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安静,安静得不禁害怕起来。
敖筱娇睁开眼,缥缈的白云拂过眼前。放眼望去,周围皆是无垠的天际。她缓缓伸出手去触摸柔软的云朵,但没有一点感觉。她抬起脚,漫无目的地向前——在白云里行走。于烟霞云海中行走。自尊自傲的高贵灵魂,静默地在最高处穿行。
“你来了?”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她蓦地回头,穿着猎装的青丝少女就站在那里。朱红的玛瑙珠随意点缀在长及腰际的发辫上,微黑的皮肤尽显活力与俏皮。
寒儿,是你吗?敖筱娇惊喜地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在这里,言语宛若砂砾般沉寂,落入无垠的云尘里消匿不见。
她焦急地慢慢向前走去,却见云雾飘过,歆寒又离她远了一步。她慌张地跑起来,想要抓住歆寒,可她每跑一步,歆寒就离她愈远。最终,她不得已停下脚步,慢慢后退。面前的歆寒忽然化作云烟飘散,忽然出现在她的身后,搂上了她的脖颈。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必须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误。你生来就要带我们的后嗣远离战争。”歆寒虽语气温柔,但字字诛心,“我们的国家又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了,敖筱娇。为了我们的后嗣能过上平凡的日常生活,你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
无法出声的敖筱娇只能抓住歆寒的手,歆寒这次并未回避她。于是她转过身,紧紧地拥抱歆寒,泪水潸然无声地落下。
“是的,我也知道。这也是我们总不得不分开的原因,不是吗?”歆寒也拥住敖筱娇,声音依旧温和,“你是我和旻丑仅有的弱点,敖筱娇。你能看到处于冰封之下的我与旻丑的梦吗?虽然战争永无止境,但我们的冰封的梦,也永不会消逝。我们历经数世纪的等待,可情况却愈发恶劣。我们曾竭力想要解除战争的诅咒,却被大家一起拦住了。”
敖筱娇不由得心头一震,歆寒口中的“大家”必然包括了她。
“我们互为兄弟姐妹,各为邻里般相近,实际上却都孤立无援。”她怀中的歆寒又化为云烟散去,重新出现在远方,背对着她,“我明白你心中的愧意,敖筱娇。但仅仅拯救我一条性命,是否值得呢?处于冰封之下,我们还有一个愚蠢但闪耀的梦。”她慢慢转过头来,忧愁的面容楚楚可怜,“还有希望吗?你能听到我们锈蚀已久的心声吗?你能看到这愚蠢但闪耀的梦吗?”
音落,歆寒又消失在云雾里。敖筱娇深吸一口气,下一刻,歆寒出现在她的面前,与她对视,双手抚上她的双颊。
“你应该不会让我们的希望破灭吧,敖筱娇?”
忽然间,歆寒与周围的白云一同消失,像是被抹去得一干二净。敖筱娇慌乱地看着四周的黑暗,举足无措之际,一道惊雷从她顶上劈下。她全身骤然疼痛起来,尤其是胸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她捂住胸口,只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坠落——坠落。
“玄灵阁下请看,她像这样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已经有段时间了。”仆役面色惨白地说,“可是……她的灵枢明明都碎了,本应该同其他尸体一起安葬的。”
“你检查过尸体对吧?”仆役身旁的人蹙眉说道。他穿着贵丝绸制成的衣服,身后深棕凤尾优雅地落地。肯定是类人化后的凤凰,亦是仆役的主子。
“当然,里外都检查过了。”仆役惊恐地点点头,他跟着主子收尸多年,还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实在是没有找出还有其他东西在发声。”
话音刚落,尸体忽地停止发声。他俩相视一眼,正准备上前搬运尸体,尸体却猛地坐起来——面无表情,双眼圆睁,腰杆挺得笔直。仆役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赶忙向后退了几步,“尸变……我去拿符箓和红绳来。”
“快去快回,我可不希望被僵尸活生生撕成两半。”玄灵催促道。
仆役刚跑进屋,尸体突然闭上眼咳嗽起来。只见她神情痛苦地捂着胸口,身体随着咳嗽剧烈颤抖,银发也跟着微微摆动。玄灵皱了皱眉,走上去朝尸体背部重重地来了一掌。被这么一拍,尸体猛地咳嗽一声,从口中吐出来一块带血的碎片。他定睛一看,竟是灵枢的碎片。
昨夜与苗普闻声赶到树林中时,很快就发现了死者,因为她的身上还有暗红的余火。于是他们挑着灯火,在树林里费尽心思收集她碎落的灵枢——当然是为了还死者一个安宁。可当他们回屋拼凑灵枢之时,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差一块。如今死者咳出来的灵枢碎片,想必就是最后一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尸体竟然开口说话了。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微乎其微,玄灵根本没听清。
尸体的反应竟与生者无异,蓦地一怔,“没……没什么。”
玄灵不禁眉头紧蹙,“你真的死了吗?”
“你才死了。”尸体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话说这里是哪?你又是谁?”
“这里是神凤的殡仪馆,我是馆长玄灵。”玄灵向尸体伸出手以示友好,“你呢?”他微笑道。
“敖筱娇。”她环视一圈周围的庭院,才和玄灵握手,“在我昏迷之后,你们就把我放到殡仪馆里?”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裹尸布,苦恼地说,“真是失礼啊。”
“你的灵枢碎了一地,我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玄灵从衣服里拿出一块红色裹布,放在敖筱娇的腿上打开。用粗绳绑在一起的灵枢勉强成形,可敖筱娇却是看得又头晕目眩起来。他把敖筱娇咳出来的最后一块灵枢碎片捡起来,放回灵枢上组装好,然后起身退到一边。苗普正好抱着红线和符箓赶来,玄灵立刻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敖筱娇需要冷静的时间。
敖筱娇颤抖着双手,缓缓托起她的灵枢。这个曾经位于她胸腔之中的重要之物,如今却让她疑虑不已。很快,她的脑海便一片空白。
我死了。
这个念头对她本是如若重石落入心房,可现在却好似风中的轻语。在她渐渐理解现实之时,一瞬间,无尽的悲伤涌上她的心头,但随即又如风一般飘散而去。如雷笑声逐渐从腹中升起,如江水一般流经她的全身。随后她仰起头,狂傲的笑声淹覆过胸腔,宛若决堤江水般倾泻而出。
真不错。
她默念弦律,面前的灵枢蓦地化为尘埃之时,仰空所视之处即是浩瀚星空。她的感知能力空前的强大,仿佛向宇宙射出了无穷无尽掠星的箭矢,在群星之间互相闪耀串连。她的血眸中倒映出深渊生物正贪婪地残杀的惨像,转瞬间又是艾尔伯特正辛勤地指挥前哨站的重建工作的光景。无数大大小小的天体在她的瞳孔中诞生毁灭、潮涨潮落。暗物质与宇宙相连,由暗物质组成的星系沧海桑田、星罗棋布,显得银河何其寂寥渺小。
并合仪式曾经给了她全新的生命,而如今则是对弦律的精通使她违抗了死亡的真实。自从并合仪式工程展开以来,她就一直在寻找更高的进化点,但一直都未成功。可现在,她明白唯一缺少的过程就是死亡,唯有突破死亡的界限才能让自己进化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死亡把她逼进绝路,使她的不屈之魂觉醒,正如投之亡地而后存,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操控弦律来重启自我,躯壳内的悸动告诉她,自己的灵魂不想再受世俗的束缚,昔日的终点便是她现今的起点。
时间流逝,难以计数。亡者归来,尽归其有。
她生前自认为是一个伟大的君主,奋斗终生就是为妻复仇、终结战争、踏入不朽。可现在她知道,这是多么渺小、可怜、平庸的野心。她竖耳倾听,每一处回荡着的每一声低语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不带一点多余的杂音。如今,所有的弦律都流淌在她的体内。从未有谁能像她一样,同时掌握宇宙间所有领域的奥秘,并将它们运用自如。现在,她有能力以自我的方式重塑所有的位面。
是时候重新君临天下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整个宇宙的生灵都正翘首以盼。
“阁下,她是……疯了吗?”苗普颤声问道。
“不。她的笑容……很自信。”玄灵摇摇头,对敖筱娇说,“你感觉怎样?”
“我从未感觉世界如此美好。”敖筱娇站起来呵呵笑道,走路还摇摇晃晃。苗普赶紧上去扶住她,以防她一下把自己摔死。她感觉得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形态——至高无上的能量澎湃,甚至难以控制自我。
“你需要换身衣服。”玄灵招招手,示意敖筱娇跟他走,“你的箱子我们也给拖回来了,它还完好无损。”
“万分感谢。”敖筱娇微微颔首,“但是你们为什么要帮助龙类?”
“在我眼中没有种族之分,只有生者和死者。”玄灵低声答道,“生者需要照顾,死者也需要。尤其是那些枉死者,他们比生者更需要照顾。”
“你这么善良,真不应该跟在梧桐瑞凤手下。”
“我曾经是先王手下的将领,自从梧桐瑞凤登基后,我就辞官回家了。”玄灵无奈地叹了声气,“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为何要故意挑起事端。”
“他的好日子到头了,很快。”敖筱娇狠狠咬牙道。
玄灵一听,忽然在后院中央驻足。他捡起一块石头,朝周围的树上丢去,一时间群鸟胡乱纷飞。
“你和梧桐瑞凤有纠葛?”他小声问道。
“何止是纠葛,”敖筱娇冷笑一声,“我都想杀了他。”
“我有一推翻梧桐瑞凤的妙计,只是参与进来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玄灵神情严肃,“你要听听吗?”
“但讲无妨。”敖筱娇笑了笑,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储君梧桐和平暂藏于此。也许要一头龙帮助凤凰很难,但是请你相信储君,他绝对要比梧桐瑞凤好上百倍,他一定能带领龙凤两族走向和平。”玄灵语气冷静而郑重,“你还记得和平大使秦皓月吗?她和先王都十分看好储君和平的才能品性,说他不但文武了得,且谦和冷静,乃王室中少有的良材……唯有他才能复兴凤族!”
敖筱娇一怔,记忆深处的场景又重新浮现在她的眼前。曾几何时,她也在至暗时刻被委以重任。“复兴凤族,唯有和平……对吧?”她颔首一笑,“好,我加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