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西平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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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康秦向一个农夫询问了接亲队前进的方向后,跑一阵走一阵地追。当队伍在一个破败的小镇歇脚时,他终于如愿以偿。他在小镇入口处一家当铺把腰间挂坠换成一包铜钱,又在街上买了两个包子来充饥。他就这样跟了一个月。有时遇上顺路的骡车驴车,他就花两个铜钱搭顺风车。然而轿子被看护得紧,姐姐很少出来,即使出来也总有层层叠叠的武士守护她。康秦没有机会没有办法救出姐姐,当然更没有想过如果救出了姐姐又该往哪里去。

这天,队伍正行进在一条宽阔的山谷中。月亮刚刚升起,星光黯淡,前方的数点灯火处想必是一片村落。他们当天清晨从一座小城出发,一整天所到之处皆荒无人烟。疲惫不堪的队伍渴望尽快落脚。

这时,一声唿哨划破宁静的夜空,山谷两侧的坡顶上陆陆续续地出现一个个衣着古怪的骑手。他们手中的刀刀身前曲,活像一把镰刀。他们并排站在坡顶,夜色中一眼望不到头。

队伍停下了,武士们环顾四周,山谷间响起一阵刺耳的“噌噌”的拔刃声。队伍的领袖朗声道:“诸位好汉,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红白不沾,童叟不欺。诸位也看见大红轿子了……”

康秦早已撒丫子朝轿子跑去。队尾的武士喝道:“什么人!”

“姐——”

康秋棠听见弟弟的声音,心中大惊,从轿子里探出头向后张望。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母狼的长嚎,坡顶上的一名骑手高高举起手中弯刀,骑手们一齐俯冲而下。好几柄弯刀首先旋转飞来,正中服马的脖子,马匹轰然倒地。

“保护世子妃!”

两拨人即刻杀作一团。康秦就近钻到一辆马车下面,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只见无数马蹄与无数人脚混杂在一起,杂乱无章地蹦跳着,时不时有人倒地,尸体重叠,又遭践踏。殷红的血液汇集成溪,裹携着沙粒流淌到马车下面,康秦连忙躲避。喊杀声,哀嚎声,利刃相击声,烈马嘶鸣声,都令他惊恐不已。他两臂抱头,缩作一团。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声渐行渐远,他才猛然想起轿子,想起姐姐。他正要爬出来,却发现附近还有马蹄在走动。他听见马车车厢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大姥姥,”一个浑厚的男声,“全是财宝。”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向车尾靠近。

“嗯,看来嫁装都到手了,叫小子们别追了。”这是个甜美的女声。

“是。”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辆车,能好好歇一阵儿了。”又是那个女声,“来啊,给车换马。”

有人来御死马,不知所措的康秦就这样被发现了。

“大姥姥,车下面藏了个小娃子。”

“弄出来。”

一个壮汉俯下身,伸进手来抓康秦,康秦连忙后退,另一个人从后面抓住他的脚踝,硬生生地把他拖出来,拎着他举到大姥姥面前。

看到所谓的大姥姥,康秦一惊,这个杀人越货的土匪竟然如此年轻美丽。她的面容处处洋溢着和善的笑意。

“好可爱的小东西。”说着,她把他接过来,面对面放在马背上,“叫姥姥。”她捏着他的脸蛋轻轻向外扯。

“姐姐说,见了年轻的女人要叫阿姨。”

大姥姥仰天大笑,“那姐姐说没说五十岁算不算年轻?”

“五十岁……”康秦呆呆地挠后脑勺,逗得大姥姥咯咯直笑。

“姥姥。”

“嗯?”

“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放了我吧,求你了。”

她静静地端详着他。

“姥姥。”他抓住她的小臂,“我得去救我姐姐,她不想嫁人。我就这一个姐姐,求求你了……”康秦几欲落泪。

大姥姥神色如放。

“姥姥姥姥,我保证,我发誓,等我把她救出来,我就回来报答你,伺候你。我说的都是真话……”

她抚了抚他的脸,露出迎春花一般的笑容。康秦激动万分,眼角泪花闪烁。

她身体前倾,嘴唇贴近他的耳朵,温柔地吐出两个字:“休想。”

接亲队死命守护着轿子,边打边撤。尾随的敌人似乎无心恋战,搔扰一阵后陆续撤退。接亲队不敢慢行,与村落近在咫尺时才喘了口气。领队清点了人数,死伤尚未过半,安心许多。

秋棠掀帘跳出,跌跌撞撞地想要原路返回,武士们慌忙拦住。

“秦儿,秦儿在喊我!”秋棠奋力挣扎着。

领队说:“秦儿何人?”

秋棠带着哭腔,“是我弟弟,他喊我了。”

众人七嘴八舌道:

“万万不可呀,娘娘。”

“您的弟弟远在西平城呐。”

“想必您思弟心切……”

……

秋棠说:“我好像都看见他了,快放开我。”

这时,一个很年轻的武士两眼一亮,“欸,我好像也……”

领队恶狠狠瞪他一眼,小武士一脸苦相,把头扭到一边。

“他小小年纪,怎么可能孤身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领队一面劝慰秋棠,一面指挥左右把她“请”回轿子。在轿帘放下的最后一刻,她哀求道:“大哥,求求您带人回去看一眼吧,我肯定是听见他喊了声姐。”

“世子娘娘,我们奉命把您毫发无损地接回去,除此之外我们不想做任何无为的牺牲。”

秋棠思忖着,垂下了眼睑。

第二天清晨,队伍继续在山谷中前行。临近晌午时,到了山谷的尽头,那里有两座巍峨的高山山脚相错,转进去,高不见顶的峭壁夹着一条两丈多宽的路,天空只剩一条细细的白线。秋棠感到阴气刺骨,于是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近一个时辰后,温暖的强光突然从轿帘的边缘透进来,秋棠撩开帘子,立刻感到眩晕。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发现一座无限繁华的大城就在自己脚下。天边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关隘,云雾之中的垛口依稀可辨。

“娘娘,我们到啦!”领队说,“这就是锦南城,天下的最南端,也是最繁华的地方。”

秋棠只是盯着那令她莫名地感到心慌的遥远关隘,说:“那再往南是什么地方?”

“再往南?呵,您看见涯角关没有,那外面全是雷木纳的地盘,只有大将军关海涟才敢去,以后您去问他好了。”

领队早已派出快马先行通报。辽南王府准备妥当,喜乐声、谈笑声数街可闻。当风尘仆仆的武士们与脏兮兮的轿子出现在前门大街街口时,鞭炮声顿时响彻天地,人群之中一片喝彩,疲惫和伤痛都没能抹去历经血战的武士们脸上的自豪。

人群簇拥着轿子进了王府大门,庭院中亦是人山人海,他们大多数是平民,各行各业,无所不有。人群中间留出一条窄道,轿子行到窄道中央时落地。新娘前脚一踏到地面,人群之中立刻鸦雀无声。一个面容姣好的女童上前牵起新娘的手,正要朝大堂走去。

“慢。”这个声音并不高,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人们齐刷刷地朝大堂看去,只见原本安稳地坐在特制的二抬躺椅上的新郎已经下了地,颤颤巍巍地想要挺直腰板。

“红儿,让我自己来。”新郎说着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小步,两个侍从想要上前掺扶他,他轻轻摇头,侍从颔首退下。

“殿下当心……”人群骚动起来,每个人都有去扶他的冲动,但是都不敢上前。

终于,新郎走到了台阶前,人们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就在他试着走下最上面的一级台阶时,一下子向前栽倒,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同时迅速围拢上去。他身后的侍从早已一个箭步窜上去抓住了他的腰带。人群长吁一口气。新郎并没有就此放弃,执意要亲手把新娘领进家门,于是那个侍从就在他前面倒着下台阶来保护他。等到他终于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人群纷纷后让。

秋棠闻到一股浓郁的异香,那香气无比缓慢地一丝丝地逼近,伴着轻微的痛苦的呻吟。不知过了多久,那香气终于近在咫尺,令她感到窒息。

新郎牵起新娘的手,人群中掌声叫好声雷动。端坐在大堂中的镇南王夫妇看着这对新人并肩走来,悲喜交加,双双老泪纵横。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入洞房!”

人群又沸腾了。镇南王站起,朗声道:“诸位高邻,随老夫到后花园赴宴吧!”

桃花林间,假山之后,湖溪之畔,青草地上,后花园中见缝插针地摆了二百张大圆桌,桌上山珍海味,奇瓜异果,国窖佳酿,不必赘述。新郎静静坐在后花园中央的巨大榕树下的特制躺椅中看着宾客们欢宴,时不时有人端着满满一盅酒来到他面前大发一通激情洋溢的祝福赞美之辞,他总是在听完后说,非常感谢,然后接过酒盅一扬脖喝个精光。

喜宴持续到深夜,群星闪耀,万家灯火,交相辉映。一个个空盘撤下去,一道道新菜呈上来,酒坛灌了又灌,宾客醒了又醉。没有人记得自己是谁,到王府来做什么。

新郎轻轻伸个懒腰,一抬手,两个侍从就一前一后把他的躺椅扛在肩头。

“回房。”他说。

躺椅被放在房间中央的八仙桌旁。两个侍从离开后,新郎再次艰难地站起来,走到床前,掀开了新娘的红盖头。

秋棠一看见新郎的脸,立刻呆住了。他戴着一张纯金面具,镶在表面的无数鲜红小宝石拼凑成繁复的花纹。

新郎说:“这是我专门为今天准备的,漂亮吗?”

秋棠怔怔点头。

“如果我没有得麻风病,我的容颜一定配得上你的美貌。我曾经特别恨自己,”他摇摇头,“真的,特别恨。幸好我最终还是接纳了自己,否则我就活不到这美好的一天。我们既已结为夫妻,就成为了彼此,所以我能接纳的,你也要接纳……”说着,他把面具摘下。

秋棠一声尖叫,死死捂住自己的双眼。

过了好久,她透过指缝看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的那张脸……吁——她深吸一口气,拿下双手。他的那张溃烂、扭曲,有些地方正流脓淌血的脸令她欲哭无泪。

新郎牵着秋棠走向八仙桌。他艰难地坐下来,斟了两盅酒,把其中一盅递给秋棠,郑重地叫了声,娘子。秋棠抬眼打量他,惊讶于如此令人作呕的脸竟也可以显现出无限幸福和美好而卑微的期盼,她犹豫再三,接过了酒,和他交臂而饮。

“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我们早些歇息吧。”说着,他站起来,轻轻张开双臂。

秋棠知道他在示意自己为他脱衣,她已经给弟弟脱了八年衣服,对此驾轻就熟,但对于男女之事,她只是略知一二。新郎身上只剩下内衣,她开始不知所措。

“好了,上床吧。”新郎说着伸出胳膊肘,秋棠便把他掺到床上。他盖上被子,闭着眼说:“你也来吧。”于是秋棠脱掉自己的衣服躺到他身边,扭过头盯着桌上那两根大红蜡烛顶端的火苗。身边已经响起均匀的鼾声,她的泪水湿透了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