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这些穿着素衣，披着斗笠，挽着裤腿的乡村伙夫们发起了冲锋，这一次的对手，是东州大地上最骁勇、最凶悍的战士，鼎盛时期甚至胆敢直面天神威颜的御龙骑。
莫家人没有一个不胆怯的，但他们回头，就看到镇子里探出头的孩子，还有随风飘动的衣裙。
于是所有人都咬紧了牙，他们已经做好了觉悟，用一身血肉阻挡敢于屠神的战士。
可紧接发生的事让他们刹住了脚，有些惊惧的站在那。
那些御龙骑兵，罕见的下了马，如他们一样站在末过脚踝的冰凉水田里，整齐划一，好像同一个人在用绳线操偶。
他们的盔甲在夕阳下散发出烁目的金光，长枪如林，矗立大地。
龙马停下了粗重的喘息，与主人一同，安静的站在那。
冲锋的一方下意识的停下了脚步，逐渐集结成另一个杂乱的方阵，小心的保持对峙姿态。
陈台研与林沁，两人孤零零的站在阵前，正对着边探众的领军和苦行僧。
“他们想干什么？”莫庭石压下喘息，低声问，“冲势一停，气势可就散了，再硬要上，胜算就要砍去一半。”
林沁拔出含章，用刀背斜敲胸甲，又直握靠在肩侧，她低声回答莫庭石：“这是御龙骑的仪仗，至少我们保住命了，跟我做，别多嘴。”
在她的领头下，莫家军也跟着捶胸，直握靠肩。
虽然不整，但那股声音却带着小清河里的蛮勇和血腥。
御龙骑的长矛高举，又杵入水田的肥泥地里，发出整齐的水花声。
莫庭石学着要举刀，被林沁压下，她说：“别动，安静看。”
苦行僧念起了不知名的经文，分明低颂却声声入耳。他身后的重甲骑士们拍打着合身的麟甲，金色面甲仿佛也跟着融入皮肤，唱诵起来自高原的调子。
那气势逐渐高大，逐渐超过了清河的浪花，逐渐高过了群山，叮铃间，一只上古的巨龙几乎逼人后退。
在接近半炷香后，僧人停止了诵经，骑士们再次矗立在那，长矛依旧指天。
“噌。”骑剑出鞘，先是领骑上马，随后所有骑士在金鳞甲片的摩擦声中齐跃上鞍。
那柄剑斜指着天，剑刃的光正刺入陈台研的眸子里。
这些骑兵如同来时那样，带着齐峻的威势向山路的另一端去了。
面色黝黑又消瘦的僧人，挥动他残破的披裟，向众人深深鞠躬，也不紧不慢的离去。
他从袖子里掏出玉笛，吹起了方才回荡在山谷的曲子。
“他们，想干什么？”
“来自远古的盘龙之枪，及其主。”林沁沉声低颂。
“今日，我等面见汝之尊荣，在此冒惊东州之火焰。”
“四兽拜服，两灵俯首；望其燃于世，穷其长吟。”
林沁咽了口唾沫，脸色苍白如霜。莫庭石只看到她的背影，还在急切的催问：“然后呢！”
“将日，吾等携天子，继龙魄者，愿或以身为火薪，或以大风熄其火。”
莫庭石呆愣当场，纵使这些句子拗口也好，晦涩也好，传出的意思都已很明显了。
御龙骑，将在这片已经战火肆意的大地上，再次奔流肆虐。
他的目光再次聚集，看着站在众人最前方，面对御龙骑也未退后半步的陈台研，“盘龙之枪……为何会是御龙骑的敌人？”
而后他一挥手，杀气腾腾的众人便收了兵器，乌泱泱的涌回了镇子里。
……
入夜，镇中点起了灯笼，大场子里摆好了篝火，还有烧的通红的炭火与猪羊。
莫庭石站起，酒碗高举：“向唐王之后，未动干戈而退御龙骑者致敬！”
篝火烧得正旺，南方冬天里的阴冷仿佛都被祛除，百十个汉子个个都脸脖通红，汗流浃背。
他们的目光里是兴奋，皆因今日目睹的传奇。
自旧周灭亡后的割据乱世，御龙骑时隔百年再次出现在东州大地。
但今天，万众难敌的御龙骑却因为他们的冲锋而败退，而他们却未伤一兵一卒。
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喊出对御龙骑冲锋的少年，还有他身边的铁玫瑰。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的汇聚在一处，然而那两个椅子却空着，桌前放着已经微凉的黑乳猪，熏土豆，江南的香瓜，以及水田里新捕的鱼。
人声鼎沸的欢腾，主角却不知何时离场了。
此时林沁与陈台研坐在远离镇中的溪边，脚下是彻骨凉意的小溪，以及反射着天空的银河。
林沁捂着右眼，比夜更幽森的绿色化作实质一样，从指缝里流出。而陈台研抱着枪，注目星空。
但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林沁身上。
从铁玫瑰第一次出现在皇宫中时，他就在搜集关于这个名号的江湖故事与记载。越找下去，越心惊。
这三个字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旧周乃至史记之前，与北方群山中占天的相师们同样古老。
传说中第一次与龙作战并将其封印的女战士，她刺入龙心的剑上，便雕刻有蔷薇图腾。
此后语焉不详的野史里，总有关于这铁玫瑰名号的传说。
“凡镇压龙心者，承其百变之威法，受其噬心之磨难。”随着这句传言，盛极一时的铁玫瑰组织越发凋零，到御龙骑乱天下时，上一代铁玫瑰随武皇战死沙场，尚且稚嫩的独苗林沁接过了这古老的名号。
但真正令陈台研费解的，是林沁从豆蔻少女到花信年华，容貌几乎没有变化，除了越来越多的伤疤遍布她的躯体，以及更迭了不知多少次的盔甲与兵器。
林沁松开了手，右眼再次用眼罩覆盖。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但如出浴一样遍布的汗水足以证明林沁刚刚的痛苦经历。
“台研，真正的风暴，会隐藏在平静的湖水下，遮掩在层叠的白云上。当它降临的时候，大地颤抖，生灵跪伏，所有的一切都将经历洗礼，”林沁转头与他对视，没由来的吐出来这么句话，“我或许会死在那之前，而你或许能拯救东州于毁灭边缘。”
“啊？”陈台研捧着个瓷碗，满脸通红，浑身酒气。
林沁看着身边的一碗清水，扶额道：“你拿的，是我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