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5月,又是暮春时节。遥想江南,此时应是绿肥红瘦、风光宜人之季,但台湾岛上已是春深似海、绿荫遮天了。
亚热带气候,已经很灼热了,春日晏晏,春宵沉沉,使蒋介石整天头脑昏昏欲睡,身体感到非常困倦。
那天晚上,蒋介石在台北草山别墅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丽人——宋美龄已从美国飞回来了。他们两人又在重庆的黄山官邸举行记者招待会。
啊!场面真壮观哟,中外嘉宾,仕女如云,外交使节,文武官员,频频举杯。一时,衣衫云鬓,杯光灯影,叮叮当当,环珮作响……
突然,警报“呜——呜”地呼啸,日本飞机黑老鸦似的铺天盖地而来。火光、气浪,一阵狂轰滥炸。他们全倒在地上,大呼大叫。
“达令,达令!”耳边响着的只有宋美龄的声音……
这梦是否是一个凶兆?蒋介石的心剧跳不停。他连忙给远在美国的爱妻宋美龄发去电报,催她速归。
宋美龄连忙自美国飞回来了,来到台北的草山别墅。
经过这一年的动乱、别离,他们似乎更感到夫妻的恩爱。这几天,蒋介石整天同宋美龄在一起,不是去观赏山景,就是徜徉在花径,要不就坐在阳台上聊天。
“达令,你从溪口出来时,没有到武岭学校去弯一弯吗?那个学校气势不凡,当年我给学生们讲话时照的照片也还在。值此春光明媚季节,武岭风光一定是美妙非常,你说是吗?”
宋美龄不知为什么,眼前草山的景色使她回忆起蒋介石家乡的风光。那一年,她陪蒋介石衣锦荣归、返回故里,当他俩在武岭门外下了汽车,步行走进武岭门口时,受到人们夹道的欢迎,那是何等气派,何等出风头!那天,蒋介石身穿长袍马褂,她呢,穿一件藏青色旗袍,外罩一条白色绒线外套,明眸浅笑,左右顾盼,真是春风满面,雍容华贵啊!只可惜好景不长,连武岭门也被共产党的红旗插上了。
“唉——”蒋介石长叹一声,闷闷不乐地皱着眉头说:“我离开溪口的时候,家乡的名山大刹、祖坟祖庙都去拜别过。年年清明,我们都回乡扫墓,今后清明,恐怕只能在异乡客地为我母亲大人祈祷了。”
蒋介石叹息着,他完全清楚:此时大陆上已全是共产党的军队,共产党已在全国城乡建立了政权……而且解放军居然还用木帆船渡过海峡,攻下了金塘岛!真叫人想不通哟!这批土八路怎么如此神通广大!
“我们的盟国朋友,”宋美龄也显得苍老了,眼梢已布满鱼尾纹,她忧郁地一笑说,“国务卿杜勒斯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雷特德福说,定海离台湾数百海里,而大陆近在咫尺,孤悬得很。雷特德福建议你缩短战线,撤出定海,撤出舟山群岛。”
蒋介石来回踱步,踱着踱着突然停住脚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那定海、普陀山离我的家乡近哪!”
确实,他是多么想回家乡去一次呀,特别在这清明时节。
但是,蒋介石还有侥幸心理。
因为自金门、登步两战之后,他感到还可以踞岛防守,因此陆续派军队去舟山,至1950年4月,在舟山的国民党军已达5个军16个师共25万人。
这时蒋经国来向他汇报:
“父亲,根据国防部情报部门汇总情况,舟山对面大陆之共军,系三野陈毅部主力,计14个军38万人;已征集大批船舶,光是机帆船在镇海穿山一线就有300多艘;张爱萍、林遵率舰艇44艘;另外,以徐州、南京、上海、衢州为空军基地,有战斗机,驱逐机、侦察机、轰炸机177架。共军战备一年,决心准备攻击舟山。”
蒋介石特别对林遵率领的海军舰艇和飞机感到很痛心,说:“共军又没有舰艇和飞机,这些东西还不是我们的,都送给共军了,现在用来进攻我们。”蒋介石思索了一会说:“4月28日再飞定海。”这是他最后一次到定海,随行的还有美国前驻华舰队总司令柯克海军上将。
蒋介石先驱车看了舟山本岛北端新造的干览深水码头和环岛战备公路。
这个干览码头水深8.5米,长32米,可泊大型舰轮。后来5月中旬的三天中,从干览码头撤走兵民十几万人赴台湾,就是在这里上船的。大批民夫日夜修路,还有碉堡工事,紫薇乡乡长韩良禹和盐和乡乡长周孝懋正在督工,蒋介石下得车来,为韩和周两人分别题字:
“服务桑梓!”“努力救民!”
1950年4月29日上午,蒋介石在定海召见浙江省政府、党部、参议会诸人,以及定海县县长还有江苏省政府要员。实际上这些党政要员都是流亡政府,没有地盘了。他又分别召见三军主要将领。柯克海军上将特别活跃,除列席三军汇报外,还登上太字号护航舰,与第二舰队司令黎玉玺等几名军官叙谈。柯克又分别会晤舟山防守司令官兼浙江省主席石觉、六十七军军长刘廉一、五十二军军长兼舟山防守副司令官刘玉章,以上这些军官都在英、美留过学,所以柯克就不用译员,直接用英语交谈。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个电报:
共军千帆竞渡登上海南岛!薛岳告急,这个南霸天在3月份,当大陆最后一支蒋介石的部队——盘踞在西康省西昌的胡宗南残部被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歼灭后,曾专程飞往台湾谒蒋,请求放弃海南,撤到台湾。可是蒋介石不许,他牢牢盯住台湾的南北两翼,说:海南不可放弃,舟山更要加强。3月间,还从台湾调独立九十二师海运舟山;4月13日,又将驻金门的十九军两个师调至岱山;还派蒋纬国率装甲兵一部计坦克121辆驰援舟山,蒋纬国到舟山后即回台湾,由骆福全指挥。可是现在这个形势怎么办呢?还是保牢军队要紧。他即命令薛岳余军登船,撤回台湾。1950年5月1日,海南岛全境解放。蒋介石已经动摇了,他准备从舟山群岛撤走所有军队。但是此事还不能公开,他以“总统”身份,在定海街头的“海陆空军联谊社”接见驻舟山的营以上军官。因为蒋介石在1950年3月又复辟了。这个蒋介石还是大吹特吹“‘反攻’大陆”“第三次世界大战快要打起来了”,训话完毕,留下将级人员聚餐,蒋介石又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要加强战术训练,演习作战要演习登陆战,要使士兵们掌握船舶知识,我们要巩固台湾这个‘反共复国’的基地,我们要‘反攻’大陆。”没有一句要撤退的意思。
但是他自己知道非撤退不可,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舟山之行了,他跟蒋经国说:“再到普陀山去看看。”5月10月,台湾的国防部根据蒋介石的密令举行最高作战会议,决定立即转移舟山的陆海空军,集中精力保卫台湾。为了保密,以“美援和日本赔偿物资运输计划”为代号。石觉出席了会议,当天飞回舟山,即下达命令“对共军发动攻势作战”,命令各部队迅速作登船准备。11日,蒋介石又派副参谋总长郭寄峤、空军副司令王叔铭、海军代副总司令马纪壮飞到舟山协助石觉实施这一计划。自5月13日黄昏起,军队、物资开始分批登轮上舰,到17日晨8时装载完毕。据舟山防卫副司令官柳际明中将所写材料,“三天四夜共撤兵民计148000人,其中青壮年男丁13000余人”。八十七军和七十九军实际上已残缺不堪,人数差了一大半。当官的怕到台湾整编时被撤掉军队建制,就下令在当地突击拉壮丁。这里到处架起机枪,一夜的工夫,把成千上万的青壮年男丁拉走,一时哭声震天,乱成一团。
当这批壮丁被押着在干览码头上船离开定海时,多少妻儿老小赶去,强拉着儿子、丈夫、父亲的手,想把亲人留下。一时间,生离死别的情景惨不忍睹,哀号哭叫之声凄切难闻。为了硬把他们拆散,当官的竟下令对死不肯分手的亲属开枪,霎时,尸横海滩,血流成河……造成了著名的舟山拉丁惨案。
当然,这些蒋介石并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蒋介石在舟山的最后之行又到普陀山海天佛国去了一次。
他先到了普陀山的前寺——普济寺,前寺在梅岭山东麓的灵鹭峰下,与寺前的荷花放生池、御碑亭、文昌阁等诸景相互衬映,是普陀山最热闹,也是风光最佳处。这寺庙也是岛上最宏大的一座建筑,共有十殿、十六堂、十二幢楼、四开轩。前寺建于宋神宗元丰八年(1078),当时钦差大臣王舜封的船队到普陀洋面,突然舟不能行。他以为是观音大士显灵,回来后向当朝启奏。宋神宗遂赐金银,在原来小庵基础上扩建了这座寺庙,并赐名为普济寺。
现在,这号称“海天佛国”的普陀山,也住满了杂七杂八的部队:保安团、正规军,江苏的、浙江的都有,简直成了兵营,大小寺庙都住着不少大兵。俞济时的弟弟俞济民,1949年4月才任命的杭州市市长竟住在普陀山上。
在戒备森严的情况下,俞济时陪着蒋介石进了普济寺的山门。
一座万寿亭,亭内竖着万历、康熙的御碑。蒋介石驻足看了一会儿,便走进正门,来到天王殿。
殿正中端坐着金光熠熠的弥勒佛。蒋介石回头对蒋经国说,“这弥勒佛原叫布袋和尚,和我们的祖先三房太公摩诃居士很熟,布袋和尚在奉化岳林寺出家,三房太公死后葬在天童寺小弥陀山上。去年我们去过,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蒋经国连连点头。
“人呵,不可忘了祖宗。”蒋介石像动了真情似的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根本,根本,根才是本哪!”
出天王殿,是一片宽广的庭院,院中古木参天。正面是大圆通殿,单层重檐,宽敞得很。殿内即使容纳千人也不觉拥挤,平时上百和尚做佛事,庄严隆重。可是现在香火冷落,殿中供奉着高达近九公尺高的毗卢观音,大殿四周端坐观音三十二化身,或龙钟古佛,或年轻僧尼,或三头六臂,或威武神勇,为观音大士道场所特有。
蒋介石拈香礼拜,又跪在毗卢观音的面前,捧起签筒,祈求起来。他在祈求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俞济时拿了蒋介石求到的第二十八签签纸念道: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委座,好兆头,好兆头!”
蒋介石接过签纸,看了一下,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随从人员讲话:
“前途暂时困难,以后有好起来的一天,有希望好起来的……”
当晚,蒋介石宿在紫竹林庵内。
“不肯去观音院”与紫竹林庵都建在潮音洞的崖顶上。传说:唐咸通四年(863),日本和尚慧锷从五台山请得观音大士像一尊,携带回国,经普陀莲花洋,浪泛莲花,船不能行。他以为这是菩萨显灵,观音大士不肯走,于是祷告说:
“若我国众生无缘见佛,当从所向建立寺院。”
结果船漂流到潮音洞下,那里的居民张氏,让出房屋供奉观音,称为“不肯去观音院”,为普陀开山供佛之始。
“不肯去观音院”小巧玲珑,衬映着紫竹林高大的梵宇,形成了普陀山东南角的独特风光。
紫竹林,又名听潮庵,殿宇面临东海大洋,门前一片巉岩庭台,雕栏玉砌,景色佳丽,相传是观音大士修道之所。
蒋介石遥望西天落日,满海残阳,轻声吟诵着张煌言的《月夜登普陀山》:
海岸真孤绝,青青三两峰。
月圆清梵塔,潮上翠微钟。
鹤梦来何处,龙吟隔几重。
近门有灯火,僧话旧时踪。
如火如血的晚霞和海上的波光渐渐熄灭了。暮色越来越浓,海面也变成了灰蓝色。
晚潮升了,大海涌浪了,哗哗的波涛卷上海岸,冲进了海边的潮音洞,发出“咣啷啷——”一连串巨响,回声阵阵,余音袅袅,像一连串的音韵、旋律,这是大海的旋律,回肠荡气,扣人肺腑。
蒋介石依着栏杆,坐在潮音洞顶的岩石下,望着洞下翻卷的雪浪花,听着这激越、抑扬的潮音,心潮是那样的不平静,历历往事一下涌到脑海,这些年的不平静日子也如眼前的浪花在翻腾、飞卷……
天完全黑了,夜幕完全笼罩着海洋,只有对面落迦山上的灯塔一闪一闪。紫竹林中传来杜鹃声声啼叫,这杜鹃的叫声是那样令人断魂,此刻的蒋介石是否回想起去年的今日,离开家乡溪口的凄凉情景呢?他是不是又听到了家乡武岭山下杜鹃的哀叫……
浓浓的夜色,吞没了山峦,吞没了大海,也吞没了岩石上孑然一身、孤影凭吊的蒋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