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的几乎同一时间,王明修会自然醒来。而今天心事重重的他醒的格外早。一旁的邓下地取来丈夫的官服与奏折。
王明修拿起奏折,说:“你先把这个收起来吧。”
“怎么?”
“我还拿不定主意,再等等吧。”
“好。”
王明修上了轿。一路上,那一个个明确地书写在锦帛中的名字时时在他眼前浮动。那些人来自国家权力体系的几乎各个部分,这是王明修早已心知肚明的。但当直面那些姓名时,他还是十分诧异。当中有的是他素来鄙夷的人,但也不乏他自幼敬仰的人。既有他着力提拔,以期给予重任的人;也有他十分信任,无话不谈的人。
进了皇宫,他与朝中同僚们一同在大殿外等待传唤。同僚们无不笑盈盈地问候他。他扫视这些人,仍然想着锦帛中的那些名字。二十多年,沧海桑田,一些人早已背负着种种名声故去,一些人被远调地方,艰辛地沉浮着。还有一些人几经辗转终于回到权力中心,此刻站在他面前。如果一定要查清崔贤保的罪状,没有什么人不能被当作证据;如果一定要揪出他的同党,没有什么人可以被视为无辜。也许这就是乱世吧。当真相大白于天下时,需要筹备丧事的远不止王明修一家。
想着想着,王明修渐渐打定主意。
当天午后,王明修乘轿出门。城中拥挤着各色人等,禁军频繁来往更使街市混乱不堪。行许多时,王明修终于到了冯府。冯府上下见宰冢亲临,忙不迭在院中列队恭迎。方泉带头跪拜,“小人不知相爷屈尊登门,有失远迎,望相爷恕罪。”
“诸位请起,王某来得唐突,有所失礼,实在是有要事要与你家老爷相商。”
“老爷外出。请相爷到书房中稍待,小人这便去寻老爷。”
“有劳了。”
不多时,冯锷风风火火地跑进书房,见王明修正在喝茶,忙道:“相爷,奴才实在是罪该万死……”
王明修抬手打断他,“好了冯公公,别说这些了。”
冯锷局促地坐下。
王明修说:“我见都城还在戒严。是在捉刺客吗?”
“正是。”
“我说过不用捉。”
“此事已经惊动了皇上。退朝后皇上下的令。”
“哦,是这样。”
“相爷,不知您今天……”
“冯公公,我又好好想了想我们昨晚的谈话,觉得我们是应该开诚布公地谈谈。我昨天不够坦诚,实在是辜负了你的诚意。
“不敢不敢。”冯锷连连摇头,两腮的赘肉晃动着。
王明修放下茶盏,认真地看着他,“冯公公,如果那卷锦帛中的内容属实,那你我二人的确得有所作为。”
“相爷,个别细节难免有误。”
“那是自然。我指的是那些真实的部分。你知道怎样证实那些真实的部分吗?”
“这个嘛,”冯锷笑笑以掩饰尴尬,“东厂之人,把假的做成真的尚是行家,证实真的那更易如反掌。”
“哦?”
“只要能逮捕相关人等,基本上就能把事情坐实。我们有一套固定的手段,奴才就不详言了。您大可放心,只要您愿意,锦帛里的每一个字都可以是真的。”
“唔,”王明修点点头,“那就好。”
“相爷,说到底,您有什么打算?”
“在社稷存亡的问题上,你我二人是一致的。”
“那……”
“放心。果真事成,你是功臣。”
“好好好,好。”
“对了,冯公公。”
“怎么?”
“事关重大,你……”
“绝不会走漏风声。冯锷不才,这个还是懂的。”
“不,我是说锦帛。你不会还有第二份吧?”
“没有,绝没有。关于那人的东西都在锦帛里了。倒是您,可千万要收好。”
“好,既如此,明修告辞。”
“相爷,街上的情形您也看到了。我说了,那是皇上下的令。皇上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事不宜迟,相爷。”
“冯公公不送。”
王明修回府后,径自来到书房,将冯锷给他的锦帛在门前阶上点燃。他坐在门槛上,看着火焰渐渐将它吞没。
这时,一黑影自墙头降下,轻盈地落在院中。
王明修缓缓站起。
来者走出阴影,来到王明修面前。王明修认出了他的身形,说:“又是你。”
那人俯身便拜,“王大人救我。”
“面巾摘下。”
那人于是摘下面巾来,“小人康澈,请王大人救小人一命。”
“先进来吧。”王明修将康澈领进书房。
“怎么回事?”书房内,王明修问。
“小人受人所托,暗中保护您免于暗杀。那天持鞭的,是冯锷的人。小人看到他进了贵府,以为他要行刺,便尾随而入,谁知反被他指为刺客。皇上下令全城搜捕,现在各处城门都关闭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是受何人所托呢?”
“一京官。”
“你怎么不去找他?”
“禁军似乎是在依照户籍挨家挨户查,到他那里去恐怕要连累他。”
“康澈,听你口音,是西平人。”
“小人自幼在西平一带学艺。”
“那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不知道家乡在哪里。”
“原来你和我一样不幸——哎,在西平有很多寺庙吗?”
康澈略作思索,说:“大寺有三五座,乡间小庙不计其数。怎么?”
“没什么。我父母生前潜心礼佛,曾立志拜遍天下名寺。中原、辽东、锦南都已拜遍,未及去西平就离世了。”
“您若有心为令堂完成遗志,一定要去西平的冰泉寺。”
“冰泉寺?”
康澈点点头,“那是西平第一大寺,在城北的一座山上。它可能和西平城一样古老。紫烟街就在山脚下不远,站在上山的甬道上,可以看清街上的人。”
“听起来,你常去紫烟街。”
康澈笑道:“西平人没有不去紫烟街的,只有在那里才能买到最好的胭脂和酒——许多年前,冰泉寺的小沙弥每到夜晚便偷偷跑到甬道上,闻街上的酒香,听佳人的嬉笑,看绚烂的灯火。后来他们的行为不知怎得被街上的女子得知,天黑以后很多女子便坐在屋顶上齐声唱歌,和他们调情。有些小沙弥因此逃下山去了。”
王明修问:“寺里的住持不制止吗?”
康澈摇摇头,“那位住持知情后取消了寺里的宵禁,夜晚冰泉寺的甬道上一度挤满了和尚。住持又命入夜后打开山门,许多和尚蜂拥而出。”
王明修笑道:“恐怕不消一旬,寺里就只剩下住持了吧。”
康澈说:“一旬之内,寺里再无人留恋紫烟街。”
“哦?这是为何?”
康澈说:“如果和尚不再是和尚,和他们调情也就无趣了。当他们真正置身紫烟街,才明白什么叫‘色即是空’。”
王明修说:“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倒是真想到冰泉寺一拜。”
“王大人什么时候来,小人做您的向导。”
这时,前院隐隐传来嘈杂。管家在门外说:“老爷,禁军来了。”王明修闻言,开门而出。须臾,一小队禁军军士鱼贯而入。队长行礼道:“相爷,卑职奉命行事,如有冒犯,亲您见谅啊。”
王明修说:“大人尽管吩咐就是了。”
队长说:“请您召集府上全体人员。”
管家说:“你们不是捉行刺相爷的刺客吗?刺客怎会在相府。”
队长说:“老哥,皇上的意思是一家一户都不能放过,可没说相府例外。”
王明修对管家说:“好了老卢,快去办吧。”
王明修左右一瞧,接着面带愠色地向书房喊:“康澈,你给我出来!”
康澈闻声而出:“怎么了相爷?”
“你在做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是是是。”康澈连忙跑到王明修身后。
王明修对禁军小队长说:“这次遇刺令我寝食难安,于是找了这么个贴身侍卫。”
队长细细打量着康澈,“贴身侍卫……是么时候来的?”
王明修说:“今天刚来。”
管家来说:“老爷,家里人都在前院里了。”
王明修说:“大人,请。”
队长依照户籍策清点了相府中的人员,并未发现异样。临走时对王明修说:“相爷,府上多了人手要及时登记呀,以免麻烦。”
“大人说的是,辛苦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