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泣之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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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悲泣之砂

「於是,你在夢裏還是和夢醒時一樣的心情沮喪,覺得人間已經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事了,是這樣子嗎?」

「是啊!」我在耳機的另一端點點頭,彷彿她可以看得到似的。

在話筒另一端的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是那種夜深了解除武裝式的性感女性笑法。

「妳不要笑喲!我在夢裏真的有這樣的感覺。」

「然後呢?」她這樣的問道。在耳朵旁邊可以感受到她溫熱的呼吸。

「然後,就走在這片田埂上了啊!妳不要誤會,我現在說的還是在夢裏。我坐在田埂上,心情壞透了,因為那陣子過的實在不好,連現實的心情也轉嫁到夢裏去了。突然間,就有這樣一個在田裏工作的大肚子女人走過來,問我可不可以幫她的忙,因為她已經有了八個月的身孕,沒法子做太笨重的工作。」

「然後呢?你幫了她嗎?」

「幫了。」我抬頭望著錄音室的天花板,仔細回想那場夢的細節。那是場極度奇特的夢境,夢裏的景物都像是電視廣告一樣的鮮明及清晰,簡直就像是那種在照片後頭還印上拍照當天還有什麼人在,心情如何如何的那種清晰。「我在夢裏想著,我有多倒霉啊!心情惡劣到了極點還會有個大肚子女人來要我幫她做田裏的活兒。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話筒的另一端沒吭聲,像是連呼吸都屏住了似的等著我說下去。

「那女人說,你就幫我採收蘿蔔好了。那片田裏的蘿蔔很奇怪,有好多種顏色,而且都是那種很鮮明的色調,嫩黃的,鮮紅的,湖綠色的,淺棕色的,有的還是霓虹色系的。我流了好多汗,每拔一顆蘿蔔,那女人就告訴我這種顏色的會有什麼味道。夢醒後,好像嘴巴裏還有不同種蘿蔔的甜味。而且最重要的是,做過那場夢之後,就好像是中第一特獎似的,到目前為止,沮喪和沈鬱的感覺一次也沒再回來過。」

「聽起來像是小學的兒歌似的。」

「嗯!」我由衷的說。「說給什麼人聽也一樣,也許聽起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但是在夢裏邊的的確確是這樣。」

「好了,真的太晚了。」她在不久後這樣說道。「真謝謝你每次都花這麼長時間和我講話。」

「千萬別這麼說。」我對著麥克風這樣說道。「這是我們應盡的服務,希望有緣在空中再會,晚安。」

而每當到了這個時候,只要聽眾的電話「克」的一聲掛掉,我的責任就算完了,就可以切掉麥克風,接下一通電話。可是,今晚的這一通卻沒有那一聲「克!」。我有點詫異,打電話過來的女人是個熟悉的CALLER,通常她一結束談話就會很明快的「克」一聲掛掉電話,有時連場面式的「晚安」都來不及說完。

「喂!」我試著在麥克風前叫了一聲,拍拍麥克風。「喂!」

話筒另一端沒有任何反應,大約又沈默了兩三秒吧!女人的聲音才沈靜地從耳機上傳來。

「我還在,」她的聲音有種揉合在深夜裏的清冷。「嗯……這樣說可能有點冒昧,也不曉得是不是恰當。但是,可以和你見見面嗎?」

我一下子楞住了。打從接了這個聽眾電話服務的職務以來,從來沒有遇見過聽眾要求見面的情形。那是我在軍隊中服役的最後一年,在高雄的軍人之友社服務處發生的事。那時候的我二十歲左右,本來在被服廠站衛兵,有次性向測驗之後就被糊里糊塗的外調到這個單位來做電話服務的工作。

而其實說是電話服務基本上也不盡然,「職業性地聽人訴苦吐苦水或乾脆挨一頓罵」,才是這個工作的真正寫照。原始的用意是開放給軍人眷屬在心理受挫折時有個傾吐的對象,因為據說這類族群的人有時會比一般社會大眾有更高的抑鬱比例,特別需要抒發苦悶的管道。

當然如果對這個說法有任何存疑的話可與我無關,這類型的理論是我在受訓時單位的主任告訴我的。據說,就是這個主任在高雄軍區的幾千名士兵裏單單挑中了我,讓大家都覺得非常訝異。因為我的同事們大多受過專業的心理輔導訓練,有的人甚至有二十年以上的資深經歷。只有我年紀最小,也對這個領域一無所知。

「你有種奇異的特質。」主任在我受訓時個別找我去這樣對我說道。「人們喜歡向你這樣的人傾吐心事,而最重要的是傾吐完了之後不會有任何滯澀不快的黏膩之感,彷彿真的就把心煩的事丟在你這兒,自己輕快的走開似的。當然事實上不可能這麼簡單,可是只要能讓聽眾這樣感覺的話就算是成功了。」

「而且我跟你說,像你這種特質的人非常少,大約是在六公尺外擲刮鬍刀片橫剖一根頭髮般的機率。理論上如果經過訓練,就連宗教騙子這種工作你也可以勝任愉快哦!」最後,好像生怕我有所懷疑似的,主任這樣很認真的說道。

不過我想他是搞錯了。如果真的有什麼特質的話,也許只是我要比正常人沈默上三分之一,而對於聆聽別人說的話語有比常人更濃厚上三倍的興趣罷了。認識過的朋友都認為我有在程度上不致於冒犯到別人的孤僻,但同樣的這些人也喜歡在不快樂的時候告訴我他們的各種故事。

不管怎樣,以一個服兵役的二十歲男人來說,調到這樣一個單位算得上是個天堂樂園般的轉變。除了一週有三天輪夜班之外,工作採上下班制,沒有其它勤務,而且只要說明去處,沒有班的時候隨時可以外出。接電話的時間長短和談話內容沒有太大的限制,只要確定有人坐在麥克風前,聽眾電話進來,總機經過簡單的身分確認及過濾後將電話轉線進來,有人接聽就可以了。

話筒另一端,約我見面的女人依然耐心地等待著。

「我想應該沒問題吧?」我想了一下,這樣說道。

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明天下午五點,」她說了個市中心的百貨公司名字。「我會在那兒的大門口等你。」

然後她就明快地「克」的一聲掛了電話。

整件事充滿了馬魯尼的黑色喜劇風味及格調。打電話來的女人我對她完全不瞭解,身分,年齡,體型乃至於喜好一無所知,呈現出象牙製品般光滑的完美空白。女人第一次打電話到服務處來大約是兩個禮拜前,和我談過短短幾句話後就每次向總機指定一定要和A16談話。A16是我在單位中的代號,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困擾,單位嚴格規定我們不能向聽眾透露自己的身分和任何細節。

「像蒸餾水流過人體一般,不造成任何負擔,也不會帶走什麼。」

基本上,這就是單位主管對我們這些人的要求。一般來說總機不會接受聽眾的指定,哪一條線路有空就由誰接聽。但是女人似乎有某種特殊的背景,所以每次總機都會把她的線路接進來給我。

談話的內容沒什麼出奇之處,女人的知識似乎蠻廣泛,感覺上不像是一般的軍眷,談話的層面從國家的政治局勢到化粧品的過敏原反應都有,說話的腔調因為大多在深夜,聽起來有點低沈的性感。然而從某些用字和結束談話時的明快態度看來,也可能是個處事果決的人。還有,從還沒說好見面時如何在人群中認出對方就掛了電話這一點看來,也可能是個極端自信,慣於發號施令的人物。

女人掛了電話後大半夜都沒有聽眾打進來。我在小小的播音室裏有了片刻的沈思,企圖從片斷的印象描繪出女人的可能形像。如果讓我自己挑選的話,我倒覺得這才是我真正所謂的「奇異的特質」,比起主任所說的那種可以輕易成為宗教騙子的抽象特質要來得具體多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某種善於從片段的印象組合成一張完整的圖案的能力,是一種近似於第六感的奇異本能。說是本能還真的是極端貼切,因為其中並不包括有任何的推理,思考或認知等成分在內,相反的,如果一旦有上述的成分介入,那麼從我的腦海中流洩出來的形象就會大打折扣,有時還錯得非常離譜。擁有這種特殊本能老實說並不覺得是什麼好事,大約是那種只要給我五十塊錢就可以考慮轉手的程度。的確,擁有這種類似拼圖的能力有時會給我帶來莫大困擾,而且更令人不快的是這種困擾常常是突然出現,讓你連準備都來不及的。

那麼,擁有這種能力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情形呢?我在這裏舉個例子好了,比方說有時候睡在朋友的奶奶房裏,那位從未見過的奶奶影像就會很清晰地呈現在房間某一個角落,怎麼趕都趕不掉。當然這和所謂的通靈、陰陽眼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回事,因為朋友的奶奶根本就還好好的活著,只是人在遙遠的外國。不過看到的形象和本人的模樣的確相當接近,可以說接近到令人害怕的程度。

更令人不快的是有時和心儀的女孩初次約會,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之後就準確地在女孩的背後出現陌生男人陰沈的影像,不用說這樣子的約會一定就告吹了,因為通常這樣的女孩會在約會的過程中很失禮地開始談論和前任男友(當然就是那個看見的陰沈男人)的諸多往事。

幸運的是,明天要和我在百貨公司前見面的女人我完全猜不出來她的樣子,也感受不到她的任何形象。那一個深夜我就在這樣的好奇以及期待的心情中渡過,凌晨五點鐘和下一班的人交過班之後回到寢室,略事梳洗就在微曦的晨光下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離約定見面的時間還早,大約是剛過中午左右的時分。並且,可能從早晨開始就下起雨來了,整個營區的水泥道上溼答答的。我在軍隊浴室的發銹鏡子前刮了鬍子,仔細洗了幾次臉。在煙氣氳騰的鏡子前發了一會呆,突然有種不太肯定的感覺。

不太肯定,我想指的是對於要去見女人的這件事。離見面的時間只剩下幾個小時了,我的心臟有點「砰砰」地加速跳動之感,有點像是少年時代偷偷打電話給喜歡的女孩子,等待電話鈴響時不知道是誰來接的緊張感覺。

然而從現實的角度分析,只不過是去見一個類似筆友般的人物,在電話上聊過幾次天,聲音挺好聽,卻對外型僅止於知道是個女人的完美未知程度。

還有動機,也是椿令人費解不已的個案,為什麼要和這樣一個似乎毫無關聯的人物見面呢?見面之後又有什麼可期待的東西呢?前面說過,這是我在二十歲左右那年發生的事,也許二十歲的我一直交不到女朋友就是因為有這種討人厭的個性吧?不論什麼事,都一定要知道「可以得到些什麼樣的結果」才會心甘情願地去做。而通常只要這種「我可以得到什麼」的態度一露出點蛛絲馬跡,在一起約會的女孩子不在我臉上吐口水的,已經是天大的運氣了。

我就在這種胡思亂想的狀況下回到寢室,從床墊下拿出壓得平整的條紋襯衫,深咖啡色西裝褲。窗外的雨還是持續地下,而且有增大的趨勢。遠方的天空傳來悶悶的「咕碌咕碌」雷聲,雨勢有點加大成為雷雨的樣子。

我搭著市立公車在大約四點鐘左右到達百貨公司的門口。溼答答的人行道倒映著高雄市花花綠綠的霓虹燈,下班時間的人群在我的眼前流過。我在百貨公司明亮的一樓大門口撐著雨傘耐心等待,有時四下張望,不曉得哪一個從四面八方出現的女人是我要見面的女人,看倦了也可以回個頭,凝視百貨公司一樓色彩明亮的化粧品壓克力看板,看板上許許多多明艷的高瘦女孩對著我露出濃粧的笑容。

五點鐘到了,和我約見面的女人沒有出現。也許是雨天的交通阻塞特別嚴重吧?我站在原處持續的等待,回想著女人說約見面的地點,時間,連當時的語氣都回想一遍。我一向有這樣的毛病,約見面的人遲到就會開始猜測是不是記錯地點、記錯地方。

突然間,有隻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詫異地一回頭,就看見她站在彩色的街燈下。不說話,歪著頭,睜著大眼睛,用很好奇的神情盯著我看。那一付濃粧,俏生生站在夜景下的樣子,讓人有點化粧品模特兒從看板走下來的錯覺。

我和她就以這樣的角度在雨下面互相凝視了一下。她的心裏想什麼我不知道,我則是有點嚇楞了似的半張著嘴,有半晌說不出話來。

「啊!是她。」這是當時我心中唯一想得到的一句話。雨點雨珠劈哩啪啦地打在我的雨傘上。她也撐了把花雨傘,淡紫色系的上班族套裝,直而長的一雙腿,憑良心說是幅非常賞心悅目的景像。

「你……」她依然歪著頭,掩不住有點訝異的神情。「是A16嗎?」

「嗯!」我點點頭,覺得有昏沈沈的感覺。她是個身高幾近一百七十五公分的美人,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高瘦身影和我從前在雜誌上看到的沒什麼兩樣。雖說初次見面就像是實驗室的白老鼠般地以「A16」叫我,但是我依然微張著嘴巴,久久閤不下來。

「你比我想像中年紀輕好多喔!」她瞇著眼笑了。「怎麼會是一個小男生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本來有幾分帶驚訝風格的尷尬有點溶化了。「妳到了很久了嗎?」

「哦!我一直在專櫃裏,一邊和人談事情,一邊看看你來了沒有。」她把花雨傘收起來帶我走進百貨公司。「我今天在這兒做展示,所以才化這樣的粧。」說著說著,又靠過頭來,悄悄地說話,我的鼻端聞到一股濃洌的化粧品香味。「像猴子屁股一樣,對不對?」

我依然只會傻傻的笑,因為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她算是個在城市裏小有名氣的人物,本來是時裝模特兒,後來和某家名牌化粧品公司因為合作愉快,成了該家公司的經理級幹部,在全國的化粧品界算是挺有份量。而我會知道她的原因是因為我們的部隊裏不曉得為什麼訂了幾份時尚雜誌,有時沒有聽眾打電話進來我就會翻翻。無聊的夜間值班幾次之後,居然還對女性的化粧、穿著乃至於中年婦女的更年期心態小有研究。

和我約見面的女人照片常出現在那些時尚雜誌上,也有過幾次專訪。年紀大約在三十到三十三之間,但是也許是因為長年使用化粧用品保養的關係,皮膚依然很好,也看不到什麼皺紋。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接近地和名人面對面,而對於所謂的名人這種族類,無論你在私底下對他們有多少意見,有多少批評,可是一旦面對面了,還是有百分之九十三的人會說不出一句話來。

女人向專櫃裏的其它店員交待了幾句。

「可以了,」她轉過頭來對我說。「我們去吃飯好了。」

女人約吃飯的地方是家高雄市五星級大飯店的高級餐廳,來來去去的男女身穿看歌劇時的大禮服,衣香鬢影。我看著鏡子裏自己土垮垮的打扮,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

「什麼事?」女人和我在櫃臺前等穿燕尾服的帶位清出座位時,悄悄對我說道。「我也好不到哪裏去,你看我這一臉的野臺戲化粧。」

不過我想她是怕我不自在才這樣說的,她一定是這兒的常客,對這兒的陣仗非常熟悉。坐定在靠大落地窗的座位旁之後,女人很優雅地點了生牡犡和海鮮濃湯,服務生開了瓶飯前酒,拿起酒瓶的軟木塞子讓她聞一聞,她閉上眼睛,點點頭。

我們在菜上桌前談得挺愉快。幾乎是一下子就變成了熟朋友似的聊個不停。除了我在時尚雜誌上讀到的資料之外,我才知道原來女人現在已經是大化粧品公司的南部副總監了,除了行政事務之外,有時也會有客戶要求她以前名模特兒的身分偶爾下海一次,下海,是她自己用的字眼,因為她說年紀這麼大了還上臺走臺步只讓會她聯想到大班還要下海陪客的古怪之感。說完還忍不住格格地笑了出來。

我在餐廳刻意營造的情調燈光下隔著燭光看她。的確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美人,除了表相上的漂亮眼睛,小巧秀氣的鼻樑,以及線條優美的唇形之外,還有著那麼一點類似自信之類發散出光芒的神采。口才非常的好,講起事來相當流利,以至於,我們兩人的交談中十之八九是她吱吱喳喳的說話,我靜靜的聽。

「啊!對不起,都是我在講自己,」飯前開胃菜上來的時候,她優雅地把餐巾放在膝上,說道。「談談你吧!你叫什麼名字?」

我把名字說了。

「我們這樣子見面,應該算是標準型的筆友見面模式吧?」她笑笑說。「我自己從國中時代開始就最排斥這種見面方式的,想不到今天卻是自己在做這種事情,真是晚節不保。」

基本上,那是場相當令人愉悅的見面經驗。女人在雜誌上的扮相常常是一臉的冷艷,偶爾深紅的眼影斜飛入鬢。但是私底下卻像是個小女生般的吱吱喳喳說話說個不停。我們在飯店的餐廳裏聊了很多話題,和電話服務中一樣,內容天南地北,只是偶爾在映照的柔美燭光下看見女人線條完美的臉部輪廓,總有點不太真實的感覺。

這樣聊了快三個小時,時光像是不負責任的小賊輕溜過去,我在部隊中出來請的是臨時假,至少得在十點鐘前回去。

「喂!」我說。「我好像得回去了,部隊的規定。」

女人露出從話題中驚醒的神情,想了一下,才笑了笑。

「好啊!我也一起走好了。」

從飯店的大門口走出來,雨已經停了。在那個遙遠的年代裏,南臺灣雨後的夜空空氣相當的清爽。我和女人在街上攔了輛計程車,因為她的家會先到,所以就讓司機先開往她的方向。

「今天晚上吃的這頓飯,吃得非常愉快,」女人在陰暗的車廂上這樣由衷地說道。「我已經不曉得有多久沒享受這樣了的談天滋味了,一點負擔也沒有,只是順暢地將話題持續下去,這種感覺,已經好多年沒有了喔!」

「要謝謝你。」最後,她這樣微笑說道,還伸出手來,鄭重地和我握握。

「我也要謝謝妳,」我有點不知所措地接上一句。「因為晚飯是妳請的哪!」

女人的面容在城市街燈的流動下泛出神秘的光影,在那光影中,她時時盯著我看,露出沈靜的微笑。

繞過一座大橋,女人住的大樓就到了。她在水氣芬芳的空氣中下了車,走了幾步,卻回過身來敲敲車窗。

「喂!」她說道。「喂!」

我忙將車窗搖下,看見她湊過臉來,很認真地說道。

「以後,還可以這樣出來聊天嗎?」她問道。「我想,我會很喜歡和你說說話的。」

「可以,」我用力點點頭。「打電話就好了,好嗎?」

女人笑著,也點點頭,伸出手來又和我握了握。計程車慢慢起動,駛回原來的道路,向我的部隊方向而去。車子開了一下子,我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猛然回頭看女人住的大樓。

在那兒,她小小的身影依然立在社區的燈光下,連動也沒有動。

那以後,果然常常接到女人的電話,有時也一起出去吃個飯,聊她所謂「一點負擔也沒有」的天。我常常在談話的間隙中著迷地看女人美麗的側臉,優雅的身形,與這樣的美人談天、吃飯的確是令人非常愉快的經驗,只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為什麼和我這樣一個平凡小兵在一起也彷彿能得到相同的樂趣呢?一起出去幾次之後,我忍不住問了她這個問題。

她仔細地盯著我看,似乎想找出我問這個問題的真正用意,之後,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才緩緩地說道。

「就好像,風會在原野上吹拂,草地上的花會在春天開放一樣,」她說道。「這種情形,我是說不上來的,很自然,只是覺得和你在一地說話是很天經地義的事,連原因都懶得找出來的這種感覺。」

雖然聽不太懂,但是我還是點點頭。

「喔!」我對她笑笑。「是這樣。」

「是這樣。」

不過,除了這樣偶爾會讓你有迷濛之感的淡淡煙霧之外,與女人的相處真的是很舒適的。去了幾次豪華餐廳之後,我們便將見面聊天的地點微妙地轉化成一些很平凡溫馨的所在,有時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夜市,有時則是電影街的小咖啡館,有時瘋起來還會到山上公園對著俯瞰夜景大聲叫喊。

女人曾不止一次地說,和我在一起最大的樂趣就是她又可以回到小女孩的時代,無拘無束地做商界強人、名模特兒絕對不能做的事。

「我怕黑,怕鬼,怕蜘蛛,也怕打雷,」有一回,她在河流旁的小公園這樣掰著指頭,像小女生般地喃喃說道。「我也討厭好色的胖客戶,討厭老闆和他老婆。」

會這樣說,是因為那天晚上高雄市的天空雲層深厚,偶爾響地幾聲炸雷。而的確,女人一聽到雷聲就嚇得臉色煞白,抓著我的手臂,手指掐得好緊。

「痛哪!」我半開玩笑地說道。「不要怕,有我在嘛!」

在夜空下,雨彷彿將要來臨。女人很莊重地回頭看我,長髮在風中飄揚。

「我怕雷的時候,你會來陪我嗎?」她很認真的問道。

「會。」我堅定地點點頭。

她還沒答話,身後的夜空陡地閃過一道火蛇,倒數幾秒後,那轟然的雷聲就要出現了。

女人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抓住我的手臂。

「你會在嗎?」她悄聲地問道。

「會在。」

「轟隆」一聲巨響,我們佇立在高雄市河流的岸旁,也彷彿已經可以聞到雨之將至的水氣芳香。

那天夜裏我們並沒有淋到雨,在雨絲飄落之前就已經走到避雨之處。

可是,幾天後,女人再打電話到部隊裏的時候,我卻已經軟軟地病倒在床上。

那一陣子在部隊裏有場挺嚴重的流行性感冒,幾個同事不幸都感染了,發燒,頭暈,有的人還全身軟軟地爬不起來。在這一陣流行感冒的風潮裏我是少數幾個沒感染上的,發燒頭痛的同事們還很感慨地說,究竟年輕人就是年輕人,這麼嚴重的流行性感冒也毫髮無傷。

這樣子的話說完沒幾天,有天下午值班的時候,我覺得喉嚨有點癢,打了幾個噴嚏之後,還沒到交班的時刻這場感冒就排山倒海而來了。一樣的症狀,頭暈,發燒,本來我請了三天的假準備回南投家裏看看老爸老媽,生了病後部隊裏的醫官卻說最好別坐長途的車,結果整個人只能軟趴趴留在部隊裏在營休假,偶爾望著窗外藍色的南部晴空發呆。

休假兼生病的第二天早晨,女人來了電話,因為打到總機找不到我,總機便給了她部隊裏的電話。打電話的原因是因為前幾天談成了一筆大生意,光佣金就進賬不少了,因為有這樣高興的事發生,想找個人慶祝一下。

「不過如果沒時間就算了,我也有過當兵的朋友,臨時請假應該不容易吧?」她在電話裏不疾不徐地說道。我閉上眼睛,企圖想像她現在說話的模樣。「不能請假吧?」

「可以。」我肯定的說,雖然真正的麻煩不在於請假,但我還是答應了。問題在於,腦子裏說可以並不代表身體說可以。我勉強和女人在日本料理店吃了半頓飯就不行了,整個裝潢典雅、紙門外還有小橋流水的日本餐廳在我的視野裏扭曲九十度,變成了橫躺的角度。

「其實,你如果身體不舒服,應該早告訴我的,這樣我也不會找你出來了。」她很擔心地說,一邊用手探了探我的額頭。「頭也好燙呢!一定很難受吧!真對不起。」

「不要這樣講,」乖乖,我的身體一定燙得很,因為兩邊耳朵已經熱到自己感覺到有白煙冒出來的程度了。「是我自己想要見妳的,我沒說身體不舒服就是怕見不到妳啊!」

「所以見到面了,就是發燒到四十度也沒關係嗎?」她在我的矇矓視野中這樣捏捏我發燙的臉頰,似笑非笑地說道。

「大概就是這樣吧!」

女人攙著我走出日本餐廳,叫了計程車。和往常一樣,她住的大廈先到,她像前幾次一樣打開車門準備下車。我軟軟地坐在座位上,由鼻孔呼出來的熱氣有點燙痛了唇上的人中,那種感覺忍不住讓我皺了皺眉。我側頭看看她,打算說聲再見,卻發現她正凝視著我的表情。女人咬了咬下唇,本來要彎身走出車外的動作停頓下來,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地深吸一口氣,說道:

「我看,不能這樣讓你回去。」她伸手開始攙著我的臂膀。「到我那兒去好了。」

我們在涼爽的夜風中下了計程車,剛下車時一股子清新的空氣讓我的腦子稍稍清醒了些。

「我想,」我說。「還是不要好了,太麻煩妳了。」

「只要少說這種不實際的廢話,你就算幫我啦!」女人瞪了我一眼,伸手按了上樓的電梯按鈕。

女人住的單位在大廈的四樓。走廊盡頭處有一扇視野可以望見高雄市區的大落地窗,我們走進她住的C座,讓我在沙發上坐下來略事休息,她則走進去浴室裏,傳出來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我在這段短暫的空間裏深深地把自己埋進真皮小沙發裏,一邊在高熱的體溫構築成的玻璃瓶內觀察女人的家。

以一個單身女子的居住環境來說,算是挺豪華的地方了,靠寢室的地方有個小小的吧檯,吧檯上方舒適地陳列著閃亮的高腳杯。客廳的燈光來自曲臂式的反映光源,不知道為什麼,整間房子採用的是森冷的淺藍色調,讓人有點冷冷的感覺,也沒有透現出任何屋主是女性的訊息。

房子裏一株盆栽也沒有,收拾得非常乾淨。客廳和臥房中間有張小桌子,桌上擺著一個非常大的細頸玻璃瓶,瓶身有各種色彩的圈圈。裏面裝了大約六分滿的細砂。那隻玻璃瓶離我大約有五公尺左右的距離,在這種距離下還能看得清楚是因為女人在瓶子上面也安裝了一支曲臂燈,鵝黃色的燈光直接投射在瓶身上,那種光線的質感相當的奇特,映照在瓶子內的細砂上給人予一種彷彿可以在沙灘上漫步的錯覺。

女人依然在浴室裏沖洗著什麼。我暫時地以嘴巴呼吸,人中上的灼熱感這時好了一些。突然間,有股詭異的氣氛慢慢在我的四週湧現,週遭的聲響,氣味突地沈靜下來,就連女人在浴室發出的水聲也顯得遙遠。而我對這種感覺是絕不陌生的,因為這就是我那種看見陌生人形像的本能即將出現的前兆。只是在這種發燒重感冒的狀況下出現令人更感覺不快。

我坐在沙發上嘆了一口氣,一邊在心中默數,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果然,就有一個形象出現在那瓶細砂的左側不遠處。

那是個瘦高男人的形象,只是樣子呈現一種糢糊的狀態,像三月初春早晨的霧氣一樣,彷彿隨時都可能散去。我想要仔細端詳男人的樣子,可是那個形影卻真的像是晨霧一樣一下子就散去,連仔細要看他的五官也來不及。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情形。我有些詫異的皺了皺眉,一轉頭,看見女人從浴室走出來,卸完粧後一臉素淨,手上拎了條溼毛巾。

「這樣會舒服點,」她把毛巾小心地放在我的頭上,清涼的感覺從額頭開始擴散。「今晚就呆在我這兒了,明天再回部隊。」頓了頓,又說。「我的床就讓你睡,還有,我最不喜歡人和我說一大堆假客氣的廢話,好嗎?」

「嗯!」我只好點點頭。

走進她的臥房之前,我在那瓶細砂之前停了下來,好奇的端詳,真的就只是單純的白砂,砂面上有顏色深淺不一的紋路。

「這個叫做『悲泣之砂』,」她的聲音在我的背後響起。「是我一個朋友在阿根廷帶回來的。」

「悲泣之砂?」我好奇地看看那種質地普通的砂質。「為什麼……」

「這是南美洲人的傳說,傳說中,來自阿根廷的悲泣之砂會在思念的時候哭泣。至於真正的細節如何,我也不清楚。」她的眼神空洞,彷彿有點失神。「誰曉得呢?也不曉得他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妳說什麼?」

「啊!沒有,」她笑笑說道。「英文叫做SOBBING SAND,聽說到阿根廷的觀光客很多人都會買一點回去做紀念的。」

「真的會哭嗎?」我懷疑地問。

「至少我從來沒聽過,誰曉得。」她聳聳肩。「其它事改天再說,先去躺著好了。」

我順從地在她小小的單人床上躺下。她把燈關了,只留下一盞壁燈。我在床翻了個身,把臉深深埋進枕頭,聞著屬於她的淡淡清香。臥房門外又傳來浴室的水聲,我在昏暗的空間裏伴隨著身上的高燒,很無聊地在腦子裏自然編織著她脫下衣服,在蓮蓬頭下的水蒸氣裏淋浴的奇妙景像。我就在這種似睡非睡,漫無邊際胡思亂想的狀況下繼續和感冒症狀搏鬥。

也許是腦子裏想了不該想的東西吧?我一直沒能好好的睡著,翻來覆去,而且,發燒似乎有越演越烈的趨勢。腦子裏七彩繽紛地出現不同的景像,紛亂不已,有時在昏暗的天花板上浮現幾何曲線圖形,圖形轉化碎散開來,又變成女人冒著熱氣、脂光柔和的美麗胴體,有時又出現軍隊浴室中那一方銹斑鏡面,鏡面裏某個男人糢糊的長相。不過出現最多的還是女人奇妙的身體,看來,重感冒的身體症狀和性慾的起伏顯然沒有直接的關聯。

大約在半夜裏吧?我的高燒達到危險的程度,彷彿有隻清涼舒適的手搭上我的額頭。

我在想,也許腦袋真的已經燒壞掉了。我在女人的床上兩眼無神地看看旁邊,真的,我的腦子一定是燒壞掉了,因為在小壁燈的微弱光線下我看見女人站在我的床沿,裸著胸部,正一顆一顆地解著我的扣子。隨著解扣子的律動,她的乳頭及胸部細細的汗毛晃動著奇妙的光影。我的喉嚨突然覺得極度的乾渴,想要說話,卻只能發出「咯咯」的微弱聲響。

「噓!不要說話,」女人在充滿她香味空間中鑽進我的被窩,緊緊地抱住我。她的身體涼爽舒適,滑溜溜的。她鑽進被窩後只小小地挪動一下,就保持靜止不動的姿勢。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身上的高熱傳到她涼涼的身體上,一下子腦子清醒了不少。然而,這時我才意識到此刻發生的奇異情景不是個夢,而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一念及此,不禁又有點暈眩之感。

「噓!」女人的手臂環著我的脖子,整個人趴在我的身上。我們兩個人的胸部赤裸地緊貼在一起,女人刻意不與我的眼光接觸,將臉埋在我的肩膀。我聞著她髮際的香味,一邊聽著她喃喃的語聲。「你不要誤會,只是你的熱度太高了。我們老家常用這種方法讓小孩子退燒。不過我不曉得對你這種大孩子管不管用。」

我們以這種絕對曖昧的姿勢在床上互擁。我的腦子仍然一片混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女人依舊不和我的眼光做正面接觸。我的身體的一個部位這時起了微妙的變化。女人也察覺了,怔了一下,只是依然維持原姿勢不動。她的呼吸開始變得溫熱,隨著一呼一吸的律動吹拂在我的肩膀,身體體溫逐漸和我的體溫接近。

我在不是很清醒的意識中抱著她光裸的背。敏感部位的變化這時已經到了非常明顯的地步,女人又不稍稍地挪動一下身體。

「喂!可以了嗎?」她在我的肩膀地帶低聲的問。

我想,當時我一定是熱昏了頭了。我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輕輕地吻著她的耳朵,彷彿那才是最要緊的事。

女人的身體起了一陣細微的震顫。她輕輕地掙扎了一下,我在半意識的狀態下直覺地將她抱得更緊。

她寬容地任我親吻耳垂,在耳背以嘴唇揉搓。在昏黃的燈光下,她順著我的親吻抬起頭來,我仰著頭,看著她有點迷濛不清的眼神。她的長髮舒適地披了下來,拂過我的臉龐。一下子,我的神志回來了不少,有點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麼。我半張著嘴,很自然地停止了親吻女人的動作,只是楞楞地看著她。

「噓!」她再一次低聲說道。將嘴唇貼上我的嘴唇,清涼帶水氣芬芳的舌頭靈活地親遍了我的臉。「不要停。」

我們在深夜裏緊緊抱住對方。她的手在我的下身游移,找到地方後就緊緊握住不放。在昏黃的光線裏她閉著眼睛起身,跨坐在我的身上,形狀美好的乳頭在我的臉前不到兩公分處隨著她的身體晃動,胸部有點蒼白,淡淡地泛著青色的血管,我忍不住張嘴含住她美麗的乳頭,她的手則很不規矩地動著。我們就這樣彷彿互相不說破似的在夜裏親密,這樣沒多久,我的敏感部位凝聚到最高點,她低低地輕呼一聲,然後一切碎散開來。那以後,我們就彷彿把氣力放盡似的,擁抱著對方沈沈睡去。

第二天早晨,我在窗外映照進來的陽光照射下醒來。昨夜的高燒和頭暈像是艷陽下的水氣般消失無蹤,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剛起床的時候有點失神,望著一室的精緻擺設發了一會兒怔。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昨夜發生的奇妙情節這時在腦海裏湧現。想到最激越的情節時,臉上忍不住燥熱起來。我拎著褲子,像小偷似地起床。臥房外,這時響起了鍋鏟的交錯撞擊聲,同時也飄進來美式早餐的香味。

女人開房門進來的時候,我依然拎著褲子不知所措地楞在臥室裏。

「早安。」她以愉悅開朗的口氣這樣說道,輕鬆的短褲,一雙漂亮的長腿,手上拿著炒菜鏟。「一個蛋,還是兩個蛋?」

「啊?」我呆呆地這樣說道。

「我說,一個蛋,還是兩個?」她再一次問道,一邊走過來打開窗戶。窗外的車聲,人聲陡地傳了進來。

「兩……不,一個好了。」

「好像好多了喔!」她走過來探了探我的額頭,也把自己光潔的額頭湊過來,靠上我的。「燒也退了。來,吃早飯。」

在充滿火腿蛋香味的廚房,我們果然吃了一頓美味可口的早餐。女人彷彿忘了昨晚的事一樣,除了張羅吃的之外,也嘰嘰喳喳地不停說話。

我在桌子前面坐下。女人坐在我的對面,支著下巴看我吃早餐。還沒吃上兩口呢!一開口就說出讓我幾乎嗆死的驚人之語。

「喂!」她依然支著下巴,側著頭有點惡作劇地伸出右手掌說。「說起昨天晚上,你很厲害喔!噴得我的手紅腫了一塊呢!」

我想我的眼睛大約是睜得比咖啡杯口還要大了吧?女人連忙笑著說:「逗你的啦!真是個大孩子,別那麼緊張,這個是被油燙到的。」過了一會兒,女人突然又很鄭重地問了個問題。

「嗯……想問你一個問題,」她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想最適當的措詞。「為什麼……昨天晚上你要那樣做呢?」

「對不起。」我的心臟突然加速地跳了起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啊!」她拍拍我的手。「我沒有說不喜歡你做的事呀!只是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我想,那算是種意識上的自然反應吧!」我說著女人說過的論調。「妳說過的,就好像,風會在原野上吹拂,草地上的花會在春天開放一樣。遇到喜歡的人,就自然而然會發生這樣的事吧!」

女人靜靜地聽我說下去。

「遇到喜歡的人,就會想要知道對方也喜歡什麼。會想要把喜歡的人緊緊抱在懷裏,聞她的香味,聽她說話的聲音。永遠在她的身邊,一刻也不想離開。大概就是這樣。」

女人輕輕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麼。當然,前面說過我那時候大約二十歲出頭,對人世間的許多情事,認知的層面僅止於一加一當然只等於二的線性單純。後來年紀大了些,想到曾經說過前面的那些論調時總忍不住在夜裏羞紅了耳根。不過當年的我對這些論調倒真的是深信不移的,以至於,當時的我也許也要比現在的我要可愛上一點。

「那麼,」女人盯著我,美麗的黑眼珠閃著堅定的光采。「你……喜歡我嗎?」

「嗯!」我肯定的點點頭。

「我離開二十歲已經好久了,久到已經忘了二十歲的喜歡是什麼了,」她說,握住我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你說,二十歲的喜歡是什麼樣的一個情形?」

我想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答,女人又開口了。

「二十歲的大孩子,懂得什麼叫做喜歡嗎?你喜歡我的什麼地方?喜歡我的人,喜歡我的身體?喜歡我的個性,或是單純的不負責任的說,就是喜歡你嗎?你對我有多少的了解呢?我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我有什麼樣的過去,我的心中有過什麼樣的夢想,你又知道多少呢?」

「我不曉得,」我氣息有點急促地說。「但是我會試著去多認識妳,多去了解妳。我知道我年紀還輕,可是絕對不是像妳所說的只是個大孩子。」

女人用深沈的表情側頭看我,依然拉著我的手,起身,繞過餐桌,俯下頭來吻我的唇。她把原本紮在腦後的頭髮披散下來,捧著我的臉,舌頭和我的相觸,兩個人的呼吸陡地重濁起來。

「有一天,你會忘掉我是什麼人的。」她在急促的呼吸間隙中這樣說道。「有一天,你會長大,你就會忘了我的。不管你現在有多喜歡,總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你遺忘掉的一段回憶。」

我在她激烈的親吻中騰不開口來說話,心裏想著應該說些什麼,但是女人沒有給我任何開口的機會。

「你們都是這樣的,喜歡不喜歡並不重要。」她說。「一點也不重要。」

我和女人倒在餐廳的木製地板上,她有點粗暴地拉開自己的上身衣服,也拉開我的,把她溫熱的胸脯貼在我的胸前。我們在陽光的光影下緊緊擁抱,她有點手忙腳亂地用雙腿褪去我的褲子,也脫掉她自己的。

她用手導引著我,起先有猶疑地略事停留,後來好像下定了好大決心似的讓我進入她身體。在進去的過程中她一直像期待莫大痛楚似地皺眉,不肯張開眼睛。然而我想我們的親蜜過程可以說是挺順暢的,沒有什麼阻礙。女人彷彿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看我,凝視一會之後又閉上眼,抱著我的背的雙手抱得更緊。

那是我二十歲的生命以來第一次與女體親蜜接觸,其引人入勝之處直到如今我依然不會形容。那天我們就像是頹廢的嬉皮似的在女人的家裏不著片縷,做愛了許多次,彷彿今天不做明天就沒有了機會似的。從早上到下午,兩個人不吃不喝,只是在每一次激情之後,略事休息便在任何地點又糾纏在一起。日影在我們的眼前逐漸偏斜,房子裏的光線逐漸昏暗下來。太陽終於下山了之後,我和她躺在玄關的地板上,故意不開燈。她的長髮有汗珠,閒閒地披在我的胸口。突然間,有種古怪的聲音在空間中響了起來。

「糟了,」女人一臉驚惶,坐起身來看我。旋又敞開一臉的笑。「我肚子餓了。」

我們嘻嘻哈哈的起身,女人到臥房裏換上外出的衣服,經過走廊的時候,她很順手地就把「悲泣之砂」上方的燈打開。

還有,進臥房之前,她回過頭來,說了句很奇怪的話。

「喂!」她說。「說謝謝。」

「啊?」我有些搞不清楚她的真正用意。

「反正,我就是要你說,謝謝。」

「謝謝。」我說。雖然我還是不知道她要我謝哪一碼子事兒。

「不客氣。」她嫣然一笑,走進臥房。

整間房子依舊黑濛濛的,只有在悲泣之砂那兒亮了燈。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有種從開天闢地以來它就已經存在的錯覺。我遠遠凝視著瓶子上的光影,砂粒上的班紋。突然間,那個曾出現過的男人身影又在瓶身上一閃即逝。這次看得比較清楚些了,印象中,是個高瘦,黝黑,頭髮有些班白的男人。

我站起身來,在等女人換好衣服前走到悲泣之砂前面仔細端詳。我想起來女人說過的有關於它的傳說。從近距離看,的確和普通的砂粒有點不一樣的地方。一般的砂子都是方形或多角形的結晶體,可是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它的砂粒居然是很美的極小橢圓型。它的顏色近看也不全然是白色,呈現出一種令人屏息的淡色粉藍。我好奇地想倒一點砂子出來看,可是瓶身太大了,似乎不太容易著力。我稍微把瓶身傾側了一下,就聽見女人在我身後尖聲叫了出來。

「不准動它!」她粗暴地推開我,擋在玻璃瓶前面,一臉的鐵青。「誰准你動它的?」

我尬尷地楞住了,喃喃地說:「對……對不起。」

女人像是中了邪一般地呼呼喘氣。我在那一霎那間感到她的遙遠。從第一次見面的優雅到幾分鐘前的激情場面,再怎麼樣也沒法子和眼前的她聯想一起。在那一霎那間我突然想到女人說過的話。

「你對我的瞭解有多少?你對我的個性,過去又知道多少?」就在不久前的早晨,她曾經如此地嚴肅說過。

現在,她就站在我的眼前,為了一瓶砂子氣得面目扭曲,而我根本連碰都還沒碰到那見鬼的「悲泣之砂」。

「對不起,」我再一次說道。女人在我面前頹然坐倒,我站在陰影裏俯看她將臉深深埋在手掌裏。心裏緩緩流過許多句話,但是彷彿沒有一句是適當的。最後,她終於疲倦地抬地頭來。

「你先走吧!我想自己一個靜一靜。」

同樣在我來得及開口之前,她又說:

「不要問太多,有很多事是沒有理由的。」她又把頭深深埋進手掌,聲音從掌縫間空洞地傳出來。「先回去,好嗎?」

一直到我走出她的大門口,女人依然維持著原姿勢不動。已經全部變暗的房間裏,唯一的光源來自「悲泣之砂」上方的曲臂燈。悲泣之砂的瓶子沒有感情似地矗立在那兒,女人倦曲在玻璃瓶的下方,像一座死氣沈沈的彫像。

原先我以為,不到兩三天女人就會打電話和我聯絡的,在這之前,電話與電話間最高紀錄是三天,而且那三天是因為她到日本出差才會拖成三天的。縱使最後一次分開的狀況有點不尋常,但是我仍然樂觀地在部隊裏等她來電話。

可是,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我在播送室裏每次接到聽眾的電話心裏就會「突」的一跳,如果不是她的電話就草草三兩句把人家打發掉,因為我怕如果在接別人電話的同時她打來了,也許我會接不到。在宿舍裏也一樣,每次電話一響,我便會從挺遠的地方搶著跑過去接,而當然每次也都不是她打來的。因為以往太仰賴她的主動了,等我打算要和她聯絡的時候才發現,我對女人真的呈現某種完美的未知。我不曉得她家裏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到她的公司也總是客氣的女聲說,請您留下聯絡的方式,該幹部將會儘快與您聯絡。

我在和女人失去聯絡的第六天蹺班跑到女人住的大廈等她,等了一個晚上也沒有任何收獲。大廈的老管理員不讓我上樓去,但是看著我在門口等到第六個小時的時候告訴我,女人的化粧品公司在臺北,臺中都替高級幹部安排了類似的住處,女人在高雄住的時間長短並不一定。在老管理員的印象,彷彿已經好幾天沒看到女人出入了。我想了一下,拿出紙筆來寫了封信給女人,請老管理員轉交。

在信中,我請她看到信之後找個機會和我聯絡,因為我有話想告訴她,本來還想在信中道歉的,但是轉念一想,道歉的理由絲毫沒有著力之處也就作罷了。我把信仔細折好,請老管理員務必交給她,還塞給老先生一點錢。

回到營區後,這次蹺班出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原來我不在的時候,湊巧來了個國防部的監察官抽查勤務。整個單位就只有我不在,後來還是主任硬是說我外出乃是奉他命令外出,才把這個漏子扛了下來。為此我被主任臭罵了兩個鐘頭。並且命令我在一個月的期間內不准休假及外出。

第二個禮拜,第三個禮拜過去了。女人依舊沒有消息。我在這段期間發了瘋似的四處打電話,有些還打到女人在臺北的總公司,花長途電話的錢等忙線的接線生來接我電話。女人住的大廈管理員說已經把信送了,也見過女人幾次面,但是我在部隊裏的電話鈴聲響起,打來的也總不是她。

第四個禮拜開始的時候,南部有了個颱風特報。我站在部隊的大操場上,遙望著遠方絲狀的雨雲逃難似的在高空隨逐漸強勁的風力翻滾。氣象局表示,這個颱風有逐步增強的趨勢,可能演變成近十年來最大的颱風。我站在大操場看翻騰的雨雲是早晨的事,下午的時候風勢已經加大,開始在外邊飛沙走石。晦暗的天空,偶爾亮起一條閃亮的光帶,「啪」的一聲炸起響亮的雷聲。

我坐在播送室裏,心不在焉地整理一些資料。營區從下午開始停止一切播音工作,所有休假外出人員召回在營戒備。說是戒備其實就是怕你在外面被吹落的招牌一傢伙打掉腦袋瓜的意思。我偶爾看著窗外,閃電「啪」的一聲照亮了整個地平線,在視覺神經留下黑白分明的殘像,然後,千篇一律地轟隆炸散開來。我想起女人遇到打雷嚇得滿臉煞白的模樣,心裏就像是有人揪得緊緊似的不痛快。

不曉得這樣的一個夜裏她會不會害怕?我盤算了一下女人住的大廈和部隊的距離,心裏有一個瘋狂的念頭逐漸成型。

晚上七點,營區的電力系統因為安全顧慮自動跳掉,整個營區陷入黑暗。在電力失靈前,南部氣象臺表示,該颱風果然成為近十年來最強烈的颱風,將於午夜一點左右在恒春一帶登陸。我在黑暗的營區中摸黑走到東北角,飛沙走石的讓人覺得呼吸困難。營區的東北角圍牆有塊鬆動的缺口,是營區裏那些不能隨便外出的勤務兵半夜翻牆出去鬼混的出入地。我在風雨中準備了雨衣和一臺腳踏車,正要翻牆過去的時候,有人在呼呼的風聲中大聲向我喝問。

「站住!」我先把腳踏車拋過圍牆,跟著人也翻了過去。叫我站住的人聲音被風雨聲掩蓋,聽不太真切。我的身子在這一趟折騰裏已然全部被雨水溼透。南部發電站這時也湊興地在遠方的大平頂山上「轟」的一聲炸了開來,我騎上腳踏車,逆著風雨揚長而去。我在離去之前偶一回頭,依稀可以看見圍牆那兒有幾盞手電筒的燈光在斜度三十的雨絲間隙閃耀。

車子騎入市區才發現整個偌大的高雄已經成了風雨中的死城。平常大塞車的街道上這時幾乎沒有人車,呼呼的風聲雨聲中偶爾夾雜招牌被吹裂的苦難聲響。空中時時可以見到不明物件飛舞迴翔,我在這樣的末日景象中騎著腳踏車向女人住的大廈方向挺進,為什麼要做這樣的蠢事則不知道。我只知道臉上流下來的是雨水混雜著汗水,流進嘴裏有點苦巴巴的味道。

我在一路上必需閃躲在空中飛舞的諸多不明飛行物,如果有片鐵皮飛過來,腦袋瓜被切掉也不是什麼難事。多年後我偶爾和我在西雅圖的好友凱文先生聊起這段往事,雖然已經時過境遷好久了,想起來仍然一頭冷汗。

「在這種行為的終點,一定有一個名詞在彼端閃閃發亮,」我的朋友凱文先生聽了這段颱風天的往事之後這樣說道。「女人!除此之外,不會有別的。」

而我那時候在狂風怒吼的死城高雄市區沒命地前進。到達女人大廈前的路上會經過一座大橋,平常的夜裏這座大橋總是燈火通明,遠遠看過去挺壯觀挺唬人的。而在這颱風夜裏,大橋上一片死寂。我拼了命騎上高度比尋常路面高的大橋,卻看到了畢生難得一見的奇妙景像。

在大橋的路面上,像死屍般的躺滿了各式各樣的機車。因為高度的關係,大橋上的風要比平地上來得大,機車騎士們為了寶貴的生命著想,便紛紛棄車爬在地上離開橋面。當然,這些道理是我在事後才知道的,當時騎腳踏車企圖穿越大橋的我可對這些事兒毫無概念,差點因此送掉了一條小命。

在當時極度的強風之下,橋面上又排滿了被丟棄的各式機車,我便舉著腳踏車像跳房子般地打算這樣通過橋面。這樣走沒幾步,一陣狂風吹來,乖乖,我和腳踏車居然被吹離了地面。我在慌亂中雙手一放,腳踏車居然隨風飛起,在橋欄杆上猛力一撞,掉下橋底。

一直到我終於爬離開橋面,我的雙腿依然悚悚地發抖,想起方纔和死亡相隔之近,仍然冒了一身冷汗。

走過大橋,女人住的大廈就到了。風雨在此時有點轉小的趨勢,大廈前也是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大門口的鋁門窗全數被打破,管理處當然沒有人,空盪盪的。我溼淋淋地鑽進鋁門,小心不讓碎玻璃割到,電梯沒話說當然是停擺了。我摸黑走進樓梯間,上了女人住的四樓。

靜悄悄的,走廊盡頭的落地窗沒有破,透進來屬於黑夜的微光。窗外的風神肆虐慘狀像是場無聲的電影。我在女人的門口對面坐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直到這個時候為止,我依然說不出來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以及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我在陰暗的走廊就這樣暫時地坐著,後來變成躺姿,大口地喘著氣。一陣睡意襲來,我毫無抗拒地就沈沈進入睡鄉。這場覺睡得不能算是安穩,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隱約中,四週圍的聲音沈寂了下來,我可以聽得到空洞的足音在樓梯間響起。答、答、答。停止了一陣之後,又是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有隻溫暖的手掌柔柔地撫摩我的臉。

「你真是個傻得不得了的傻孩子。」她在陰暗的空氣中嘆了一口氣,這樣說道。「真是傻。」

跟著她就在門口緊緊地擁抱我,差點讓我有肋骨擠碎的錯覺。我有點不知所措,很難把眼前這個她和這一個月來一直避不見面的她聯想在一起。她的頭髮也溼答答的,臉上的皮膚有點發涼,沒命地往我的脖子,臉上親吻。就這樣,經過近一個月的空白期,見了面還是一樣的純粹荷爾蒙行為。

我和她四唇相接,她手忙腳亂地開了門,一進門,鑰匙一丟便開始解我的扣子。我原先也要做同一件事的,可是有點什麼事不太對頭了。我偷眼從女人的髮際看著電力失靈的室內,有件什麼東西在陰暗的空間中發著濛濛的光……是那見鬼的「悲泣之砂」!並且,在那種淡藍的光暈下,曾經見過的陌生男人就站在瓶子的後面,臉上也映照出哀愁的藍光。不過我想我告訴過你,這類型的型像並不可怕,和那種所謂的顯靈現象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回事。雖然是如此,我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景像嚇了一跳。

「嚇!」我直覺地往後一退,女人的身子失了依靠,「咚」的一聲摔了下去。

「搞什麼嘛?」她埋怨地低聲說道。「害人家摔得好疼。」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悲泣之砂的方向,玻璃瓶上泛的藍光依舊,只是陌生男人已經不見蹤影。

「什麼事呢?」她湊過身來,抱著我的頭。「你還好吧!」

我們在黑暗的玄關旁擁抱。室外風急雨驟聲響糢糊地傳進我們的耳裏,偶爾有在空中飛揚的物品擊中大廈建築撞擊聲,和屋子裏的靜寂形成對比的格調。

我又望了一會沈靜地矗立在通道上的「悲泣之砂」,眼睛適應室內的黑暗後,它泛出的淡藍光暈比較不明顯了,只在瓶子週圍透出迷迷濛濛的一圈微光。女人順著我的眼光看過去。

「沒關係的,它的砂質可能有螢光成份,本來在晚上就會亮的。沒關係。」

我想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換了一個擁抱的姿勢,把女人舒適地抱在懷裏。

「我有話告訴妳。」

然後,我就原原本本地將我第一次看「悲泣之砂」時看到的男人影像說給她聽,男人的樣子儘可能形容出來,連我那種看得見不相干陌生人的特殊本能也講了。女人擁抱我的手鬆了開來,她有點發楞地咬著唇。大廈裏不知道什麼地方有扇玻璃「鏘」一聲被異物悲慘地擊碎,傳來碎裂的遙遠聲響。女人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似地繼續發呆。我抱著她,幾經考慮,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喂!」我說,還沒接上下一句,女人突地捂住我的嘴。

「噓……」她在黑暗的空間中回頭看我,眼睛映照著奇異的光芒。她站起身來,牽著我的手,我們在黑暗中摸索,走過悲泣之砂,到了廚房前的小吧檯。我在吧檯前的高腳凳上坐好,女人繞到吧檯後面,從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拿出來臘燭,點了火。燭光迅速將空間的黑暗佔滿,女人在我的對面坐好,熟悉的臉型被燭光映照出魔幻的光影。

「我想你是真的看到了某種無法解釋的東西,」她說,伸過溫暖的手來握住我的雙手。「而我現在才知道也許他沒有騙我,也許這種『悲泣之砂』真的有它傳說中的奇異特性。」

「你說的那個人,真的就是長那樣子的,」她側著頭,眼神望定在我頭頂上方的無窮遠處。「然而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心中有這樣一個人,可能連他自己也不曉得。」

「很少人知道,我來自一個離島的小小漁村,那個人也是。自從做小女孩的年代開始,我覺得除了他之外,我從來沒有愛過別人。」

女人在回憶中的語聲給我一種絕對的不穩定之感,好像是在談別人的事一樣的平淡,然而那種平淡感覺上只是一種偽裝。

「那個男人足足大我十五歲,我們都來自東部一個很小很小的漁村。也許你不會相信,打從我做小女孩開始,我就已經知道我很愛這個人。」

「他很愛海,那是他們家族裏面的遺傳,雖然家中每一代都有人死在海上,但是只要有機會,他們的家族就一定要到海上去。我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常常抱著我到漁村旁的小山上面遙看遠方的海面,告訴我鯨魚會在什麼時候吐出連著天空的水柱,也告訴過我在海水的深處住著一種奇異的民族,他們抽的煙在水裏面會冒出熱氣,只要一直航向東邊就可以看見他們在海上的白煙。」

「但是我卻非常的不喜歡大海,不只不喜歡那種鹹鹹的海風,連住在小漁村,看見那些身上長年都是鹽粒的同村村人們都覺得不舒服,我很小就立定一個志向,有朝一日一定要離開漁村。結果,我十三歲就離開漁村到了城市,唸書,上班,過得非常得快樂,而且,從十三歲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回到漁村去過了,是真的,一次也沒有過。」

「我在城市的日子過得非常的愉快與順利,大學時代就已經在模特兒的伸展臺上闖出相當不錯的成績。他呢!還是和海在一起,年輕時代做了幾年的船員,後來成了職業攝影家,跟著國際的生態組織長年在世界各地的海上流浪。也就是在我十九歲那年,他在一個展示會的門口叫住我,一句話也沒說,只送給我一包這種『悲泣之砂』。」

女人的敘述在此暫時停歇下來,她繞過吧檯走到我的身旁,將頭鑽進我的懷中,順著她的髮際看過去,我的眼光卻離不開那瓶悲泣之砂,還有砂瓶附近泛出的淡淡光暈。「他還是愛海,身上時時散發出那種混著海草、鹹味的氣息。我說過的,我恨大海,恨這種海的味道,也不喜歡他臉上那麼多的鬍渣,可是每當我想起他那雙發著奇異光芒的眼神,總也忍不住在午後、在排演臺、在課堂上想著他,有時想到狠了,很想把那包悲泣之砂丟掉,卻總也是時時將它握在手上。」說著說著,女人突地抬頭看我,眼睛深處彷彿有小小的火焰在燃燒。「我這樣對你說這些事,是不是對你很不公平?」

我想了一下,搖搖頭。

「不會。」

「如果你不想再聽了,告訴我,那我就會停下來的,好嗎?」

「好。」

她凝神地看了我良久,閉上眼睛,親了親我的唇,繼續說著她的時空囈語。

「我從來不知道他在世界的哪一個地方,他也不會告訴我,只是每次回到了國內,找得到我的時候,就會送我一包悲泣之砂,連話都很少說。」

「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忘掉他,也好幾次已經下次決定丟掉所有的悲泣之砂,但是沒有辦法,也許我們之間有著什麼樣的宿命糾纏吧?就是這樣,他繼續自在地在他的大海上遨遊,而我就在這裡漫無目的地等待,等待他那一身的海洋味道出現,再給我一點悲泣之砂。」女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握著我的手卻陡地溫熱起來。「就這樣,我就有了這樣一大桶的砂。一點用處也沒有,連是不是會為我而哭泣也不曉得……」

我垂下頭看她美麗的側臉,她也回頭看我。

「沒有了,」她靜靜地說。「不是什麼精彩的故事,也沒有什麼結局。」

過了良久,她才深吸了一口氣,伸手環住我的脖子。

「抱我,」她閉著眼睛,語聲充滿了霧氣般的迷濛。「要很用力地抱。」

我們在地板上無聲地親吻著,緩緩軟倒在地。女人的舌頭輕柔地碰觸著我的,呼吸溫熱。

可是,不曉得是不是潛意識的關係,那溫熱的呼吸卻已經隱隱出現帶有鹹味的海風氣息。

南部近十年來最強烈的颱風在午夜逐漸減弱,雨雲在近天明的時分散開,露出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清朗夜空。我和女人在天剛亮的時候牽著手走過仍有點陰暗的樓梯間,在清晨的微光中走出大廈殘破的大門口。馬路上呈現出大戰後廢墟般的淒迷景像,只差沒有砲火的硝煙做背景罷了。遠遠的城市大馬路上這時已經隱約傳來車聲。昨晚的狂風暴雨彷彿已經成為騙局般地不太真切起來。

女人在早晨翠綠的清新空氣裏伸了伸懶腰,高瘦的身形做這樣的動作給人一種置身化粧品廣告的錯覺。沒有化粧的素淨臉龐在清晨的光線下令人著迷。她似笑非笑地凝視著我。

「其實,如果我在做小女孩的時候遇見的是你,也許我也會愛上你哦!」她開玩笑地說。

「現在再來也不算晚的。」我也以同樣的開玩笑語氣這樣說道。「我可以考慮考慮。」

她靜靜地看著我。「你是說真的嗎?」

「啊?」我像打呵欠被打斷似地再度楞住。

「這種話可不能隨便對女生說喲!否則你一輩子就有找不完的麻煩了。」

「我是說真的。」我很堅定地說。「我喜歡你的感覺,是真的。」

女人定定地看著我。走過來給我一個深沈的擁抱,我緊緊地抱住她,好像企圖留住什麼似的,她在我的懷中深深地吸一口氣,仰頭親了我的唇。

「我也喜歡你,但是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她說。「如果有一天,我覺得自己已經可以了,我一定會第一個告訴你。」

我們手牽手走到附近的大馬路,找了輛計程車。我坐進計程車的後座,她隔著車窗向我揮揮手。

「再見,保重。」

車子逐漸起動,我轉頭在後車窗企圖最後抓住什麼似的看她清麗的身影,轉身走回大廈的方向。

不過這種彷彿是小品電影的溫馨情節在我回部隊之後就「匡」的一聲破碎開來。回到部隊後,我在戰備期間私自外出的違法行為東窗事發,原來,我翻出圍牆時對我大聲喝問的就是營區的上校指揮官,指揮官當時正在營區內巡查有沒有任何狀況發生,卻碰著了一個在大颱風夜還翻牆出去的笨蛋。

我一回到營區就被憲兵班的老哥們客氣地帶到鳳山軍區去關緊閉,本來要關一個禮拜的,後來因為部隊裏缺乏人手,只關了一天就調到左營去參加市區災後重建工作。我在每天要流上二十公升汗的救災工作中沒有什麼時間想女人的事,在南臺灣的艷陽下每天被軍用卡車載來載去,把汗水滴在堤坊上,稻田裏。

救災支援工作結束後,在軍人之友社的職位也沒了,單位的主任向上級極力爭取,但是最後還是不得不簽下我歸建原單位的簽呈。我的原來單位這時候已經移防到北部的基隆去了。於是我就在那個颱夜後的第二個禮拜獨自一個人,背著綠色的黃埔大背包在深夜坐八個小時的平快火車離開高雄。一個多禮拜的時間裏我沒有什麼機會打電話,外出更是不用談了。我有時會在夜裏入睡前的空檔裏想起悲泣之砂的女人,但是也只能僅止於此。

我在坐火車之前有個空檔到軍人之友社去看看主任。他一直覺得我沒能在他的單位做下去是件遺憾的事,大約是我那足以成為宗教騙子的本質對他來說像是千里馬之於伯樂般的複雜情結吧!我告訴他其實對我來說在什麼單位也無謂,因為再過兩個月我就要退伍了,調到什麼單位都一樣。

正如同我所預料的,悲泣之砂的女人沒有再打過電話來。我在這個電話心理輔導單位其實並沒有留下任何值得後人傳頌的事蹟,感覺上也不像幫過什麼人解決真正的問題,就是這樣,像沙漠上倒下一盆水,短暫的晶瑩之後,一霎時就變得無影無蹤。

從軍人之友社出來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我同樣穿著軍服,背著黃埔大背包在單位門口等公車到火車站去。站定沒多久,胖胖的主任騎著腳踏車急急地跑出來,手裏拎著包什麼東西。

「剛剛忘了告訴你,」他喘著大氣說。「收發室有件你的包裹。」

那一夜的夜風挺清涼。北上基隆的平快沒什麼人,車廂裏空盪盪的,我很自在地把我那節車廂的窗戶全部打開,讓和氣的夜風吹滿了整個車廂。

包裹是悲泣之砂的女人寄來的,寄件的地址居然是遙遠的日本京都。我在夜風中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打開,裏面有一個烏木盒子,盒子上有封信,信上用紫色筆跡寫上我的名字。

我將信封口小心翼翼地的撕開,裏面是一捲45分鐘的錄音帶。為了找出放在黃埔大背包最底層的隨身聽,砰砰磅磅地掉了不少東西,最後,總算順利地把錄音帶放進隨身聽。

我把耳機套上,按下按鈕,靜靜的,女人的熟悉聲音彷彿在我身邊似的流入耳際。

「你好,」她以一貫的低沈嗓音在奶油般柔和的夜風中說著。「當你聽到我說話的時候,我可能人還在日本,也可能在其它的國家,短期間,我想我不會回臺灣了,是因為你的關係。」

我在夜裏輕輕地揉一下眼睛,繼續聽下去。

「你知道嗎?我不敢再見你,因為每次我不管下定什麼樣決心,想要做出對你好、對你公平的決定,可是一見到你,那種原先的念頭、原先的想法都會這樣崩潰下去。」

「在我的心中,我想我也是很喜歡你的,因為自從我第一次和你在電話中說話,你總是給我一種很自在的平安感覺,彷彿有了這種人在身邊,什麼事都不會有問題似了的平安感覺。但是,如果這樣跟你繼續交往下去,對你來說,會是非常非常不公平的事。對我來說,我這一生會一直愛著那個人,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我在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試過和其它的男人在一起,可是,無論怎麼樣去嘗試,也沒有辦法好好的去愛一個人,連交往都沒有辦法。這樣幾次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和任何的男人在一起的念頭了。」

「但是,你和那些我試著交往過的人又有點不同。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有點什麼東西在心裏蔓生出來的感覺。可能是因為你太年輕了吧?以至於我對你的感覺沒有設防,只是以某種和年輕的小孩子自在的悠遊之感和你見面,和你談天,等到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但是真的,雖然已經有警覺的念頭,還是很喜歡那種和你在一起的感覺。」

「還記得那天我要你說謝謝的事嗎?你一定很奇怪我要你謝什麼吧?其實,那天晚上我會光著身體摟著你是我自己想要做的事。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我在和別人交往的時候也試過讓男人進入我的身體,可是從來沒有一次可以做到,因為只要身體一接觸就會痛到讓人受不了的程度。可是和你不一樣,讓你進入我身體的時候一點痛楚也沒有,而且我很喜歡那種你的身體在我的身體裏面的溼熱之感。那是我的第一次,所以我要你說謝謝,這樣也許有點任性,但是聽到你那樣說,讓我覺得有某種被疼愛的美妙感覺。」

「那天傍晚的時候,原先我想試著去喜歡你的,因為我以為如果連進入我的身體都可以接受的話,也許要經營其它的什麼什麼會變得不是那麼遙遠。可是,當我看到你碰到悲泣之砂的瓶子,直覺就開口罵你的時候,我就知道,終究還是不行的。我還是沒有辦法忘記他,就連有你在也沒有辦法。」

「我說過你有一天會忘記我的。這點到現在我還是很固執地認定著,因為你實在還是太年輕了,年輕到三度灼傷的烙印還是有可能痊癒、完全不留下任何疤痕的程度。可是如果要等到你到了像我這樣,不會忘記任何人、任何事的年紀時,我大概已經是個老女人了,所以,我們終究還只是這樣的宿命,沒有辦法在一起。

雖然如此,我還是想做些什麼事,把我的身影回憶在你的心中留住,也許這只是徒勞,『做的話,不一定有結果,但是,沒有做的話,就一定不會有結果』。這是我們在化粧品行銷常用的一句話,用在今天這個場面卻真有它某種純質的含意。」

「打開我給你的盒子吧!我在裏面放了一點悲泣之砂。也許你不會喜歡這種禮物,也許還會有不自在的感覺。但是,如果我今天就要離開人世的話,我什麼都不會帶,只會帶一把悲泣之砂在我的口袋。

這是我生命中唯一屬於我,勉強有點真實感的東西。今天我送一把給你,只是給你,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從我的手上拿到悲泣之砂,連他我都不會給,因為再怎麼說,你在我的生命中的確有這樣重要的地位。夜已深了,聽說京都下個禮拜會史無前例地在晚夏季節下雪。你聽聽,是不是可以聽到一點雪快要下來的聲音呢?」

當然,錄音帶裏是沒有什麼聲音的,只有隨身聽轉輪沙沙的轉動聲響。這樣毫無意義地聽雪的聲音好一會之後,女人才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下去。

「在阿根廷的傳說中,悲泣之砂會在人思念的時候哭泣,我有那麼多的悲泣之砂,它們卻沒有為我哭泣過,我想,我就是這樣,註定要在沒人為我哭泣的歲月中安靜的渡過。我在這兒祝你幸福,也祝你快樂。」

女人的話就到這裏結束。我一直把已經空白的錄音帶聽到底,想在剩下的空白中找出有沒有任何一段漏掉的隻字片語,或是像電影上一樣在某個片段刻意錄上一個秘密。最後,才彷彿心甘情願地按掉隨身聽,打開烏木製的小盒子。

盒子裏面的確是悲泣之砂,裝在一顆透明的精緻琥珀之中,琥珀的內層彫刻成沙漏的形狀,泛淡藍色光采的悲泣之砂裝在沙漏裏。橢圓形狀的細砂通過細細的沙漏頸部,隨著光陰灑下。我暫時地把悲泣之砂放在眼睛前面,透著琥珀望出去,平快車載著我北上,不甚晦暗的夜空有幾片絲縷般的雲彩飛翔。

悲泣之砂的女人我從此再也沒見過,只偶爾在路邊的時尚雜誌封面看過她的名字。

我退伍後不久就去了美國,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歲月中沒再去過南臺灣。剛去美國的那幾年在美國各地跑來跑去,常常搬家,在搬家的過程中,有許多重要的東西隨著往事回憶就此在我的生命中流失。剛開始發生這種情形還會黛玉葬花式地傷感上一陣,久而久之,也就彈性疲乏了。為了某種奇特的原因,女人送的悲泣之砂一直跟在我的身邊,常常一不小心翻開抽屜就會滾落出來。如果說有特別地將它保存起來也不盡然,女人在我二十歲出頭那年說過的話是個不變的至理,人的記憶是種不負責任的動物,什麼時候要離開你而去決定權也不在你。

我在芝加哥待了一陣之後搬到西北區的西雅圖,發現到生命中的人、事、物並不因為任何原因停止出現、停止發生,隨著時間之流發生的事,出現的人逐漸也褪成記憶、堆積起來。悲泣之砂的女人在我的腦海中的形像越來越淡,多年前那場激烈的風雨也成了遙遠的回憶。不過有過這麼一次,那是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的一個下雪夜裏,悲泣之砂倒是真的哭泣過,至於為數不多的砂粒為什麼會發出那麼清晰的哭泣聲音至今仍令我百思不解。

那一個下雪的晚上我在半夜裏被奇異的聲音吵醒。寂靜的小房間裏,窗外飄著鵝毛般的雪。下雪本來就是齣沒有聲音的默劇,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地平線上橘紅色的天空睡眼惺忪,在半睡半醒之際,那陣奇異的哭泣聲就這樣悠悠地傳進耳朵。

那種聲音有點像是風聲,是那種類似北風從窗縫吹進來的「胡……胡……」聲響,可是比起真正的北風又多了那麼點空盪回音的感覺。我在床上半睡半醒地聽了一陣子,突然想起窗外的雪是垂直下掉的,根本沒有風。我很快的爬起身來,豎耳傾聽,企圖找出那陣糢糊的「胡胡」聲音來源,我四處看看、摸摸,最後發現聲音來自書桌的抽屜。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抽屜,映入眼簾的當然就是悲泣之砂,它靜靜地泛出淡藍的光暈,像和風一樣地發出柔和的哭泣聲響。

那天晚上悲泣之砂哭泣的時間不算短,大約持續了半個小時,最後才慢慢地聲量降低,最後寂靜無聲。

我和衣躺在床上,聽著悲泣之砂的哭聲逐漸轉弱,突然間心裏痛了那麼一下。我想起來二十歲那年在我的懷中散發清香的女人溫暖的身體,有一股想看看她、和她再說一次話、再擁抱一次的衝動。我有點神經質地在半夜打開燈,翻遍了房間,企圖找出一張有她照片的報導或雜誌,最後才勉強在一份時尚雜誌的專訪大合照裏找到她細小且不清晰的黑白影像。

可是這種念舊情懷通常只偶爾在充滿懷念氣息的深夜出現,太陽一出來這種感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想這和年紀應該有莫大的關聯。時光就這樣流逝過去,小孩會長大,少年也會變老,最後,我終於也到了接近三十歲的年紀了,有時候也會在心境上產生瞭解當年女人說過的話的共鳴之感。也開始會向年紀輕一點的小朋友們說說老氣橫秋的鬼話。

「以至於,我認為不管是隱晦的暗示或直接的告知,也不管它是來自生物或是無生物,基本上,如果不是出自人類的口中,都只不過是人類自作多情的想像。」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我的朋友凱文先生坐在西雅圖中國城的傷心酒吧裏,如此肯定地說道。當時我在酒吧擔任調酒酒保的工作,認識了形形色色的各種客人。凱文先生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無可救藥的唯物論者,唸過好些年醫學院的他,對於一切超乎科學範疇的論調一律採嗤之以鼻的態度。那天的話題怎麼開始的已經不記得了,談的是類似動物口吐人言示警、岩石無風自動的奇異現象。

「比方說,中國人很喜歡提的烏鴉反哺,人們相信,老烏鴉羽毛脫落無法覓食後,年輕烏鴉會將老烏鴉留在窩內,努力餵食哺養,」凱文先生坐在我的面前看我調酒,一邊這樣說道。「而其實,那只是觀察失據的一個美麗想像。羽毛脫落的不是老烏鴉,而是個子已經長大,羽毛還未長全的小烏鴉罷了。古代的中國人並沒有觀察得仔細,加上廣告包裝式的舊社會又有這樣的宣傳需求,就形成了慈烏反哺的美麗傳說。」

「你的論點在實質上沒有錯,可是,問題在於,」我調好兩杯草莓戴克里,推出去讓服務生送給客人。「能對於人世的一切看得清晰透明當然沒什麼不好,可是這樣也不見得會快樂上多少,不是嗎?」

凱文先生想了一下,整個人陡地沈默下來。

這時候,坐在一旁仔細傾聽我們對話的客人開口了。

「對不起,」他用不太流利的英文這樣說道,因為我和凱文在酒吧裏通常都是以英文交談。「你們……會說中文嗎?」

「會說,會說。」凱文連忙以純正的北京腔國語這樣回答。他是個在十六歲之前只會說中文單音字的第三代華人,但是現在說起中文比我要標準上不知多少。

來客露出高興的神情,他是個年紀介於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頭髮花白的中年男人,臉上曬得挺黑,眼角有很深的皺紋。手上拿了根泛油光的煙斗沒有點燃。這個客人昨天也來過我們酒吧,和酒吧的老闆傑利聊得蠻投機,職業好像是半退休狀態的自由攝影家,來西雅圖則是為了拍一些太平洋高峰會議APEC的照片。

「請你們二位多多包涵,實在是你們的話題很引人入勝,但是我的英文不夠好,才這樣冒昧地問你們的。」攝影家很客氣地這樣說道。「其實,對於你們談的這種現象,我一向都很有興趣,年輕時候走過不少地方,也聽過不少這類的傳說。」

酒吧裏的服務生這時走過來要了幾杯客人點的酒。我在調酒的間隙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凱文和攝影家談話。傷心酒吧午後的光線不甚明亮,攝影家點燃了手上的煙斗,迷濛的白色煙霧將週遭的環境點綴得有點不太真實起來。攝影家的灰白頭髮泛出鋼絲般的堅硬光澤。

我在吧檯中忙碌地準備調酒的材料,然而從某個角度卻覺得這幅畫面挺熟悉,彷彿在什麼地方看過攝影家置身迷濛環境的感覺。也許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但是那種認定方式說老實話挺糢糊的。這對我來說是種挺奇異的經驗,因為幾年來我在傷心酒吧調酒見過的人不可謂不多,久而久之對於見過什麼人、沒見過什麼人一向都蠻肯定的,很少有這種介於其中的糢糊情形出現。

凱文和攝影家這時談得相當投機,話題延伸至攝影家年輕時在美洲大陸的一些見聞。

「說到美洲大陸,我倒是在年輕的時候去過南美好多次,」攝影家悠閒地吐一口煙,喝一口曼哈坦加冰塊on rock。「奇特的大陸,奇特的風土人情。有些東西真的是會讓你目瞪口呆。」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麻質袋子,取出一個細頸陶瓶。

「我現在要給你們看的這個東西,有一個傳說,本來我一直以為就只是個傳說。可是後來發生了奇妙的事。」他拍了拍凱文的肩膀。「尤其是你,也許我現在要說的故事你會覺得無法接受,但是我想告訴你們的是,那實實在在是發生過的事。」

他把陶瓶打開,將裏面的東西傾倒一點出來。本來我只是不經心地聽攝影家說話的,可是,那一霎那間,我的腦海好像「刷」的一聲突地抽成空白,彷彿眼前的一切色彩突地淡去,連攝影家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極度遙遠。

「這個東西,叫做悲泣之砂。」攝影家將悲泣之砂倒了少許在傷心酒吧的紙巾上,做了個手勢讓我們動手去摸一下。「這是來自阿根廷的傳說……」

我在攝影家顯得空洞的語聲中捻起了一點悲泣之砂,以近距離仔細端詳,看著它泛出藍光在我的指端一顆顆的滑落。雖然和這種魔幻砂類接觸已有近十年的光陰,這卻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親手碰觸它。

「……,所以,在傳說中它會因為思念而哭泣。我一直認為那只不過是個傳說罷了。可是,幾年前的一個午後,我在日本的北海道拍雪祭,下午近黃昏的時刻,每個人都屏息等待雪祭現場的火把點燃,我拍照的那個雪祭場擠了上千個人,可是,大家幾乎都沒有發出聲音,現場非常非常的靜,然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攝影家再倒出來一點悲泣之砂,自己也捻了一些。

「在我口袋裏的這瓶砂居然發出了『胡……胡……』般像風一樣的哭聲,全場的人差不多都可以聽到。發出哭聲的,就是你們今天看到的這同一堆砂子。那種哭聲很悲傷,只是也聽不出來有人的味道,只能說……嗯……也許這樣說不符合語法,只能說是那種的的確確讓你覺得是砂子在哭的感覺。」

凱文非常難得地沒有說任何話來反駁攝影家的故事,他只是趴在桌上,仔細端詳那堆悲泣之砂。

我楞楞地盯著攝影家的臉,那種看法已經近於無禮了。我看過你啊!我在心中喃喃地這樣對有點詫異回看我的攝影家說道。幾年前我在悲泣之砂的背景圖案裏曾經看過這樣的一張臉,雖然時光已經流去了不少,許多印象已經像浸了水般的照片線條變得糢糊,但是當他把悲泣之砂倒出小瓶之後,鏡頭的焦距突地對準,一切變得清晰起來。

那一夜的南臺灣大颱風,泛淡藍光芒的大瓶悲泣之砂,攝影家在悲泣之砂後邊透射出的糢糊影像,甚至女人脂光瑩然的身體也突然在心中鮮活起來,不過,她的面容依然不是太清楚。

夜已深了。那天從下午到晚上我下班的時間裏,攝影家和凱文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兩個人好像是想拋掉什麼似的一杯一杯的喝曼哈坦加冰塊on rock。我的朋友凱文先生本來就是一個不太快樂的人,而攝影家好像也是個充滿憂鬱傾向的人物,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產生了某種近似於共鳴共振的物理現象吧!後來要打烊的時候兩個人都醉得一塌糊塗,凱文不常在酒吧裏喝醉,但是每次有這樣的情形酒吧的老闆傑利就任著他趴在吧檯上睡到酒醒。

「怎麼會喝成這樣呢?」傑利皺著眉這樣說道,一邊和我把攝影家扶到點唱機旁的沙發上,這樣他可以睡得舒服點。攝影家並沒有像凱文一樣醉到不醒人事,只是軟軟地潮紅著一張臉看著我們將他扶到沙發上,不住地向我們道歉,說這樣失態真是丟人。傑利要他不用擔心,因為他自己也會睡在酒吧裏,所以收留兩個醉貓一晚上也沒多大關係。

我從洗手間打了條溼毛巾敷在攝影家的頭上。他以耐人尋味的表情看著我。

「你……剛才很少說話,可是我知道,你也很仔細地在聽,對不對?」

「嗯!」我說。「因為那樣子的故事誰都喜歡聽啊!」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把悲泣之砂給你一點,可是我一直在想,我自己身邊就只剩下這一點,給了你就變成了我沒有了啊!」他有點口齒不清地說。「可是你不要誤會我只是在逗著你玩的。我真的一看到你就好想把悲泣之砂給你的。」

「你喝醉了。我也不要你的東西。」我搔搔頭,覺得想走,可是又覺得放他一個人在這兒蠻可憐的。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我本來有很多悲泣之砂的。可是都送給人了。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收集了這麼多的悲泣之砂,但是我都把它送給了一個女人,還告訴她,這種東西是在阿根廷隨便什麼地方都買得到的觀光禮品。」

「難道……」我詫異地問。「難道不是嗎?」

他仍然用很有深意的表情看我,一霎時讓我覺得他的醉意也許只是種偽裝。

「當然不是,這種悲泣之砂很珍貴的。只在安地斯山上一個小印第安部落裏有,每戶人家藏一點。我連買帶偷地才弄到這麼多。可是,」他在酒吧裏昏暗的光線裏打了個呵欠,聲音逐漸糢糊下去。「我只告訴她,這是在阿根廷隨處可以買到的觀光禮品……」

我還想問他些什麼,可是,攝影家卻已經閉上眼睛,沈沈睡去。

我站在他的面前,暫時地凝視他那畫滿歲月刻度的臉。多年前,這張臉曾經在女人公寓裏那瓶悲泣之砂的背後出現,現在就在我眼前不到一公尺的距離間。

攝影家在醉意的睡眠中突地抽動一下臉龐,彷彿夢見了什麼。

天花板上,傷心酒吧的大型吊扇仍然無止盡地慢慢旋轉。我回頭,卻看見了老闆傑利正點了根煙,彷彿知悉了所有秘密般地盯著我看。

我回家,一到家就翻開抽屜,翻出來那顆悲泣之砂。在無聲的夜裏,我任它在沙漏中不住地落下,玩了一會,也就沈沈睡去。

第二天到酒吧的時候攝影家已經不在了,倒是我的朋友凱文一大早就已經出現在吧檯旁邊,因為前晚宿醉的關係,傑利不許他喝酒,只泡了杯桂圓紅棗茶給他。

因為附近有太平洋高峰會的關係,那天是非常忙碌的一天,來喝酒的酒客在店門一開張就像潮水一樣湧了進來。我在吧檯後方流水般地調酒,連和凱文說話的機會都很少。

中午時分,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下午班的酒保已經來了,傑利走過來,催著我去吃個中飯。我隨手在附近的小攤買了個墨西哥春捲,逛啊逛的,就走到了酒吧附近的小公園,在公園上可以遙望整個西雅圖海灣。

我悠閒地在陽光下躺著,午餐則不去動它,閉上眼睛,舒適地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

突然間,有陣影子擋住我的陽光。我直覺地張開眼睛,卻看見老攝影家正站在我的前方,手上一支煙斗,正微笑地盯著我看。

「我認得你,」他說道。「你是昨晚那個酒保,對不對?」

「嗯!」我點點頭,坐了起來,卻希望他快快走開,別來煩我的午餐小憩。

「雖然喝醉了,但是我自己說過的話,我都記得喲!」老攝影家笑了,眼角漫出深深的魚尾紋。「我還差點把我的悲泣之砂送給了你,對不對?」

「嗯!」我依然只說單字,右手卻不自覺地探入口袋,為了不知名的原因,我今天將悲泣之砂放進了口袋,此刻它就在我的手中,有點冰涼,握起來很舒適。

「如果給你的話,我就完蛋了哪!」老攝影家一點也沒有離去的意思,反倒走過來,在我身旁坐下。「因為這已經是我一生中唯一屬於我的東西,沒了它,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你不是說,你本來有很多嗎?」我隨口問道。「如果那麼珍貴,為什麼還要送人呢?」

老攝影家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你還是太年輕了,知道嗎?如果那個人比任何東西還要珍貴,就是全數送給人家,也在所不惜的,知道嗎?」

我聳聳肩,不再和他說話。一邊自顧自地拿起墨西哥春捲,打算以嚼食的動作避開和他的談話。

老攝影家看著我明顯的無禮動作也不以為忤,只是坐在我的身旁,抽著煙斗。

我將墨西哥春捲的封套打開,正打算開始吃了的時候,卻聽見老攝影家開始哼一首西班牙文的情歌。

我的朋友凱文會說很流利的西班牙文,而我在傷心酒吧也認識過許多的中南美洲客人,所以會聽一點西班牙文。

這時候,老攝影家唱的是一首有名的情歌「妮娜」,可是,我不經心地聽了一會,卻發現他唱的歌詞已經全數改過。

「……我愛她,但是我不要走近她,她好美麗,但是我的眼睛會被她的光芒灼瞎……」他在海風中悠然地低哼著。「……我愛她,可是她的光芒耀眼,我只可以在陰影下偷偷看她……」

那歌聲彷彿有一種奇特的魔力,會讓人楞楞地呆住。老攝影家只唱了一會就不唱了,只是自顧自地抽著煙斗,那青煙在海風中迴繞,飄得高了一點就被吹散。

下午的酒吧人潮和早上一樣的多,只是有了午班的酒保幫手,調酒就輕鬆了許多。擠滿了一屋子人的酒吧瀰漫著純質的歡樂氣氛,隔著人群,酒吧裏的黑人服務生馬克在那兒對我大聲叫著什麼。

「嘿!你!」馬克大聲吼叫著。「給你的。」

經由客人的傳手,傳過來一張普通的風景明信片。我詫異地望著馬克,他聳聳肩,表示一無所知。

我一邊調酒,一邊不經心地瞄了一眼那張風景明信片,照片是西雅圖的太空針塔,上面一行做兩行用地密密地寫上不少紫色的原子筆字,我順著字跡先看最後的署名,眼睛不禁睜得老大。

信後的署名居然是悲泣之砂的女人。

「你好,」她在明信片上以刻意縮小的筆跡這樣寫著。「真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再次見到你。我坐在酒吧的角落裏看了你好久,本來我是不應該再來打擾你的,可是幾經掙扎,還是在搭上渡輪前寫了這封明信片給你。」

我陡地把明信片放下,先在酒吧內四處張望一遍,再向窗外的渡口看過去,十點三十分的渡輪正緩緩地劃開水紋,向外海駛去。

黑人服務生馬克拿著筆記簿,鉛筆插在耳後地對我說幾桌客人要的酒。酒吧裏的人聲依然極為吵雜,我突然間雙手一撐,像跨欄一樣地越過吧檯,沒命地奪門而出,往渡口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後傳來黑人服務生馬克大聲叫罵的聲音,但是很快就消失在身後。

我在渡口上的木質碼頭上跟著已經開出去有段距離的渡輪奔跑,腳步過處,噗噗噗地驚嚇起在四下覓食的海鷗。彷彿間,我又回到了二十歲出頭那年的強烈颱風深夜,不曉得為什麼地一直追著其實永遠追不到的渡輪奔跑。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二十歲的男人和一個三十歲的男人行徑的真正差異。我這樣跑了一會,碼頭就已經到了盡頭。我的心臟不停地猛烈跳動,半彎著腰,手拄著膝頭望著持續前進的渡輪狂喘。只是這樣,而不是像電影裏的男主角一樣跳下水去繼續泅水前進。

看了好一會逐漸在海平面變小的渡輪後,我在巨大的西雅圖市區為背景的天空下往傷心酒吧順著APEC的人潮回流。在回程上,我把方才因為奔跑而捏皺的明信片攤開,繼續讀女人的信。

「我是跟蹤他來的。這些年來我雖然沒見到他,但是一直透過關係打聽他的行蹤。前兩天在紐約有展示會,知道他也在美國終於就忍不住跑來偷偷看他。當我在海邊第一次看到你們兩個人的身影時,簡直差點驚叫了出來。這也許是上帝的安排吧?(我在兩年前信了主,在其中得到很大的平安。)居然我會在這個城市同時看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我想,就是今天要我死去,我也會心滿意足。」

「你長大了,沒有留阿兵哥頭的你看起來很有魅力,一定有很多女朋友吧?更也許讀到現在還想不起這個寫信的瘋女人是誰也說不定。但是,我真的很高興再看到你,當然,也高興看到他。祝你一切順利,願神保佑你。」

信就到這兒結束,最後是她的署名。我翻過明信片的背面,太空針塔的頂端有閃電的影像,女人在那片被閃電照亮的雲彩上還加了小小一行P.S.。

「還有,知道嗎?悲泣之砂終於哭泣了,是你在想念我,對不對?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七日下午,悲泣之砂曾經在我的面前哭泣。」

夏日的海風在雨城的碼頭區吹啊吹的,吹過蔚藍的太平洋,吹過了雨城的柔美天空,也吹過了城市熱鬧的歡樂人群。晴朗的天空舒適地亮著一行噴射機掠過的排氣雲。我走過街頭的賣藝人攤位,走過藝術學院的大噴水池,走過跳蚤市場新鮮亮麗的水果攤。

走到小公園前面,人來人往,我站到海邊的高欄上,讓海風吹拂著我的頭髮。口袋裏,我掏出來那顆裝著悲泣之砂的琥珀,抓在手中,因為方才跑得一身發熱,捏在手上尚有些溫度。我在海風裏閉上眼晴,空泛地回想那些和女人的回憶往事。一種很難以解釋的感覺這時又湧了上來,我睜開眼睛,一轉頭,就看見攝影家站在我身後不遠的城市天空之下,悠閒地抽著煙斗,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那圍繞著他全身的白色煙霧混著海風逐漸昇高、吹散,也吹亂了他花白的頭髮。

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肩,沒有說一句話。然後我們就這樣,倚著欄杆,靜靜的,遠眺那已經成為一個小小黑點的十點三十分渡輪,在普捷港灣劃出好長好長一道水紋。

我在新加坡女孩飽涵年少回憶的歌聲中,心裏陡地充滿喚回往事的眷戀之感。所以,我開始寫這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