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紫先生果然是紫先生。如果是照浪扮成我带了大皇子去见太后,一切便完美无缺。”熙王爷隐忍的眸子里闪出灼灼精光,“万事俱备,紫先生是否可以易容了呢?”
逆水行舟,紫颜注视熙王爷,他们是一根独木桥上的同伴,只有进,没有退。
“找来照浪,我给你们俩一起易容。”紫颜浮上微笑。
一日后,天清如洗,照浪进了紫府。他介绍紫颜给熙王爷易容,这会子引火烧身,连自己的面孔亦不保,侧侧等人皆想看他的好戏。
熏炉里烧着沉速香,是熙王爷喜欢闻的味儿,暧昧深沉。照浪在熙王爷跟前收了狂傲,恭敬有礼。熙王爷把要他易容之事告诉他,照浪面不改色地回复:“能为王爷效命,照浪心甘情愿。”
长生嘴一撇,恶人自有恶人磨。照浪的嘴角挽出一朵花,笑吟吟对紫颜道:“前次你整得我好惨,今趟可不许再给我一张洗不掉的脸。”紫颜漠然不语。熙王爷却道:“照浪,你没明白么?若我一直扮大皇子,你就要安心做你的王爷。”
照浪的眉陡然一压,眸子深处有龇牙咧嘴的狰狞。他低下头,隐去不悦的神色,道:“王爷说得是。”
时辰已到。
紫颜领了两人前去瀛壶房,叫长生请来从姽婳处求得的香,插在碧玉雕花龙耳炉里。这香一着了火,就倏地冒出笔直的一股烟。飞到一尺多高,忽又朝两边散逸,凝成一朵焰火,初初凝聚成形便灿烂往生去了。
几支香插满后,一屋子烟花荡漾,花开花谢,瞬息生死。
熙王爷怫然作色,“梦幻空花,紫先生是在讥讽我吗?”
紫颜俯首,“王爷要换上新面皮,想不痛是不可能的,唯有嗅香麻痹。如果王爷能忍痛,我便撤了这香。”熙王爷摸摸脸,悻悻地道:“罢了,你就不能寻些普通的香,放什么焰火,连香也不安分!”
照浪仰头望着那些烟花。紫颜,为什么你每回用不同的香?若都是麻痹之用,何苦每回不同?你是在劝诫来易容的人,还是别有所图?
他越来越觉得紫颜高深莫测,于易容一道,自己与紫颜相差的不止是技艺。照浪不禁有几分欣赏这宿命的对手,曾几何时,见到紫颜成为一种乐趣。必定会有好玩的事,看这天生的易容高手施展全副能耐,在逼仄无法翻身处纵横如意。越是险峰在途,紫颜越发振翅高飞,目睹他于蓝天翱翔,也是种赏心悦目的美。
照浪这样想着,几番较量后他对紫颜的心态已变,舍不得亲手摧去这倾国的姿容,甚至生出了爱护之心。只是,紫颜那不可知的容貌背后,究竟隐匿了什么秘密?在没弄清楚之前,照浪知道,他会与紫颜作对到底。
当烟花盛开,娇笑着涌到照浪面前,他的心头无声地窜上四个字。空花阳焰。这四个字震得他微微眼晕。照浪抬头看紫颜施术,模糊的血光中,岁月正从熙王爷的眉梢眼角流逝。原来紫颜易容也会让人流血,照浪咧开嘴嗤笑,笑自己把对方想成了神。
必要有这样的舍弃与牺牲,才会有想要的容颜。照浪凝望熙王爷血迹斑斓的脸,如果不是那支香让他沉睡,他敢不敢亲眼看完这一场易容?
对啊,熙王爷为什么会昏睡过去。照浪渐渐支撑不住眼皮,不怕,不怕,外面有数百名侍卫,紫颜是溜不走的。提气,换息。真气在体内流转,他没有中毒。让人昏沉是紫颜的老把戏了,照浪暗暗地想,他甚至熟悉这把戏里惯有的气味。紫颜,应该是带着玩笑的心戏弄于人吧。
勉强能继续看紫颜易容,照浪狠狠揪了大腿一把。是的,紫颜的每个举动都很巧妙,一袭青莲色闪缎袍衣腾如展翼,仿佛踩了乐曲穿越月光的孤鹤。那些骤生骤灭的烟花,就似天宫召唤他的焰火,眼见他翩然生姿,一不留神就要飞仙而去。
紫颜向照浪走来。
看到他双眼如星,映出两朵烟花,微微的笑里有清晨露珠的味道。照浪猛然一惊,从交椅上弹身跳起,被紫颜伸手按住。
“该你易容了。”
“为何不先为我易容,也好有对照的模子。”照浪瞥了一眼熙王爷,他已换过模样,只是隔得远烟花弥漫,看不清。
紫颜冷冷地道:“我整日与他相对,刚才又为他易容,难道记不清他的样子?他的面皮不如你年轻,须多费时辰才可恢复。让他先易容,你们就可同时看到对方易容后的脸。”说到此处,突然一笑。
照浪却觉他笑得阴险可怖,忍不住道:“为什么要同时看到对方的脸?”他会有什么阴谋?什么打算?照浪只觉紫颜心思难猜,阵脚大乱。
“城主不该如此不冷静呵。”紫颜顽童似地一笑,替他把头上的束冠解下。照浪恍惚间又如回到上次易容被紫颜扮成妇人的模样。看出他内心的不定,紫颜得意地道:“想到很快能观赏两位沮丧难过的样子,真是令人期待。城主,你难道害怕了吗?”
他们会沮丧吗?照浪承认,如果要一辈子顶了熙王爷的脸,纵然大权在握,也足够使他颓丧。他抹去额头的汗,大冬天的,他居然在出汗。被紫颜这一数落,照浪发觉他是太失态了,一定是被那讨厌的香给迷惑的。照浪警惕地盯了一眼不远处的香。
那香似是知道他在监视,故意扭曲成更妖艳的烟花形状,绽放讥讽的笑颜。
不小心呛进一口烟,照浪拼命咳嗽,喉间痒痒的,仿佛有东西肿在那里,想要吐出来才甘心。他是害怕了吗?照浪咳到嗓子发疼,头脑突然清醒多了,聚气凝神,把心慢慢守住了。
他察觉紫颜的手在他脸上拨弄。他拒绝不了这双温柔的手,揉捏得是如此恰到好处,一时间有沉沉睡去的渴望。蓦地里,他想起熙王爷带血的脸。易容免不了有损伤,这是必要的舍弃。把他旧有的容貌卸去了,才能重新留驻一张新的面皮。
“不!”照浪大呼出声,“我要留住我的脸!”
他叫声惨然,像刀压着脖子割出血来。紫颜停下手,凝视他涣散的眼神。长生在一旁起了兔死狐悲之念,不由自主地道:“他怪可怜的。”
连长生也来可怜他。照浪听见这声叹息,发狂大笑。他在江湖上消灭异己,为的并不是自己,如今,为熙王爷打下半壁江山,那人却拉他来垫背。同甘共苦,是的,熙王爷一定这样想,所以给他下半生的富贵荣华,和一张不属于他的脸。
“你放心。”紫颜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他舒缓而清晰地说道,“你这张脸完好无损,我只是在外面加一层面具,几时你不要了,就可扯下来。”
“谢……谢。”照浪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身上的劲力全没了。
“你以为我这几日不给他易容,是做什么了?”紫颜朝他眨了眨眼。
那么,是做了一张熙王爷的人皮面具?照浪想着,不知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心里一糊涂,不知觉晕了过去。
侧侧呆呆望了他一阵,对紫颜道:“他一身的武功,想不到碰上了权势,竟不如赤手空拳的百姓。他就不能不听熙王爷的?非要陪那人玩下去。”
紫颜目色迷离,照浪晕厥前的眼神他记得很清楚,并不是一种绝望。这个人不会轻易放弃,照浪肯跟熙王爷纠缠下去,定有他的道理。
因此,紫颜知道,他要陪他们走这一路,看下面要唱的会是哪一出好戏。
空焰之香精疲力竭地散出最后几朵烟花,瀛壶房残留着不褪的香气,视线慢慢开阔了。两张易容后的脸像是仅改变了一张,熙王爷那张脸不过是挪了个地方,换了件衣裳而已。
照浪睁开眼,从没有把眼睛瞪得这样大,如瞎了多年乍见天日,想一分不漏地把所见全收于眼底。他抢过一面双龙镜,迫不及待地端详他的脸。熙王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哈,你还真像极了我!”
照浪回首看熙王爷,年轻的脸庞意气风发,与站在他身旁的长生仿佛一对兄弟。兄弟。照浪细细看了长生一眼,要不是那孩子年纪小,真以为他也是太后所生。
“很好,这是我想要的脸。”熙王爷满意点头,“就剩这声音不像少年人。”
“服下这颗落音丹,嗓音就可变脆嫩。”
照浪不觉眉头一蹙,从紫颜手中接过另外一颗。颜色与上回不同,看来分三六九等,无论声音变老变幼变男人变女人,想来都可操纵。
吞下丹药,熙王爷如鱼得水,尽情享受重现青春的喜悦。照浪始终不发一言,他无法忍受洪亮声线里透露的微微疲态。
越看越爱,熙王爷对了铜镜离不开眼。没有细纹的脸,是他向岁月偷了十数年的光阴,他顿时觉得身心灌满力量与豪情。可是当他站起身,想纵情旋身庆贺这重生时,过于壮实的体态令他觉得臃肿不堪。
他神情凝重地对紫颜道:“这几天我就要瘦下来,你给我想法子吧!”
紫颜想了想,取玉管羊毫沾了墨,在五色花笺上写了“桃花散”几字,交给长生。
“找萤火配这个方子给我。”
侧侧看了看,插嘴道:“桃花通泻,不过药力稍猛,王爷要忍住才好。我有一手导引按摩之术,轻身消脂,不妨为王爷一试。”她笑得甚是可亲,熙王爷将信将疑间,又听她续道:“其实三管齐下更见效用。妾身会做几样小菜,祛实泻下,入肾利尿,王爷如肯享用,不过十日,定如少年人一般身轻体健。”
熙王爷放下镜子,如释重负地阖上眼。
“就交给贤伉俪,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又十五日,熙王爷判若两人,完全成了英姿勃发的青年,顾盼间虎虎生威。另一边,照浪模仿熙王爷的神态亦学了十足十,连骂人的腔调也一模一样。紫颜就如两人的师长,教导他们如何扮他人而不露马脚,时日久了,熙王爷对他多了几分尊重,照浪也不敢多加嬉笑,紫府里表面上太平无事。
唯独,他们不习惯紫颜隔三差五就换脸,害他们常要以衣冠取人,挑院子里衣著最挑眼的那个,叫一声“先生”。
连熙王爷也苦笑问他:“你为何每天换一张脸?”
紫颜答道:“看久就会腻。王爷不也腻了自己的脸吗?”
被他这一反问,熙王爷倒吃进一口冷风,咳嗽不已,顾不上再管他。
在紫府住了月余,终到了熙王爷要离开的时候。最后的辰光,长生和侧侧提着小心曲意逢迎,以便早早送走瘟神。萤火指挥仆人收拾行李,把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紫颜在房里呆了一两个时辰,出来送客时,脸庞儿清冷明亮,身影立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单薄得要被吹去。
熙王爷不免生出怜意,解下紫貂披风替紫颜裹上。他怅惘地环视四周,从这里踏出后便无法再回头。他不禁回头注视紫颜,披风里玉样的人儿,白而透明的面容比瓷器更精细,仿佛不用敲,大声一吼就会碎裂。熙王爷有一丝不忍,却狠心对自己说了一句,一旦事成,此人断断留不得。
他故意夸赞了紫颜一通,然后,留下百来人看守紫府,带了照浪离去。
临走,照浪以眼示意紫颜,逃。他眼中的精光一刹那闪亮,飞向了庭院之外,他要紫颜走得越远越好。紫颜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唇轻抿着,无动于衷地凝视前方。
披风上的皮毛在风中瑟瑟发抖。紫颜目送两人离开,招呼长生他们进屋。
“我们该怎么办?”一掩上门,侧侧忍不住询问。
紫颜解脱地一笑,缓缓说道:“当然是--易容。”
窗外虫鸟绝迹,北风吹得猛烈,驻留在紫府的侍卫纷纷寻了屋檐下遮蔽。腊梅谢了大半,余下的三两枝被劲风吹得东倒西歪,苦苦支撑着颓败的身躯。这当儿,长生禁不住打了个喷嚏,颧骨微微地疼,一张脸像是被寒气冻死了,僵僵地要掉落。他忽觉天旋地转,转向紫颜,没来得及说话就倒在地上。
看着他久未易容的脸,紫颜的双瞳笼上一层浅灰。
冬寒,业已深入骨髓。
熙王爷亦步亦趋地跟随照浪进宫,此刻,他是王爷身边的侍从。照浪穿了大红织金蟒绒衣,戴了银鼠围子,披一身雪狐披风,华贵的衣饰映着苍白的脸。熙王爷在他耳侧冷冷地说了句:“风大,王爷可要多保重。”
英公公在前领路,细长的脖子蜷在衣领中,殷勤探头道:“王爷这是从哪儿回来啊,一行人风尘仆仆的,难怪太后说多日不见王爷了。”
照浪笑道:“去南方打猎去了。也是思念圣上和太后,特意先来宫里请安,顾不得回府里去。这些随身的侍卫,要请公公好生照料。”
“哎,说哪里的话。只是人多了些,金粟殿外站不下,再挪些人去薰风殿旁歇着吧。”英公公道,“我去吩咐禁军,别和王爷的手下起什么冲突。”
照浪淡淡一笑,点头应允了。熙王爷在他身后攥紧了拳,额头兴奋地冒出汗珠。
两人先去蓉寿宫见太后。
迎面向太后跪安,熙王爷的脸一晃而过,太后倦茫的神情忽然一振,指了他对照浪道:“王爷,你带了什么人来?”
照浪低首,“请太后摒退左右,臣有要事禀告。”
太后略一犹豫,决然地退去左右,正色道:“王爷玩什么玄虚,竟有不可告人之事?”
照浪抬起眼,五色斑斓的目光邪媚好看,太后身躯一震,穿越他的脸看向身后徐徐站起的男子。那人,有一张酷似当今皇帝的脸。不同的是,多了分成熟与沧桑,而世故容颜的背后是未经雕琢的天真,偶尔,孩子气地一笑。
照浪把太后的神色收于眼底,一字一句地道:“这是我侄儿,先帝的大皇子。”
长明灯的火焰一跳。
“王爷,无根无据的事情不要乱说。我就当没有听过,你带他跪安吧。”太后出人意料地平静,是浮沉于波澜上的一叶萍,大风大浪经多了,起伏便也从容。
“太后不看看他的脸吗?”
“不用看,他不是我儿子。”
照浪不知她为何如此决绝,眉头一皱。熙王爷忍不住站起身,“孩儿参见母后。”
太后掩住脸,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你们走,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是哪里有了破绽?照浪和熙王爷对视一眼,紫颜的易容天衣无缝,为什么太后见了离散多年的儿子,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欠奉?
熙王爷走到她面前,他一个月来的辛苦,多年来的筹划,就在此一举。他沉痛地跪在她脚边,呼唤着:“母后,孩儿被人抚养长大,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直至父母临去前给了我这块紫金累丝玉锁,我才知道原来我是皇家之后。”
他颤颤地取出一块锁佩,塞在太后手里。
太后昏沉的神志渐渐清明,她拿起玉锁,摸着正反两面的字样:“见日之光,天下大明”,滑下一滴泪。
“这是明儿之物。”
熙王爷心中一喜,却听她冰冷地说道:“可是你不是我的明儿。你到底是谁?”他愕然看她步步走近,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领。太后的心跳得很快,怦怦,怦怦。从她指尖上传过来,令他的心跳也加速。
“颜儿,你何苦不认我。”熙王爷叹息着,揭破身份。先帝去后,只有他会这样唤她。
太后松手退后,惊疑地指了照浪,道:“那他是谁?”
“臣照浪。”
听到照浪这个熟悉的名字,太后稍稍安心,镇定地扶了绣垫玫瑰椅坐下。熙王爷暗骂白做了一场功夫,道:“太后若肯认我,我便保圣上无事。”
太后闻言,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启明殿那里,圣上大概已经在陪我的人喝酒。”熙王爷笃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