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绍兴七年(1137年)正月,宋使何藓回国,带回金国右副元帅完颜宗弼的信,信中提到宋徽宗已经死了。
赵佶死于两年前,即1135年。路途遥远,战和不定,那时宋、金两国在各条战线上打得水深火热,没人去理会这等小事。
回顾赵佶的一生,他当了26年的皇帝,9年的俘虏,一共活了53年。曾经享尽人间之福,快活到独一无二,也曾经寄人篱下,当亡国之君,受尽了屈辱。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活得真是丰富多彩,各种滋味都尝到了,不亏!
其实严肃地说,赵佶的9年北方生活还凑合,女真人待他还是可以的。一没打他,二没骂他,发给他土地农具让其生活自理,所以遍查史书,汉人一方最多只说他受到了极其残酷的“精神折磨”。
一定要提肉体方面的话,赵佶的尸体处理方法很可能会有争议。金国一方,在正史里,处理的方式很女真,即不用棺材,直接土葬。为了照顾汉人的情绪,尸体上加裹了一层生绢,并且把更早死亡的郑皇后与之合葬。
毕竟是俘虏,毕竟是刚开化的女真人,做到这一步似乎很厚道了。不过野史就没法看了,说赵佶死后,女真人挖了一个大坑,把尸体扔进去烧,烧到一半时加进去一些水,说这样熬出来的油点灯很亮……赵桓在坑边看得痛不欲生,跳下去想和父亲死在一起,却被金国人拉上来,扔到一边。
几年后,宋、金和谈,徽宗的棺椁得以回国,赵构等南宋官方没有开棺检验,直接落葬,埋进了土里,仿佛知道棺材里边有什么玄机,不宜公众视听。很多年之后,宋朝灭亡,元朝军队里有个杨琏真伽,他把南宋六陵挖了。
南宋六陵位于今浙江绍兴城外东南的攒宫山,虽为六陵,却埋着徽、高、孝、光、宁、理、度七个皇帝,以及各宗嫔妃。
杨琏真伽把每个皇帝的坟挖开,取下头骨,精心打磨加工,做成佛串挂在胸前。在这个过程中,南宋诸帝的棺椁现于白日,阳光下再也没有秘密可言。
宋徽宗赵佶的棺材里没有尸体,只有一段朽烂的木头。他的尸体哪里去了,这是一个千年难解的谜,联想到赵构不敢开棺验尸,很有可能徽宗的尸体处理方法非常粗暴不雅,用生绢裹葬之类根本站不住脚。
事实到底怎么样,再追问也不可能有真实的结论,更没法改变赵构当时心灵的震撼。说到底他是个人,哪怕有再多的阴暗心理、帝王心术,也没法泯灭父子亲情。棺椁入葬当日,他当场痛哭失声,踉跄回宫,一连几天滴水不进,痛不欲生。
众多大臣、亲眷的劝说也没法平息他的愤怒!他要报复,要让金国付出代价,血债血偿,这一刻他决心要女真人亡国灭族!
为此,赵构宣召岳飞。
之后,赵构启程去建康,一路上韩世忠、杨沂中、岳飞等人随行护驾,而岳飞这个本来最外围的将领却被再一次单独召见。
两人再次密谈,赵构只说了一句话——“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张俊、韩世忠不受节制外,其余并受卿节制。”
岳飞心神激荡。他的夙愿即将实现,集全国兵力北伐的日子终于到来,这条命令一旦生效,他将拥有南宋绝大多数兵力的指挥权!
尤其是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这支军队将划归他的名下。
这时是宋绍兴七年(1137年)三月初九。赵构、岳飞两人非常机密地达成了思想上的统一,同时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实际操作。
赵、岳二人正走在去建康的路上,此行的目的就是去夺刘光世的兵权。
刘光世的行营左护军实力强盛,5.2万人左右,曾经一度是南宋军方人数最多的一支部队。
岳飞非常感动,他在密谈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十日写了一篇奏章,把感激之情、军国大事一一坦露。
这篇奏章是非常著名的《乞出师札子》,分成三个段落。第一段是谢恩,可以忽略;第二段是战争策略和步骤,岳飞说,他会直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此三地在手,号令五路叛将,逼迫刘豫放弃开封旧都,渡黄河,退守河北。这时京畿、陕右可以尽复,至于京东诸郡,由韩世忠、张俊负责。
上面的内容里,有两个值得关注的大要点:第一,战争初步规划到黄河的南岸,以收复旧京开封在内的土地为限,也就是目前伪齐所占领的那部分;第二,除了京东路由韩世忠、张俊两人负责之外,岳飞总领天下战区,“宣抚诸路”。
等于天下兵马大元帅了。
第三段——“……异时迎还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归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无北顾忧,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还田里,此臣夙昔所自许者。”
岳飞如是说。
后世很多人、绝大多数人认为岳飞是一个政治上的白痴,只知为国进取,不知明哲保身,才导致他后来的悲剧。看看上文还这样说吗?岳飞何等智慧,这点尽人皆知的小事还能不懂?他深深地知道总领天下兵权是一件多么招忌的事,没成功之前就先声明,一旦事情完成,立即回归山野,官都不当!
赵构非常欣赏,他做出如下批示:
——“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唯敕诸将广布宽恩,无或轻杀,拂朕至意。”
这是说你办事我放心,怎么去做都随你,我一切放权不干扰,只要你不轻易杀人就是了。
多么和谐的一对君臣啊!
两人聊得很对盘,说干就干,先联手收编行营左护军。倒霉蛋刘光世由赵构亲自出面搞定,这很快很顺利。刘光世于当月的下旬被解除军职,以少保兼三镇节度使的虚衔去当万寿观使。
大衙内从此逍遥自在享受人生。
收编刘家军就费事了些,谁都知道大衙内草包,大衙内的手下们有料,要想让这帮军痞听话,是一件非常有学问的事。
赵构以圣旨的方式给军痞们下通知。一切听岳飞的话,“如朕亲行”。要是不听话……“倘违斯言,邦有常宪”。
赤裸裸地以杀头来威胁。
赵构相信,这个程度的政府支持,加上岳飞如日中天的军中威望,再加上岳家军远超刘家军的实力,足以吞下行营左护军这块肥肉。
一切都很美好,岳飞准备动身去接收了,却没注意到旁边有个人死死地盯着他,嫉妒得快要发狂了。
张浚,这位大都督自从重新成为军方第一人加首相之后,已经把自己定位到宋帝国第一人的高度了。在他的心里,自尊和自傲是永远分不开的,而尊、傲的基础就是权力!
岳飞总领天下兵马……那把他的都督府置于何地,把他这实际上的帝国第一人置于何地?!越想越愤怒,越想越憋屈,他搞不懂为什么皇帝连一个最基本的常识都拎不清,只有他才能中兴宋室,鼎定中原。
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嘛!
岳飞一介农夫,凭什么抢他的风头?!
越想越怒,他决定去和皇帝谈话,把岳飞的台拆了。什么,拆岳飞的台就是拆汉族振兴的台?开玩笑,这个台只能由我一个人搭起来!
他起身时,身边悄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枢密院使秦桧,这人静静地观察着一切,张浚的心理波动他清晰地接收到了,他决定帮张浚一把。
张、秦两人一起进皇宫,跟赵构谈话。内容不得而知,当他们出来的时候,赵构已经变得平静了。从正月起到这时,差不多是100天,这么短的时间里,赵构就平静了。
他把国恨、死父辱母奴役全家族带来的仇恨都放下了……这就是赵构,他有血性,有复仇之心,可惜储藏量太少了,实在是不耐用。
岳飞正兴致勃勃、雄心壮志地走在去收编行营左护军的路上,一道圣旨来了,要岳飞先和张浚聊聊。
张浚:“岳侯,行营左护军没了长官,你说谁合适?”
岳飞:“……”(难道他说自己合适?)
张浚:“王德怎样?”
岳飞:“……”
王德、郦琼任刘光世以下左护军中的最高军职,这两人不分上下,也不可能分出上下,刘光世正是用这一点来平衡军队里的势力,达到控制的目的。这时硬要抬王德上位,不是逼着郦琼造反吗?岳飞无语,张浚怎么说也算是领导,这点事情都不懂?
岳飞:“王德不行。”
张浚:“嗯,我想也是,所以派兵部尚书吕祉去总领全军。”
岳飞:“吕祉是书生,从没下过基层,他不行。”
张浚:“那就张俊,资历最老的大将,军队还在附近,由他收编怎么样?”
岳飞:“那是我的老领导,我尊敬他。可他性格粗暴,与左护军诸将长年有隔阂,尤其与郦琼的矛盾很大,由他收编,效果不会很好。”
张浚:“哦……是吗?那就由杨沂中出面,他是禁军统领,皇帝的亲信,这总行了吧?”
岳飞:“杨沂中在军中的地位顶多与王德等持平,用他还不如用王德,难道都督不知道军队排外?”
张浚至此大怒:“我就知道除了你之外谁都不行!”
岳飞更怒:“张都督你以国家正事问我,我据实回答,怎么能说我在贪图多得军队!”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张浚,“贪图多得军队”,两人心知肚明,他张浚横插一腿暗箭伤人拆岳飞的台,不就是在贪图驻守淮西的左护军吗,岳飞在当面骂他。
怒火中岳飞出了都督府,前思后想,知道如果没有赵构的支持,张浚绝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夺权。由此可知,左护军没了,总领天下兵马北伐更加化为泡影。一时间心灰意懒,他再也没有心思做什么了。岳飞写了奏章,辞去一切官职,不等皇帝批准,就脱去鞋袜,光脚徒步走向了庐山,去为老母守孝。
岳飞撂挑子,张浚喜出望外,他正写弹劾岳飞的奏章呢,这真是给他送材料来了——“岳飞积虑,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
定了罪名之后,张浚火速派人去鄂州,收编岳家军。你不是辞职了吗?正好,俺要当天下兵马大元帅,不仅是左护军,还有你的岳家军。
好运当头,喜事成双,张浚决定一口吞下两个胖子,同时接收行营左、后护军。他派兵部侍郎、枢密院都承旨兼都督府参议张宗元去鄂州,收编岳家军。
张宗元,曾在张浚任川陕宣抚使,主持富平之战期间担任张浚的幕僚,是资深型亲信。
派兵部尚书、都督府参议官吕祉去淮西收编刘家军。
这两位老兄看职务都是兵部的人,另一个共同点更鲜明,都在都督府上班,他们去收编,套用一句官方用语,叫作“如张浚亲临”。
两边同时进行,先说事态发展迅速的岳飞的鄂州方面。岳飞是直接去的庐山,没有回鄂州驻地,军队方面都交给了张宪。
这实在是个机会,在岳飞的地盘上压伏岳飞是幻想,可趁岳飞不在,压伏岳飞的部将应该难度不大。张宗元带着政府批文,快马加鞭赶去收编。
到了之后……很安静,啥也没有发生。没有抵抗,没有哗变,没有半点不满的言论,有的只是整个后护军,甚至鄂州全境有序的律动。
张宗元像个观光客一样,没有人理他。他去找张宪,很遗憾张宪病了。这一推托就把张宗元难倒了。
事实上整个南宋都被难倒了。
近10年来,岳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爱兵如子、自律极严。这些加在一起,让整个后护军成了铁板一块,任谁来了都油盐不进。
张浚还想再折腾,想法子一定要让这块地盘改姓张,好在赵构此时及时清醒,把“第一人”踹到了一边。从全局出发,淮西主帅撤职,鄂州主帅辞职,两边都乱的话,就不是主动进攻报仇的事了,小心长江防线崩了!
赵构仔细思量,决定和岳飞进行一番笔聊。
岳飞写了一份辞职信,赵构把信封起来,寄回去,示意拒绝。
岳飞愤郁难消,继续写信,申明要为母亲守完余孝,无心处理公务。赵构好言相劝,及时通报军情,说国家缺不了你,军队缺不了你,爱卿,你快回来。
岳飞仍然拒绝,既然提到了军队,他重申自己的夙愿,要成为中兴汉地的军人。有这个前提,他才有动力。赵构深受感动,从劝说升级到了赞美,再升级到许诺,说张浚在等他,将重新商议军国大事。爱卿,请回来吧。
这一次的信尾,赵构写道——“……今再封还来奏,勿复有请。”我再一次封还你的来信,啥也别说了,快点照办吧!
岳飞仍然没有动静。
赵构终于坐不住了。
岳飞想干什么,他想……谋反?或者叛逃?不用这样严重,只要他继续消极怠工,长江防线就岌岌可危。
岳飞没有意识到他的负气之举,让赵构的心理波动大到了何等地步,很快宋廷下达了一道特殊的命令。令岳飞的重要幕僚李若虚、岳家军主将之一王贵上庐山劝岳飞下山。如果岳飞仍然不奉诏,李、王两人军法处置。
岳飞的倔强让人震惊,到这一步,他仍然选择了拒绝。李、王两人在山上劝了他近六天,他始终不为所动。最后李若虚火了。
李若虚是北宋名臣李若水的哥哥,有谁能忘了若水先生吗,那位死难者,那位殉道者!他和他的弟弟是同一类人,任何时候都把国家的利益、民族的得失放在首位。岳飞的愤怒他理解,岳飞的固执他了解,可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国防。
他忍不住说,再僵持下去,于公会耽误国事,朝廷会怀疑你的用意;于私,我和王贵会受刑,哪一点是你所愿意的?你本是河北一农夫,现在成了国家的将帅,难道要和朝廷分庭抗礼吗?
岳飞在震惊中惊醒,北伐是他的心愿,更是国家大事,中间不知要经历多少波折才能成功,怎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自我放逐,自暴自弃呢?实在是意气用事了。想到这里,他决定下山,并且写奏章向赵构请罪。
赵构的回信非常耐人寻味。
他说,我没有生你的气,若是生气,必定会有措施。太祖陛下当年说过,“犯吾法者,唯有剑耳”!现在我仍然让你统领军队,恢复故土,这足以证明我的诚意。
这是抚慰,还是警告,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说,还是杀人前的最后通牒?种种猜测,因人而异,而当时的岳飞没有想太多。他重新投入到北伐的积极准备中去了。
这时是宋绍兴七年(1137年)的七八月间,岳飞的问题看似解决了,帝国的军务调整终于告一段落,可包括岳飞在内,没人能够料到,稍后会发生什么!
相比鄂州的平静,淮西方面自始至终很沸腾。先是张浚精心挑选了一位既忠心又能干的人去当接收大员——吕祉。
吕大参议是临安府的风云人物。他仪表堂堂、慷慨激昂,在各种场合宣扬过理想。他说,如果给他一支军队,比如张俊、刘光世那种规模的,他可以横扫江北,生擒刘豫。
嗯,他和岳飞是一个级别的。
公众关注他,张浚欣赏他,于是他成了刘光世的继任者。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宣传是多么重要。只需要不断地宣传,哪怕什么也没有做过,没有打过任何一仗,就能当上全国五大军区之一的总司令官!
吕祉还在路上,淮西方面就闹翻天了。张浚的都督府从一开始就下令,吕祉是政治、军事一把手,他之下是王德。
郦琼立即火了,凭什么啊?!这么多年以来,俺比王夜叉差在哪儿,突然间分出了上下级,这不公平。他联名十多个将官一起向枢密院告状,同时列举出王德多年来犯的错误,公开声明,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这样一个既无能还有罪的上司。
王德当然不服,你小子这是赤裸裸的忌妒,说我犯过错,你说说咱们左护军里谁的屁股是干净的?!他以牙还牙,也向枢密院上告,要求严惩既不听话又不干净的下属。
互相告状,按常理郦琼输定了,王德是已经确定的二把手,这么闹首先就是不服从上级领导,连皇帝的决定都敢抵抗。
可结果出人意料,居然是王德被调进临安城,隶属于都督府,随行的还有他的8000名亲兵。这是怎么搞的?郦琼居然告赢了?
王德和张浚都有苦说不出,尤其是“第一人”阁下张都督。
张浚本想一口吞下岳飞、刘光世两支军队,成为南宋名副其实的第一权臣,可是岳飞那边轻描淡写就让他绝望,刘光世这边鸭子本来已经煮熟了,却突然间飞到了别人的盘子里。
坏他事的人让他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人——一直对他又乖又顺,“柔佞易制”的秦桧,在关键时刻捅了他一刀。
秦桧说,兵权为国家之本,国家兵权只能归于枢密院,这是祖制。都督府是新生事物,不宜掌权过多。这话光明正大,张浚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为什么张浚想不到这一点呢?拼死拼活赤膊上阵什么脸都不要,突然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枢密院姓什么,姓赵!他姓什么,姓张。姓岳的吞并军队是威胁,那么他一个姓张的搞吞并,就天经地义了?!
不知人,更不知己,可笑。
至此,他只能借坡下驴,借郦琼上告的机会,把王德、8000名士兵弄到手里。这就是他一阵大折腾,不惜与岳飞决裂所得到的好处。
后遗症怎么样,还在进行中。
吕祉到淮西,郦琼集合一大片将官列队欢迎,没啥欢迎词,劈头就问朝廷对王德的事到底怎样处理,那厮一连十几年不间断地犯罪,怎么也得处罚一下吧。
吕祉是地道的秀才,一下子遇到这么多的资深兵痞,按说会慌神,可是常年想着扫平中原,事到临头倒也有几分镇静。
他以张浚的名义要求兵痞们一切向前看,以前种种就都忘了吧,反正王德也不和你们同班了。说完,新任淮西军区总司令官阁下转身进帐,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如果有谁想见他,他“正在吃饭”“正在休息”“还在休息”“又在吃饭”……或者正寄情于丝竹,得鱼忘筌,神游物外,有音乐飘于帐外为证。
时间久了,淮西军上下起了疑心。这帮人是干吗的?学名叫官兵,小名叫匪徒,观察敌情是最基础的本能,反常者即是妖,这个吕祉肯定有事!
郦琼发动人马,在临安与淮西之间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很快,他截获了一封信。
信是吕祉写给临安都督府的,看内容已经很难确定是两地之间的第几封了,上面清楚地写着淮西军已经不可救药,吕祉只是在想方设法地拖时间,建议朝廷迅速行动,派专人“往分其兵”。
郦琼等人像掉进了冰窖,全身都凉了。
这是比收编更狠的招数。
收编是保持完整的编制,原队伍将官士兵不变,只是换个大领导而已。这在军队里是最重要的一环,毕竟上了战场是要互相依托性命的,多少年混在一起的老弟兄才管用,才能一如既往地干些喜欢干的事。
可“往分其兵”就不同了,这是把建制打散,兵将都分到其他部队,等于是之前的番号不见了,所有一切都作废。
这等于要郦琼等人的命!
郦琼等人震惊、怀疑,派人去临安打探消息,结果半路上就回来了。分兵的人已经走在路上,张俊、杨沂中、刘锜三人分割淮西,很快就要过江了。
绝望了……这三个人是临安方面能拿出来的最强军人了,哪一个到了都不是郦琼等人能对抗的。还用怀疑吗,事情是真的,吕祉这个阴险腌臜的贼,要不是他故作镇静表演过头了,整个淮西军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郦琼等人多年官匪一家亲,事到临头从来没有服从领导这一说,什么是领导,只是带头做事第一个分赃的人而已,比如从前的刘光世。
这时他们带人冲进吕祉的大帐里,一顿指责咒骂嘲讽,之后全军开拔,向江边运动。吕祉蒙了,他知道什么是哗变,可亲身实践是另一回事,一直走到快出淮南西路了,他才惊醒过来这是要去哪儿。
过长江、投伪齐,这是在叛变!
勇气回归到他心里,吕祉斥责郦琼激励全军,要大家分清楚什么是英雄什么是叛贼,去投奔刘豫,是做叛贼手下的叛贼,会千载骂名,后悔莫及……郦琼一刀就砍了他。
原南宋行营左护军4万多士兵,挟裹6万多家眷、百姓投靠伪齐,史称“淮西之变”。事发时是宋绍兴七年(1137年)的八月八日。
消息传进临安,南宋举国震惊。五大军区之一突然间全空了,竟然全军叛变,这是宋朝前所未有的事,哪怕遍查中国历史,也找不出几回。
赵构急火攻心,懊悔莫及,这是他的家底,是他安身立命的东西,他容易吗,当年慌手慌脚逃到江南,被女真人万里追杀,几乎葬身大海,都是因为没有兵。这些年节衣缩食住小房,忍辱负重装孙子才攒出几支军队,居然一下子丢了五分之一。
考虑到是投敌叛变,里外叠加,损失是翻倍计算的,这无论如何没法接受。
赵构用最快的速度派人传令岳飞,要他给郦琼写信。只要肯回头,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回国之后升官、奖金,要什么给什么。
算他有自知之明,岳飞这时的面子是谁都要给的。郦琼在叛逃的路上不仅看了信,还写了一封回信。信里他把南宋君臣上下均匀地鄙视了一遍,说他和刘豫情投意合,非常有缘,岳哥,你就别拦着了,还是给兄弟点祝福吧。
岳飞恨不得亲手砍了他,淮西兵变不仅仅是南宋丢了4万多人的军队那么简单,五大军区之一空了,全盘形势瞬间改变,南宋再没有进攻的资本,岳飞想北伐,只能再等机会。而机会……要等到哪一年呢?
岳飞苦闷,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会败坏到这一步?!这个疑问让南宋举国沸腾,每个人都怒不可遏,答案是清晰的,所有的错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张浚!
这个不知死活的人,被猪油蒙了心,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之前为了拿下左护军,是皇帝亲自出面,再以最强将军亲身莅临,去压伏那帮兵痞。可张浚居然派去了一个几年如一日不断重复理想的书生……两者对比,傻子也知道会出事!
张浚白痴到了何等程度,真是个谜!
南宋基层人民的评价就不去说了,引用一段当时御史台长官的弹劾词吧,个人认为真是说得既到位又淋漓尽致,解恨:
……浚轻而无谋,愚而自用。德不足以服人,而唯恃其权;诚不足以用众,而专任其数。若喜而怒,若怒而喜,虽本无疑贰者,皆使有疑贰之心。予而复夺,夺而复予,虽本无怨望者,皆使有怨望之意。无事则张威恃势,使上下有暌隔之情;有急则甘言美辞,使将士有轻侮之志。
以上,是张浚的写真集。
关于张浚的处分决定很快就下来了。赵构亲自下令,解除张浚一切职务,降为散官,流放岭南。从力度上讲,这是仅次于杀头的重罚了。
心比天高的“第一人”阁下,万丈高楼一脚踏空,掉到了泥坑里。并且他在赵构的心里深深地烙上了一个印迹。
——永不复用!
富平之战、淮西兵变,这两件事哪件都是足以决定国家命运的悲剧,居然连续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这除了说明这个人本身太混蛋之外,用这个人的领导们是怎么回事?
赵构恨不得用脑袋撞墙,为啥自己就发了昏,看不清这个绝世蠢货呢?!恨归恨,临行前赵构还是把张浚单独召进皇宫,最后咨询了一下行政问题。
“张浚,你看谁来接替你的位置好呢?”
赵构真的成熟了,他能忍住怒火,理智地做每一件事。张浚虽然好坏人不分,但只要有能力,他就能认出来。
张浚不说话。
赵构继续问:“秦桧如何?”
张浚差点气哭了,这个阴柔诡诈背后捅刀的东西!他悲愤地说:“之前不了解,现在共事了一段,才知道这人真是太黑了(近与共事,始知其暗)。”
……赵构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就选赵鼎吧,他还算有经验。”张浚同意。赵构给了他最后一个任务,由他执笔,去都堂写赵鼎的拜相制。
当天深夜,张浚在都堂端坐,一笔一画地写着关于赵鼎的赞美诗。拜相制嘛,一定要花团锦簇歌功颂德,要不是帝国最有才有德的人,怎么能当上帝国首相呢?这样写着,张浚的心像刀割着一样疼。他明白,这是赵构给他的惩罚之一。
你不是要官吗,就由你亲手写别人上位的诏书,以最近的距离看别人得到你失去的!
赵鼎回归,第一件事是郑重要求从宽处理张浚,理论依据是要找出淮西兵变的真正责任人。
赵鼎说,淮西兵变的根本性错误在于军方,是军队骄横过分的表现。从朝廷典章上看,无论君上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军队都必须百分之百无条件地遵从,这是根本大法,没错吧?
赵构,泪流满面,严重认可。
赵鼎说,淮西兵为了个人待遇、职务调动之类的小事就造反了,这是朝廷的错,还是他们的错?
赵构,泪流满身,是他们的错!
赵鼎,对泣,所以这股歪风邪气绝对不能助长,毛病都是惯出来的,这时全国的军队都看着朝廷,朝廷绝不能示弱,不然以后都会蹬鼻子上脸。
赵构无语哽咽,朕的爱卿!
所以,目前不能严惩张浚……赵鼎如是说。
这样啊,赵构不由得点头,首相真是有水平,说得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张浚不必去岭南了,改成“责授左朝奉大夫、秘书少监、分司南京”,贬至永州居住。
至此淮西之变的处理决定结束。
总结一下,是张浚因为对军队的控制不力导致国家损失五分之一的兵力,但为了能继续有效地控制军队,所以基本上不处罚他……也就是说,不管文人怎样,都得由武将们去埋单!
这叫什么事!
当天,赵构、赵鼎聊得非常对胃。赵构趁热进一步关怀了一下赵鼎的工作,他授予赵鼎组阁的专断权。也就是说,新的一届宰执人选名单由赵鼎单独决定。
面对这份信任,赵鼎没有得意忘形,他只强调了一个工作伙伴,这个伙伴是必须保留的,其余的人还是由皇帝做主。
这个人就是——秦桧。
还是秦桧,仍然还是秦桧。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骗了张浚,继续骗赵鼎,而且是一直在赵构的眼皮子底下骗,在赵构等早就知道他本性不良的情况下没完没了地欺骗成功。这说明了什么?
是这些人太好骗,还是骗子太高明?
秦桧在乱世宦海中随波浮沉始终不倒,距离权力之巅只有一步之遥了。可身在其位,却知道百尺竿头想再进一步有多难。
尺水之阔,天堑之远。
不知什么时候命运会垂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