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说话声音大了,惊动了更多的居民,大家纷纷举着火把出来探究竟,一听汉军到了,都显得很高兴。这时那个路上捡的人,嘴里弱弱地喊着水,田虑正要喂他,韩老丈突然扑了过去,不住地喊着“阳阳”,原来是他的儿子,几天前驮了些稻谷上阳关去粜,顺便买些家用物品,家里人正盘算着该回来了,不想出事被汉使所救,这也是缘分。
韩老丈拉来儿媳和两个半大孙子,跪下谢恩。班超赶紧拉起,说受不起老人家如此大礼。居民们也围了过来,帮着把人抬到房子里,一番救治,终于苏醒。韩老丈就招呼大家扫舍做饭,铡草喂马。田虑上前说米已下锅,草料也够用,不劳老丈费神,你好好照顾一下韩阳吧!
等到人马洗刷喂食完毕,已是晨光微曦,居民们执意要“老家”的人到房子里歇息。盛情难却,班超与郭恂商量,恭敬不如从命,纵是地铺柴房,也强过露天帐篷,遂与郭恂一起躺在韩老丈的炕上。
摸着老妇人扫了一遍又一遍的炕席,瞅着树枝苫泥的低矮屋顶,听着窗外咯咯的鸡鸣,班超一时难以入睡,虽然他已经很累了,眼皮不住地打架。他想房东韩老丈,想那个善良的独居土著,感恩屯军传入水稻栽培技术的义举,想老丈听到“老家”来人时的兴奋,也想当年西域屯田安家的好几千兵民,在匈奴大兵压境时的无助、作难和最终家破人亡的凄惨,由此想到国家在西域弃与守的问题上,的确是做了一些不慎重、不明智和缺乏远见的决断……
西域之土,异常广袤,包括玉门关和阳关以西、以巴尔喀什湖、葱岭,准格尔盆地、昆仑山和费尔干纳盆地为界的中亚和西亚大部分地区。但这一带多是茫茫大漠不毛之地,河流山林绿洲等适合人居的地方较少,干旱缺雨,地广人稀,龟兹人口最多也只有八万,其它从几万到几百不等,大小有个城池,就敢立国称王,先过过王瘾再说,比较稳定的地方政权有三十六个,一度还曾出现五十个王国。
西域诸国以天山为界,分为南北两部:南部绝大部分分布在天山以南的塔里木盆地周边,盆地南缘有且末、小宛、精绝、扞弥、于阗、皮山、莎车等国,被称为“南道诸国”,盆地的北缘有危须、焉耆、尉犁、乌垒、龟兹、姑墨、温宿、尉头、疏勒等国,被称为“北道诸国”,在盆地西南、葱岭一带有蒲犁、无雷等国,在盆地的最东端有楼兰(后称鄯善),这些国家语言庞杂,风俗各异,多以城郭为中心,居民务农为主,兼养牲畜,少有逐水草而居的纯牧业;天山以北有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大乌孙,是六十多万人的大国,在他的西边是大宛和康居,康居也有六七十万人,而东边就是车师后庭和一些小国了,这些地方均与匈奴同俗,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这林林总总的国家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匈奴的附属国,自西汉张骞开通“丝绸之路”以来,普遍对汉朝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制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位于天山以北的乌孙昆莫首先向汉称臣,并于公元前108和104年,两次迎娶汉室宗亲之女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汉王朝和西域各国的使者络绎不绝,商业贸易更是繁荣,汉帝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和麻织、缫丝、染缬等技术迅速传到西域乃至波斯一带,而西域及其周边的皮毛、地毯、乐器等产品以及胡麻、胡桃、胡萝卜、石榴、西瓜等作物的栽培技术逐步传到中原,极大丰富了“丝绸之路”沿线居民的物质文化生活,给各国人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一时之间,人头攒动的长安城到处都晃动着胡人的帽子,也有不少商贾前往西方行商。由于货物贸易和人员交流的迅速增长,各个国家的国库得到了较大的充实。因此,“丝绸之路”是深受沿线国家普遍欢迎的友好路、通商路、富裕路。
然而,由于这时匈奴在西域的统治还没有根本动摇,一些国家慑于匈奴的压力,故意刁难汉使,“禁其食物”,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用”(《史记?大宛传》),几个位于交通孔道口的国家,还常常“攻劫汉使”,以兵阻道。为保证商路畅通,汉发兵攻击兵匪一家的姑师(今新疆吐鲁番、鄯善、奇台一带)、劝降跟着匈奴起哄的楼兰(今新疆若羌一带),公元前102年直接远征大宛(今吉尔吉斯一带),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自此“西域震恐,都遣使来贡献”(《汉书?西域传》)。公元前101年西汉政府遂在敦煌到盐泽(今罗布泊)之间设立了交通亭站,在天山北道的要塞乌垒城(今轮台县东北)设置使者校尉,还在柳中、渠犁(今库尔勒附近)等处屯田,以保护汉与西域诸国间的交通孔道,为来往使者提供食宿和旅行便利,天山以南地区便基本掌控在汉朝手里。
公元前60年,匈奴发生大规模内乱,无力外顾,撤销了其在西域设立的“僮仆都尉”,匈奴西边日逐王率众到汉西域地方长官郑吉处投降,天山以北几十个原来的匈奴附属国,纷纷遣子为质,归附汉朝,西汉因此将原来的使者都尉府升格为西域都护府,任命原使者都尉郑吉为第一任西域都护,职务相当于关内郡、封国和侯国的都尉,秩比二千石,命其统辖西域诸国,管理屯田,颁行朝廷号令,诸国有乱,得发兵征讨,实际上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西域大吏。从此,汉朝正式在西域行使国家主权,“自译长、城长、君、监、吏、大禄、百工、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至侯、王,皆佩汉印绶”(《后汉书?西域传》)。此举对于中国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巩固,有着划时代的影响。
此后八十年,西域一直在西汉政府的管理之下。公元23年,葬送西汉的新朝皇帝王莽被杀,第十九任西域都护李崇与内地失去联系,匈奴乘虚而入,“略有西域”,横征暴敛,天山南道的大部分国家不堪忍受,纷纷要求东汉王朝恢复“都护”管辖,久受汉文化熏陶的莎车王康更是组织力量抗拒匈奴,保护着未及时撤离的西域的“故都护吏士妻子千余口”,并写信给当时驻防河西五郡的大将军窦融,希望早日恢复与汉的联系。公元29年窦融以东汉政府的名义,封康为“汉莎车建功怀德王,兼任西域大都尉”,统领西域五十余国。尔后莎车、鄯善、车师、焉耆等十八国又派人到洛阳“请立都护”,甚至将质子送到敦煌太守处,等待汉朝政府的恩准。
令后人想不通的是光武帝刘秀,竟对西域采取了“放羊”政策。唉,横刀立马打天下的光武帝,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有作为的主,在他与更始帝刘玄争天下时,也是寸土不让,可是在西域的问题却是相当的糊涂,也许他嫌西域位置偏远,人口稀少,给朝廷也做不了多少贡献,甚至还要朝廷花许多钱赏赐、花许多功夫经营,也许他认为劳民伤财与匈奴争夺这一块不毛之地不值,也许他那天正好为后宫的争风吃醋不开心,而不长眼的下臣又急着上奏,正赶上他一举气话……总之,他这近乎儿戏的一句“由他自去”导致“丝绸之路”立即中断,汉与西方的人文商品交流也从此搁浅,汉朝政府经营西域八十年的成果付诸东流了……
一阵窃窃的私语,把班超吵醒了。他这个人睡觉很轻,带兵出来后警惕心更高。他眨巴眨巴眼,见身边的郭恂翻了个身,就蹑手蹑脚下了炕,拉开缝子粗大的房门,一眼就看见木架上挂着一只已经剥皮的羊,架下站着手拎尖刀的韩老丈,正同一个年龄相仿的老丈在比划,两个人脖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脸上却挂着笑容,而那个老丈手里牵着一只羊,羊头上蒙了块青布片,看样子也是要宰,被韩老丈挡着不让。
俩老人一看班超出来,似乎遇到救星,都要长官替自己说话。班超问了缘由,知是韩老丈已经让家家户户和面,自己亲手宰羊,要做羊肉拉面,犒劳“老家”的人,那个与韩老丈同命相怜的老屯军,说自己也是关内之人,劳军也有一份,非要一家宰一只,不能二只都让韩老丈家出,韩老丈觉得自己家羊多,年轻时还是屯军的什长,这次汉军又救了他儿子的命,执意大包大揽,两人互不相让,就这么争执起来了。
班超见是如此,不由得脸颊发热,眼眶发红,一时语塞,手足无措,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似乎自己就是当年对不起他们的那个人。试想两个被政府遗弃五十年的老兵,没有愤懑,没有抱怨,甚至没有说一句遗憾的话,一见到汉军就视作“老家”的人,腾房子扫炕,杀羊做拉面,热情款待,这不是一般的厚道,也不是一般的宽容,明明是对亲人的感情,对“老家”的眷恋,只有亲人之间才是不计较你错我对、你长我短的。可我班超刚入西域,寸功为建,有什么资格劳烦两位老者和他们的后人,有什么理由享受这样优厚的待遇?他只能上前深深鞠上一躬,尊声“老前辈”,然后紧紧搂住两位老人。这时,他明显感觉肩膀上有热泪浸润,老人的身子在颤抖。
这一顿饭吃得很香,是班超离开洛阳以来最可口的一顿,特别是加了戈壁滩生长的蓬蓬草灰拉扯的面条,又圆又细又筋道,再拌上羊肉,浇点肉汤,加点葱头蒜苗,看见就流涎水。饭后,班超与郭恂商议,路途已经过了大半,不如在此休整半天,次日天明出发。遂打发董健叫上向导,带几个人往昨天走过的路上做一些路标,石头尽量堆多点,三五里一个,能走多远走多远,天黑之前务必回来;嘱祭参佯装逗鸡,仔细察看一下颓败的驿亭,准备修缮重开,不要引起居民不快;吩咐田虑带两人安排后续粮草饮水,剩下的人让霍延带着补渠修路,工具就找居民借,一定要修得路平渠畅,有模有样;自己和郭恂带着白狐,往各家各户走访,了解户籍人情,地亩情况,各给一些金钱,聊表谢慰之意,特别对那户原住民,千谢万谢。
当年收留韩老丈的老人已经去世,他儿子娶了韩老丈的女儿,韩老丈的儿子韩阳是这家的女婿,子女们笑说我们几家都是亲戚了,你家有我,我家有你,啥谢不谢的,就等你们打跑匈奴,大家能过更好的日子,我们能去洛阳看看,这一辈子就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