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铺天盖地席卷,凋尽了世间颜色。
他静静躺在雪地里,任由雪片扑向鼻子、眉毛、嘴唇,直到把他悲伤的双眼,埋在无边的白色中。
他呵出的气,冰凉哀恸,比雪花更冷。此时此刻,充斥在他眼底的,依旧是令人窒息的血光,像残阳火火地燃烧。一刀,两刀,飞溅,喷涌,地上流着的河,源头竟是人的身体。那些熟悉的笑靥,成了不动的泥塑,要趟过他们的血,鞋头尽湿,才走得到他们的面前,抚摸到寒气森然的脸。
他来晚了,困于一场情事的他,愧对所有出生入死的兄弟。堆积如山的尸体让他看到脱力,发疯地冲到一边的高地,拼命用手指在泥土中挖掘。绝世的武功又如何,鲜血淋漓,换来的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坑,放不下他们最后一个凝眸。
那些追击的狼没有远去,他们竟带了更多的人折返,对这个经历屠杀的地方大肆凌虐。有人随意拨弄尸体,将值钱的东西摘下,拿不下来便挥刀砍去碍事的肢体。避在阴暗处的他毫不犹豫地拔刀,以一敌百不算什么,愧对兄弟们的他要给出一个交代。
“玉狸社的望帝!”有人惊呼他的名字。敌人的眼中夹杂了欣喜与畏惧,他的头颅值很多银子,但他赫赫的威名同样使人胆寒。他们层层围拢,锋利的兵刃对准了他的头、肩、臂、胸、腹、腿,像苍鹰俯瞰猎物,再强的高手敌不过人多,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出手,就在对峙的一瞬间。
玉狸社是江湖上最知名却又最隐秘的间谍组织,他们的人渗透到朝廷、豪门、帮派探听各种绝密消息,而后突然在人间消失。只要出得起价钱,就可从那里买到足够多的情报,朋友、仇人、上司、情敌,他们的所作所为隔日会完整传递到买家面前。玉狸社就像藏匿在屋角的蚂蚁,秘密地搬运众生的消息,首领望帝神龙见首不见尾,暗暗遥控着这个庞大的地下帝国。
碍于望帝这般显赫的名头,来袭的人不敢怠慢,刀剑势如奔雷,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
他们快,他更快,后出手的望帝,赶在所有人之前。一刀,掠过五个人的要害,那些鲜血溅在他身上,为他的面貌增添了三分凶悍。脚步不停,他们的咽喉与胸腹那样易找,轻轻碰触之后,就会像废物一样倒下。一个、十个,不,这都不够弥补他兄弟们流逝的生命。他要所有的人血债血偿。
廊柱,粉墙,青砖,沾染上一缕缕嫣红的血,在天寒地冻的庭院里,冒出森森热气。
杀掉十几人后,迎面扑来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刀重了、钝了、锈了,每一刀挥出,再也不能一次伤到人。一道血痕刻印在他的眉间,然后是左臂、脸颊、小腿、胯骨、背脊,火辣辣的伤口提醒他那些死去兄弟们的痛,于是他反而有些快意。
黑压压的敌人再度围成阵形,这时他已经杀了三十多人,重伤二十多人,尚有一半全副武装的对手在等他精疲力竭。他是老江湖,懂得什么是留得青山在,但他的心不容许他留有余地。他宁可战死,不愿像丧家犬逃离兄弟们未曾阖眼的身躯。
“要活的。”一句阴冷的声音缓缓传来,神情跋扈的男子,衣饰华贵富丽。望帝眯起了淌血的眼,他认得这个人,旃鹭,江湖上新兴门派照浪城的大管事,为人傲慢精明,睚眦必报。长于剑,精暗器,喜攻人死穴,出招过十不胜则会罢手。
他心里顿时雪亮。能一气歼灭玉狸社总社的人,江湖上屈指可数,而照浪城主绝对是其中之一。他晓得那位城主照浪的手段,近来扫灭每个帮派无不斩草除根,朝廷则睁只眼闭只眼,不痛不痒地宣称是乱民闹事,找不到罪魁祸首。玉狸社打探到有隐藏势力支持照浪,使他打通官府所有关节,将一场场屠戮掩盖下去。
玉狸社的人是间者,是探子,但个中也有热血的汉子。在照浪城惹出几回灭门惨案后,有帮派出高价请玉狸社混入照浪城,若能一举杀掉照浪则更佳。他本不想接这票生意,座下的盈戈却说,让我去。他皱眉,照浪城来路不明,骤然出动太过危险。盈戈说,不,我必是最好的刺客,绝不让玉狸社陷入险境。
盈戈去了,半个月后,竟以一身重伤带回了照浪的头颅。可惜当天,照浪城大批追杀的人马有条不紊地进行搜捕,让望帝敏锐地察觉到照浪没有死。是的,盈戈杀了一个城主的替身,是对方早早预备的局。
但望帝知道,谨慎如盈戈不会留下半点线索,照浪必不是因此追踪而至。旃鹭说话的口气和神情,越发证明他的推断无错。此时他突然有了生存下去的愿望,玉狸社总社虽灭,如果立即号令各地分社避世隐退,也许能躲过一劫。他一个人的命抵不了死去兄弟的苦,但倘若救得了其余的兄弟,救得了他们留下的亲属,才不枉做他们信任的首领。
他明白旃鹭话中的用意,活的望帝比死的有用得多,无数有价值的情报将成为照浪城对付他人的法宝,甚至不需征伐,用谣言就能毁去一个个青年才俊,凭离间就能分崩以一个个名门世家。他也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只要留他的一条命,无论如何摧残他的身体和精神都不过分。既然对方不知道暗杀照浪的是玉狸社的人,他还是有机会保住其他人的命,做他最后力所能及的事。
就在他看到旃鹭的这一念之间,他决心活下去,不是笼中的困兽,而是怀了强烈报仇之心的怒龙,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在照浪城的杀手放慢攻击时,望帝蓦地掏出一把圆润的珍珠。这种东海大珠通常是进献给皇族的贡品,颗颗晶莹夺目。众杀手正诧异间,珍珠飞向半空,“嘭”地炸出一声声巨响。浓烟白光骤现眼前,靠近望帝的几人胸口凉凉地划过一刀,珍珠的粉末如白纸撒在身上,像是悼念稍现即逝的生命。
“是循雪珠!”尖叫声嘎然而止,沉重的身躯倒下。循雪珠是个风雅的名,原本的名却是循血,小小的一粒嵌在宝物上,即能在最疏忽防守的时候,夺人性命。
雪花飘落,掩在望帝身旁新添的尸体上。他已完全成了血人,腥烈的气味,肃寂的眼神,面前的敌人嗅到了其中危险。他们不觉退后了一步,旃鹭冷冷地瞥了一眼,道:“抓不住他,你们也不必回城,就死在这里罢。”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翘起了腿,悠然地欣赏困兽之斗。
众杀手惊惧对望,冷汗滴成了冰,奋然朝望帝使出最强一击,决一死战。他们没有退路,望帝也没有,看见密集如雨的攻势迎面袭来时,他索性闭上眼,凭本能挥动手中的刀。杀,杀,杀。他的刀浑然与身体融为一体,刀光即是手臂的延长,意念的延长,在杀手的武器未触及他之前,悍然连击,倏忽起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
旃鹭直了眼,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可惜。”
密不透风的防守仍有缺口,望帝伤痕越来越多,血淋淋地让人疑心他已被大卸八块,浑不成形。久战乏力,他仿佛全然依据惯性在使刀,旃鹭不动声色地看着,手指在扶手上敲着节奏,咚、咚、咚、咚,直至按在扶手上。此刻的望帝一口气接不上,慢了一分,杀手的刀终于齐齐架住他的脖子。
一片雪花飘落,禁不住他的火烫,在刀锋上化作一滩水,像极了泪。旃鹭缓缓挪至他面前,眉宇间颇有怜才的神色,注视良久,方道:“你很厉害,只有去了你一对胳膊,我才安心。”示意两旁动手。
望帝忽然道:“一个秘密。”
旃鹭阻止杀手,挑眉道:“你说什么?”
望帝淡淡地道:“换我这对手臂。”
“放肆!”旃鹭哈哈大笑,“你的命都是我的,怕你不说?”
“死很容易。如果你有心辱虐,我立即便死,并没什么。”
旃鹭寒着一张面,众杀手战战兢兢,心知大管事变色时,就是他人倒霉之时。望帝毫不紧张地盯了他看,看到旃鹭的脸色渐渐和缓,恢复冰冷的腔调说道:“成交。”
有人即刻点了望帝的穴道,杀手退开,旃鹭将耳朵凑近。望帝道:“此事非同小可,叫你的人再远点。”旃鹭塞了一粒丹药在他口里,挥挥手,众人退开数丈,手中的兵器依然握得很紧。旃鹭回望玉狸社之主,道:“如果你想玩花样,纵然城主不想杀你,我也一样毁得了你。”
他再度靠近望帝,正待听到些什么,耳朵倏地一阵刺痛,热辣辣地被吐进一粒丸药,脑中轰然乱响。想伸手去抓望帝,对方影也不见,只余属下们大声的呼喝,隆隆地在耳朵里闹腾。他急急地掏出那丸药,想起望帝做惯了奸细,最不怕严刑逼供,这些毒药麻药根本不起作用。旃鹭怒极反笑,镇定地吞下解药,指挥众杀手进行全面的追捕。
逃吧。在照浪城遍地撒网的情形下,想逃出生天不过是白日做梦。就让望帝多吃点逃亡的苦,最终狼狈地落回到他的手上。旃鹭铁青了脸,假想来日折磨望帝的场面,双脚不知觉踏碎了青砖。那裂纹就如他恼怒暴戾的心,一丝丝伸向了地底。
望帝没有走太远,这是他的老巢,深知哪里是安全的栖身之处。玉狸社的地底本有一间密室,但此刻目标太大,不容他走进内室打开秘道。他亲手建造的庭院,有若干巧妙的埋伏点,随便一处,都须偌大的精力才能被找到。望帝难过地想,可是在敌人来袭时,他们没人愿意逃跑,无不选择了战斗。这真不是擅长保护自己的间者所应做的事。
他躺在屋顶的空档里伤感地想,一群疾恶如仇的人聚在一起,偏偏要深入一个个险地,做谈笑风生的间者,那些兄弟们是否很难为呢。
雪开始下得大了,像摘下一片片棉絮,要给人做一床暖被。下吧,他衷心祈求上天,让厚厚的雪花遮去玉狸社悲凉的血腥,替他为死去的兄弟建造一座白色坟茔。
大雪如他所愿地落着,无穷无尽,仿佛在倾倒一缸缸粉白的染料,将他的眉毛鼻子染得花白。流血的伤口冻住了,沸腾的心情凝结了,呼吸慢下来,心跳慢下来,他如一片尘埃埋在雪地里。
旃鹭派大队人马外出搜寻望帝,留在玉狸社的约有十余人,到了傍晚,再次逡巡了一遍后,失望地退去。望帝在雪下迷迷糊糊地躺着,天地一片宁静,忍不住想就此睡去。失血过多的他不觉晕了,没多时又醒过来,如是几次,不知过去多久,仗了丹田的一股气,居然没有僵死,伤口反因寒冷而缓慢愈合结疤,但手脚已麻木不能动弹。他心里拼命用力,身体纹丝不动,不再听他使唤。
老天要让他死在这里?他默默起了个誓,若是他能再多活一个月,安顿好玉狸社余下的事,即使身入地狱也值得。如果能手刃仇人,就算永不超生,他不会觉得有遗憾。心里的誓言念完,食指蓦地一动,接着,左脚抽筋似地一扭,阻塞的血液像是又恢复流动。
他勉强从雪地里站起身,摇摇晃晃,如新死的鬼在郁黑夜色里游走。走出十来步,隐约有黑影闪动,玉狸社外依然有监视的人在。他藏好身形,默数对方人数和方位变化,在最有把握时如燕展翅而出。
飞掠过院子前的树林,一个声音叫道:“有人出来了,追!”望帝发足狂奔,直到此时风割过周身伤口,他才察觉到刻骨的疼痛。一只鸽子凌空飞去,他知道是向旃鹭报信,但哪怕手边有弓,他应该也射不准了。他心中苦笑,脚下不停,精准地穿越他事先想定的路线,从树林,到桥下,水路与夜色会掩去他的形迹。桥下有一个翻板,里面小小的洞能容他只身藏入。
一切按他计算的进行。他迅捷地藏进洞里,盖上翻板前,打出几枚暗器,水声扑扑地响。追兵惊疑地沿了小河往上下游寻找,他则轻微地喘着气,调整内息。外伤累累,好在除了失血,内伤并不严重。他摸了摸四壁,竟有一盅酒,这是哪个贪杯的兄弟放进去的呢?望帝苦涩地一笑,不管是谁,如今喝不到这酒了。
很清淡的酒,温柔地下肚,尝不到醺烈的味道。他正在猜想这会是谁的时候,桥上传来的脚步声。
“奇怪,我竟闻到了酒味。”一个清脆的少女声响起,在寒凉的夜里格外动人。
“哦?看来我的鼻子仍不如你。”另一人是个少年,望帝听到这个人说话,情不自禁想再听他讲下去。
“你呀,想超越我还早呢!”少女盈盈地笑着,欢快地走过小桥。望帝隐隐嗅到一股好闻的香气,压抑的痛楚不由涌上心,四处寻觅突破口。那是想放声痛哭的悲伤,他正奇怪为什么会如此柔弱,眩晕夺去了他残留的意识。
身子像在云端漂浮,又像寄身浮萍,没有着落,唯有那种香气环绕不去。他在梦境中回到仙音舫,她施施然卷了水袖,摇曳而出,眉眼有淡淡的愁。他在另一艘画舫上,隔了窗,偷窥她的一举一动。有时她的身影被遮住,他便伸长了脖子,想更贴近一分。可如何接近,都触不到她的心,她为一个人而舞,为一个人欢笑。那个人慢捻着十九弦的瑟,铮鏦清响,与她相合。
他们是相配的一对,他却是局外的可怜人,贪恋她无心的一顾。记得那次不慎被仇家盯上,他无意中避入她的船,追踪的人紧随其后杀至,被她悠闲抚瑟的姿态瞒过。对方去后,她镇静地取了十两黄金,放在他面前。你不像坏人,拿去,找个地方好生安顿。他微微一笑,看见她清澈如水的眼里,并无惧意。我叫沧海,他告诉她本名,舍不得就此离开。
锦瑟。她的手凌空拂过案上的瑟,低声地说,我应该叫这个名。他讶异她的说法,忽而顿悟,风尘里沦落的人,谁又记得最初的名。他泛起了酸楚的怜惜,她一派澹然地举起了送客的杯。那是他们的初识,望帝记住了她,暗暗吩咐手下留意她每日的行踪。
以为她真是云淡风清的女子,看透一切世情,望帝渐渐发觉,她也别有挂心的人。每次那个乐师来,她会拒了其他客人,早早焚一炉香,熏染最鲜妍的舞衣。他有些偏执地躲在旁边的船上窥探,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时常忘了玉狸社的职责。在所有的客人散后,夜深人静,他往往熬不住思念,从邻船跳上她的船头,要她留意他的存在。
他叫她跟他走,离开这是非之地,锦瑟淡淡地反问,你知道是谁让我进了这一行?然后指了自己,笑着说,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要做最红的阿姑,你看,如今我做到了。她妩媚笑时,他发觉全然不懂女人的心思,不知她究竟想要什么,但他明白自己迷恋上这个女子。当她奏起瑟,跳起舞,他宁愿放弃江湖上的所有,陪伴她直到终老。
可惜,她是不会要的。
他的心像被剪子铰了,痛得大喝一声,睁开眼,迎面是探询的一张俏面。一件织金妆花绒袄子,裹了一个明眸善睐的鬼灵精,她溜溜地打量望帝,耳鬓飘去似曾相识的香气。扑鼻的香气令他忘却不快,对了眼前花光明媚的少女,道:“你是谁?”
少女嘿嘿一笑,手指搭在他脸上,他想起那里有道很深的剑伤,此刻竟不痛了。少女呵气如兰,笑眯眯地道:“先告诉我,你是谁?”望帝扫视四周,绮丽的纱帐,雕漆的桌椅,他身在一户富庶人家,或是上等客栈。他记起那座桥,她不过是桥上的过客,如何能找到自己?难道只是因为酒味?
“不仅是酒味,还有血腥,你的血和其他人的血,气味不同。”少女看破他心意,像在谈论发簪的款式,闲闲说道,“你身上有十七人的血,那件血衣臭也臭死了,亏了紫颜帮你脱下来。换了我一个人在,情愿不救你。”
紫颜。望帝仿佛听谁说过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他的头脑仍很混乱。十七人的血,这少女凭什么报得出,她又是谁?一阵疲倦袭来,他正想倒下,少女托住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