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安璜看着坐下的二人,显得有些吃惊。
“殿下,叶子烆大人昏过去前,是这么说的。”朱磬州单膝着地,回答坐上那人。
“接连赶路主持祭祀,又连夜探查,叶大人灵力必有亏损,叫他好生歇息,挑两个侍卫轮番伺候着,过两日再让他当面禀报。”安璜说完顿了顿,“你也先下去吧。”
“是。”
安璜皱着眉头,当朱磬州快退出营帐时,安璜又叫住了他,“朱卿,把叶弥叫上来。”
“是。”
帐中烛火摇曳,安璜陷入了沉思,不过片刻,叶弥已经到达了营帐内。
“殿下,您找我。”叶弥单膝跪地。
“你年纪还小,可免了这些礼数。”
“是。”
叶弥从地上站了起来。
“叶卿的身体如何了?”
“劳殿下挂念,父亲歇息两日便好。”
“这就好,我听闻今夜你与叶卿去神怪之地探查时一无所获?”
“根据布拉瓦基夫人给与的地点印记,神怪确实已经被人释放出来了,但并不是一无所获。”
“哦?”
“父亲灵力亏损,除了多日辛劳以外,再就是今日探查后,强行发动了回溯之术。回溯之术至少需要两位大法师才能发动,所以即使父亲拼尽灵力也只能还原之前短暂的景象,但即使很短暂,父亲还是有了发现,这两处神怪之地的封印,都是被同一个少年所解开......父亲相信这少年并没有因为解开封印死亡,他身上似乎还有别的力量。”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叶弥退下后,营帐恢复了安静,安璜听着蜡烛上火苗攒动的声音,心思久久不能平静。
中州的夜晚要比布克兰斯的夜晚温和的多,以前时常听安焱和众卿节时闲聊,即使在寒冬时节中州也不需要穿着像在布克兰斯那样的绒袄,也就是加一件披风罢了,中州盛产丝绸,气候炎热,比起四分五裂的布克兰斯,中州可谓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在安焱和其他追随者们的描述中来看,中州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国民不专战斗,善于巫、卜、农、耕、织,单单前两项中也不乏能人异士,若说神怪被一个男孩解封吸收这也并不奇怪,只是暂不清楚,这男孩究竟是敌是友,莫不是蔡棣也得到了什么消息?已经十八年了,蔡棣从未放弃追查过我,之前在布克兰斯大陆,是布拉瓦基夫人用强大的灵力抹去了自己的痕迹,而到了现在,无论多强大的灵力效用也会因为相隔千里而减弱,我的位置迟早都会暴露,安璜这样想到,若那少年是蔡棣手下的人,那么他势必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并且很有可能清楚了自己的行程,若不是走漏风声,那就是有混入营中的细作。
安璜心中凛然,一个人安心在异国潜伏十八年,是何等的毅力与气魄,他心中倒生出一丝敬畏,安璜不太倾向于这个答案,若少年不属蔡棣一脉,有机会也可招归己用,当年安焱带着父皇旧部西逃时,幸得亡祭万暮山舍命掩护,后来方山暮假意归顺蔡棣,这么多年安焱与万暮山一直暗通消息,直到十年前万家再也没有消息传来,后来安焱派人装作商贩来中州探听,发现万家旧宅已被贴上封条,向旁人打探才知万暮山是因殿前失仪被处极刑,满门连坐,包括万暮山未满六岁的儿子当时安焱还感叹了一番,听说万家小子术法天赋极高,若活到现在想必叶卿也不能望其项背。想到此处,安璜收敛神绪,他开始反复思考到底是哪里走露了风声,是在江河城就开始了吗?对计划如此清楚,甚至连布拉瓦基夫人所告知的神怪地点都清楚,若消息能这样走漏出去,和和盘托出张旗扬鼓有什么区别,不可能是消息走漏。安璜拍了一下扶手,现在只能期望那少年不是蔡棣的人。
“你在想什么?”葛乔的声音从账外传来。
安璜抬头看她,葛乔穿着身份清爽,她穿着亚麻制紧身衣裤,外罩一件亚麻披风,可以看得出来她还穿着束胸,即使穿着如此清凉,葛乔依旧佩戴者她的佩剑。
“还在想释放恶魔的事情吗?”葛乔侧着头问到。
“是的。”安璜回答她,“两只神怪被同一人解封,偏偏又赶上了这个时候,速度之快,仿佛是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若是连布拉瓦基夫人都看不到的变数,除了她所说的’最后一战’,我是联想不到其他了。”
葛乔说的这句话仿佛给安璜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理清思绪,若是真如之前所想——他所带领的人中有奸细,以布拉瓦基夫人的术法心算,定不会让这些变数打乱她的计划,如此看来极大可能是关于她所说的’最后一战’有所关联,安璜松了一口气。
“小姨,陪我出去走走吧。”
葛乔愣了愣神“你还从未叫过我小姨。”
安璜笑了笑,低头不语,在小时候,他觉得父亲严厉有余慈爱不足而母亲对他更谈不上关心,葛乔对他与对其他兄妹无异,他曾苦恼过一段时间,但在那段时光中,他还是能够感受到葛乔所带来的温暖,直到后来他所谓的父亲告诉了关于他身世的真相——他是是十八年前中州安氏王朝流落在外的皇子,是整个安家氏族复国的希望,那时他才明白父亲对待自己为何如此严苛,母亲为何不曾多看他一眼,但即便如此在他最希望得到父亲母亲认定的时候,葛乔曾经给过的那些零星温暖安璜一直都记在心里。
“行走在外,即使是做样子,也要做的全套才行。”安璜的笑意加深了。
葛乔轻撇他一眼“夜深了,我们就在附近走走吧。”
“附近有一个小湖,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安璜与葛乔摒避侍卫骑马出了营帐。
等走到湖泊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了半空之中,湖面微波粼粼,水中的月亮就像在墨玉上镶嵌了一颗浅金色宝石,温和又不扎眼。
“其实夫人......”葛乔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没说完,安璜就抬起了头“我知道。”
他看着葛乔又笑了起来。
“那你知不知道,咱们好像一直有一个小尾巴。”葛乔从背上的箭囊取下弓箭架起,对准了背后的森林。
“出来吧,你跟的太紧了。”葛乔的目光变得凌冽。
丛林中传出了声响,一个人影慢慢的浮现了出来,月光照在那人的黑袍之上,那人的脸色看起来无比苍白。
“是谁派你来的?”葛乔拿着弓箭的姿势对准了那人的脑袋,她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温度。
那人没有回答葛乔,他站在原地褪下自己的兜帽,安璜与葛乔这时才发现黑袍人是一个中州少年,中州少年的眼睛紧紧的看着安璜。
“您终于回来了,殿下。”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中州少年的全部力气,话音刚落他就昏死过去。
安璜与葛乔对视一眼,又看向了昏死过去的少年,葛乔走向前去,她扒开那少年的眼睑,确认是无意识后将他抱上了马。
二人纵马回到营地。
“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吧。”葛乔将少年抱下马后向安璜说到。
“好的,交给小姨我也放心。”安璜浅浅一笑“那今天这个少年就交给小姨照顾了。”
一丝笑意也攀上了葛乔的嘴角“我也不过是把他放到随行医师账内罢了。”
安璜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很显然那名中州少年知道自己的身份,安璜并没有多做考虑,他现在还不想去认真计较那少年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需要好好休息一番。
第二天清晨,刚刚洗漱完的安璜,决定去看望一下叶弥的父亲,当他快要走到随行医师账外时,安璜注意到了医师账外围着一群人,他遣了侍卫过去,人群方安静下来自动挪出了一条道路,安璜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他就看到了靠在一旁的葛乔,葛乔还是穿着昨晚的那套衣裳,这时葛乔也看到了他。
“安璜殿下,你来了。”
葛乔一出声,围在病床前的四人回过头来。
安璜扫了一眼,病床前除了叶弥、负责医师以及朱磬州之外,还有本应该躺在床上的叶子烆。略扫一眼后,安璜看向叶子烆。
“叶卿,你可大好了?”
“回殿下,臣已无碍。”叶子烆答道。
“你父亲身体刚好,不去好生歇着也就罢了,叶弥你倒是好,叫你父亲一起替人看起病来了。”看到这里安璜大概就明白了情况。
叶弥笑了笑,“回殿下,昨夜家父身体情况好转,莫医师前去找我,我们回来时刚好碰上回来的葛乔女爵和这位先生。”叶弥顿了顿“当时我们粗略看了看,这位先生身体虚弱的症状和父亲灵力亏损的症状极其相似,莫医师与我诊断过后才发现,他的体虚是因为他自身的灵力与体内另一股力量未达交融状态所致,我按照父亲所说的咒术稳住了他的心神,但以这位先生当时的状态,即使是我父亲亲自施咒,也断然撑不过一天......”
安璜点点头,唇角略带笑意。
“但是,这位先生身体中似乎还有别的力量,那股力量在拼死护住这位先生的识神,一夜调和之后,再加莫医师的药浴,这位先生体内的灵力竟达到了一种平衡状态,不出三日便能苏醒了。”
“现在日头还早,叶卿再歇息一会儿,晌午过后来营帐一趟。”安璜看向叶子烆说道。
“好的,殿下。”叶子烆深深鞠了一躬。
“殿下。”朱磬州从账外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葛乔,两人相对点了点头,接着他看向安璜“臣有事要秉。”
安璜看向他,走出了营帐,朱磬州紧随其后,这时医师帐外的人群已经散去。
“你们两个就守在这里,不许别人打扰叶卿休息。”安璜对门口的侍卫说道,紧接着他转过身看向朱磬州,“发生什么了?”
“禀报殿下,昨夜葛乔女爵将那名少年送到莫医师那儿后,将他的随身物品送到了微臣手上,其他的东西倒也没什么奇怪,多半是法器罢了,但仅有一样......”朱磬州语气顿了顿。“他身上带着一件属于万家的法器。”
“哦?”安璜挑了挑眉。
“那少年身上的念珠,是当年万暮山带领天目会用来封魂的念珠。没记错的话,若我没记错的话,根据那念珠的铭文,是牺牲了上百人动用禁术才封印住的神怪。这少年,可能和万家颇有渊源。”
“葛乔可与你细说了昨日遇见这少年的情景?”安璜叹了一口气。“他见我第一面,竟叫我”殿下”,若说他是万家遗孤,现在看起来也并非不可能......可是你我都清楚,早在十年前,万家就被蔡棣赶尽杀绝了,义父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的万家遗孤,而我们刚到中州不出一个月就遇上了,若只是说缘分,也未免太巧了。”
“是,只是考虑到我们在西方时路远难捱,就算有心想找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鞭长莫及啊。”朱磬州也叹了一口气,“只不过,想想以暮山当年所才,想要救下宇霖,也不是不可能。”
安璜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件事,你要尽快核查清楚,关于术法上的问题你可去请教叶卿,只是他身体刚缓过来,你也不要太着急了。”
“是。”
“对了,联系我父皇旧部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当年蔡棣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逼宫篡位,待他登基后,先皇旧部大多唯暮山是首,当年之事发生后,我们与大部分人都断了联系,这几天多番走访才得知以前的旧部有一部分被借故革职,还有一些在朝堂上蛰伏了起来,这前些日子探消息,在叶大人的帮助下倒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只知道在朝堂之中还隐藏着一大部分良臣,而这良臣与山野之中幻术门派千秋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中间有术法造诣极佳的人,将具体信息遮掩的滴水不漏,本想着让叶大人好好研究一番,但......”朱磬州还没说完安璜就打断了他。
“既然如此联系旧部的人就等叶大人身体再好些吧,你先调查调查这少年的身份。”
“是。”
待朱磬州退下之后,安璜揉了揉额头,旧部们必然需要一个头领,当年万暮山未死之时的境遇自己也不甚了解,若那少年真的是万家遗孤,他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神秘组织中的人?若此事当真,那自己还活着的消息除了蔡棣应该还有其他势力所知,如此看来,若自己此时动手,应会得到些许支持,唯一让他担心的是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人心难以把握,若其中有人心浮动,也是将来要面对的问题。
安璜的目光向远处望去,他看到了绵延的山脉,看到了远方的禅院,看到了山顶那尊巨大的巫神像,再往东,是他阔别了十八年的家乡,听安焱说,中州崇尚大巫,全国上下都崇尚巫术,在久远的过去,大巫们与民众生活在一起,可后来大巫们由于对人类的失望,抛弃了这片大陆上的子民,但偶尔还会有人因机缘巧合进入仙境,当年风光如万暮山,就是因机缘去往过所谓的仙境罢了,而仙境的入口却是不确定的,被大巫们送出仙境之后,万暮山此生便再也没有找到过仙境的入口,能得如此神通,在叛乱之际若尽全力想必也是可以护住那孩子的。
时过中午,安璜正在营帐中小憩,一个侍卫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
“殿下,那少年醒了,叶大人请您过去。”
“好,你先下去吧,我一会儿就到。”
当安璜还没走到医帐,就远远的看到叶子烆站在医帐门口等候他。
“殿下。”叶子烆上前一步行礼。
“叶卿快起,你身子刚好,就不用行礼了。”安璜上前扶起叶子烆,他接着说道“叶卿在此等候,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告?”
“殿下,若是老臣没判断错的话,这少年乃是暮山之子——万宇霖!”叶子烆贴向安璜的耳朵说道。
“此事有多大把握?”安璜压低了声音。
“九成。”
“我们先进去看看他吧,用过午膳后去我营帐内细细道来。”安璜抬起头,走进了医帐。
安璜两步并做三步走向内间,“伤势如何了?”
床上那少年似乎是想撑起身子行礼,但无奈被叶弥按下。
“刚刚还吐了血,劝他好生休息还不听,这就要吵着要见您。”叶弥脱口而出。
“闭嘴。”叶子烆向叶弥使了一个眼色。
安璜并没有注意到叶弥的反常。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床上的少年脸色苍白,但还是掩盖不了他激动的神情。
“为何要叫我殿下。”安璜面带笑意的看向他。
那少年挣扎着从床上起身,面对安璜跪下。
“罪臣万宇霖,向安氏皇族请罪!当年家父被奸人所害,罪臣谋求生计,改名换姓投身伪朝,此乃一罪;十几年来罪臣潜心术法,无奈天资愚钝,还是未能成功找到殿下,以便殿下早日光复,此乃二罪;值此风雨飘摇存亡之际,罪臣无法全力助殿下实现光复大业,此乃三罪!”
“贤侄啊,这是从何说起。”
安璜看到,叶子烆想要将那少年扶起,想必叶卿家对这少年的身份是不存疑了。
“你先起来吧。”安璜示意叶子烆扶起那少年。
“叶伯父,我接受到了神谕......”那少年低下头,似乎有些惭愧。
“可是,益母天?”叶子烆说道。
“没错。”
安璜看叶子烆也皱起了眉头,想着此事应该并不简单,他看向万宇霖“你现在身子还虚弱,就算真要罚你也不能挑这个时候吧,何况暮山为了我安家做了这么多,我总不可能为了这些事绝了万家之后。”
安璜笑着说出口“你先好好休息吧,叶卿好好照顾这孩子。”
说完安璜就往外走去。
日头高挂,远处的山映下阴影,那阴影仿佛罩在了安璜心头,那孩子说的存亡之际,似乎并不仅仅指的是一个王朝,安璜隐约觉得这事似乎与布拉瓦基夫人所指为同一件事。不知道远在大洋对岸布克兰斯大路上的那一众兄弟姐妹如何了,若真即将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届时他将如何自处。
安璜将目光眺望向远方,日光下的女神像熠熠生辉,女神面部的反光像极了一颗正在滑落的泪珠,安璜长舒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