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苍银之翼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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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公主(下)

洛汗达尔的鼎盛持续了两百年。

东土大陆有一句古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盛极而衰虽然是万事万物都无法逃脱的宿命,但相较于人类崛起所花费的漫长岁月,王国的落日来得实在太过突兀。

作为四大血脉中最为卑贱的黑铁之民,人类的寿命过于短暂。以致两百余年的时光,十数代人的生养,罗兰大帝的丰功伟绩便只剩下羊皮纸卷上的华美颂歌,只剩下口口相传,却普遍荒诞不经的传奇故事。

洛汗达尔的子民变得骄傲而目空一切。他们对那些过去的失败者,那些命数悠长、曾经生而高贵的种族不屑一顾,对他们眼中的屈辱与怒火熟视无睹。

人们不再追求开疆拓土的荣耀,不再有少女的爱慕与漫天花雨献给英勇的骑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醇酒美人、奢华享乐成了圣城中唯一的主题。

于是,当白龙一族的新一任王者,挟着涛天怒火与刻骨的仇恨,降临于大圣城索姆里斯坦时,那来自极北之地的凛风,便为这个新生的霸权鸣起了丧钟。

一场惨烈无比的大战爆发了。

这位白龙一族的新王,远比那败于罗兰大帝的老王强大。而罗兰大帝却已年至迟暮。

大战过后,索姆里斯坦近半的区域沦为废墟,数十万居民丧生其间。圣白龙骑士团全员阵亡,传承断绝。这个曾横扫四野,号称最强的荣光之军团就此消亡。而罗兰大帝则与白龙之王同归于尽,双双陨落。

没有人能想到,这位光耀千古的帝王会这么突兀地离开王座。就像没有人能预料到,一直高挂于空的太阳会在某一天突然熄灭。

短暂的愕然与失声后,洛汗达尔内外瞬间波云诡谲。

一直被罗兰大帝以铁腕压制的教会与贵族势力,王国东部的兽人、西方的银精灵、被驱逐到南方,流浪在海外群岛上的法师们……内忧与外患就像被弯曲到极限的青榔树枝,开始了猛烈的反弹。

首先爆发的是内乱。

由于罗兰大帝并未在生前指定继承人,各个王室族裔便开始在大贵族的挑唆与支持下,为了争夺王位而兵戎相向。

这一场乱战只打得天昏地暗。

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贵族与贵族间只剩下毒药和刀子,阴谋与背叛。道德崩坏,律法形同虚设。没有人还记得他们的领民与高贵者应履行的义务。贵族眼中只剩下对掠夺的渴望和对财富及领土的贪婪。

那是一个黑暗而疯狂的年代。人们只谈利益,不论对错。

而在这场内战中笑到最后的,便是如今被统称为“三王家”的白百合、狮心、黑森这三系王室族裔。

三王家分别占据王国的北方、西南与东南,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然而,他们的夺王之争却无法再进行下去了。不知不觉间,洛汗达尔周边已危机四伏——

东方的兽人开始年年犯边,万脊山脉下的坚实防线由于缺兵少将而左支右拙。

西方的银精灵暗中向洛汗达尔内饱受欺压的半精灵们提供援助,诱使他们向着希望原野一带迁徙。这些迁徙者自称野精灵,实际已开始了自治。

后来,他们中诞生了激进的反抗组织——断耳者。

而南方,曾在教会势力最强盛的“狂信者”安德森二世时期遭到狩猎与迫害,不得不远走海外的法师们,建造出了一座浮空都市——奥法之城勒诺斯。在这些法师的拉拢下,洛汗达尔最南端有数十个开拓领宣布独立,演变成了如今城邦林立的南部诸国。南部诸国不再信仰圣光之神洛瑞达,如同缓冲带般横亘于洛汗达尔与勒诺斯之间。此后,圣教军屡次南征,因信仰冲突而爆发的圣战无止无休。

唯一没有外敌的北方,住民们也因土地贫瘠,或自愿、或在贵族的胁迫下,开始向南迁徙——连年的战乱使得南方大片良田无人耕种。这个决定直至第一次魔潮爆发,才让白百合王家的先祖追悔莫及。可惜,昔日直抵冰雪山脉的开拓领,早已在黑森林的侵蚀下复原为一片魔境。

眼看着洛汗达尔四面皆敌,三王家却还在打生打死,偏偏谁也奈何不了谁。最后,还是圣光教会出面斡旋,三王家才同意握手言和,优先抗击外敌。他们约定,三王家轮流继承王位,任一王家不得连任,任一王家间隔上一任国王不得超过两任。

洛汗达尔终于迎来了统一。

对此,美丽的少女只觉得荒谬。

这个诞生于多方妥协下的制度,根本就是后来无数祸乱的根源。自此,洛汗达尔内派别林立,党争不断。种种明枪暗箭交互在三王家和他们各自的支持者间。最可怕的,还要数王权更迭后朝令夕改,民众无所适从;任人唯亲,官僚腐朽不堪。

洛哈达尔这个曾经伟大而荣光的国度,就像一位迎来迟暮的老人般,迅速衰落了下去,只是表面上,仍维持着大陆霸主的地位。

也曾有贤明的王者想要一扫积弊,成为洛汗达尔的中兴之主。但他们无不受到教会与贵族势力的联手反噬,下场往往凄凉无比。

圣光教会与贵族们,实在是被罗兰大帝的铁腕统治整怕了。他们更希望看到争斗不休的三王家,而不是一个强大且只会发出一个声音的至高王室。

于是,三王家中的聪明人纷纷放弃了这份空想,转而将精力投注到彼此的争权夺利上。就像三只关进一个笼子里后,被拴上锁链只能自相残杀的斗犬。

自此,王室的威望一落千丈,再也不复先王乔尔斯与罗兰大帝时的荣光。

四百余年的争斗后,曾经最强大的白百合王家渐渐式微,狮心王家则与黑森王家分庭礼抗。

自长公主的父母,上一任白百合大公与大公妃死于暗杀,白百合王家的直系成员便只剩她与她的弟弟。依照继承规则,她的弟弟,现任白百合大公将是下一任国王的唯一人选。

所以,自懂事时起,暗杀与阴谋便伴随着她的成长。在她的父母故去后,她便成了那些卑劣者的最优先目标。

教会和贵族不会允许三王家之一断绝了血脉。即便她和弟弟全部身遭不测,也只会从旁支中选择一系来继承白百合之名。到时候,说不定白百合王家的人丁,反倒会比现在兴旺一些。

于是,她便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欲除她而后快。他们想要剪除下一任国王的羽翼,将他彻底架空,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与任他们揉捏的傀偶。

少女则绝不会答应。

自十二岁时起,她就以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偌大家族。她曾面对无数阴冷的匕首,无数注满了蜜糖的毒酒,却依然没有倒下,依然庇护着她的幼弟茁壮成长。她会亲眼见证她的弟弟登临王位,加冕为王。看着他重拾白百合王家的荣光。

甚至,她心底里还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她梦想能辅助她的弟弟,让他成为像先王乔尔斯和罗兰大帝一样名垂千古的贤君。她梦想一扫王国的沉疴,让这个伟大的国度重焕活力。梦想让高尚者得到高尚者的奖赏,让卑劣者得到卑劣者的报应。梦想让荣光不再源自于匕首与毒药,而是开疆拓土,守领安民。

第一次见到这位长公主的人,往往会被她的美貌迷惑。但真正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有一颗不逊于男儿的雄心。

而现在……

一阵急促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敌袭!”

“聚拢!”

“举盾!”

专擅索敌的游击骑士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随即大声示警。同样老于战阵的骑士队长则毫无迟疑地下达最适宜的指令。

骑士们纷纷扣下鹫型盔上的面甲,高举盾牌,齐齐向马车靠拢,不见丝毫慌乱。只有几匹桀骜的战马被缰绳勒得强行止步,不由得发出表示不满的嘶鸣。

仅仅下一个瞬间,这些细微的动静便被如骤雨敲打在铁片上一般的“噼啪”声淹没——那是箭矢被盾牌与全身甲,以及马车上加持的「箭矢防护」弹开时发出的声响。

马车之中,白百合王家的长公主神情镇定。她正闭着双眼,凝神静气,试图通过马车外的各种声响来把握战局。

感知是信仰系施法者的主属性。信仰系施法者需要依靠远超常人的感知能力沟通他们的信仰对象,以行使一系列超凡力量。因而,他们的五感远超常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信仰系施法者往往会充当战场上的指挥官,或是其他指挥官的助理副官。他们能得到比别人更多、更清晰的信息与情报,也就能对战局的走向做出更准确的推断。

比如,即便坐在这辆正叮当乱响的马车里,长公主也能明确分辨出一声极细微的闷哼——也不知是哪个倒霉的骑士被射中了铠甲的结合缝隙。

但这也说明箭雨极密,袭击者人数众多。

大概三轮射击后,密林里传来阵阵杂乱的吆喝和脚步声。拱卫在马车周围的骑士沉默着拔出长剑,一时剑吟铮铮如啸。

长公主虽年轻,却对战阵之道非常熟悉。此时,她不禁微微皱眉,右手食指无意识地点着交叠在膝头的左手背。

她从敌人那发着颤的吆喝声中听出了压抑不住的恐惧与狂热般的贪婪,这可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她所见过的刺客,大都冰冷、沉默,缺乏活人的生气。这种乌合之众一样的气质,反倒像佣兵团……或者说盗匪。

偶然……是不可能的。

失心疯了的盗匪才会袭击这样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士。他们那些没有附魔的箭矢对铁罐头一样的全身甲根本毫无威胁——除了那个让人无语的倒霉蛋。

那是致命一击前的试探?

还是说,声东击西,另有所图?

无所谓了……

本来,这就是她设下的陷阱。

这次秘密出行的情报和行动路线,都是她故意泄露的。为的就是引蛇出洞,震慑宵小。

因为弱小,所以就该隐忍?

可笑。

她从不认为胜利会眷顾如此选择的懦弱者。只会默默忍受,连反击的勇气都不复存在,又谈何重拾先祖的荣光?

既然敢伸出爪子,那就得付出代价——来了,便都留下即可。

凛然而绝美的公主站起身来,纯白色的斗篷从她肩头滑落。一副寒光泛泛的半身甲将她包裹得像是一支绽放于冰雪中的不凋之花。

她低声咏唱了几句祷言,淡金色的圣光汹涌而出,在她身边凝结成一层蛋壳状的护盾。这是三环的「圣盾术」,白银阶圣骑士的实力展露无疑。

“殿下。”

马车外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

刚刚负责指挥的骑士队长来到马车之旁。这是她的心腹兼近卫队长,一位黄金阶的守护骑士。

“不要俘虏,无需审问。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少女的声音冷得没有温度。

“遵命!”

骑士们轰然应声,然后以马车为中心四散出击。袭击者的惨叫随即响起。

战况完全是压倒性的。骑士们的杀戮冷酷而高效。袭击者人数虽多,却连马车的边都挨不到。

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

感知敏锐,便意味着很多时候不用看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刺出的骑枪贯穿胸腹,劈砍的长剑挑飞头颅,沉重的连枷往往只需一击,就能将这些只着皮甲的盗匪砸得骨断筋裂,碎肉乱溅。战马来回奔驰,翻飞的马蹄踏上不知是谁的一颗头颅,“噗嗤”一声留下一滩粉黄相间的脑浆……

不时有绝望而刺耳无比的惨叫响起,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长公主只觉得胸口微微发闷。

有些事即便习惯了,也依旧不会喜欢。

她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密会。

印象中,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位暮冬堡的领主,仅仅十余年便开创出霍内瓦家族的伯爵大人。

但那位像狮子一样英武的伯爵,却笑着说他在王都时,曾抱过还在襁褓之中的自己。

这让她在略一发愣后,不得不先对伯爵执晚辈礼,然后才接受伯爵对白百合王家的致意。

他们谈了许多。

除去一些表面功夫,大概是加深了白百合王家和霍内瓦家族的联系与一贯保持的友谊外,还包括去年魔潮对暮冬堡造成的损害、新发现的魔力水晶矿脉,以及最为重要的——圣契的共鸣反应。

那是去年霜降之月的第四个苍之日,深藏于索姆里斯坦大教堂深处的圣契,突然发出了一道直透天幕,几乎将黑夜映照为白昼的光柱。与此同时,许多人都看了还有一道一模一样,仿佛与圣契遥相呼应般的光柱伫立于北方遥远的地平线尽头。

事后,教会声称是有应命而生的天选者诞于北境之地。

身为圣骑士的长公主当然知道这意味什么。曾得到确认的天选者无一不是名赫一时的英雄豪杰。他们就像是闪耀于万古长夜中的辰星,其中最为璀璨的两颗便是先王乔尔斯与罗兰大帝。

霍内瓦伯爵也知道事关重大,但却没有太多头绪。否则,这位天选者很可能成为白百合王家复兴的一大希望。

会谈进行得很顺利,除了刚见面那句小小的调侃让长公主有些尴尬外,霍内瓦伯爵始终温和有礼,而且带着一种真挚的对晚辈的关怀。

事后想来,伯爵会在刚见面时那么说,恐怕并非像自己想的那样,是打算给她这位白百合王家的长公主一个下马威。大概,他只是单纯怀念在索姆里斯坦度过的岁月,以及那些已逝去的故人吧。

王都中的尔虞我诈使得她太过敏感,多年的忍辱负重让她并不顾惜自身,却无比执着白百合王家的荣誉。

这导致她对这位伯爵大人的感官非常复杂。

她既敬佩他勇于开拓,如同先古诸贤一般的骑士精神,又感激他十余年来的坚定支持与那继承自老银叶花公爵一脉的深情厚谊。

但她也知道,白百合王家能继续保有部分话语权,很大程度是因为霍内瓦伯爵这个有力贵族旗帜鲜明无比的支持。这种仿佛整个王家都仰人鼻息一般的现状,是她始终无法释怀的。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完全是她自己的问题。这跟因为自身的无能与弱小,而毫无道理地迁怒于人没有任何区别。更何况那还是她最坚定有力的盟友。

遗憾的是,理智上虽然明白,但人的感情,人的好恶,却委实微妙而又复杂。

还在圣乔尔斯学院受训时,她的导师便劝诫过她,说她冷傲太过,刚强易折。

她其实是明白的,明白自己并不适合阴谋遍布的政治斗争。她更适合仗剑而行,成为一名向着蛮荒,一路披荆斩棘的开拓骑士。而不是像现在一样,靠着容貌与长袖善舞,在索姆里斯坦这座外表光鲜的烂泥塘里打滚。

然而,在她十二岁那一年时,她就不再有任性的权利了。即便只是为了最爱的弟弟,即便只是强撑,她也不得不坚强下去。

马车外的厮杀声渐渐沉寂——战斗结束了,骑士们开始清理现场。

长公主的思绪也重回现实。

袭击者的实力一如她预料的低微,大概真的就是一群盗匪。但这些胆大包天之徒的士气高得不可思议,将近两百人无一逃亡,全部自杀一般战死当场。这种不合常理让她隐隐感到不安。

“古德尔爷爷,请您也做好准备吧。我们马上离开这里,这次袭击不该这么简单才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本该只有少女一人在的车厢里,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如您所愿,我的殿下。白百合的荣光永不凋零。”

这才是她最大的一张底牌,也是这次布局的依仗——一位仍效忠于白百合王家的传奇强者。

长公主点了点头。

“白百合的荣光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