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这家伙出去后一夜未归,班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巧这天已过晌午,还不见人来招呼吃饭,大家都饿了,纷纷聚到院子打发时间。一直到了后晌,才见国宾馆的馆丞来了,说今天就在驿舘用餐,饭食的质量与国宾馆一样,是专门安排国宾馆的厨子来做的。
班超觉得驿舘的餐厅虽然不能和国宾馆比,但也差不到哪里去,要是一直在这里就餐,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是打一开始就在国宾馆就餐,没有一点征兆,突然变换就餐地方,那边肯定在接待别的什么人。本来这几天他的神经就一直紧绷,怀疑鄯善王迟迟不见,是有什么让他无法决策的外力,而最大的外力是匈奴,绝对不会来自内部。他下意识地开始打量馆丞,见这家伙眼神飘忽,神情怪异,似有尴尬,怀疑事出有因,八成是匈奴来了。他忽然装出很热情的样子,说馆丞不辞劳苦,连日安排饭食,心下甚是感激,有一包茶叶要送给馆丞,请其到房间小坐,并给霍延使个眼色。
进到房间,班超随手把门一关,一把抓住馆丞的领口,直接推到墙角,诈问:匈奴人已经来了几天,现住何处?馆丞突然受惊,以为汉使已经知晓匈奴人到达的消息,亏得鄯善上下还严加保密。就如实相告,匈奴人也就前晚才到,有一百二十多人,为了不让你们相互撞见,就让他们在北城门里最大的驿舘扎帐,一直折腾到天亮,昨天白天睡了一天。今天上午本来安排先宴请匈奴,然后请汉使就餐,把时间错开,谁知匈奴人贪杯,一喝就是半天,大王怕饿着汉使,指使临时在驿舘安排饭食。
班超见自己所疑不虚,一下子紧张起来。这绝对是一个坏消息,汉与匈奴势不两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匈奴人这个时候来鄯善,而且来这么多人,显然是防着汉朝向鄯善渗透的,他们要是知道汉使已经到达,第一时间就会来挑战的,而双方人马悬殊巨大,敌众我寡,城里又无险可据,几无胜算。好在现在的情况还不是最坏的,鄯善王顾忌汉朝政府大兵压境,还采取了保密措施,没把汉使的消息透漏给匈奴,但这个秘密是保守不了多久的,只要对方一接触居民,很快就会一清二楚。眼下唯一先发制人的机会就在今夜,错过这个机会,他和他的骑士们恐怕只能去另一个世界了,死亡的威胁让人不寒而栗。
既是要采取行动,这个馆丞显然是不能再回去了。他班超让霍延将其捆起来,嘴里塞上布子,推到睡榻上蒙起来,告诉他要想活命就悄悄睡觉,否则就杀了他。这时董健寻来了,说他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哪里光气氛不对,是匈奴的刀子架到咱们脖颈上了,一百二十多把呢!只是鄯善王瞻前顾后,没有暴露汉使罢了。今天匈奴人酒喝高了,夜里必然睡得死沉,不如火攻他的营地,让他们在梦里见阎王去吧!班超把自己的想法一说,董健吐了一下舌头,说真是刀架脖颈了,就等一哗啦,干!干他狗日的,咱也有刀!
霍延说成是成,要是再有点桐油,就更好了。班超点点头,说一会儿安排人去找,能找着更好,找不着用柴火,驿舘里柴禾马草有的是。当下三人就敲定了作战方案,并对郭恂保密,要求全体人员保持安定,到餐厅吃饭。
也许是饿的时间长了,也许是驿舘的饭菜味道特别,士兵们吃得很香。班超也饿了大半天,但此刻一点食欲都没有,他只喝了几盏酒,连筷子都不动。祭参注意到班超的异常,附耳低问是不是为白狐未归担心,班超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有一些人见长官表情凝重,也先后放下了筷子,眼巴巴看着他。他觉得这一趟来的比较顺利,许多人已经放松了警惕,现在有必要把实情告诉大家,让所有的人都清楚目前的处境。
“谁知道今儿为何在这里就餐:谁知道鄯善王现在干啥?”
班超敲了敲餐桌,一连提了两个问题。部下们没人回答,餐厅由嘈杂变得很安静。他故意冷了冷场,突然站起来告诉大家,鄯善王正在国宾馆宴请匈奴人呢,匈奴骑兵来了,而且数量是咱们的三、四倍,赶明儿鄯善王要是把咱们交给匈奴人,或者与匈奴人一起来抓咱们,那咱们这些人的尸骨,恐怕就只能被抛在沙漠,任蜥蜴吞噬了,就像前几天累死沙漠的那匹战马一样。弟兄们跟我来到这与汉隔绝几十年的地方,都是想建立大功,求取富贵,让家里的亲人过上好日子。可这是刀口上舔血的事情,舔好了功成名就,舔不好就会身首异处,大家说说该怎么办。
乍闻匈奴消息,士兵们不免吃惊,有的说现在就杀出去包围国宾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有的说找鄯善王交涉,看他到底是跟匈奴还是跟汉朝,要是跟匈奴,就干掉他;也有的担心跟匈奴人干起来人少吃亏,这里天时地利都没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发现郭恂不在,提议班超和他好好商量商量。祭参腿勤,就要出去叫,被班超白了一眼,马上老老实实坐回去,环顾餐厅,见门是关的,田虑早就搬把凳子坐在门口,显然是不让人出去。班超起身,绕着几张餐桌转了一圈,指出郭恂身体不适,又胆小怕事,此事不须惊动他,再一次让大家想办法。
餐厅又一次变得鸦雀无声,只见董健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盏往桌上重重一掷,两眼瞪得老大,说事已至此,要想活命,唯有听班司马命令!霍延接住话头,重提红柳滩那一仗,班司马布的口袋阵,几百匈奴人进去,只有死的份,没有活的命,相信班司马,他一定能让大家转危为安,逢凶化吉。众骑士这时也都镇静了下来,异口同声愿意跟随班司马,同甘共苦,唯命是从。
就在大家纷纷表态的时候,白狐敲门进来,被田虑屁股上踹了一脚,问他野到哪儿去了。白狐哎哟了一声,捂着屁股,直接跑到班超跟前,附耳低语买了二百一十斤桐油,七十斤松香粉,平均装成七份,够烧他一阵子了,送货的人还在外面等钱。
班超一怔,心下大喜,当胸轻打白狐一掌背:你这家伙不愧是见多识广的主,才跟了我几天,竟能猜到我心里!叫他找田虑拿钱,并将送货人扣住,也不细问他这两天的经历,转脸一黑,对大家说:
“弟兄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眼下的情况是:如果咱们干掉匈奴人,鄯善上下必然惊骇落胆,不得不乖乖复归汉朝,咱们就都是大汉的功臣,等着升官发财抱美人吧;如果匈奴人干掉咱们,咱们的家庭就都失去了靠山,老娘没了孝子,老婆没了丈夫,儿女没了亲爹,鄯善就还是匈奴的地盘,窦固将军就白派咱们一趟,更重要的是,咱们都死得不值,像司马迁说的,轻于鸿毛,将被后世万代笑话。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就是先下手为强,成败在此一举!我这里已经定好了方案,大家有没有胆量?”
有!众人异口同声,群情激动。
客观的说,班超还是善于激励将士的,有点时光飞转一千八百六十年后党代表的范儿。凭他这几句话,就把大家的恐惧心理扫除了。生死悬于一线,胆量这东西有没有都得有了,再说骑士们本来就不缺,哪次冲锋还想下一次!于是封锁驿舘,许进不许出,令大家吃饱待命;旋即又叫来白狐,与董健、霍延、甘英、田虑等人开会,仔细筹划部署。甘英是董健手下的屯长,现在和董健、霍延都是使团的什长,各管十个人。
白狐说他在酒馆碰上一个匈奴军需官,出来买马掌,把几个铁匠铺跑遍了,也没买够一百五十副,骂骂咧咧跑到馆子,等铁匠现打。白狐自称是乌孙商人,也是来买马掌的,两人喝得高兴,聊得也热火。匈奴骑兵是从龟兹过来的,有一百二十多人,主要任务是给鄯善王施压,不许汉朝人员入境。后晌,马掌凑够了,匈奴军需官也喝高了,白狐主动陪他回到城北的驿舘,交割马掌,完事后被邀请一起喝奶茶,喝得兴起,复又喝酒,天黑了就安排在驿舘住下,使他有机会把驿舘踏勘得清清楚楚。
匈奴帐篷共七顶,搭在驿舘后面的空地上,出口都在东面,中间一顶住的是千骑长(相当于汉军的部校尉)和几个随从,其他帐篷各住约二十人,有一百五十多匹军马,全部养在驿舘西南角的大马厩。上午匈奴人赴宴前,白狐才告辞出来,出来后思来想去,觉得按班司马的脾气,不能让匈奴人活过明天,而以他从匈奴逃跑的经验判断,灭敌的最好办法是深夜放火,于是就悄悄买桐油、松香,让店家分装、送货。一直忙到黄昏,回到驿舘找班超汇报,发现卧榻上的国宾馆馆丞,问明情况,安慰了几句,就到餐厅来了。
班超听了白狐的陈述,不住地笑,又不住地拍他的肩膀,说他哪里是个译官,真真就是个及时雨,好参军,从今日起你就任参军兼译官,这次立了大功,十多年马没有白贩,有你这些家伙什儿,事情成了一半。大家都向白狐道谢道贺,随后就分配任务:班超亲带田虑、甘英等人纵火,待火势燃起后机动;董健带二十人,各携弩机、弓箭和马刀,在帐篷之间把守,见有人出来即射即砍,除恶务尽,万万不能让一个活着逃走;霍延、白狐带十人,从驿舘借鼓,到时见火起即猛敲,并用匈奴语喊杀,兵不厌诈;三更起身,五更行动,各人分头准备;为不泄露行踪,全部人员不骑马隐蔽步行,不成功便成仁。
也该班超事成,当夜北风挺大,残月昏黯,扜泥城宛如浸在雾里,刚好掩护了小分队的行动。白狐将两个送货的伙计也带着,加倍付给货款,让其帮着运送发火材料。到了匈奴骑兵驻屯的驿舘门口,董健带人潜入,摸掉哨兵,然后大队包抄过去,呈众星拱月般布置的七顶帐篷,不见任何动静。
班超暗喜,迅速用手势布置就位,然后就给帐篷周围泼洒桐油、松香。由于风打篷布的声音很大,他们轻手轻脚的动作也没引起异响,一切有如神助。匈奴骑兵们喝了大半天的烧酒,此时正睡得死人一样,不少人还在磨牙放屁说梦话。班超本想让他们多睡一会儿,默念两句超度的经文,田虑已经将火把点着了,那就烧吧——地域之门提前开启!
也就喘几口气的功夫,七顶帐篷全部燃了起来,风助火势,火苗呼呼上窜,很快照亮了半个天空,帐篷纷纷坍塌,变成七个大火堆,松香在火苗里噼里啪啦,纵横跳跃,拉扯出许多蓝色的长火焰,烟黑且呛,帐后的鼓点咚咚咚咚敲得又急又响,伴着声嘶力竭的呐喊。火堆里的匈奴人惊慌失措,根本闹不清咋回事,吓得起身乱窜,一群群光溜溜的就像脱了毛的野猪,窜来窜去还是被火圈阻着出不去,嚎叫着挣扎。
外面的汉军站在暗处,离得又不远,看得真真切切,弩箭都是瞄准了再射,射倒的就直接躺在火里炙烧,没被射倒的拼命往火堆外面冲。班超一看,大局已定,叫霍延等人停止击鼓,来助董健,拣能动的就杀,那些已被烧得半糊的,好不容易逃出火堆,来不及咳嗽一声又被削掉脑壳,白白费了许多功夫,还是难逃一死的命运。班超自己也提着宝剑,见有出火海的就砍,一会儿砍下好几个头颅。他没想到自己拿了几十年毛笔的手,杀起敌人来一点都不吃力,从心底感激董健对他的作战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