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西平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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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碧水阁座落在西平城的西北角,经过两代人一百多年的经营,势力范围囊括了整条慈严街。地处王土最西端的西平城的居民可是在这里消费不起的,每天都有不可胜数的王公子弟不远万里慕名而来。娇嗔怒骂,划拳喝酒,声浪滔天,尽日不绝。入夜后,满街灯火,明如白昼。百年来因种种事故洒在路上的各种美酒使得方圆八百里酒香扑鼻,初来乍到者往往未饮先醉。三十年前,这条慈严街干脆改名为紫烟街,成了天下花柳中心。

这天晌午,一个小厮急匆匆窜进紫烟街,闯入碧水阁直奔地下荡鸳巢,千万绝色美人没能吸引他一丝一毫的注意。他跌跌撞撞地走遍大半个荡鸳巢,才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少爷,老爷就快进城了!”

“什么!”那人扔下酒杯,猛然站起,原本骑在他大腿上的四个美人慌忙逃窜。

“取我衣服来。”他自言自语道。

“快取我衣服来!”紧接着这一声吼犹如平地惊雷,淫声四溢的荡鸳巢顿时静得可怕。

顷刻间,五名侍女鱼贯而来,两人持内衣,一人持袍,一人持靴,一人持发带与梳子。那人来不及等她们为自己穿衣打扮,一把抓过衣服,一边跑一边毛手毛脚地往身上套。

“老爷还有多远?”

“小的得信儿时,老爷离北门只有一里多了。”

“大姨,大姨!”

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闻声赶来,“呦!大少爷,怎么这么急。”

那人丢给她一个大大的银锭,接着夺门而出。

那人名叫康哲,二十五岁,身长十尺,力大无穷,无人敢与之对视。他飞奔在市井中,车马避之不及,所以他很快就到了家。他一进大门,就看到年迈的管家郭王正站在庭院里等待自己,他知道事情不妙。

“大少爷,”郭王鞠了一躬,“老爷在石屋等你。”

康家宅院傍山而建,石屋凿山而成,石板制门,屋内水磨青砖铺地,四壁整齐地插满了一排排木板,木板上摆放着上千把形形色色的刀剑,这些刀剑的主人生前都是名冠一方的武者。临近晌午时,这里的主人从远方归来,风尘仆仆的他还来不及休息就到这里来,将一把缺刃刀安放在早在十年前就为它准备好的位置上——石屋最里面太师椅前的案上。他坐在太师椅里,久久端详着它,回味着那势如雪崩的“寒江衮雪”刀法所给予他的恐惧。这恐惧已伴随了他十年。这十年,是他一生练剑最刻苦的时光,闻鸡起舞,午夜入睡。尽管那诱人的**总令他心痒难耐,但他还是严格控制房事的频率以涵养精血,而且每一次行事都不得尽兴。

康洪岸自六岁开始练剑起,就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此后四十多年,他心无旁骛,不曾荒废哪怕半个时辰。天下最优秀的刀客剑客一个个倒在他脚下的血泊中,他一步步地走向身为武者所能取得的最高荣誉。看着壮观的四壁刀剑和案上的缺刃刀,他知道自己的上升之路已走到尽头。

石门被打开一条缝,康洪岸看着大儿子走到石屋中央跪下,虚声虚气地叫了声爹。康洪岸绕过案子,走到大儿子跟前,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颤抖。此时的康哲回忆起自己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去碧水阁被父亲发现,父亲只手捏着他的肩膀把他拎起来扔到七步开外的墙角的情景,不觉闭上了双眼。谁知,这一次,父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起来吧。”康哲站了起来,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康洪岸说:“我不在家的这一个月,你莫不是终日翻云覆雨,不曾摸剑?”

“一早一晚,孩儿必练剑。”

“我若是夜里回来,你是不是会说整个上午都练剑?”

“不敢欺瞒父亲。”

“呵呵。说来这也是为父的过失。你是家中长子,理应先成家,怎奈当年辽南王硬要把蕾蕾许配给你二弟。这些年为父又一心练剑,无暇估计你的终身大事……你今年……二十三?”

“二十五。”

“哦,那真是不小了。是不是对为父心存怨言,去碧水阁也是无奈之举?”

“孩儿不敢。呃……敢问父亲战胜吴灿了吗?”

康洪岸笑着点点头。这灿烂的笑容是康哲有生以来从未在父亲脸上看见过的。

康哲立即笑道:“恭喜父亲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

这一次,康哲干脆笑出了声。

“好好好,为父正要为你谋划一门亲事。有了娇妻,可不要再出去胡闹啦。呵呵呵呵……”

“多谢父亲。”

“你二弟呢,再练剑吗?”

“是。”

“三妹呢?”

“今天一早带着小弟去西郊玩儿了。”

“哦。”康洪岸脸上喜色顿失,“走,看看你二弟去。”

康家练剑的地是一片山间谷地,有近三百个门徒。各个时节都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少年慕康洪岸的大名前来学剑,然而康门选拔条件严苛,唯有习武奇才方能入选。最多十五年后出师。出师后可以选择留下来参与康家的生意。

康家的两个少爷与普通的门徒一同练剑,康洪岸没有什么绝招秘传给儿子或是保留,甚至在给新徒弟上的第一堂课上他就会把绝活亮出来——

房檐下用绳子垂一个特制的漏斗,漏斗出口比针尖略大,其中注满红染料。漏斗下的地面上铺一张宣纸。康洪岸手持三尺长、半寸粗的木棍站在宣纸前,待到漏斗滴下水滴时一棍刺出,宣纸洁白如故,木棍顶端的中心处有一个小红点。见者无不惊骇。

康洪岸说过,若是能做到这个,即使剑法没有学全,也可以出师。然而他为人师二十年,只有一个叫叶临春的徒弟能刺中水滴,并且精熟所有康家剑法。

叶临春来到康家的第四个年头,康洪岸亲自到国都请囯匠为爱徒铸剑,历时三年铸成。两年后,叶临春决定游历四海。他留在康家的最后一个晚上舞剑到天明。那个晚上,整个西平城内的百姓都能看到康家宅院上空的腾腾白光,能听到抑扬顿挫的风声。有许许多多好奇的百姓聚集到康家宅门前,只觉寒气刺骨。管家郭王出来说,诸位高邻莫怪,门徒叶临春在山间舞剑,他明早就一去不回了。人们听出了话中的悲伤,于是各自散去,然而那股寒气却追着他们不放。有些体弱的人甚至不得不找出腊月天的棉被。那个晚上,静得反常,即便是家住紫烟街附近的人也听不到那令人气恼的喧哗。诺大的西平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苦苦隐忍那从康家宅院里传出的令人绝望的悦耳的风声。缠绵凄切,不紧不慢。

终于,鸡鸣声掩盖了那风声。鸡鸣声止,风声亦止。西平城百姓如梦方醒,鬼使神差地向康宅汇集。然而,康宅前门大街杀气四溢,稍走近者便感觉胸闷气短。康家上下都不敢打开卧室的门。康洪岸披衣下地,推门而出,穿过庭院,直奔杀气的源头。他打开宅门,寒光刺目。他眯着眼,看见叶临春的剑插在石阶上。他知是叶临春彻夜运功,精气入剑,使剑有了灵魂。至于叶临春,早已不知去向。那把剑被康洪岸收进一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青铜剑鞘以镇住剑魂,他把它挂在卧室里,睹物思人。

此刻,康洪岸站在小山丘上看着正在练剑的二儿子康澈,才第一次感到时间过得多么快,十四年前那个奇异的夜晚竟分明如昨。没有人会知道其实当时叶临春一直在和自己较量。当时他上了床正要躺下,突然听到剑气的声音。尽管那声音有一点陌生,但他还是能听出它来自自己的爱徒。他知道即将获得自由的叶临春放下了一切常规,真正做了自己。他静心聆听,叶临春的刃轨、腕形、身法、步数都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于是他打坐入定。身在山谷的叶临春感觉到师傅提剑而来,便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开始了这场无法避免的决斗。黎明时分,康洪岸的意识回到了他几近虚脱的肉体,衣衫和被褥冰凉潮湿。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感到叶临春的杀气还盘亘在屋外对自己虎视眈眈……

“唉,剑神已去,再无剑神。”此刻现在小山丘上的他默默感叹。

康澈练完了一路剑法,向父亲走来。

“父亲,您回来了。”

康洪岸按着爱子的肩膀,微笑着点点头。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英俊,寡言,勤奋,资质平平。

康洪岸说:“哎,对了,蕾蕾是不是要生了?”他突然想起自己离家时二儿媳妇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康澈沉吟良久。

“可不嘛,”康哲说,“第九个月快完了。”

“老爷。”

康洪岸闻声转身,见是管家郭王。

“少奶奶生了。”郭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