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南北朝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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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大文豪 大狂人谢灵运之死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尤其是在“淝水之战”的推动下,陈郡谢家跻身世族领袖地位。由东晋后期直至南梁,陈郡谢家一直和琅琊王氏并称“王谢”,是南朝的最高门第。

南朝历代皇帝登基加冕的时候,都喜欢找谢家辈分高的人来当司仪,象征着世族大家对新皇帝的支持。谢家子弟慢慢地隐退幕后,不喜欢打理实际政务,但头等门户的光辉始终不落。南梁时,王琮娶了始兴王的女儿繁昌县主为妻。后来,始兴王悔婚,要王琮和女儿离婚。王琮的父亲王峻向始兴王求情。始兴王推脱道:“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也不愿如此。”王峻就放狠话说:“臣太祖是谢仁祖(谢尚)的外孙,我们家也不需要借与殿下联姻来提高门户。”好几代之后,谢家外孙的身份都能让人在王爷面前强硬起来,谢家的门户势力可见一斑。

谢家的崇高地位体现在三个方面,或者说这三个方面支撑了谢家的权势。首先,谢家世代为官,而且都是大官。自东晋至南梁(317~557年),谢氏共有十二代、一百余人见于史传。其次,谢家聚集了大量资产。比如谢安的孙子谢混有“田业十余处,僮仆千人”。到宋代元嘉年间,谢混这一支还有“资财巨万,田园十余所,奴僮数百人”。而谢玄的孙子谢灵运在会稽老家的地产更多,包括两座山、五所果园和数不清的竹林菜圃。第三,谢家子弟大多才华出众,家族重视文化教育和知识积累。政治世家不管是怎么发家的,发达后都会重视家族教育。文化素养可以提升家族的形象,保障子弟的素质。在崇尚清谈、醉心文艺的南朝,文教更是世族子弟不可缺少的必修课。

谢安在家族中隐居时间最长,早期生活最闲,谢家兄弟就把子女留在东山托付给他教育了。谢安仿佛是一大家子的家庭教师,教书育人,不过他的教育内容与政治技巧有关的不多,多数是与文学和做人有关,无意中塑造了陈郡谢家重文学、喜清谈潇洒的家风。后世一直用“芝兰玉树”来指代谢氏子弟,说的也是谢家子弟自由洒脱的才气、秀气。这其中最著名的无疑是一代文豪谢灵运。

谢灵运是名将谢玄之孙、谢瑛之子。谢瑛资质平庸,只担任过秘书郎,娶了王羲之的外孙女,生下谢灵运。也许是隔代遗传,谢灵运继承了王羲之、谢玄的若干优点,文学成就超过了先辈和父亲。

谢灵运的政治起点很高,因为父亲早死,谢灵运8岁就世袭了康乐公的爵位,食邑二千户。加冠后,谢灵运便出任抚军将军刘毅的参军,从此开始曲折的仕途,一生颠沛流离。当时政治上层风浪迭起。谢家渐渐远离了实权,虚名为多,只能在政治风波中随波逐流,难有作为。刘毅在与刘裕的权争中兵败自杀,谢灵运的堂叔谢混被诛杀。刘裕却没有追究跟随刘毅、与谢混关系密切的谢灵运,反而起用他为太尉参军,表示拉拢。此后谢灵运在一系列可有可无的小官职位上时断时续,起起伏伏。不久刘裕取代东晋,当起皇帝建立了宋朝。新王朝建立后,晋朝的封爵不算数了。刘裕为了表示对前朝世族大家的尊崇,宣布对王导、谢安、温峤、陶侃、谢玄五家保留封爵,但爵位下降一级,食邑减少。谢灵运因此由公爵降为“康乐县侯”,食邑缩为500户。

谢灵运继承了家族精讲玄学和精通文学的传统,多少有点隐逸自娱的性情和豁达宽松的胸怀。官运不佳没关系,谢灵运把精力都花在写诗吟词上。刘裕的次子、庐陵王刘义真是文学的和蔼倾听者和慷慨支持者。他很欣赏谢灵运的文才,对谢灵运的诗文爱不释手,对谢灵运的洒脱轻浮也很认可,认为自古文人皆如此。刘义真还声称有朝一日要是当了皇帝一定任命谢灵运为宰相。刘裕死后,太子刘义符即位。刘义符年少无才,不久被权臣废黜。按封建宗法,刘义符之后就轮到刘裕次子刘义真继位,但徐羡之等权臣拥戴了刘裕三子刘义隆。权臣们先下诏将刘义真调离京城,接着又以不拘小节、诽谤朝臣的罪名贬谢灵运为永嘉太守,铲除刘义真的羽翼。安排停当,刘义隆顺利登基坐了龙椅。

永嘉在今浙江温州,山水旖旎,风光秀丽,是当今的旅游胜地。但在南朝时,永嘉却是乌烟瘴气,闭塞落后得很。那雁荡山是横亘在人前的天险。谢灵运到了任上,也不问政事,整天寻思着怎么征服山山水水,攀登幽静险峻的山峰。为了登山,据说谢灵运发明了木制的钉鞋,上山取掉前掌的齿钉,下山取掉后掌的齿钉,这样上下山既省力又稳当,史称“谢公屐”。如果属实,谢灵运应该在体育史上拥有无可替代的地位。美丽的山山水水净化了谢灵运的心灵。他本因政治斗争失败而来,登山多少也有逃避现实寻求心灵宁静的目的。永嘉的山水让谢灵运找到了心灵栖息地。很少有人能够在一生中找到抚慰滋补心灵的地方,谢灵运在不幸之后幸运地找到了,并激发出了巨大的创作热情。仕途失利的谢灵运在文学诗歌上找到了成功。他吟唱山水,书写四季,记录日月,发展出了一种全新的诗歌形式:山水诗。谢灵运就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在这里,谢灵运将一个普通的南方庭院有声有色地推到了读者面前。“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在这里,谢灵运和读者分享看到的山色美景。他的诗歌没有两晋诗歌玄思虚幻的色彩,更绝少说教与晦涩,清新美丽,平实易懂,彻底扭转了后世的诗风。钟嵘在《诗品》中说谢灵运的山水诗“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上千年后依然被人传唱。当时永嘉和建康通信不便,但谢灵运一有新作,立即以最快速度被传抄到建康。人们称“谢康乐的大作来了”,争相传阅,成为时尚标志。

谢灵运在永嘉无为而治,纵情名山胜水,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太守的岗位难熬,杵在那里并非自己心愿。到任两年多后,谢灵运称病辞职,回到上虞东山隐居。

宋文帝刘义隆逐渐长大,也加入了谢灵运崇拜者的行列。在铲除权臣巩固皇权后,刘义隆征召谢灵运回朝廷,先任命为秘书监,随即升迁为侍中,恩宠无比。刘义隆称赞谢灵运的诗和字为“二宝”。谢灵运的春天来了!谢灵运身上的文人陋习膨胀爆炸了出来。他自恃门第高贵,又才华横溢,名望在外,夸耀说:“天下才共一石(一石等于十斗),三国大才子曹植独占八斗,我占了一斗。剩下的一斗天下人平分。”他盲目乐观,以为位极人臣、重塑陈郡谢家辉煌的日子就在眼前。他踊跃向朝廷建议,积极和同僚们商谈政事,刘义隆无一采纳。刘义隆很尊重谢灵运,但那是文艺领域的尊重,不涉及权力。他提拔谢灵运在身边,“唯以文义接见”,只是当做文学侍从而已。不料,谢灵运一相情愿地要介入政治。没不久,谢灵运也看出了皇帝的真实意思,皇上对他是用文字轻政治,朝廷真正得道的是另外一些有能力的实干之才。他们的门第和名望都不能和谢灵运相比,但他们得势了。也许朝政真的需要他们。谢灵运第二次选择了辞官。他知道这个选择基本上意味着告别了政坛,人生不会再有先前的良机了。谢灵运给自己个政治前途判了死刑。

辞官回乡后,谢灵运守着硕大的庄园,写诗作画,找朋友游玩取乐。他是待不住的人,不时率领数百随从去深山幽谷探险览胜。会稽南边的临海郡在群山峻岭环抱之中,交通极其不便,据说风景优美,但很少有人去过,更没有多少吟诵文章。谢灵运好奇心切,带上五百个家丁家将就出发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就是要一览庐山真面目。临海太守王秀得到报告说,有几百人开通了天台山和括苍山,奔临海郡城而来。临海很少有人造访,王秀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一伙强人,不是来攻打郡城就是来打劫的,下令紧闭城门做好防范。谢灵运是来旅游的,却吃了个闭门羹。经过交涉,王秀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谢灵运来临海搞创作了,虚惊一场。谢灵运游兴不减,在临海玩够了,临别时还拉着王秀,邀请他一起继续探索深山老林。王秀可没有谢灵运那样的闲情雅致,更不敢擅离职守,赶紧推辞了。

居家的谢灵运又惹上了麻烦。他要填湖开田,会稽太守孟顗不同意。谢灵运说孟顗不让他开发农田是因为迷信佛教,怕填湖让鱼虾丧生,并嘲笑他说:“得道靠的是天性聪慧,你生在我前,成佛必在我后。”孟顗恨死谢灵运了,告了他一状,说他有“异志”。谢灵运吓得赶紧连夜进京申辩。刘义隆对谢灵运很了解,不仅没有追究,还留他在建康主持典籍编辑。半年之内,谢灵运联合他人编订图书上万卷。

刘义隆觉得谢灵运这个人可惜了,起用他担任临川内史。到了临川,谢灵运仍旧不理政事,终日游荡。人际关系也没搞好,谢灵运再次被地方官员弹劾。自己满腔抱负,非但得不到重用,却多次和那些泥鳅王八纠缠申辩,苍天真是不公啊!谢灵运这次来了气,把告他的人扣押了起来,还赋诗一首:“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满腹牢骚的谢灵运将刘宋王朝比做暴秦,自比张良、鲁仲连。这两位都是要推翻暴秦的人。暴秦是谁?人们第一就联想起本朝来。那么谢灵运是要推翻朝廷了!刘义隆终于忍受不了谢灵运了,决心要治他的罪。司徒刘义康亲自派人收捕他,谢灵运一不做二不休,竟然调兵拒捕。结果罪上加罪,被捕后降死一等,流放广州。

谢灵运依然不改狂放本色,坦荡地到广州去了。不想,刚到广州,新的诏书就跟到了。朝廷称谢灵运叛逆不道,下令就地正法。谢灵运在广州被当众斩首,年仅四十九岁。同时被朝廷下令杀害的还有刘义真。谢灵运被斩首前叹息道:“真是小狂风雅,中狂讨嫌,大狂送命。”

谢灵运的死多少意味着陈郡谢家不可挽回的衰败。在他之后,谢家又出现了一位谢朓。谢灵运与谢朓并称文学史上的“大小谢”。谢朓留下了“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的诗句,风格与谢灵运相近,性情也是洒脱不羁,名声在外,被南齐藩王器重。南齐后期,始安王萧遥光阴谋篡位,谢朓不预其谋,反遭诬陷,下狱冤死。“大小谢”极其类似的悲剧命运何尝不是谢家走向没落的反复宣示。

说到陈郡谢家的衰落,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连年的战乱和杀戮。孙恩造反时,谢家势力正处于巅峰时期,主持了镇压造反的工作。结果,两年中近十位谢家青壮子弟死于战火,好几支血脉遭到了灭门。之后,桓温的儿子桓玄继承父亲的野心,再次造反作乱,悍然称帝。桓玄一度要占乌衣巷的谢家作兵营。谢安的孙子谢混苦苦哀求。桓玄考虑到桓谢两家的先人关系不错,最后放弃了占谢家为兵营的念头。这两个大劫加上侯景之乱时的杀戮,令谢家蒙受了重大损失。其次,新的政治人物和势力的兴起,尤其是寒门势力的崛起冲击了陈郡谢家等老牌门户。政治气候变了,谢家的政治田地不再旱涝保收了,后代要想重掌祖辈的权力难上加难了。后期,陈郡谢家子弟虽然充斥南朝各代,但有所作为的政治人物已不多见。世族子弟的无所作为,与政治渐行渐远是有必然性的。陈郡谢家的衰落仅是其中的一个表现。

陈郡谢家在史书上的最后一个名士是谢安的九世孙谢贞。谢贞一生如浮萍一般在乱世中飘荡。侯景叛乱中,谢贞随无数难民被掳掠到长安,后回到南陈,又遇到整天唱着玉树后庭花的陈后主。人生多舛、国家无望,谢贞苦闷异常,又遇到母亲去世,他痛哭气绝,竟然也死了。也许正是这种看似异常的“孝行”才让谢贞在史书上为家族争得了最后的赞誉。

谢贞诗歌才华不错,流传下来的却只有“风定花犹落”一句。有人说,只凭这一句谢贞就能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也有人说谢贞这句参诗一语成谶,写出了陈郡谢家和两晋南朝整个贵族门阀的没落。谢贞死后第四年,腐朽的南陈王朝覆灭了,金陵王气黯然收。两晋南北朝世族门阀的昌盛时代正式结束,王谢子弟踪迹难寻,旧时堂前的燕子现在都出入寻常百姓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