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进营帐,安拉贝尔便听见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就像一只被困在黑森林中的小鹿慌不择路地左奔右突,结果一头撞在树上,叶子簌簌而落,纷纷扰扰一地杂乱。
她抽了抽嘴角,看到那女孩正缩在营帐的其中一个角落,身前还竖着一个皮毯卷成的“工事”。女孩就猫在皮毯后,只露一双眼睛,一边打量着来人,一边做出尽可能凶恶的表情。
此时,女孩穿着的是一件奶白色的亚麻布里衣。那是安拉贝尔的,并不贵重,却干净整洁、让人舒适。女孩那头疙疙瘩瘩、同油污和泥水纠葛在一起的黑色长发,也被细心的罗曼梳洗了开来。
安拉贝尔有些好笑地看着女孩。她只是不那么脏了,依然谈不上好看,但却有着一种小鹿一样让人忍不住怜爱的魅力。
“你好,我叫安拉贝尔。姑且算是救了你的人吧。”
安拉贝尔露出一个自认为很有亲和力的笑容,跟女孩打了个招呼。
听到她的声音后,女孩的耳朵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接着就真的平静了下来。她非常小声地回了几句,说得又快又急,嗓音很明显地发着颤。
安拉贝尔听得一头雾水。
女孩说的应该是通用语,但又跟标准的通用语不大一样。安拉贝尔连蒙带猜,也就能弄懂将近一半。她知道了女孩大概是叫克洛娜,刚才说的是在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但再往下就不行了。
无论问她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还是需要什么帮助之类的,克洛娜都只是拼命摇头。
瓦尔琳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就待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一幕。这位直爽的佣兵大姐亲和力极强,非常容易获得别人的好感,没几天就跟安拉贝尔、鲁伯甚至罗曼都搞好了关系,只有怀特对她一如既往的冷淡。当瓦尔琳看到怀特那双尖尖的耳朵后,也只好耸了耸肩,表示他们一贯如此。
“你,是山民吧?”
瓦尔琳突然直起身子,不再是一副懒洋洋的,双手抱胸靠在一旁的姿势。她微微皱眉,对克洛娜道。
克洛娜的表情立刻变得惊恐无比。她就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一样,猛地跳起身来,飞起一脚,将身前卷成一捆的皮毯踢向安拉贝尔,然后朝营帐外冲去。但瓦尔琳只是随意地往侧一挪,就把克洛娜的去路挡了个结结实实。
安拉贝尔轻轻松松接下皮毯。她对克洛娜那副手足无措、好像完全绝望了似的模样颇不忍心,于是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坐到床铺上,一手环抱着她,一手揉弄着她的脑袋慢慢安抚。
“山民是什么?”
安拉贝尔有些奇怪地问道。
瓦尔琳一脸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确定安拉贝尔不是在开玩笑,才略一沉吟,开口道。
“山民就是野人、遗民、逃民。我不知道暮冬堡那是怎么叫的。按照王国法典,他们根本不算是‘人’,即使杀了也不会受罚。如果能活着抓住并送到领主那,还能依据数量、年龄、性别之类的领一笔赏金。”
安拉贝尔这才想起来,老牧师曾教过她这些。所谓山民,指的并非某一特定民族,而是一个更加宽泛的概念,是那些因各种缘由离开人类聚居地,躲入深山与荒野之人的统称。
诚然,这些人里很大一部分是在某些领主的暴政下活不下去而不得不逃亡的普通领民,但也有一些犯下烧杀抢掠等重罪的穷凶极恶之人。
那些能让他们藏匿的荒山野岭,都位于以各个领主为代表的统治阶层难以企及的文明边缘。这样的地方自然是贫瘠、荒凉、没什么价值或危险无比的。这跟那些逃亡者幻想出的失乐园显然大相径庭。
事实上,山民中就没什么真正善良的老实人,因为老实人根本活不长久。只有恶棍,心狠手辣、卑鄙无耻之徒才能在这些失去秩序的无法地带活得如鱼在水。
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山民的文化逐渐向青铜种族靠拢。山民们不再耕种、制作,而是更多地靠劫掠谋生。落单的旅人、人数不如他们的商队都是山民最好的猎物。所以,瓦尔琳这样经常受雇于商队的佣兵才会对山民极为憎恶。
这些山民对王国内的治安和商业流通造成了极大妨碍,因而一直受到统治阶层的大力打压。
山民不受王国法典和圣光教义的保护。换言之,从法理上来说,山民甚至不算是人。各个贵族领主还长期对山民开出悬赏。山民一旦被抓获,便会罚为最下等的隶民,一生都要去做各种苦工和贱役,以偿还他们或他们父辈犯下的罪孽。
除去不受法典保护的山民,洛汗达尔的社会呈一种直立着的、两头小中间大的纺锤型结构。
位于最顶端的自然是拥有封地的实权贵族。这些实权贵族,也就是领主们的数量其实很少,即便算上最低等的骑士,整个王国也不过8000余拥有封地的爵位。这些领主享有封地的所有权,而一般不享有土地的使用权。所谓封地所有权,就是向拥有土地使用权的领民收取税收、招募士兵等一系列的权利。
贵族阶层除了数量基本固定的实权贵族,还包括大量名誉贵族。
名誉贵族没有封地,仅有一笔折算的年金可以领取。而且名誉爵无法世袭,只限受封者一代。这种名誉爵位通常是实权贵族拉拢有功者和高阶职业者的手段。安拉贝尔的父亲就是一位名誉骑士。
贵族之下是数量庞大的平民阶层。
平民是洛汗达尔的正式子民,受王国法典保护,人身安全与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平民可以获得土地的使用权,即租用属于领主的封地,进行耕作、种植、渔猎、建筑房屋、开设店铺等生产行为,同时履行纳税、服役等义务。
位于纺锤型社会最底端的则是隶民。
隶民制源于罗兰大帝时期,因对外战争而获得的大量异族俘虏,比如曾经高高在上的银精灵们。虽然圣光十诫的第二诫便是——圣光之下,众生而平等。但这一制度依旧存续了四百余年,直至如今。
隶民的生命同样受王国法典保护。平民杀死隶民会被判刑、罚款,但不用偿命。贵族则只罚款。隶民的财产不受法典保护。在法理上,隶民不存在私人财产。
某些重罪会使平民降籍为隶民,隶民也可能抬籍为平民,途径大致有四种——
一、向领主缴纳一大笔献金。二、成为职业者,自动获得平民籍。三、由五名以上平民作保,二十年以上定居某一贵族领,无犯罪记录。四、一些特殊法令。比如二十年前的《北境拓荒令》就让大量隶民抬籍为平民,成了如今暮冬堡领的领民。因此,隶民和山民基本不存在于暮冬堡一带。
没有领主许可,隶民不能离开籍贯所在的贵族领,否则就会被视为连人都不算的山民。
安拉贝尔看向怀里的克洛娜,已经理解了这女孩为什么对她们这么害怕。可能在她眼里,被这些人抓住也就比死掉好那么很少的一点点吧。
克洛娜虽不漂亮,却是一个女孩最为青春美好的年纪。如果成为隶民,会被怎样对待根本不用去想。对此,安拉贝尔很不忍心。
瓦尔琳既然擅长与人相处,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差。她注意到了安拉贝尔表情上的变化,于是耸了耸肩,开口道:
“好吧,我也不想挣那份让人不舒服的赏金,就给这女孩一些食物,放她回村子好了。
真是的,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跑出来。明明留在那里,你们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就算苦一点,也是你们自找的不是吗?”
听到瓦尔琳毫不留情的训斥,克洛娜先是呆愣了半天,接着突然就哭了起来。她越哭越厉害,直至声嘶力竭,仿佛整个人都崩溃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