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龙一同坐在艾欧刚刚修复好的房屋的屋檐下,举首仰望万千闪烁的星辰。太空高边远,深邃似海。犹如灯火闪耀的群星,仿佛在和仨龙对望。艾欧胸膛中渐渐传来莫名的鼓动,他坚信,此时此刻、彼处彼方,定有谁和他一样,凝视斑驳的星星,遥想种族的未来。
“你没有骗我吧?”天宇骇一时目瞪口呆,缓了好长时间才过来,“你真的是那个传说中开创盛世的武成帝?”他激动地坐不住,站起来一边围着敖筱娇观察一边道,“据说凤族有神祇,名曰苍凰,天帝深爱之。身玉洁,翎尾十二彩,若显形世间便是祥瑞之兆。其只会在太平盛世一掠而过,顿时百鸟朝凤,神龙降集,光景灿烂。想必你肯定是见过苍凰真面了吧。”
“不要围着我打量来打量去的,显得我像是个动物园里的珍稀物种似的。”敖筱娇不满地对他摆摆手,示意他一边去,“我从来没见过什么苍凰,凤族的传说你也信?他们还有火凤降乌龙的传说咧,你信吗?我反正是不信。”她思索片刻又道,“但也许传说是真的,不过武成盛世还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所以苍凰没有出现。”
艾欧望了望敖筱娇身后的凤尾,仔细数了数,恰巧有十二条。不过比起传说,他更是在意她的身份,“既然母亲是当年的武成帝,为何龟甲和竹简皆没有记载您,仅是以口头传说流芳于世间呢?”他觉得自己最近遇到的事情已经够奇怪了,多出来个父亲不说,现在又新来了个母亲。
“陛下,也许当年还未有以龟甲和竹简记事的形式,便只好靠口头相传武成帝的英明事迹了。”天宇骇替敖筱娇应道。
敖筱娇倒是没什么意见,她知道天宇骇要说服艾欧重新振作起来,安抚民心,好使天下龙族再度统一,让凤族再无可乘之机。不过武成盛世可并非没有以甲骨记事的规矩,只不过她把记事的甲骨全都带到真龙堡垒里面去了。她一直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在甲骨上刻字时,既不画朱,也不涂墨,只有单纯而刚劲的银色,歆寒曾借此习惯说她懒。她转过身,微微苦笑一声,再次抬头仰望星辰。甲骨书写了武成盛世过往的痕迹,记载了她对歆寒的体贴与关心,记录了她与歆寒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苦苦思绪之际,天上的星星点点仿佛变成了甲骨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重新浮现在她的眼前。
艾欧微微颔首,“你说的也是,无论如何,母亲的事迹能流传下来是最好了。”
沙尘不知何时又刮了起来,被遮蔽的群星愈来愈黯淡,敖筱娇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豆大的泪珠倏然间从她俏丽的双颊滑落。她不禁捧住脸痛哭,只因又想起梧桐瑞凤盗劫歆寒陵墓一事,自己本应早早拿下梧桐瑞凤项上凤首替歆寒报仇,可如今却受其合璧的禁剑与龙族存亡大局所阻碍,久久未能成功。
艾欧一惊,握住她的手慰问道,“母亲,您怎么哭了?”
天宇骇也是一愣,不过混迹官场多年的他反应倒是够快,赶紧给敖筱娇解围道,“也许是风沙进眼睛里了。陛下,有话还是先进屋再谈吧。依臣看,沙尘暴就要降临了。”
艾欧点点头,将敖筱娇扶起来,缓步向屋内走去。敖筱娇一面揉眼一面微微颔首道,“欧儿,你身为靖朝君主,应当勤政爱民,摒除私心,以仁慈治理天下。今天下乱,百姓怨声载道,你应挺身而出联合龙族,还百姓公道。”
天宇骇也跟进黑乎乎的屋子,赶紧趁热打铁道,“镇天门在各州的分部有信,称凤族已将就近两州——建兴与太平控制。今建兴已向永昌进军,太平军也即将开拔,剑指北方的天纪了。陛下理当尽快露面,平定民心,趁凤族还未掌握优势,与各州摄政王一起向凤族进军。”
艾欧的脸阴沉下来,缓缓放开敖筱娇的臂膀,冷冷地说,“如果他们有心对抗凤族,想要阻止天下大乱,早就自主联合起来了吧。我此时此刻露面高举靖旗又有何用?他们久久未一致对敌,恐怕是巴不得天下乱,江山易主。”
天宇骇一听便慌了神,连忙单膝跪地,作揖好生劝道,“陛下此言差矣。自靖赟因天灾沦陷后,悖兽在各州造反,摄政王正因整治悖兽而心交力瘁,怎有时间联合各州对敌凤族?更何况凤族在各州之间挑拨离间,发动内乱斗争,使之不可开交。陛下一日为国君,终身便要为国民着想。”他瞥了一眼敖筱娇,好在龙族的双眼能在夜里看清东西,不过敖筱娇是紧咬着牙,双眸凌厉,像极了愤怒的模样。他再回首望了艾欧一眼,又低头道,“武成帝前,曾有一君曰奥尔岚。其暴戾无常、骄奢淫逸、荒政怠民,终不得民心,被武成帝起义打败,使江山易主。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陛下可曾记得登基大典当日王城中民众所望的目光?可否记得誓为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豪言壮语?自陛下为君主后,霜巨人常有来犯,是陛下舍弃了舒适安逸的王城,与将士一同前往边境筑壁御敌,又对各州施与援助,天下百姓才安居乐业,对陛下赞不绝口。”
艾欧叹了声长长的气,沉吟道,“以前我曾不是龙王的时候,我很快乐,轻松逍遥又自在。我可以和我心爱的龙在一起,坐在湖边抓上一整天的鱼。到了夜晚,可以在树林里一同数星星,数到我们累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顿住了,仿佛在沉思,片刻后又摇头抱怨,“可自从我当上了龙王,我就从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我加强边防,励精图治,请臣僚直言不讳,可又为龙族大业带来了什么?他们过上好日子,腐败与贪欲就开始潜滋暗长,仅有我一龙勤政爱民又有何用?各州大事小事全都由我来管理,百姓怨言全都是我洗耳恭听,我并非有丰聪耳之命,岂能做到面面俱全?”
天宇骇顿时面色难堪起来,灵枢中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狠狠一咬牙,猛磕一个响头道,“镇天门正是为龙族大业而肝脑涂地之机构!任何贪污腐败的官僚皆为悖兽,只需陛下一声令下,镇天门便会全力以赴将其捉拿!陛下只需继续精进,先天下之忧,便可使铸成龙族大业之路不断延伸,切不可创业未半而中道弃之!”他说着说着,却见自己面对的地板上忽然多出几滴水珠,乌黑的,像是污渍一样。自己的语气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哭腔,像是悲伤的孩子,“陛下可记得民间流传的颂歌?‘真龙天子降世间,九龙天帝靖祖先,骸化靖赟广又宽。当时天帝命奕玄,征伐天下安四边。昭告九州各首领,部族土地靖占遍。靖朝先王后继前,承受天命不怠慢,先后武成最称贤。武成确是好靖王,艾奕遗业能承担。龙旗大车百来乘,贡奉粮食常载满。国土疆域万载亩,百姓居处得平安。开拓疆域达四海,各州小族来朝拜,车水马龙各争先。景山外围天江绕,靖受天命龙称善,百样福禄俱占全。’臣以为陛下不应轻言放弃,愈早平定天下,靖朝的子孙就愈能在繁荣安定的国度里繁衍生息下去!”
“记得自是记得,可又何如?”艾欧不耐烦地问道,“我累了,已经不想再参与朝中事务了。”
“欧儿,我知道处理政事费神劳心。可你知晓九州之首靖赟一称含义为何,是天帝希望靖朝永世繁荣富强。你身为天帝之子,应早有为靖献身的觉悟。天命真龙,降而生靖。靖命即汝命,靖运即彼运。我正是因为有此觉悟,才让受奥尔岚染指的大靖起死回生,终成盛世。”敖筱娇终也是忍不住了,跟着天宇骇一起劝说,“龙族社会不需要没有用的家伙,弱肉强食的法则从古至今都不会变,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且愈演愈烈。为种族做出的贡献多少决定了地位高低,只要成功就会被造为英雄,自我的情感与思想根本不值一提。”
“既然母亲也如此认为,那母亲只有武成帝这一个身份吗?”艾欧皱起眉,微微愤然道,“如果自己的情感都根本不重要,被社会当成障碍,逐渐被忽视,那这种冰冷无情的社会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他瞪向敖筱娇,气势汹汹不减半分,“我曾经支配过弱小的人类,以征收为由压榨他们。可是有一天一个女人跟我说,她无钱无权,更是一介弱女子。就算胸怀治国安邦的鸿鹄大志也无处发挥,更没有条件去精炼自己的技能。每日每夜都只能在充满了生存压力的空间内与其他人争抢微不足道的物资。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只是为了呼吸而已,想要能呼吸地更自由罢了,想要每天都喝上干净的水,想要每一餐都能填饱自己的肚子,就只能无奈地主动向强者低头、做牛做马。在她的眼里,强者就像有身体优势的龙族,横行霸道、蛮不讲理。因为是强者,所以他们自然有得到更多更好物资的优势。作为一介平民,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因为是弱者而收到欺凌,但是对于他们那一家来说,却一直受着他人的欺凌而永远地失去本该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话说回来,惜哉士卒多苦暴,弱肉强食鸱鸮同。母亲的意思就是要维持弱之肉,强之食的旧日伦常,而否认我们可以改变社会的形式,创造一个没有谁会受到不公待遇的桃源乡么?”
敖筱娇眉头微蹙,胸口一阵绞痛:欧儿,你难道不知道真正的公平永远都不存在吗?她咬咬牙,强颜欢笑起来,柔声说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没想到欧儿有如此志向,定是能超越母亲成为千古一帝的存在。我自然是相信你能改变社会形式,创造出属于天下百姓的桃花源,可今天下乱事却是当务之急。若你未能替百姓惩奸除恶,使之安民乐业,又怎能创造一个安乐的桃源呢?”
天宇骇赶忙趁水和泥,微微一笑道,“太后言之有理。不仅是臣,朝中臣僚无一不相信陛下能改变社会形式,但还望陛下分清目前要事,空谈理想就如纸上谈兵,万万不可取啊。”
艾欧沉思片刻,转身躺下背对他俩,挥了挥手应道,“好,我当然会解决天下之乱,但至少要等我好好补上一觉再说。”
敖筱娇和天宇骇相视一笑,总算是劝动艾欧了。他们一起走到屋子中间,兴奋地互相握住手,差点忍不住欢呼出声来。幸好两龙反应快,赶紧咬唇一愣,把欢呼声咽回肚子里。嘘,别出声。他们一起朝对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让艾欧好好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