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黑无月之日。原本打更巡夜的捕司,一个都没见,静的只剩下冬夜里枯树上瑟瑟的风啸声。
街上弓腰遁走过一队甲士,外面裹着黑色的披风和宽松麻衣,与灯下的黑暗浑然一色。
领头的在一门坊前蹲下,无声抽出重剑:“就是这家瓷铁坊,尖阵突敌!”
身后的士兵绕过他,半立门前,第一排举起护胸的盾牌,后面依次将短枪架在前排肩上,层层寒芒指向木门。
……
“从我家老祖,苏泰合北迁至此起,我苏家就在小清河附近了,从潭沙到东海,世代本家做官,分家经商,听我爷爷说,小时候潭沙一半的房子,都是我苏家的。”
苏柒乙骑着驴,颠颠的被三匹高马夹在中间,头也跟着一晃一晃。
陈台研的马背上拴着不知道原本属于谁的烟枪,被他顺手拿在手里把玩,另只手捧着合鸢山川图,时不时还抬头远望,与图示比对。
莫庭石丈刀前探,警惕的扫视着前方,密林路上是绝佳的埋伏地,前后一堵,埋伏好的弓手只管泼箭雨就能以少胜多,再精锐的军队也要折胜于此。
林沁在最后,重甲上涂了灼目的朱红,背后朝天的红旗与莫家军的黑色格格不入,旗上用黑缎与灰锦绣着一朵盛大的玫瑰,远望去好像一团永恒的火。
苏柒乙依旧在絮叨他家族的事迹,从洗衣做饭到金榜题名,事无巨细。
山上群鸟偶尔被行军惊起,又隐没在另一座山里。
高大的古树上时不时掉下些琐碎,叮叮当当敲在铁甲与盾牌之上。
充斥天地的光在此只剩些许痕迹,斑点在地上与人们的双眼中勾勒。
陈台研深吸气,又缓缓吐出,感受着空气里静谧的浑浊,“难以想象,东洲战火燎原,此处山脉居然如此静谧。”
“这里有障门,凡在此流血的生灵,都会被大地中的灵根侵蚀,最终融入这片巨木。”苏柒乙冲地上裸露出的庞大根系指指点点,“这些根,闻到血腥味就活过来了,我家里管它们叫地龙。”
大地上原有的雪在此被浓密的大树承在冠顶,就连空气里也反常的温热潮湿,直叫行军的甲士满身闷汗。
忽地,莫庭石的手举起了。
行军停下脚步,马匹拖向后方,持刀者向前跑动。
前方的路,原本浓郁的幽暗不见了,璨白的光斜斜的泼洒在地上。
似有一人在那,但与光一色里又看不清面目。
“尊者,源月白。”
苏柒乙一哆嗦,手上的毛笔掉在袍子上,脏袍上最后的白面染成了墨色。林沁瞬间威势慑人,树上的息鸟惊飞满天。莫庭石惊刀出半寸,又收了回去。
唯独陈台研,只是停了马,看着矗立在那的模糊人形。
莫家军众默无声息,手紧握住刀柄,下意识向前围拢。
“为何你还活着。”林沁驱马独于众前,背后的大旗自迎光招展。
模糊的人离开了光照之处,微风似乎也跟着光从天上垂下来的:“铁玫瑰,我知道你今年今日会途经此。”
几乎与光一色的身形,连剑眉都似乎化作两道白光,消瘦而高大的身体上披着同样光白的道袍。
只是衣襟里,一道疤痕横卧胸前,像是刚刚愈合一样嫩粉。
“我也算得,东州真正的浩劫在此,东州的救星亦在此。”
源月白低垂着眼,摸不清他是失明了,还是只在看地上的马蹄。
“铁玫瑰,你当下牺牲的,还不够拯救东州。”
源月白最后看向她,逐渐浮空消散。
树林再次恢复了无风无影的死寂,仿佛以光降临的尊者从未出现。
上百个人头,近千双手脚,无一动静,林子里只有细小生物的悉琐,与马匹不耐烦的响鼻。
“我要死哦……”苏柒乙吐出憋了许久的浑气,“苏家老祖可就是见了尊者后辞世的……”
“嚯,苏家老祖是见了尊者一天后翘辫子的,还是见了尊者后五十年后翘辫子的。”莫庭石少见的咧嘴大笑,“要是后者,我们喝过水的都得死。”
苏柒乙不理这个埋汰老祖的泼皮,抬眼去看前面的铁玫瑰,看她在前进中身姿再次被幽暗吞噬,但依旧坚定的前进着。
……
吕鼎泓坐在茅屋的泥墙边,鬓间仿佛一夜染雪,白了半头。
“大公,回信说,莫庭石已经认上了陈台研,一行正往南边去。”弱冠的参谋,站在吕鼎泓身边伺候着茶水,“时间上推算,应该已经与那伙御龙骑交过手了。”
“漏了,再算。”
“弟子已经算了一宿。”
“昨晚天象如何?”
“弟子沉于推演人脉……”
“月煞,南天星南,你猜。”
“尊者在潭沙?”
“哼,他昨晚就在我屋里,你算了些糗!”
“不用瞒你,源月白胸口多了一道可见脏腑的伤,我只能干看着。”吕鼎泓叹了口气,“上一次他受伤,是八十多年前。”
他起身,接过参谋递来的拐杖,“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出发,正好能跟他们会合。”
“大人……”
“不必劝我,我是想收东州入囊,但得是那个‘席睡如怀玉,弃金视若无’的东州,老夫可不想抱着遍地的战火一起死。”
吕鼎泓说到急处甚至有些声抖,定了定神才往门外的马群走去。
参谋低着头紧跟在后面,将他想了一夜的折子丢进烧茶的火炉里,又解下笔墨囊,穿好铁甲,配上寻常军士的重剑。
两人原本的教书先生与书生气在马鞍上消散,随着甲片之间的碰撞,已经变成了沙场上征战多年的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