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攜著東關旅的手,穿過熱鬧划拳的歡暢人群,找了張沒有人的桌子旁坐下,虎兒四下張望,扯開喉嚨叫了幾聲,最後才來了不情不願的肥胖少女。
那胖少女翻著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睛,瞪了虎兒一眼,又打量了東關旅一會,這才嘶聲說道。
「幹什麼?」
「幹什麼?」虎兒沒好氣道。「當然是喝酒!難道還來找妳嗎?」
胖少女露出不屑的神情,更大聲說道。
「還是喝那個,對吧?」她擠著一張醜臉,也不曉為什麼就是對虎兒特別凶悍。「諒你也沒本錢喝別的!」
看著虎兒和胖少女鬥嘴的模樣,東關旅不禁覺得好笑。不曉得為什麼,女孩子們見虎兒總是特別凶悍,當年在羊城時桑羊冰柔對東關旅、對熊侶都是好聲好氣地說話,但是一遇上了虎兒,卻總是愛找他麻煩,找他抬槓。
胖少女和虎兒吵了幾句之後,便扭著屁股走開,虎兒氣呼呼地坐回來,還沒說上幾句話,胖少女便拎了兩瓶酒過來,「砰」的一聲便重重放在桌上,倒濺出了一大半,氣得虎兒哇哇大叫,本想衝過去和她理論一番,還是東關旅笑著好說歹說,才把他拉了回來。
胖少女送上的酒果然質劣味差,只是這酒的烈性極強,喝進嘴裡像是刀子一樣辣得人發疼。
喝了幾口劣酒之後,虎兒一肚子氣這才消了不少,重新笑得極為開懷。
只是在人群之中,東關旅卻在偶然之間,發現了一件非常非常有趣的怪事。
觀察了一會之後,確定了自己沒有看錯,東關旅忍不住便偷偷地暗笑不已。
只見在遠處的人群之中,那胖女孩卻躲在角落之中,不住地偷眼望過來。
她的眼神之中,有著傾慕,也有著關心,和方才的狠惡凶悍全然不同。
看看她的眼神,望向的卻是喝得興高采烈的虎兒。
便在此時,人群之中響起一陣歡呼,原來在酒肆的正中央有個小小的臺子,此刻從人群中輕巧巧地走出一個纖細的身影。
只見那是個年輕秀美的白衣女孩,身上的衣物有些破舊,但是卻仍然不掩她清麗的容光。
女孩婷婷嬝嬝地走上臺去,身邊有個盲眼的老者,老者手指微動,便在一張古琴上奏出了流轉的琴音。
在琴音中,女孩開始幽幽地歌唱。
「清水流兮深谷瓊芳
雲淡霧兮為我夫郎輕唱
不愛那世上的珠玉金銀
只願見你不再為俗事憂傷……」
女孩的歌聲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幻力量,唱著唱著,酒肆中的叫喝聲逐漸變低,眾人都被她的歌聲吸引,豎耳傾聽。
唱到「不為俗事憂傷……」時,還有人用力鼓掌,大聲怪叫。
「好聽,好聽啊……水仙姑娘,再唱再唱……!」
白衣女孩水仙輕輕一笑,那笑容帶著令人悠然神往的魔幻力量,眾人被她的眼神帶過,都覺得自己彷彿被她看在眼裡。
只是,不曉得是不是錯覺,東關旅只覺得她望向他和虎兒方向時,眼神停駐了一會,彷彿凝視了一下,這才又將眼神移向他方。
在眾人的叫好聲中,唱歌女孩水仙再次曼聲而唱。
這一次,唱出的卻是楚國著名的民謠:「湘夫人」。
「……帝之子兮降臨北渚
遠望不見兮令我愁予
嫋嫋吹拂兮是那惱人秋風
洞庭湖波兮木葉紛紛而下
登白蘋兮騁騁遠望
與佳人兮約夕晚而張……
……沅水有白芷兮醴水有蘭
思念你啊卻不敢說給你聽
恍恍然翹首遠望
看那流水潺潺地流去……
……我摘取汀洲上的杜若香草
想要送給遠方的你
時不可兮難驟得
我只能寬心地等候
聊逍遙兮寬我心容與……」
在水仙柔美的歌聲中,虎兒酒意上揚,意氣風發,說起話來也比較放得開來。
他問起東關旅這些年來的經歷,東關旅簡單地說了他和龍三公主陷身鬼域天庭的經過,聊起了在鬼域天庭中看見的諸多奇異之事,聽得虎兒咋舌不已,直說若非親耳聽見,簡直無法相信世間會有那樣的所在。
東關旅說了和龍三公主的經歷之後,虎兒臉上泛著紅紅的酒意,本來笑得極為開心,但是他凝望著東關旅,彷彿想起了什麼事,突然間整個人靜了下來。
看見他突然沒有了聲音,東關旅提起酒瓶,又給自己和虎兒斟了酒。
「幹嘛像個葫蘆似地不吭聲?」東關旅笑道。「來!和我痛飲一杯!」
「咕」的一聲,虎兒舉起酒杯來一飲而盡,他本來酒量極豪,但是今天心中卻卡著許多心事,喝了一會便有些醉意,說起話來也有些打結。
他的眼睛微微泛紅,眼神似乎也有些渙散不集中。
東關旅雖然沒有虎兒喝得多,但是卻也有了幾分酒意,他瞇著眼凝望虎兒,卻看見他一臉愁苦,彷彿有什麼極為困擾之事。
「幹什麼了?」東關旅笑道。「怎麼好像幹了什麼壞事被抓了似的?」
虎兒深深地吸了口氣,「砰」的一聲拍在桌上,突然間抓著東關旅的手。
「我好難過,我真的好難過。」
東關旅不曉得他這會兒又怎麼了,只好無奈地笑笑。
「好好好,我知道你難過,這樣行了吧?」
「不,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虎兒嘶聲說道。「我真的很怕你怪我!」
「怪你?」東關旅奇道。「我為什麼要怪你?」
「我很怕你怪我,為什麼沒有照顧公孫姐姐,為什麼沒有照顧她,收留她,讓她在大街上任鬥子玉的人欺負!」
東關旅微微一怔,這才知道虎兒心中掛念的是這一碼子事,他對虎兒和熊侶心無城府,總認為他們是過命的交情,最好的朋友,所以「沒有好好照顧公孫劍妤」的念頭不僅沒有,連想都沒有想過。
「我怎會怪你?」東關旅拍拍他的肩,柔聲說道。「如果真的要怪,也該怪鬥子玉那個混蛋吧?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虎兒醉眼茫然地看著他,但是眼神中卻是極為真誠。
「你真的不怪我?你不怪我即使打不過鬥子玉,也應該好好收留照顧公孫姐姐嗎?」
東關旅搖搖頭。
「我說過的,那不關你的事。我不知道這幾年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只知道,如果你有能力的話,一定會將公孫大姐照顧好的。
如果不能做到,那也一定是因為你沒有辦法,而不是你不願意!」
聽見東關旅這樣說話,虎兒的臉開始糾結起來,他本想忍住不要哭泣,但是最後還是哭了出來。
「好兄弟!好兄弟!」他情緒奔放地流著眼淚。「便衝著你這樣的相信,我便是為你送了性命,也是甘心!」
東關旅好言安慰,自己也是眼眶溼潤。
虎兒自顧自地伏桌大哭,一會之後,情緒宣洩既畢,這才用袖子擦了擦淚,又大聲地叫胖女孩提了兩瓶酒來。
「其實,一開始我真的去找過公孫姐姐的,只是她怎麼樣都不肯到我那兒去,情願成天留在大街上,居無定所,住在人家不要的破房子裡。
這鬥子玉也真是罪孽深重,害了這麼多人,你、我、熊侶都被他害過,連公孫大姐是他的寵姬,他還這樣打她。」
「所以,」東關旅咬牙說道。「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殺了他!」
聽見他這樣說,虎兒的眼睛彷彿閃著熾熱的火光,堅定地點點頭。
「我和熊侶也是這樣的意思,所以我們才要你來幫忙!」虎兒低聲說道。「這幾年來,我們除了和鬥子玉在明處應對之外,也暗地裡培養著自己的實力。
只是這個狗賊和他的鬥氏家族在楚國的勢力盤根太深,加上大王這幾年來身體更為虛弱不能視事,所以表面上鬥子玉雖然對熊侶禮敬有加,但是暗地裡卻時時想要讓熊侶萬劫不復!」
東關旅驚道。「難道他膽敢暗殺楚國世子?」
「不,這點倒還不至於,」虎兒搖搖頭。「鬥子玉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知道讓熊侶活著比殺了熊侶更有用處,只要讓熊侶無法掌權,一個傀儡世子要比死掉的世子好用百倍!
所以只要他一直讓熊侶沒有任何實力,他就可以一直把持著楚國國政,即使是讓熊侶當上了大王也是一樣。因為楚國的大臣大多和鬥子玉很要好,寧可得罪熊侶,他們也不願得罪鬥子玉。」
「這奸賊!」東關旅咬牙怒道。
「但是我和熊侶不會讓他隨心所欲的,現在又加上了你,我相信只要我們三兄弟同心協力,一定可以打倒鬥子玉!」
「好!」東關旅慨然說道。「我一定和你們站在一起!」
虎兒欣慰地看著這個少年時代的舊友,笑得極為開心,但是突然之間,他的笑容又收斂了起來。
「小旅,」虎兒拍了拍東關旅的肩頭,沉聲說道。「可是有些事情我得先告訴你。」
東關旅點點頭。「你說。」
「我們和熊侶今後要做的事,是很困難的大事。因為當今楚國的勢力幾乎大半掌握在鬥子玉的手中,熊侶擁有的,只是祖宗法統交給楚國世子的身分。
但是有很多大事,只憑法統和身分是做不來的,要做大事,你要有人,也要有錢。
要用人,就得有人肯來跟你,要養這些人,你就要有錢。
但是熊侶和我是沒有錢的,即使是身為楚國世子,如果鬥子玉有意見,連大王也沒辦法讓熊侶擁有太多的金錢和權力。
所以我們的大事業這條路會走得很辛苦,而且我們既然站在熊侶這邊,就要隨時有為這條路送命的打算。」
東關旅想了一下,點點頭。「我知道。」
虎兒望著他微有酒意的臉,突然間清醒了不少,閉上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睜開眼睛,眼神中有著奇異的火焰在燃燒。
「我剛剛說過,你是我的好兄弟,如果有必要的話,便是要我為你送了性命,也是甘心的。
但是對於熊侶,我也是這樣的打算,因為這幾年和鬥子玉的爭戰之中,有幾次我被鬥子玉找藉口要殺掉處死,都是他拼了世子的頭銜不要才把我救回來的。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如果生熊侶的氣,要和他過不去,我就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了……」
聽見他突然這樣說,東關旅微微一怔,勉強笑道。
「不會這樣吧?我又怎會和熊侶過不去?」
「你不會的,這點我知道,」虎兒臉上閃過幾分憂慮的神色,但是只是稍縱即逝,不注意的話根本看不出來。「我知道你不會。」
「那不就好了?」東關旅笑道。「為這種事擔心未免太多慮了吧?」
但是虎兒卻喃喃地說著,聲音極低,在人聲歌聲中幾乎無法聽得清楚。
「你不會的……你當然不會……可是……」
便在此時,臺上白衣女孩水仙的歌聲逐漸止歇,原來她的歌已經快要唱完。
人群之中,有人大聲叫好,有人則是跳到桌上大聲鼓掌。
在笑聲、掌聲、叫好聲中,水仙嫣然一笑,便靜靜地走下臺來。
她低聲地向身旁的盲眼老人說了幾句什麼,左右顧盼一會,看見虎兒和東關旅坐在一旁,便緩緩地向兩人走近。
東關旅瞪大眼睛,看著她微笑走過來,一旁的虎兒卻笑得非常開心,大聲叫道。
「水仙!水仙!快到這兒來!」
那唱歌女孩水仙微微一笑,果然走到東關旅和虎兒的桌前,向東關旅微微一笑,虎兒笑得極為開心,斟了一杯酒,便在眾人驚訝的神情中和水仙喝起酒來。
看見東關旅睜大了眼睛,虎兒這才笑著說了他和水仙相識的原由。
原來當年虎兒還在當小乞兒的時候,便曾經在郢都城裡結識過水仙,當時兩人都只有八九歲年紀,過了數年,後來水仙隨著爺爺到其它封國唱歌賣藝,兩人便斷了訊息。
過了數年,後來水仙和爺爺又輾轉回到了郢都,有時便在這露天酒肆唱歌賺錢,後來被虎兒認出,兩人這才又熟稔起來。
這白衣女孩水仙雖然是個行走賣藝的江湖之人,難得卻沒有一般江湖人的油氣,只見她和虎兒笑語晏晏,偶爾也和東關旅聊上幾句,三人都是年青男女,不多時便成了聊得相當投機的朋友。
聊了一會,虎兒又喝了不少酒,說話又開始糊塗不清起來,一會兒說東關旅是個大好的男子,要水仙擇期嫁他,一會兒又說水仙是他的新娘,要東關旅多敬「嫂子」幾杯。
這樣的胡言亂語,東關旅聽得只能皺眉笑笑,但是水仙卻彷彿對虎兒的酒性頗為熟悉,只是抿嘴輕笑,卻也不來理會於他。
這時候,三人的酒又快喝完了,虎兒搖搖酒瓶,便大聲呼喚「胖妞胖妞」,聲音極大,惹著一旁有不少人開始側目回頭。
突然之間,「砰」的一聲巨響,東關旅只覺得前面彷彿來了一大片烏雲,抬頭一看,卻是一群挺胸突肚的大漢。
為首之人,是個面容青白的男子,那「砰」的一聲便是他將一瓶酒重重放在桌上的聲音。
虎兒睜著醉眼瞪著那男子,有些口舌不清地說道。
「你……你不是鬥家的狗腿子嗎?什麼……你叫做什麼蓋夷鵬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