调息养气,不敢催力,任由木筏随风前行。
海风吹催之下,这木筏倒也不慢,不多时便到了渡口。白慕华跃上岸去,行得几步,只觉身子更软,疲痛感遍布全身,心中惊疑不定,踉跄跄走到集上,寻了家客栈便去敲门。那客栈早已打烊,店里老板被敲门声吵醒,极不耐烦,叫道:“深更半夜,客店早满啦,在外边瞎敲什么?打搅了咱们好梦。”
白慕华无力说话,不便再敲,转身就走,只觉脑中昏昏然,不知方向,胡走乱闯,早进了山林,心道:“想不到我白慕华一生堂堂正正,到头来却要死在荒山野岭,成了野兽肚中之物。”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在林中,不知人事。
「注:①:混元派,一说昆仑派,明末清初始称混元,本书背景虽是明朝中期,也用作混元派。②:有读者会说(至少我朋友说过),妈妈是现代的称呼,其实妈妈一词自古就有,例如南宋时期的《经鉏堂杂志》这部小说,第一节中有一段皇帝为太后祝寿的话,这里引用下来:“慈福庆寿,寿皇新作一袍,刺绣甚华,慈福见之云:‘哥哥寻常不曾着此衣服,今何故如此?’寿皇对云:‘政为妈妈万寿献杯之故。’慈福云:‘哥哥可谓孝顺。’喜形天颜,寿皇亲捧寿杯,慈福不举手,就以口饮,感动之极,至于涕下,翌日,取此御袍匮藏之,云:‘此我儿子孝顺,为我献寿,特为此服也。’”又有古典名著《西游记》中,唐玄奘收了孙悟空后,借宿农家的一段:“师徒浴罢,坐在灯前,行者道:‘老陈,还有一事累你,有针线借我用用。’那老儿道:‘有,有,有。’即教妈妈取针线来,递与行者。”所称呼的皆是妈妈,古书甚多,今不具引。多读武侠书籍的朋友当也知晓,金庸先生、梁羽生先生等人在著作中也都称呼“妈妈”,“妈妈”或是“娘”、“母亲”都是一样,每人写作所表述的方式不同,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