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初露的曦光重又扫过群山。天空瓦蓝如洗,山风轻轻摇曳,整个村庄都静悄悄的。
忙碌了一晚的洛奇正歪在墙边,睡得香甜。克洛娜则介于半梦半醒之间。她耷拉着脑袋,失去支撑的上半身一点一点地摇晃着。时而动作过大,一下子惊醒,克洛娜便会一脸焦虑地回望一眼里屋,然后强打精神,挑开灶台下燃尽的余烬,添上一两根新柴。
湿泥风干后垒成的灶台上架着一口铁锅,铁锅里烧着的水缓缓沸腾,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响,氤氲的水汽向上弥漫,温暖而朦胧。
克洛娜的意识再次模糊起来。
“呼……”
而在克洛娜一直关注着的里屋中,安拉贝尔长舒了一口气。
她那件霜熊皮披风正盖在克洛娜的母亲身上,皮甲也脱了挂在一旁。此时的小姑娘只穿着一件亚麻布单衣,单衣的衣袖挽至手肘,露出一双如霜若雪的小臂。那头及至腰间的淡金色长发,也被扎成了一条长长的马尾辫。无遮无拦的脖颈纤细而优美,如同一只戏水的天鹅。
对克洛娜母亲的治疗刚刚结束。她的状况非常糟糕,整个人瘦得就像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要是安拉贝尔再晚来个一两天,这个坚强的女人很可能就撑不下去了。
她的四肢都被折断,这样的伤势自然非常严重。更严重的是这几处都骨折有一段时间了,有好几个地方都在骨节错位的情况下开始愈合。这样下去,即便能痊愈,克洛娜的母亲也会一辈子瘫痪在床铺上。
安拉贝尔不得不把这几个地方重新折断,矫正了骨位后,再用木棍和绷带进行固定。这样的疼痛和刺激,自然不是一个只剩一口气的垂危病人能承受的。安拉贝尔这一整个晚上都在用「次级治疗术」给她吊命,其中的损耗可想而知。
除了四肢的骨折伤,其它地方则没什么大碍了。她的肋骨没有折断、没有骨裂,内脏也没有受损。肌肤上一大片一大片或青或紫的淤痕,以及那些小嘴巴一样翻卷着的裂口看着虽然瘆人,对神术来说却不算什么。克洛娜母亲的虚弱主要源自风寒和炎症,这种体内调养同样是神术擅长的方面,一个「疾病驱散」再加一个「治愈」就能让她转危为安。
那是尿液的味道。
尿液中含有盐分,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杂质。安拉贝尔能想象得到,克洛娜的母亲被打得皮开肉绽,又被那些人用热淋淋的尿液一浇,那滋味该多么生不如死。她身上大部分伤口都因此感染溃烂,随即发炎、发烧,再加上饥饿和风寒,人还能剩一口气,简直是圣光保佑。
这绝对是安拉贝尔见过的最恶毒的私刑。
她无法理解这些山民的心肠怎会狠毒至此。就算是青铜种族,就算它们野蛮、邪恶,它们残暴,但它们的行为都非常直接。它们会为了食物、为了交配而自相残杀,却绝不会这样丧心病狂又毫无意义地作践同类。只要一想到这些山民跟她同为人类,安拉贝尔就恶心得不行。
脚步声远远地传来,安拉贝尔不再胡思乱想。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五十步内,即便叶子飘落的声响也无法逃过她的耳朵。
安拉贝尔用一条拧干了热水的干净麻布擦了擦脸、手,放下衣袖,理了理头发,便往门口迎去。
这个窝棚呈通用语字母中的“L”字型,走过拐角,安拉贝尔就看到了刚走进门口的怀特他们三个。
门口旁的灶台前,克洛娜已彻底睡了过去。鲁伯轻手轻脚地掀开铁锅上的木盖,拿过一只缺了口的陶碗舀了半碗热水,一边吹着气,一边呲溜呲溜地喝着。
“怎么样?”
安拉贝尔问道。
鲁伯放下陶碗,呼出一口带着浓浓水汽的鼻息。
“那些家伙都被我们打晕了。”他说,“村子后面有一个羊圈,里面养着几只山羚羊,挺牢固的,我把他们都扔了进去。”
他又指了指空地对面的那一排木屋。
“女人和孩子我们只是警告了一下。她们……给人的感觉很糟糕,特别麻木,全都眼珠子一动不动的,明明看着你,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我觉得她们会听话的。
倒是有几个半大的小崽子,先是骂骂咧咧的,他们的口音我听不太懂,然后冲上来想动手。他们那眼神……啧,啧……绿油油的像狼一样凶狠。不过,等罗曼向屋外扔了一个火球,他们立刻就怂了。‘嗖’
的一下就缩回到那些女人身后。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把他们拎了出来,扔进了羊圈里。”
安拉贝尔点了点头。别看鲁伯平时嘻嘻哈哈的,真做起事情来却一点不马虎。毕竟都是拓荒村出来的。
不过罗曼用的肯定不是「火球术」就是了。「火球术」虽然是法师最具有标志性的一个法术,等级却一点也不低。这是一个三环法术。以罗曼的资质至少得白银阶才能施放。罗曼使用的应该是一环的「火焰冲击」。鉴于鲁伯一向不学无术,小姑娘也懒得纠正他了。
“这边呢,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安拉贝尔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看里屋,然后说道。
“克洛娜的母亲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痊愈的话……我不确定……我也是第一次治疗这么重的伤势。就算全程使用神术,最少也得十天吧……”
安拉贝尔的意思不言自明。一两天的话,他们还有信心弹压住那些山民。可十天以上……就算盗匪团的成员全是猪,也该发现情况不对了。
如果正面对上,安拉贝尔还真不确定能不能打赢那四十几个盗匪。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万一他们还持有大量弓弩,那一阵攒射下来,不披重甲的青铜阶职业者就只能等死。
而怀特也有点指望不上。这个高深莫测的家伙自称只剩下白银巅峰的实力,安拉贝尔是不太相信的。但她很清楚他的意思。怀特偶尔会给他们一点建议,却不会干涉他们的决定。同样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全力出手。
毕竟,这场旅行是他们三个的历练。
话说回来,如果是在这山谷里,她倒有把握得很。爪子谷的地势太险要了,只凭那个谷口,她就有自信一个人守住。如果那些盗匪傻到全员强攻,她不介意把他们一网打尽。她怕的是盗匪将爪子谷的那一侧直接一封,他们突出去的可能同样微乎其微。双方可就真耗在这里了。
没等她头疼多久,巴迪和瓦尔琳也从谷口找到了这里。两人还压着三个背剪着双手的年轻山民。他们都是昨晚想去通风报信,结果被佣兵夫妇在谷口截下的。
这几个山民的穿着比当初克洛娜被救下时好上不少。除了一身麻布衣裤,还有一件几块兽皮缝成的外衣。但他们的头发同样又长又乱,像是树杈一样卷成一绺绺的。脸上胡茬遍布,皮肤黝黑,身上到处是油污和灰垢,一股浓烈的体味隔着老远便能顶人一个跟头。
山民们在看到安拉贝尔时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两眼就亮得像是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他们的眼神非常令人反感,不仅赤裸裸的没有丝毫掩饰,还根本不像在看一个人。就好像在他们眼里,安拉贝尔只是一个让人口水横流的玩物,一件值钱而稀罕的货物。
鲁伯当即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嘴巴子。挨了打的两个山民立刻破口大骂。他们骂得很脏,很恶毒,句句不离下半身。令安拉贝尔哭笑不得的是,他们竟在期待那些盗匪团的“大人”来解救这个村子,还屡屡放出狠话,威胁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鲁伯懒得跟他们废话。就算听不太懂,也知道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干脆一拳揍晕一个,扛起来就往羊圈扔去。
瓦尔琳则去里屋看了看克洛娜母亲的情况。出来后同样对现状表露了忧虑。
谁也没想到克洛娜的母亲会伤到这种地步,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他们本打算救了人就连夜离开的。但现在,克洛娜的母亲肯定经不起一点颠簸。
接连的变故难免让人心中不安。
安拉贝尔倒是稍好一些,心里多少有点底在。她早就知道,计划这东西是最不可靠的。她此前曾多次在拓荒村和北地骑士团的营地中,旁观老牧师或霍内瓦伯爵制定计划、指挥作战。
这些经验让她明白,真正重要的不是期待一切如计划进行,而是在事前做出尽可能详细的预案,并在变故超出掌控时,尽快想出补救的措施。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大家都没什么好的办法。
简短的碰头会后,安拉贝尔决定将问题暂时延后。实在不行,即便出现了最糟糕的情况,她也能让怀特出手,用「化石为泥」慢慢开辟一条小路,直接翻出爪子谷。
安拉贝尔回到里屋,继续照看克洛娜的母亲。其他人则在稍作休息后,分头去搜寻食物。
他们不屑于抢夺山民的存粮。好在附近经常有山羚羊跑到梯田里偷吃作物。山民只能用陷阱对付这些矫健的生灵。职业者则直接得多,抄家伙上就是了。
鲁伯非常幸运地猎到了一头年轻的母羊。瓦尔琳采来野菜和山蘑,又亲自出手,做了一道拉索米亚风味的家常菜。一行人围在一起,把一大锅美味的羊肉烩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夜幕很快低垂。
今晚的上半夜将由佣兵夫妇负责,下半夜则是鲁伯。
安拉贝尔又去看了看克洛娜的母亲。她曾在入夜前醒来过很短一段时间,这是一个好现象。安拉贝尔过去时,克洛娜正跪坐在床前,一边握着母亲的手,一边低声念叨着什么。对此熟悉无比的小姑娘自然听得出来,克洛娜是在祈祷。
她检查了一下克洛娜母亲的身体。状况依然良好,仍会长时间昏睡只是身体太过虚弱。安拉贝尔又给她施放了一个「治愈」。
一股莫名的困倦突然向她袭来,这感觉跟上次透支了精神力时很像。安拉贝尔有些不明所以,这两天她虽然消耗不小,但离极限还远。
“休息一下就好了吧……”
轻声嘀咕了一句,又跟克洛娜打了声招呼,小姑娘趴在床铺前的一张桌子上,没几个呼吸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