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冰作品合集(共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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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坏》:我的小姑娘

我说:姑娘姑娘我的好姑娘,你想我吗想我吗?

我的小姑娘噙着眼泪,捧着我的腮帮子说:本来不想的,一看见你就开始想了,现在这会儿最想最想了……

走的路越多,越喜欢宅着。

见的人越多,越喜欢孩子。

(一)

如果说路平是个无色无味的坏人,那我一定也是个坏人,坏得咕嘟咕嘟冒泡泡的那种。

我和路平的性格属于两个极端,一个是地底火,一个是峰顶冰,彼此都不是多么能接受对方性格中有棱角的一面,按理说,本不太可能成为至交。

我后来回忆,真正拉近我和路平之间距离的,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叫心心,苹果一样鼓的脸蛋,又乖又好玩儿。

她从长春来,妈妈爱她,怕她遭遇感冒打喷嚏流鼻涕然后命丧云南,于是用东三省娘亲之心度云南昼夜温差之腹,秋衣毛衣保暖衣羽绒衣……把她包裹成了只粽子。

里三层外三层再捆上一根羊毛围脖。

她胳膊根本放不下来,只好整天像只鸭子一样挓挲着翅膀,踉踉跄跄的,用两条小细腿捣来捣去地跑。

孩子还在不知冷热的岁数,也还没学会自己脱衣服,一出汗满头腾腾的热气,微型空气加湿器一样,毛茸茸的刘海儿下面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一般的小孩子只会用手背横着擦汗,她却早早地学会了像老农民一样地,摊开手掌从上到下地胡噜满脸的汗水。

胡噜完了还知道往后腰上抹抹。

妈妈爱她,怕她喝可乐等饮料患上糖尿病命丧云南,只喂她喝矿泉水。

她不爱喝,口渴了就自己偷大人的普洱茶喝去,那么酽的茶,咕嘟咕嘟两声就吞下去了,还知道咂吧咂吧嘴。

这么点点大的孩子喝了浓茶后,立马精神成了猴儿,眉飞色舞地撵鸡逗猫,还满大街地骑哈士奇,吓得半条街的狗慌慌张张地找掩体。

她蹦到打银店里跳舞,陀螺一样地转着圈蹦跶,惊得鹤庆小老板一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她又去找纳西族老太太聊天,话说得又密又快,快得几乎口吃,路过的大人担心她咬着自己的舌头,一脸问号的纳西老太太冲她摆着手说:不会不会,我听不会外国话嘎。

这孩子对普洱上瘾,喝了茶以后是个货真价实的响马。

见我第一面时,她刚通过自己的搏斗,从一家茶舍的品茶桌上生抢了一壶紫鹃普洱,对着嘴儿灌了下去。老板都快哭了,说:我不心疼这壶茶,喝就喝了,可你不能把我的茶壶盖儿也给捏着拿跑了啊……

她逃跑的时候一脑袋撞在我肚子上,让我给逮住了脖子。

我逗她,让她喊我爸爸,她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扑上来抱着我的大腿往上爬,一边揪我的胡子一边喊粑粑巴巴粑粑……还拽我的耳朵往里塞草棍儿,又从兜里掏出那个茶壶盖儿送给我当礼物。

我是真惊着了,这个满身奶糖味儿的小东西,猴儿一样的小姑娘,大眼睛长睫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给看化了。

……

这不是个长得多么漂亮的孩子,我做过七八年的少儿节目,粉嫩乖巧的小演员小童星见得海了去,有些比他爹妈还聪明,有些比洋娃娃还漂亮,但哪一个也没给我这种心里融化的感觉。

我和她妈妈说:礼都收了,认个干女儿好了。

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妈妈爱她,怕不征求她的意见冒昧做决定会让她苦恼抑郁命丧云南。

但她妈妈也是个奇葩,把她提溜起来问:这个哥哥帅不帅,给你当干爹好不好?

旁边的人笑喷茶,我抬手摸了摸早上刚刚刮青的下巴。

小东西扭过头来很认真地问我:……那你疼我不?

我心里软了一下,说:疼啊……

于是我在二十啷当岁的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有了个六岁的女儿。

(二)

女儿叫心心,一头卷毛小四方脸儿,家住长春南湖边。

心心的妈妈叫娜娜,雕塑家,孩子生得早,身材恢复得好,怎么看都只像个大三大四的文科大学生。

那时候小喆、苗苗、铁成和我在古城组成了个小家族,长幼有序姊妹相称,娜娜带着心心加入后,称谓骤变,孩子她姑、孩儿她姨地乱叫,铁成是孩儿他舅,我是孩儿他爹,大家相亲相爱,认认真真地过家家。

娜娜几个姐妹淘酷爱闺密间的小酌,彼此之间有聊不完的小娘们儿话题。她们怕吵着孩子睡觉,就抓我来带孩子。

我说我没经验啊,她们说反正你长期失眠,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我,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负责哄孩子睡觉。

我发觉现在的孩子也太强悍了,讲小猫小狗小兔子的故事根本哄不出睡意,讲变形金刚黑猫警长葫芦娃反被鄙视。逼得没办法,我把《指月录》翻出来给她讲公案,德山棒临济喝赵州茶地胡讲一通。

佛法到底是无边,随便一讲就能给整睡着了。

讲着讲着,我自己也趴在床头睡着了,半夜冻醒过来,帮她擦擦口水掖掖被角,夹着书摸着黑回自己的客栈。

月光如洗,漫天童话里的星斗。

娜娜觉得我带孩子有方,当男阿姨的潜力无限,于是趁我每天早上睡得最香的时候,咣咣咣地砸门。

在古城,中午12点前喊人起床是件惨无人道的事情,我每次都满载一腔怨气冲下床去猛拽开门,每次都逮不住她,每次都只剩个粽子一样的小人儿乖乖坐在门口等我,说:干爹,你带我吃油条去吧。

我说:我还没洗脸刷牙刮胡子呢……

她说:那干爹你带我吃馄饨去吧。

我说:恩公,您那位亲妈哪儿去了……

她掰着指头说:我吃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馄饨,我只吃皮皮儿,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吗恩公!

妈妈爱她,怕她不吃早饭发育不良命丧云南,但同时妈妈也很爱自己,怕自己睡觉不够脸色不好看然后命丧云南,于是把这块小口香糖粘在了我的头上。

我顶着黑眼圈生生喝了好多天馄饨馅儿,差一点命丧云南。

……一直到今天,一看见馄饨摊儿就想骂娘就想掀。

小东西没喝普洱茶的时候还是很乖的,软软小小的爪子握住我一根指头,蹦蹦跳跳在古城的石板路上,左一声干爹,右一声爸爸,喊得我浑身暖洋洋懒洋洋的。

路过的熟人问,这是哪儿捡的漂亮小孩儿啊?

我说是我女儿啊,不信你听她喊我,来,姑娘,喊一个。

这番对话见一个熟人就重复一次,然后细细欣赏对方脸上的骇然,洒家心下居然萌生着一丢丢骄傲的感觉。

骄傲?人性里的有些东西是不可论证的,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可还是愿意各种炫耀献宝。

好比拿着别人的泰勒吉他跑到第三个人面前炫耀:你看,泰勒!

这其实和我哪儿有什么关系啊……

我有时候一边炫耀我的小干女儿,一边觉得自己心智真他喵的幼稚,等扭过脸来看心心的时候,又觉得这种幼稚是完全可以解释的。

既然喜欢,就恣当是亲女儿去疼吧!要喝可乐给买可乐,要吃巧克力给买巧克力,要骑哈士奇我去给你满世界撵狗!

一整天一整天的,带着我从天而降的小女儿混古城。

她腿短走不快,走累了就放在肩头驮着,夹在腋下挟着,横抱在胸前捧着。

更多的时候,让她揪着我衣襟角,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揪着大人的衣角走路的。

但她很固执地把手硬塞进我手心里让我牵着她走,小小的爪子在我掌心里捏成一只核桃样儿的小拳头,关节硌着我收拢的掌心。

窝心的一幕,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瞒着她妈妈带她去吃海鲜比萨饼。她走着走着忽然自己唱起歌儿来: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哦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她声音里丝毫做作都没有,干净得要死,我的心慢慢变成了一坨儿豆腐脑儿,一撮儿棉花,一小块儿正在平底锅里滋滋融化的猪油。

我对天发誓,这孩子的歌声,真的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种天籁后来我只听过两回。

一回是洱海边放猪的几个白族小阿妹,她们唱:娘娘有个小公主喂……歌儿你唱不完……

一张嘴,就引得一道神光穿过乱云飞渡的大理长空,结结实实地锤在洱海上。

那是一群头上有光环背后长翅膀的孩子,我想尽办法采来她们的声音,放在一首歌的开头当人声solo[1]。其中一个小孩子唱尾句时被口水呛了一下,煞是有趣,每次听都不禁莞尔。

还有一回是新加坡吹萨克斯风卖艺的残疾老人,他吹了一曲When A Child Is Born。

彼时乌节路行人熙攘,我傻在马路牙子上,难过得发抖。

闷热的新加坡午后,所有坚硬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盔甲都失去重量。

A ray of hope,flickers in the sky

A tiny star lights up way up high

All across the land dawns a brand new morn

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2]

……

当“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那句响起时,一瞬间什么都绷不住了。我不过是个丢盔卸甲的败军之将,胃里的肉骨茶在翻腾,满世界铺天盖地地黯然神伤。

那个老人是个头上长角手中擎叉身穿黑披风的,让人心碎的。

可这两回的触动再猛再强,都不如心心当时有口无心的哼唱。

(三)

那时,我们俩站在王家庄巷和文治巷的交叉路口,离D调酒吧不过十几米,没等她唱完,我抄起她来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路平。

一脚踹开D调酒吧的小木门,我喊:路平,你别告诉我你没有录音笔!路平正在泡面,受了惊,开水烫了手。

他用嘴噙着烫伤的地方,另一只手在电脑桌上扒拉了半天,然后道:如果我说我忘了放哪儿了,你会不会很生气?

我说:再见!

他问:你要录什么?

我打小有个毛病,一着急就大舌头,话说也说不清楚,他却听得眼里放光。他蹲下身子用西安话问心心:女子,你敢不敢再唱一遍?

心心被莫名其妙地抄起来,莫名其妙地钻进一个洞穴一样的屋子,面前又莫名其妙地伸过来一个莫名其妙的脑袋……她人小脾气不小,正没好气地拿脚跺地呢。

她冲着路平的脑袋张开爪子,伸出两只胳膊,路平以为她要索取一个拥抱,刚想也伸手抱她,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提醒……

说时迟那时快,孩子的两只爪子“啪”的一声同时贴在了路平的脸上,估计力道很大,路平斗鸡眼了一下,愣住了。

小女儿两只手掌夹着路平胡子拉碴的脸,端详了一下,扭头问我:大驴?

路平的脸瘦长……

女孩子都一样,不论多大多小,一旦真来劲了,是怎么哄都不好使的。

我和路平折腾了半天,喂这位较劲的小姑娘吃了薯片姜片香蕉片鱿鱼丝……就差请她喝点儿啤酒了,人家怎么着也不唱,光闷着头吃。

我恨得直挠头,头皮屑掉了一肩。

到底怎样才肯唱啊?!我指着路平问:如果让你骑大驴的话你唱吗?

路平立马把她面前的零食胡噜胡噜抱走了,慌慌张张很愤怒地往厨房躲,我揪着裤腿儿把他拽回来,差点儿把他裤子拽下来。

小女儿嘎巴嘎巴地嚼完香蕉片儿,终于开金口了:我要听故事……

好嘛!吃饱了喝足了要听故事了是吧,听了故事就肯唱歌了是吧,等着,爹来了!

我拽过来一个墩子,盘腿一坐:话说,六祖慧能在承接衣钵后,为了躲避追杀,一路隐姓埋名迤逦南下……

小女儿拿香蕉片儿捂住耳朵眼儿:不听不听,不听这个。

我扭头求助路平,他居然在啃指甲!

路平道:大冰,他们总说你少根筋,我本来还不太信……

他琢磨了一下,坐在了墩子上,幽幽地开口:他没爸也没妈,有一天,忽然从石头里蹦出来,一身的铁毛,哎哟,是个猴儿!这个猴儿太了不起了,他光着屁股,打死了一只狗熊,然后他有皮裤穿了。

小女儿停止了咀嚼。

……这只猴儿遇见了其他一大帮的猴儿,他领着他们找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洞,洞口有条从上往下淌的河,他们在里面建了个游乐场,还可以做饭吃,还可以想聊什么天儿就聊什么天儿,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里面住着一群特别开心的猴儿……

那个故事讲得好长,那只厉害的猴子掀了桌子打了公务员,被压在了巨山下。有个骑马的人救了他,给他戴上了金箍。他又迷惑又开心,他没的选择,于是违心地跟着那人走向西方,一边走一边想:会好的,会好的吧……

路平越讲越进入状态,语调开始抑扬顿挫,手势越来越多,但西安口音也越来越重。小女儿捧着脸,听得入神,手指上的点心渣子沾了一脸腮。

冬阳西斜,一道黄色的光斑铺在小酒吧门口。

我走出D调的小木门,点上一根兰州,心里念起一个名字。

你看,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我们应该也有一个小小的女儿蹲在膝边,听你我给她讲故事了吧。

背后,路平讲故事的声音若隐若现:

……那只猴子跪在马前,人啊,你怎么会怀疑我的真心,我忍却委屈追随在你身边,到头来,你却这么轻易地放我离去,如果我的心是石头做的,那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我在门外听着另一个门外的故事。

手插进兜儿里,跳了会儿踢踏舞。

……

孩子的妈妈来接她,我在门口拦住她不让进,我说:你听——

……八戒,你不要再说了,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我要晚两天才行……我心里面还在难受哦,等我的难受再减少那么一点点,我立马就出发。只要他肯让我回去,我怎么会不回去。你知道吗?不管他怎么对我我都不恨他哦,我只是有点难过……

我和娜娜掀开门帘偷偷往里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对坐着,中间一盆炭火,小女儿依旧是捧着脸,认真地静静地听,满脸的点心渣。

娜娜说:路平会是个好父亲。

我说:那我呢?

她抿着嘴,笑着看我一眼,又收敛起微笑,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

拍你妈×拍啊!才不需要安慰呢!我扭过头去继续跳我的踢踏舞。

路平唱歌从没唱哑过嗓子,那天却说哑了嗓子,我们叫了外卖,边吃边听他给心心讲故事。

晚上八九点钟开始上客人的时候,他也不肯停。有些客人待了一会儿无聊地走了,有些客人盘腿坐下,和我们一起听。

炭火时明时暗,瓜子皮在火盆里酿出青烟。

小女儿困了,歪在我怀里睡去,路平帮我把她放到背上,踩着星光,我背她回客栈睡觉。

路过大石桥的时候,她半睡半醒的,在我背上轻轻地唱起那首歌: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我说:姑娘,没有下午唱得好听呢。

她呢喃道:爸爸,明天我们还去找大驴玩儿好吗……

从那天开始,每天早上她吃完馄饨皮儿,我喝完馄饨馅儿后,我们都会溜达到D调酒吧门口,晒着太阳,并排坐在台阶上,等着路平起床讲故事。

路平迅速爱上了这个小人儿,除了讲故事,他还给心心弹吉他。

那时他在整理专辑,弹着吉他唱一首歌,然后停下来,客客气气地问心心:您觉得这首怎么样?

小女儿永远回答他:没有我爸爸的歌好听。

他就很淡定地,接着唱下一首歌,接着问同样的问题。

晚上酒吧营业的时候,路平会在台上演绎的间隙穿插唱两首儿歌给心心听,慢慢地竟养成了习惯,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不论这个小人儿是不是在台下坐着。

后来,D调酒吧九年间三次搬迁,这个习惯他却一直没改。

D调酒吧变成了新的根据地,我们开玩笑说,心心是史上最年轻的泡酒吧的姑娘。

大人喝酒,她喝养乐多,她觉得养乐多很好喝,经常往我们的酒瓶里挨个儿倒点儿,没人会拂了她的好意,都继续接着喝,但味道实在是很怪。

她一般到晚上十点左右开始犯困,一困了就自觉把脑袋枕在我大腿上,半分钟左右就能打呼噜,吓得整个酒吧的人关了音响,压低了嗓子说话。

有些好心的姑娘怕她着凉,解下外套,左一件右一件盖在她身上。

……她睡觉爱流口水,我没少付干洗费。

(四)

娜娜改签了机票,拖到没办法再拖的那一天才离开古城。悠长的假期结束了。

我和苗苗、小喆、铁成、路平一起去送她们,车停在忠义市场,上车前我们挨个儿抱了抱她们,小女儿很奇怪地看着我们,问:你们怎么不上车?

她喊:爸爸过来……爸爸你怎么不上车?

她喊:路平路平,开车了快上来啊……

有人和我打招呼,我递给那人一根烟,转过身去和他聊天。

再回头时,车已经开走了。

心心扒在车玻璃上,眼睛看着地面,眉头皱着,挤扁了小小的小鼻子。路平说:还好,没哭。

……

心心离开两年后,我路过长春,打电话给娜娜:

孩儿她娘,咱姑娘还记得我吗?

打这电话时是有那么一点忐忑的,那两年我的人生起起伏伏,诸事扰心状况百出,又本是个疏于靠电话线联络感情的人,已许久没有听到过她们娘儿俩的声音了。

奇葩妈妈说:她都八岁了,上小学了,如果不记得你了,你可别伤心。我说:那算了,不如不见,保重保重。

她说:你看你,还是那么孩子气……不如我们和心心玩儿个游戏,咱们制造一次偶遇,看看你在孩子心里分量有多重。

她很认真地说:如果认不出你来,你擦肩而过就是了。

我闻此语甚为伤心,是真的特别伤心,但还是讪讪地按约定去等她们娘儿俩。

远远地,我看见人群里娜娜卓越依旧的身姿,左手牵着我可爱的小女儿,唉,抽穗的小玉米秸子一样,都长高了快一头了。

娜娜冲我眨眨眼,径直朝我的方向走来,小女儿完全不知情地蹦跶着,嘴里好像还哼着歌。

我放慢脚步,努力想严肃,却抑制不住地浮起一个微笑。

距离五米的时候,小女儿猛地扎住了脚步。

她死死盯着我,先是往后倒退了一步,而后一下子张开两只胳膊扑了上来,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抱着她原地打了两个转儿,我说:姑娘姑娘你快勒死我了。

她小声喊:爸爸粑粑巴巴我的好爸爸。

……头埋在我颈窝里,呜呜哭出声儿来。

我说:娜娜你别光自己个儿抹眼泪,赶紧找张面巾纸给咱姑娘擤擤鼻子,鼻涕都蹭我衣服领子上了。

我说:姑娘姑娘我的好姑娘,你想我吗想我吗?

我的小姑娘噙着眼泪,捧着我的腮帮子说:本来不想的,一看见你就开始想了,现在这会儿最想最想了……

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掏出手机,哆嗦着打电话给路平。

电话很久才有人接,路平应该是刚刚睡醒。

老路,我估计是没戏了……你赶紧结婚赶紧生个孩子去吧!要生就生个女儿!

(后来)

路平后来没生成女儿,生了个儿子,叫路过,现已上小学。

路过先生最热爱的事情,是趴在他亲爹路平大腿上听故事。

目前故事里的那只猴子刚走完火焰山。

我后来生了5个女儿,小乖小哒阿好阿不……大女儿此刻就在你手中,叫小坏蛋(原名阿福)。

未来若有机缘,计划再生两个,凑成七龙珠。

娜娜一直住在长春,已荣升吉林省工艺美术大师。

每次路过长春,大家都会小聚,老雪花一开,土豆炖茄子,铁锅大鹅。

娜娜亦曾和当年老友们故地重游,一起来找我过年,我微博里有她在我家客厅地板上手书的铁线篆(2017.1.31那条)。

心心呢?

心心现已成年,目前在德国的Bad Neuenahr[3]留学,已有男朋友。

我们经常会微信聊天,关于求学、择业、情感等等诸般事宜,她妈妈说不动她时,我出马总没问题,和小时候一样,一样的信任和依赖。

说好了的,她出嫁那天,我会以父亲的身份送她走上红毯。

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她的手……

把我的小姑娘,交给她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