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西平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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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下)

两人顺着街道朝南走,飞驰的马车越来越多。铁蹄踢踏声、车轮滚滚声、伙计叫喊声震耳欲聋。一辆南行的马车在他们身边慢了下来,车夫是个健壮的中年男人。

“关公子。”车夫提高嗓门说。

“张大哥?”将军一脸惊喜,“这是要拉货去?腿怎么样了?”

“早没事儿了。上车吧!”

“我这次带了个朋友。”

“不妨不妨,尽管上车。”

马车拐上了一条向东的极其宽阔的道路,路面由打磨平整的青石板铺就,间隔两米的一排木桩将道路沿中线一分为二,两侧的车马相向而行,繁杂忙碌而井然有序。裹挟着腥气的海风扑面而来。码头在望,秋棠看到了形形色色奇异的衣着、古怪的长相、不可计数的巨型船只。各种语言、口音喧哗不已。

将军笑道:“他们可都是从遥远的国度来的。”

“哦。”秋棠痴痴地点点头,“来做什么?”

“做生意。”

“难怪锦南虽地处偏僻却繁荣无限。”

两人在海岸上行走,秋棠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新奇的一切。周边千奇百怪的房子渐渐多了起来,她看到了金黄色的圆形穹顶、白色的高大立柱、二层小楼的精致围栏。将军告诉她,它们大都是客栈。

将军在一处中式宅院前停下脚步,说:“我们到了,这就是刘柱的家。”他叩响门环。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打开门,见是将军,把两人让进门来。庭院中杂草丛生,荆棘纠缠,中间一条人脚践踏出的窄窄小路。三人前后相随走向庭院深处。

“是不是关将军来了?”一个沙哑的嗓音传来,宛若行将就木的狮子在呻吟。

破败的房屋前,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骨骼,尤其是头骨的形状,在纤薄的白皮肤下清晰地显露出来。

将军把大米和酒放在地上,拱手道:“刘老前辈,近来贵体无恙?”

“托将军的福,贱体尚健——这位是?”老人打量着秋棠。

关将军说:“哦,这是世子妃娘娘。”

秋棠摘下面纱。

老人连忙下拜:“草民刘开疆拜见娘娘。”

秋棠扶起他,“刘老将军不必多礼。”

刘开疆进屋拎出四只凳子。他的仆人老乐,也就是先前开门老人,搬出一张木几。刘开疆说:“娘娘,屋内晦湿,不便请您进去,万望海涵。”

秋棠悲从中来,说:“刘老将军,您一生为国效力,为何住所简陋若此?”

刘开疆颔首笑笑,摇了摇头。

老乐端来一壶新沏的茶,斟了四杯。

过了好一会儿,刘开疆才打破沉默:“关将军,听闻今夏蛮贼未来劫掠?”

“是啊,夏至将至,关外还没什么动静。许多农民已经开始种晚稻了。”

“看来今年收成好得很。”

关将军未置可否,若有所思,“自大前年起,蛮贼的劫掠就只是虚张声势。不劫掠,他们哪来那么多粮食?”

“倒像是灵宗时的旧事。”

“不错,这正是晚辈担心的。当年北羯四年销声匿迹,朝中谀臣只道太平盛世已至,朝廷上下耽于享乐,以至军备废弛。实则北羯在西域发现水草丰美之地,厉兵秣马,崇泰二年一役直捣都城,灵宗北狩……”

言及国耻几个人唏嘘不已。年少的秋棠未解忧国,但一想起幼时二哥常讲的故事,总不免黯然神伤。她说:“后来郑麒荣元帅攻打北羯,夺回灵宗遗骸,是不是?”

“不错,”关将军说,“那是八年后的事了。他带领三十万大军大败北羯,收回三江十六州,了不起。只可惜被阉党指为拥兵谋反……”

关将军说着,刘开疆开始咳嗽,秋棠和老乐忙为他拍抚后背。

关将军说:“刘老前辈,您放心,世子殿下正着手为您正名。当今圣上英明,一定会还您公道。”

刘开疆苦笑着摇摇头,“元帅尚且不能瞑目,我刘开疆不过阵前一卒,又安足惜。只是阉党犹在,外戚又起,当今朝廷之乱不亚灵宗时。再看我锦南百姓,与崇泰之耻前夕又有何异……”

关将军神色凝重,沉思不语。

刘开疆仰天长叹,浑浊的泪滴滚入白发丛中,“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待国难再起,恐无力为国杀敌了。”

“刘老前辈……”

“好了。”刘开疆摆摆手,破涕为笑,“难得关将军有闲,今日不谈国事。来,喝茶。娘娘,请。”

四人谈笑一阵。

关将军和秋棠离开时,已是日头西陲,海面上泛起红艳艳的光芒。秋棠始终凝望着海面,几艘小船正要启航。

“天都快黑了,他们还要走吗?”

“他们大概是去要去望夫岛,天黑之前刚好到达。”

“哦……”秋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关将军观察了她一会儿,笑道:“怎么,您想坐船?”

秋棠回过头来笑看他一眼,又接着看海。

“等到末将剿灭蛮贼,护送您和殿下周游南海,可好?”

秋棠正色道:“军中无戏言。我和殿下可等着呐。”

关将军自知失言,红着脸低下头去。

秋棠咯咯直笑。

“喂!关公子!”

两人循声望去,见是送他们来的那位车夫。

“张大哥。”关将军跑上前,“真是抱歉,关某只知游玩,让你久等了。”

“不怪你。新来的账房办事利索,装车快,比往常早了许多。上车吧。”

车夫把将军和秋棠送回城中,关将军又护送秋棠回到王府,两人于是作别。秋棠一进宅门,便迎上了焦躁不已的红儿。红儿惊喜交集,竟落下泪来。

“娘娘呀娘娘,您快把全府的人急死了。宋哥儿媳妇生完,奴婢回来怎么也找不见您。门卫说您自己出去了,宋哥儿就带人上街找了个遍。殿下研究完军务听说您丢了,急出一头大汗,脸上的伤口都发炎了。”

秋棠一听,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寝室,只见世子正端坐着,两名郎中在两旁给他上药。他看见秋棠,霍的一下站起,立足不稳,三人忙把他扶住。

“棠儿。”

“淳祐,对不起。”

“你到哪里去了?”

“到街上走走。”

“你一个人,多危险。”

“有位姓关的将军跟我一起。”

“哦……这样啊。”坐回木椅的世子如释重负,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他现在在哪?”

“刚刚回军营去了。”

“棠儿,以后可不许独自出门,嗯?”

“嗯。淳祐,你可知道刘开疆老将军?”

“刘开疆——哦,你们先下去吧。”

“是。”两位郎中退下。

“当然知道,他可是国之功臣。你怎么问这个?”

“我听关将军说起他的事。他征战半生,却晚景凄凉,真是可怜。”

“唉,这说来,话就长了。他原是镇国大元帅郑麒荣帐下虎贲尉。那时皇上昏聩,宦官崔贤保把持朝政,祸国殃民,唯有贤相王岚对其多方掣肘。于是,成化十一年,崔贤保弹劾王岚,举荐自己的侄子接任宰相。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唯独郑麒荣千里上奏反对,并且弹劾崔贤保。当时郑麒荣刚刚平定三江十六州,受封公爵,威望如日中天,天下士人看到他的上奏无不奔走相庆,以为奸宦必除,谁知正是这奏疏招致大祸。崔贤保以此为证,指控郑麒荣与王岚内外勾结,企图篡位。”

“皇上信了?”

“皇上忌惮郑麒荣功高盖主,早想罗织罪名把他除掉。王岚虽忠,过于耿介,皇上也是厌烦已久。结果两人均被弃市。郑麒荣的部将均被削去官爵,贬为编氓。刘开疆正是锦南人,被贬后一直赋闲在家。”

世子缓缓站起,秋棠起身搀扶他。他走到门前,仰望笼罩着阴云的天空,愁上眉梢,溃烂的脸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这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如今那崔贤保去世不久,其残余势力仍执掌朝政,然而群龙无首,龃龉顿生。新任宰相王明修乃王岚之子,政见卓绝,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苦于无人吹响号角——我将派人入朝面圣请求恢复王岚、郑麒荣及其部将的名誉。事成之日,即是清算崔贤保之时。”

秋棠久久凝望着他。

“报——”一侍卫赶来,“启禀殿下,南海忽起飓风,伤亡人数不明,暂无船只受损。”

“传提刑按察司前往勘察灾情。”

“是。”

“来人。”

“有。”

“传令五城兵马司全体官兵整装待命。”

“是。”

夜沉沉,锦南王府中灯火通明。世子正端坐在大堂之上,见秋棠款款走来,便说:“棠儿,怎么起来了?”

“我一直没睡,实在不放心你。”

“欸,我能有什么事。”

“我怕你再急出汗。让我看看你的脸。”秋棠说着要去摘世子的面具。

“不可。”他抬手制止,“会有人来。”

“报——按察司张大人上疏。”

“念。”

“经查,渔船二只,商船三只沉没;七人失踪,四人死亡,十二人重伤。近岸设施、货物损毁严重。另,北来官船一只于沙屿口遇难,暂发现宦官两名与水手二十一人,已尽数救起。宦官谒帖在此。”

世子接过谒帖和按察司奏疏说:“传令五城兵马司一部前往救灾。速把二位公公接来。”

“是。”

“来人。”

“有。”

世子把按察司奏疏递给他,“把这个给太傅,让他撰写榜文安抚民众。”

“是。”

世子打开谒帖,上写——

张琼、李林奉冯公公之名前来拜会。

世子说:“好啊,冯锷的人终于来了。”

秋棠问:“冯锷,什么人?”

“司礼监掌印太监,当今阉党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