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媚天成,世间仅得此一人。纵是女儿身,见了亦不免羞惭,没学得这一分媚入骨髓。而当他眉间凛然,忽地隐去浅笑,观者则自叹枉为男儿汉,恨不能以女身勾引,叫这男人来宠爱怜惜。
此时的太后,于青玉灯下一点点发觉紫颜的好,足足把照浪比下去一成。可是他是如此的神秘啊,看多几眼便渺渺然模糊了容颜,眼前如遮纱陷雾,失却他的踪迹。因凝视他而生的欢喜满足,渐代之以无尽的惋惜遗憾。这色相,爱不爱都令人意犹未尽,舍不得,放不下。
而紫颜,仅顶了一张再平易不过的脸。
照浪莫名有了惧意,见太后忘了该说的话,轻咳一声提醒。太后醒觉,温婉地向紫颜道:“照浪学过几天易容的本事,我很是好奇,不知先生能否与他一较高下?”
侧侧一惊,知是照浪授意,登即就想为紫颜应了。转念一想,照浪这般胸有成竹,定是设下圈套,不可不慎,不免为紫颜担心起来。
紫颜闲闲地应了,就像平素接下生意,半点眉头不皱。太后难得展颜道:“如此甚好。本宫年岁渐长,业已老迈,就请两位在我身上施展妙手,为我一复青春。哪一位胜出,我便应允他一桩难事,决不食言。”
紫颜点头,仿佛早知会有这赛事。照浪朝他一拱手,毫不客气地道:“请太后允我为先手,紫先生技高一筹,我就抛砖引玉献丑了。”
侧侧暗咬银牙,时至今日,她已知照浪的本事,被他抢了先机对紫颜极为不利。紫颜只是举了酒杯浅啜,神情散漫,浑不放在心上。
照浪陪了太后进入内室易容,紫颜和侧侧留在外间厅中。
照浪去后,侧侧血色全无,呆呆地道:“原来照浪城中懂易容的是他,我爹是被他害死的。”
紫颜沉吟,“难道当时师父是和他比试易容术去了?”
侧侧回想往事,慢慢浮上了泪,哽咽道:“你记得那时的情形么?他回来就吐血,什么也不肯说,我们以为他在照浪城比武受了内伤,可事后又验不出来。他自诩为易容国手,真要是与人比试易容而输了的话,确是活不下去。”
“师父剑、书、画、易容四绝天下,自恃甚高,自不肯承认败于晚辈手下。”紫颜苦笑,“没想到照浪城中的易容高手会是照浪本人。”紫颜说着,略微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时又想不起来。
侧侧不服气地道:“我听长生说,他做的人皮面具连汗也不能出,如此水准,我爹远高于他,为何会败?”紫颜无解,其师沉香子的易容术举世无双,他不信照浪能大胜。但师父分明因一事惨败而还,耿耿于怀经月,含恨而终。
如今照浪再度挑战于他,是想他重蹈乃师覆辙?侧侧不禁渗了一身的汗,紫颜真是无敌的么?如沉香不败的神话被毁于一旦,她不想紫颜有低头的一刻。
紫颜忽然握住她,一时间细汗尽泯。他冰凉的手有玉石的温度,镇静得有如神明。
“我不会输。”
侧侧看到易容了的太后时,不敢确定紫颜会赢。
龙凤珠翠冠上龙凤衔珠,牡丹吐蕊,真红大袖衣配了红罗长裙,烟云缭绕的紫霞帔簇拥着光华无匹的太后。她是太后,至高无上的国母,此刻成了别样佳人。侧侧呼吸停顿,这二八芳华的骄矜女子啊,眼中有压倒群臣的气势,睥睨殿上诸人如庸奴。
二十年的岁月自她眼前隐去。梨窝浅笑,顾盼媚生,仿佛又有了攥紧天下的豪情。照浪抱臂立于她身后,目中尽是得色。
太后微仰起脸,对紫颜道:“先生以为能胜过照浪吗?”
紫颜走近,浑然天成的秀丽面容,挑不出一丝破绽。太后晶眸闪动,奇怪他为何毫无怯意,忍不住想为他说出认输两字,看这男人颓丧的神情。
可是,诡幻的笑意从紫颜唇边荡出。
“草民见过娘娘,不知太后现在何处?”
听者皆是一震。
紫颜执著地道:“请太后出来与草民一见。”
照浪的得意化作了惊奇,他沉默了片刻,知瞒不过去,叹息着躬身向着内室道:“请太后。”
先前扮作太后那女子干笑两声,趁了太后尚未走出,蹙眉问紫颜道:“你几时见过我?”
“在下从未进宫,如何得见娘娘?娘娘亦是椒房贵人,自不同于寻常女子,尊贵骄人。尽管娘娘模仿太后的玉音,可谓真假难辨,可惜有没有易容,在下一望即知。”
照浪闻言,撇过头道:“你比你师父强多了。”
侧侧蓦然间明白了父亲会输的原因。一模一样的伎俩,但紫颜以一双慧眼逃脱了惨败。照浪无视她紧咬的唇,傲然对紫颜道:“你师父没你这般侥幸,我训练那个替身足有一年,不然,今日你也难逃落败的下场。”
这是照浪的心机。
在挑战沉香子之前,他便找了一人,让那人模仿自己的举手投足,却偏偏不改变那人的样貌。直至与沉香子比试时,他叫那人出场,伪装成他已易容的模样。而沉香子无论如何为自己易容,都会有痕迹留下,但照浪脸上却是毫无痕迹,自然胜出一筹。
这是他得胜的伎俩。侧侧终于想通,父亲后来一定明白了真相,才会生生被他气死。若连一个人有没有易容都看不出来,如何能担得起易容国手的美名。
幸好紫颜看出来了。她惊魂未定地看向他,发觉紫颜正出神想着心事,没理会即将走出的太后。
照浪绝非庸手。紫颜几乎已经认定,马上见到的太后亦不会露出一丝易容上的破绽。那么,他在那三具尸首和艾冰、红豆脸上施展的易容术,实际上是一种更巧妙的“易容”。为他自己的功力易容。他明明有十成本事,偏要装成七成,就是想让紫颜轻敌,更忽视了身边的危险。
此时紫颜清楚地知道,身边那两个人一定有问题,尹贵妃的去处,照浪也了如指掌。
但是紫颜可以认定,照浪没有把尹贵妃的事情透露给熙王爷或是太后。他不由抬眼凝视照浪,这个人更似把皇亲贵胄也玩弄股掌,恐怕没什么人是照浪真正放于心上的。
究竟照浪想要的是什么?
照浪的目光与他在空中交错,如两把利剑惊天动地地一击。
这是宿命的敌人。
紫颜洒脱地一笑,听见足音轻传,看着太后缓步走出。一张怯生生的容貌我见犹怜,竟并非国色天香。
太后摒退所有宫人,对先前那位娘娘亦道:“淑妃娘娘辛苦,你跪安吧。”淑妃娘娘领命退下,临走,不忘似怨非怨地瞪了紫颜一眼。
太后见侧侧茫然不解,道:“同为女子,你最梦想的容颜是什么?”
侧侧红了脸,暗想什么容颜都不重要,但要紫颜喜欢就好。她心里这样想,却是说不出口。
太后看破她的心思,黯然道:“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张脸,貌不惊人,却是先皇所爱。”
侧侧讶然凝目,平凡的相貌上有一丝太后的影子,便是那淡淡的忧愁。
太后苦笑,“她叫镜花。真人也似镜花水月,匆匆来世上呆了十六年就去了。先皇选妃,不求美貌,但求酷似此女。照浪为我易容成她的模样,我心已足。”
言下之意,紫颜纵出手也无得胜之望。
侧侧不胜惶恐,绝不能让照浪赢得这般讨巧,求太后道:“我家相公手段非凡,太后不让他一试,怎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照浪哈哈大笑,并不信紫颜能力挽狂澜。
紫颜向太后一拜,“请太后与在下入内。”提了行囊径自走入内室去了。太后见他执意要比试,向照浪点点头,随后跟上。
堂上只剩照浪与侧侧。
“你敢近我一步,说一句废话,我就不客气。”侧侧手中针芒一闪。
照浪本想上前戏弄于她,闻言停步大笑,跑去一旁斟酒自饮,自得其乐。侧侧忐忑不安,一颗心忽上忽下,在堂中独自长吁短叹。
太后闭目等待紫颜前来易容,不料洗净脸面后只是嗅着一股好闻的香气。悠悠然不知过了多久,情思怅惘,昏昏欲睡,耳边听到熟悉的声音唤她:“梓童,别来无恙?”
睁开眼,那沉毅的脸孔不是先皇是谁?一身盘龙窄袖黄袍,腰束玉带,梦里几回得见。
“皇帝--”她被温柔地扶住,不由落下泪来。
“皇儿聪明睿智,仁爱慈孝,你教导有方,我终可安心。”
她细细看去,眉间眼角的柔情,是他平素鲜少流露的。但有此刻的暖意,几十年相思终有了着落,她一如怀春的少女,躲进他宽阔的怀中。
“这些年你受苦了。”他抚着她的秀发,眼中有深深的哀悯。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她想起她艳羡的容颜,想起她背着所有人的哭泣,想起他的撒手西去,想起她从别人身上寻找他的踪迹。这不是他,她却又从心底里相信是他,是他的魂灵借了躯壳来看她。
他到底也曾爱过她吧。日久生情。没有她设想的如胶似漆,却有寻常夫妇养育儿女的恋恋情长。那点滴的情感亦为他所感动眷恋,只是他从不曾说起。最初他找寻的若是镜花的相貌,之后找寻的,其实何尝没有她的影子。
她渐渐明了,当他倾出全副情感时,她突然想起了往事中的一幕幕,想起她忽略了的丝丝情意。
“皇帝,是我负了你--”
她的泪迅猛决堤,想把心中压抑多年的苦都说给他听。
“太后,草民已完成易容,请太后评判高下。”紫颜冷然抽离出这一场爱恨,静静地用自己的语调,剥开她缱绻的情愁。他是残忍的,不想让她沉醉于好梦,而她即将吐露的情衷,他亦不想倾听。
来不及掩饰纷乱的情绪,太后愕然从梦中醒来。紫颜身上的黄袍,有活泼泼的香气传来,充满灵性地钻入她的窍腑。是了,这是她依依沉醉的气味。
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言语里不辨悲喜。
“你的技艺的确胜过照浪。其实我想要的,并不是镜花的容颜。”
“易容不过是人心的药。人心不满,再改变容颜,仍是欲壑难填。若人心死了,药石无灵,我也不能回天。”紫颜朝太后施了一礼,肃然的面容端凝如山,“在下不过凑巧用对了药。”
太后微笑,淡淡地道:“你是说,我还有得救。”
“不敢。”若是心死,药石无用,谁也救不得。他冷冷地于心底回了这一句。
太后凝视紫颜,他不仅在易容,更在易心。当心事变幻,他的易容术即可拨去迷雾,直指人心。
“来,你与我出去见他们。想来此次,照浪该输得心服口服。你既赢了,有何心愿要我答成?”
“草民只想知道,茜草究竟是不是自愿自缢。”
太后沉默片刻,道:“是我下的旨。”
紫颜向她磕了一个头,“草民别无他愿,请太后善待茜草家人。”
太后奇道:“我的承诺可让你有数不尽的富贵,或是办成人力之外的大事,为何你只有这个小小要求?”
紫颜露出稚气的笑容,“在下一不愁吃穿,二不怕难事,茜草既经我手易容,便要满足她的心愿,这是我一向遵从的道理。请太后成全。”他的心远远遁开这一切,疏离地遥望眼前的朱帘金绣。这么近,那么远,这重重宫阙,依然冷漠如斯,他没有半分留恋。
太后若有所思地道:“若早知先生有此本事,茜草也不必走这一条路。好,我答应先生。”
“谢太后。”
紫颜与太后步出内室。照浪一见他的面,便知输却了这一仗。怎知高明的易容术,不须在求易容者身上出手,亦可令人达成所愿。
不甘心,却欣赏。照浪不怒反笑,朝紫颜抱拳,“你果然比你师父强甚!有你在世,这人间也不太寂寞了。”然后向太后行礼告辞。他出入宫禁自在顺畅,侧侧冷眼看了,暗记在心。
紫颜和侧侧随后出了晴翠园。他一路默然,如一片薄薄的月光没入轿中,用漆黑的夜色包裹起全身。侧侧随后上了轿,掀开轿帘,夜星如眨眼的孩童,清凉的晚风吹来,她心头一快,连日的警醒终于松懈了。
看着紫颜的轿子在前一颠一颠上下跌宕,就似前途不可测的命运,起起落落。她心下却再无畏惧,就这样跟随他罢,去他想去的地方,不问究竟,不问凶吉。
任由夜色如尘埃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