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窦固将军所料,西行大军刚到玉门关,太尉府(相当于现今的国防部)的命令就飞传过来,督促西出天山、直捣务涂谷(今新疆吉木萨尔)。
窦固明知太尉府那一帮人根本不了解前方的情况,都是秉承皇帝的急功近利,受了耿秉将军的忽悠,纯粹是瞎指挥。由于这些人的瞎指挥,朝廷每年不知要靡费多少钱粮,前方的将士要吃多少苦!无奈军令如山,不得不从,抗命比打了败仗还罪大,下狱论死都是轻的。于是他留一部在玉门关作预备队,建立巩固的军需供应体系,将大军分成三拨,保持纵马一个时辰的距离,梯次前进,后军到,前军进,步步为营,仍以骑都尉耿忠为先锋。
耿忠可能是耿氏军事世家性格最好的一个将军,与他那位急火火的堂兄耿秉完全不同,不急不慢,不温不火,成天笑呵呵的,常常还说些笑话,与他一起行军一点也没有辛苦的感觉。
务涂谷位处天山东部,夏秋水丰草茂,冬春风大雪多,农牧杂间,是一块富庶地方,因为离匈奴的主要活动区域较近,北匈奴几百年前就在这里设立了车师后庭(又称车师后王国),作为沟通匈奴与西域的门户,与设在交河城的车师前庭(今吐鲁番境内)南北呼应,直达龟兹,控制西域各国。
因此,攻下务涂谷,就等于掐住了匈奴在西域的咽喉,意义非凡。但务涂谷南有天山主峰博格达阻挡,北有卡拉麦里山丘依托,西部是开阔的平缓原野,眼下都由匈奴人盘踞,而东部只有狭窄的山谷可出蒲类海、伊吾卢(今哈密),通达河西,绝对是易守难攻,何况这里是匈奴在天山以北的政治军事中心,必有重兵把守,岂是轻易能够得手的。班超理解这次使命的艰难,一切都寄望于将士竭力用命。不过他看耿忠老将军不动声色的样子,好像并不着急,就一再用眼神试探,想知道侯爷对进攻务涂谷有多少把握。
耿忠自然是看出了班超的心思,就是迟迟不肯点题,到了中午,利用埋锅造饭的机会,才将班超扯到一边,告诉他上伐谋,下伐兵,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谋不好难成事,谋再好也未必成,打仗的事无常理,无可无不可,一看天,二看势,三看兵,四看器,而谋略乃是对这四方面因素的把握和应用,肉搏是下下之策,往往又是取胜关键,一旦短兵相接,相互厮杀,你死我活,瞬息万变,常常绝处逢生,倏忽见输赢。
班超觉得老将军天上地下,云里雾里,说了一通孙武的兵法,还是没有解开他心头的疙瘩。他想着上官自有上官的考虑,也不再打问,只是利用一切时间,仔细查看地图,研究地形,要把通往务涂谷的山高水低、漠荒壁野全都装进心里。
接近伊吾卢的时候,忽有哨探来报,发现大队匈奴骑兵,在哈里尔河岸一处长红柳的河滩扎帐做饭,凿冰饮马,约有两千余众。耿忠一面派人飞报窦固,一面令温校尉派人监视。班超自告奋勇,温校尉让他带着董健的曲队迂回前进,摸清情况,及时传递,不要打草惊蛇,等待大部队到达再战。班超得令后,即刻带队纵马疾行,顺一段一段洪水冲出来的小沟摸到敌军侧翼,在一个长有一里半的小沟里偃旗勒马隐蔽下来,然后亲自带人摸到沟口侦查。
沟口到匈奴人最近的帐篷也就两箭之地,居高临下可以看得很清楚,但匈奴人在高处放了一个明哨,来回走动,限制了侦查人员抵近。必须摸掉他,还不能引起大的响动,重要的是还得派一个熟悉匈奴语言的人,换装顶替戳在那里,应付匈奴人的招呼,让匈奴人不生疑心。
班超问董健,有没有好办法。董健嘿嘿一笑,打个手势,就有人送来套马索,然后学声鹧鸪叫,把那匈奴哨兵吸引过来,突然抛索套脖,顺势拽拉,直接拽倒在沟边,使劲一勒,那哨兵的小腿踢腾了两下,立时挺直,然后就扒了其行头,给刚才送绳索的骑士穿上,替匈奴当“哨兵”。
董健这一连串动作,娴熟麻利,一气呵成,简直把班超看傻眼了。他高兴地给了董健一个赞许的眼神,就要爬上沟沿亲自侦查,董健摆手劝阻,然后自己爬在沟沿与来回走动的“哨兵”对话,主要用手势,偶而也用匈奴语低声哇啦哇啦,回过头告诉班超,帐篷一百二,每帐驻兵约二十,大多数集中在靠西一里左右的河湾里,河宽五六丈,河面盖着厚冰,匈奴人正在喝酒吃肉,不时有羊肉的膻味随风飘来,看样子还没有发现汉兵的动向。如果这会儿能来个大包抄,从河两岸把匈奴压缩在较小的空间,绝对连锅端,可惜人马太少了。
“要不要突进去杀他一阵?”
“好我的兄弟,你欺负我没打过仗啊?”
班超嗔怪地击了董健一肘,蓦然想起“瞬息万变”、“兵贵神速”、“迅雷不及掩耳”等兵法术语,觉得眼下倒真是个机会。只是不知道匈奴人为何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扎帐,附近还有没有别的部队。他一边差人向耿忠温校尉传递军情信息,请求后队跟进,一面与董健商量设伏诱敌,在这小沟里打他一仗。
这条沟虽然不长,但拐了几个弯,完全是洪水冲出来的模样,沟尾斜坡伸向茫茫戈壁,沟口最深约两丈五,两面峭壁露出一层沙土一层卵石的茬子,一碰就会滑落,只有很少几个地方比较平缓,人马可以攀登,整个地形好似硕大的木楔,具备三十六计中“关门捉贼”的基本要件。
董健的意思是他带几十精骑,乘敌不备先冲一阵,等敌人反应过来就佯败退回沟里;在他出发的同时,班超把大队人马悄悄开上小沟两岸,强弩大箭伺候,等敌放马进来一批,弩箭齐发,射住后队,然后两边一起压下,向沟尾呼啸而去,由他在沟尾接应,也不恋战,得手就向主力靠拢。
班超觉得董健的想法是一条好计,但这里的地形只是小利,无大险可凭,必须有机会之利方为可行,因为敌众我寡,力量悬殊,万一蜂拥而来,突破我防线,我方即刻处于下风,双方都是骑兵,运动速度很快,一旦厮拼,难以应付,就算逃回大营,已经挫了汉军锐气,如何面对两位侯爷。不如先行部署,等待大队杀到,敌军倾巢出动,过去大半,然后再诱敌进沟,狠狠地咬他一口,再与大队汇合。
董健觉得假司马的想法更为成熟,给班超竖了大拇指,转身吩咐下去,全队退到沟尾,只留五十精骑,准备随时行动。正在这时,派出的联络兵带着另一曲人马摸上来了,军侯是霍延,说是半路碰上的。原来耿忠在班超出发后不久就派霍延接应,说是大军据此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路程,马上就会发动进攻。霍延是董健的好朋友,温校尉曾经比喻他俩是“胡萝卜不零卖,一卖都是一把的”,打仗时总是互相关照,不把对方独自放在险地。
关于这俩人的关系,还有一个少有人知的秘密。有一年霍延得了疟疾,病得快死了,叫董健通知他家人。董健到他家门口转了转,根本没进去,而是多方打听能救命的良医,遇到一位道长,说祁连山有一种青草能治疟疾,但过了采收季节。董健也不管那么多,骑了两天马找到采药人,背着那个老药师爬到山顶,找遍半架山采了一点点,老药师说够不够就看造化了,你快回去吧!董健二话没说,又骑了两天马赶回来,亲手为他熬汤服用,才救了霍延一条小命。
病好以后,霍延大恩不言谢,直接捎信给家里,想把自己的小妹嫁给董健,父母也同意,不意被董健一口回绝,气得霍延将董健拉出去揍了一顿,说自己妹子长得一朵花似的,你个黑不溜秋的浪子还有啥弹嫌的!可不管霍延如何拳打脚踢,董健就是不还手,也不吭气。后来打仗,董健胯上被匈奴人刺了一刀,眼看就要跌下马去,是霍延赶过来架住匈奴马刀,才使董健逃过一劫,趴马背上逃出激战漩涡。
养伤的时候,霍延去看董健,董健趴他臂上哭了,说他小时候见匈奴人轮奸他的母亲,扑上去拼命,被一个壮汉一脚踢出好远,疼得他半天喘不过气来,成年后也很想有男女之欢,也很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女人,有一次跟老兵去逛窑子,结果很败兴,窑姐儿说是性太急了,点不着火也是有的,要他过几天再来,这个实诚的小伙子一连去了好多次,都是无功而返,后来那窑姐儿白拿许多钱过意不去,建议他找个郎中好好看看。他访遍凉州郎中,花光自己拿血和命换来的所有钱,才有一位老先生劝他别治了,治也白治。
从那以后,霍延就不再在董健面前提女人了,可是对董健却更加关心。他家就在凉州城里,有时能请假回家,每次回来都给董健带好吃的,还将他的衣服拿去家里缝补,董健就跑到霍延家拜了老人为义父义母,还要和霍延一起奉养老人,这俩人就真成兄弟了。据温校尉长期观察,董健勇敢胆大,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他怕的,他手下也没一个怕死的,就是好赌,常把自己的钱财让部下赢得干干净净;霍延心细,考虑问题比较全面,经常帮部下解决实际困难,但过于抠门,谁想喝他一口酒都难。这俩人互补,的确是少有的搭档。班超估计今天也是他们前脚出发,霍延就主动要求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