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囚徒与日俱增。”乡野医师背靠潮湿的墙壁,静静目睹着新一批囚犯的到来,她表情略带冷酷,仿佛一名严厉的审判者,只有当伊恩这个狱友不在时,她脸上才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哑巴女孩依旧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角,唯独那双冰蓝色的双眼能让人将其与脏兮兮的木偶区别开来。
艾米和贝尔——两名女性已经在这间牢房中与伊恩一起度过了一周时间。他们相处的还算可以。伊恩在不被带走审问的时间里一直很安静地睡卧在一边;对于艾米试探性的搭话他总以最短的音节回应,或是直接忽略;此外,伊恩也没有哪怕一次表现出对两名柔弱女性的不纯动机,解手时也会尽量避开彼此的视线,而对于每天少得可怜的食物,伊恩也只取最小的份额,他仿佛用行动传达着这样的讯息:我们都不要给彼此造成任何的干扰和麻烦。
年轻异性的冷淡让艾米感到挫败,但同时也让她有理由相信,对方不是那种下贱的无赖。
“您觉得呢?”艾米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贝尔,但对方无声的一瞥让她连忙掩饰起了询问的意图。
艾米差点忘了,这只是她留在这儿的双眼——而艾米必须带她在这儿看到更多的东西才行。
别在意、别关心、别征求,时机到来时指令自会到来。
艾米转而观察那些新囚犯的面孔,她越发感到比起荒野巫师,这些人更像是一些被吓傻的村夫村妇,而很显然,教会针对灾厄女巫学徒的搜捕行动仍然在大张旗鼓地继续。
或许是时候完成她来这儿的使命了。
教会花大把的时间审问囚犯,甚至对伊恩动用酷刑,但为什么新的嫌疑人还是源源不断?他们的审问到底有没有进展?
艾米低头搓着自己因缺水而干枯的发梢,圣灵教会这段时间内的所作所为在她脑海中一一过目。
确定谁是灾厄女巫的学徒,类似的任务如果交给她或她的家族,不出三天就可以搞定。
艾米搓动着发丝的手指突然停止了动作,猜想在一幕幕表象之下逐渐成形。
教会的人不会都是白痴。或许真正的女巫学徒早已被找到,但这一事实却未被公诸于众。也就是说,正如她在一开始怀疑的那样,有人想独占从女巫学徒那里得到的影响王国存亡、至关重要的信息。
联系之前自己窥闻的对话,一切的主使——如果它确实存在——艾米不难确定他的身份。
但这样的叛国行为会给对方带来什么好处?哪怕是一名准传奇的法师,不管她现在是何头衔,一旦叛国,夜海王国与教会都将对其发动联合追捕,就连“不死”的灾厄女巫也无法从这样的追捕中逃脱。
夜鬼的威胁迫在眉睫,及时将关键的信息交给王国难道不是更明智的做法?无论对方想以此换取什么。
艾米的目光变得凌厉,在对真相的把握与行动的时机之间,她必须做出合适的取舍,如果迟迟不采取行动,事态很有可能会在她眼前失控,而这是她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艾米用了十二分的意志才抑制住了征求意见的冲动,她的君主说过,如果在这期间她有任何决定,不管会冒多大的风险,她的君主都将为她承担。
可因自己的判断而让君主背负风险,真的是一名侍从应该做的事吗?万一自己的判断出错,她就将被冠以越权的指控。
艾米就这样陷入了两难的选择,一时间她只能让焦急的目光在地牢里到处乱转。
直到很久之后,牢房铁门被一脚踢开,伊恩被狱卒粗鲁地推进牢房,艾米的注意力才再度集中到眼前。
虽然她也曾目睹过伤痕累累地回到牢房的伊恩,但那些都无法像这次一样让她发自真心的唏嘘。
伊恩脸上缠着一根发黄的绷带,遮住双眼的部分向内微微凹陷,一双眼眶向外渗出放射状的鲜血。
他们夺走了那双夜色的双眼,永远地。
狱卒一声不发地离去,艾米几乎紧接着扑到匍倒在地的伊恩身旁,她挽起耳边的长发,惊诧而又仔细地观察伊恩的面容。
他确确实实永远失去了他的双眼。
伊恩像任何一个刚刚失去视觉的人那样,缠绕着绷带的脸上充溢着对久远黑暗的陌生与不安。
从失去双眼开始,他平日里波澜不惊的面具迎来了瓦解。
“伊恩,你还好吗……”艾米试着安抚伊恩的情绪。
感受到艾米的抚触,伊恩仿佛突然被人从噩梦中唤醒,一抹明显是虚张声势的笑意出现在他嘴角。
“这样比我想象中的要难受。”伊恩发出一句近乎悲哀的自嘲,但实际上,他内心远比他所表现出的慌乱。
双眼不仅为伊恩提供了正常的视觉,眼球上的源力视网膜更能为荒野巫师提供重要的源力视觉,以让他们观察源力的流向与强度,同时双眼也是许多变形、附身咒的重要承载体,失去双眼会严重地影响荒野巫师日后的能力。
一切都被打乱了。
原本在今晚,伊恩将带着被完全激活的魔凰灼血设法逃离这座监狱。但伊恩不认为失去双眼的自己能够完成这项艰巨的挑战,一点也不。
伊恩一头扎倒在地面与刺人的稻草之间,无尽的黑暗中,他虚弱而颓丧,连动动手指的精力都没有了,更不用说去用太古语搞定魔凰灼血。
该死的女法师说的没错,有些事物一旦被夺走,就永远没有取回的那一天,比如某些人的性命,比如某些不可错过的机会。
并且雷尼斯已经向伊恩保证,针对他的掠夺才刚刚开始,至于明天会夺走什么,伊恩没有勇气想象,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无力阻止。
“伊恩。”艾米在一旁喊他,用的是一种他没听过的低音。
“让我睡吧,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了。”伊恩闷声回道。
“伊恩,我有个问题必须问你。”艾米的声音透露着一种冰冷的执着,而这不该出自于一个平凡的乡野医生之口。
艾米在确定伊恩默许了这次对话,而非是睡着之后,低声问出了她的问题:
“他们是否确定你就是灾厄女巫的学徒?”
“相比于其他人,你的问题角度很特别。”伊恩虚弱的低语让人听不出情绪,“那你呢?艾米医生,你是否确定?”
“这不重要。”艾米保证道,“无论我是谁,你得知道这对我而言不重要,明白吗?重要的是他们,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伊恩咬住发白的嘴唇,黑暗之中,艾米的话语让他颤颤巍巍地遇见了事态的转机。
“他们,至少是法师顾问雷尼斯本人,十分确定。”他郑重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艾米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话,但伊恩能感觉到她在牢房里走动,以及低语。
在伊恩即将睡着之前,艾米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艾米利亚.秋星,现在以夜海王国王储近侍的名义,将你带离云城监牢。”
“谁的名义?”伊恩还是不敢相信。
“夜海王储,准确地说,我是贝尔特利.圣月殿下的贴身近侍。”艾米庄重道,“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让你继续落在雷尼斯手上。”
“那还真是意想不到。”伊恩由衷地惊叹了一声,“角落里不说话的那位不会是第一王女本人吧?”
“不,那是我制作的‘人偶’,仅仅装载了贝尔特利殿下的部分视野。”艾米看着倒在角落里的“哑巴贝尔”,刚刚她已经收回了自己加注在它身上的能力,它从一个“活生生的眼线”变回了原形——一个等人大小的木偶。
“那你打算如何将一个瞎子带出地牢呢?”伊恩没再多费精力去试探对方的可信度,而是将一切重新赌在了突然出现的救命稻草上。
“首先,我得和这里的负责人们进行交涉。”艾米搀起虚弱的伊恩,在他耳边道,“而你需要全程保持安静,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求之不得。”
艾米很高兴伊恩配合的态度,虽然她也能看得出来,对方别无选择。
血脉灵技——暗影魂衣。
黑色粒子在艾米周围旋转聚集,不可视的魂灵纷纷遵从血脉的呼唤,迅速组成一件雾状的纱衣,附着在艾米的囚衣上。
“准备好,走了。”艾米用纱衣裹住伊恩,两人的身形模糊分解,最终如黑色的水银一般融入了自身的影子。
“这恶心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我掉进母猪的胃袋了吗?”伊恩并不知道自己发生了怎样的转变。
“不,你在我魂衣下面。”艾米“心平气和”地说道。
伊恩很自觉地闭上了嘴。
融入影子之后两人轻易突破了牢房的禁锢,在其他囚犯的惊呼中,两道影子跨过铁栏,沿着监牢走廊的墙壁继续前行,不出片刻,两人便来到了监牢外围。
狱卒们的哨岗处,四名狱卒正在围着桌子的四边打牌,所以当艾米带着伊恩走出暗影时,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发出了见鬼的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