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霭闻言,拿出一包东西递与紫颜。长生看他一点点打开,轻淡略带苦味的香味弥散开来,正是出自姽婳之手的熏香。连他卖故事的权利也被剥夺了,长生莫名悲愤,恨不能上前咬那女人一口。
“浮生若梦啊--”紫颜悠然地慨叹。他手中的香忽地燃起来,像雾霭缓缓漫溢,飘过那两人的鼻端。
紫色的香孤高寂寞地竖立,像炎夏里一条清凉的影子。
沙飞和青霭立在一面落地铜镜前端详,恍惚中印出的身影,已是隔世模样。
“记住,你叫莫雍容,你是晴夫人。”
那么,真的莫雍容和晴夫人在何处?两人探询地看向紫颜,他高深莫测地微笑,不理会他们眼中的疑问。于是两人便也安然,他们就是莫雍容和晴夫人。
长生郁结的眼始终盯了紫颜的手,易容结束后,他拿起案上的针刀膏粉把玩。心里想的,是早早学会这技艺,不让那些俗人占了少爷的心神。
紫颜摸出两卷画,惟妙惟肖的正是莫雍容和晴夫人,现下,这两人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沙飞仔细端详画作笔力,道:“这是傅传红之作罢。”青霭凝神细看,喃喃自语:“听说他一画千金,果然不枉。”说完,两人彼此讶然一望。
长生微觉诧异地抬头,这两人说话的气度不像是贼。
紫颜笑道:“傅先生和紫府略有往来,这两幅画用一支笔相换,真是好人呢。”他并没有说是什么笔,但三人心中俱知它价值连城。
“为什么……我们说话……”沙飞、青霭意识到不对。他们的举手投足有了微妙的变化,身手依旧灵敏,但似乎有个声音在说,慢一点,再慢一点。
“就当是一场梦吧。”紫颜的声音柔柔荡荡,那一截香烧不完似的,袅绕在他手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便贪一场欢,做一回别人。等你们返回这里,梦就醒了,你还是你,他还是他。”
莫雍容,官居五品,翰林学士。此刻他身穿朝服,大红贮丝罗纱麒麟袍,宽袖大襟斜领,气势威严。晴夫人披了大红缠枝芙蓉二色罗窄袖褙子,曳地长裙宛若祥云,整个人就似一束绢丝,婷婷玉立。
青霭向沙飞微笑万福,“原来是莫大人,久未见了。”
沙飞还礼笑道:“夫人一向可好?”
青霭幽怨地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莫大人来得少,又怎会见到贱妾的笑颜?”
两人眉目流转间,尽是深深情意。紫颜抚掌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倒解了我心中一个谜。时辰不早,我安排你们去罢。”
长生早放下了那些易容物,呆呆地看着三人,不知发生何事。他感觉不对头,这和以往的客人不同,他们的心意只在紫颜的一念之间。
但是这香,浮生,竟可令人如中邪,如附身,如傀儡,成为另一个魂灵的载体。可是,青霭与沙飞明明有着清醒的心神,未被控制。长生心里有太多疑问,最难开口的一句,便是--少爷,你是人吗?
两人各自坐上一乘藤竹丝卧轿去了。轿夫不知从何处来,要把他们带到何处去。紫颜和长生站在门口,看黄昏的暗色吞没两人的踪影。
“做贼,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紫颜悠悠地叹息,突然欢快地道,“长生,我们该用晚膳了。不知道今天有什么美味!”
长生赌气不问紫颜一句,要等紫颜亲口告诉他,为什么派那两人去,不肯派自己。
厅中的桌上摆了几碟素菜,今次,多出一罐粉艳娇嫩的花瓣,犹带晨露与清香。紫颜拾了一瓣放入口中,陶醉地闭了眼,发出满意的品味声。
长生奇怪地道:“少爷几时吃起花来?”
“呀,你不知道么,我只爱吃花,不过是陪你吃菜。”
长生目瞪口呆,“我也要吃?”
“当然,你学易容,自然要吃。最后不服五谷,只喝朝露,吃鲜花。”
“冬天没花之时,难道饿死?”
紫颜想了想道:“那……就吃蜂蜜吧。”
长生痛苦地惨叫。没有肉吃已经很残忍,如今连素菜也要剥夺,还有水果……水果能吃吗?
“唉,你想吃就吃吧。花生果,果是花之子,吃便吃了。”紫颜看透他心思似地道。
饭后,长生摸摸空荡荡的肚皮,心思飘到远方。不知道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两乘轿子载了莫雍容和晴夫人进了熙王府,从前后门分别入内。莫大人刚从宫里回来,想来求见王爷,可惜王爷出门赴宴去了,莫大人便独自坐在栖逸斋里等待。
晴夫人请香归来,梳洗后想请王爷共进晚膳,丫头传话说王爷不在府里。晴夫人想了想,说有串耳环遗在王爷的冱泉轩,去取来再用膳。
书房里笔墨纸砚都是难得之物,宝光盈目,只是见过了紫府的气派,莫大人并不吃惊,负手踱步,四处都走了走,没有看见那块龙嬉朱雀佩。
晴夫人遣开冱泉轩的丫头,里里外外摸了一圈,此间是王爷独宿之地,有不少金银细软并骨董收藏。打开几个箱柜翻看,玉佩虽有几块,皆不是想要之物。
“你一回来就翻箱倒柜,是不是这府住腻了,想收拾东西了呢?”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晴夫人身后传来。
晴夫人一惊,镇定地回过头来。真红大袖衫,外披蹙金锈云霞瞿纹霞帔,一对金宝琵琶耳坠嘲讽地摇晃。刺目亮眼的命妇衣饰里裹了一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华丽中略显憔悴,正是王妃。
晴夫人不慌不忙将青丝一抚,露出小巧白皙的耳朵,道:“昨日遗了对玲珑坠儿在这里,还是上回过生日王爷赠的,想寻出来戴。姐姐不是要吃斋的么?”
王妃“哼”了一声,凝视她纤细嫩滑的手腕,玉样的一截,难怪会勾去王爷的魂魄。
“不过是一串耳坠,丢了就丢了。王爷吩咐,这间屋子不许闲杂人进,你速速回去罢。”
晴夫人秀眉一蹙,“府里出了什么事?”
“王爷找人卜过卦,这阵子容易失窃,你们都警醒些,莫胡乱走动。”王妃转向身后,吩咐随侍的丫头,而后意味深长地笑,最怕家贼难防。”
晴夫人点头,盖上箱柜,慢悠悠走出冱泉轩。王妃只觉一阵香气擦肩而过,回望那曼妙的身影,一点点隐在渐浓的夜色里。
晴夫人回到房里,心不在焉地吃完晚膳,走去琳琅轩。夏日的晚风吹过,轻纱帐儿妖娆飘拂,像腰肢柔软的舞者在屋子里翩跹飞舞。她点亮灯盏,随意挑了一只紫檀百宝镜箱,打开盖子。
宝石蝴蝶簪,掐丝金凤镯,他知她爱收集首饰珍玩,但凡皇上的赏赐和百官的敬贺,大多赏了她。抬头看整间轩室,几十只箱子装的都是珍奇之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凉冰冰的金玉不过是他的欲盖弥彰。
唯独,想到那个人温暖的眼,她才会浮上隐晦的、甜蜜的微笑。他在书斋,不晓得找到那样东西没。
青霭浑身一颤,她是晴夫人,她是青霭。她的思绪游走在两个魂灵之间,却都对着那人有同样的依恋。她清晰地知道,那个王爷,是不爱她的。
她默默地拣出几样首饰,挑大的宝石、沉的金子收在怀里。像日光下的暗影,有亮光时就安全。黑夜里影子将不存在,她不知道有多少时辰留给她,去完成紫颜的交代。
且趁这一刻,贪恋所拥有的。
那块龙嬉朱雀佩才是王爷心头的最爱。晴夫人强烈地感到她的嫉妒,撕心裂肺地从心里闯出来。她似乎嗅到它的味道,不觉站起身,向书斋走去。
莫雍容从书架上一本本取书来看,翻了翻又放回架上,晴夫人进门时,他失望地走回书案前沉思。
“大人未曾找到称心的书?”
莫雍容向她微一躬身,朦胧的灯火下,晴夫人就如一只会咬人的猫,莹莹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夹杂了喘息,说道:“这世上,想找的东西往往就在眼前,却总失之交臂。”
晴夫人走到书案前,离莫雍容不及一尺。暧昧的香气浮沉,莫雍容和沙飞同时感到心跳加速。是了,不论爱这女子爱了多久,每回都仿佛初见。
但见她扬起纤瘦的手伸向书案上的矮几,搬开放置的小铜炉,摸到几上的金银片子,轻轻一按,竟有个机括一弹。两人互视了一眼,欣喜地翻开金银片子,看到一块玉静静地躺在里面。
鬼使神差,两人的眼中流动着这个词。
晴夫人把龙嬉朱雀佩拿出来,放到莫雍容手心。指尖擦到他的掌心,有一股暖流涌进怀中。青霭感动地看着莫雍容,是这副面孔给予她加倍受宠爱的体会。叠加的爱怜附在她的身上,作为一个女子,已是足够。
这一块龙嬉朱雀佩,雌雄欢好嬉戏,情意绵绵。
“累大人久候,王爷大概要彻夜不归,有事不如明日再来?”
“既是如此,莫某告辞。晴夫人留步。”
莫雍容沿了回廊向大门走去,身后灼灼的目光不一会儿了然无踪,随了夜色逐渐淡去。刺耳聒噪的知了声此起彼伏,一路伴了他从栖逸斋到识鉴阁。他在雕金砌玉的识鉴阁外略站了站,想到这是熙王爷陈设骨董之处,不由暗自窃笑。
熙王爷常站在此处与门生下属焚香听琴,排列金玉器物,品评个中高下。可是他真正的珍藏都不在此,心爱之物皆在冱泉轩,而最体己的则偷偷藏着,不见天日。
他在袍中暗暗抚摩那块玉,猜想它的来历。
“南山,你怎么来了?”
南山是莫雍容的字,他惊疑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茫茫月色下,青织金妆花蟒龙罗衣里,威严的面容不苟言笑。
忙向王爷拜过,莫雍容说道:“学生今日得了一件奇物,拿来给王爷赏鉴。”
“哦?”熙王爷淡淡说道,摊出手来,“本王今日无甚心情,留下来让我慢慢看罢。”
“是,是。”莫雍容从怀中掏出湘妃竹制的扇子,徐徐张开,金笺上云遮雾挡的江南山水,笼在银白的月光中。
“米家山?”熙王爷不由动容,急急从他手中抢过扇子,借了光瞪大着眼端详,口中赞叹不已:“这扇面画意幽远,仿似小幅的《潇湘白云图》,所谓‘夜雨欲霁,晓烟既泮’,便是如此!绝妙,绝妙!”
他喜洋洋地手舞足蹈,合上扇子来拉莫雍容,“南山你此次功劳不小,这等价值千金之物从何得来?”
莫雍容心想紫颜果然懂得蛇打七寸,熙王爷最爱名家小品,米氏的扇面更是旷世难寻。他恭谦一笑,深深鞠躬道:“学生也是无意从一店家手里购得,那人不识货,倒叫我赚了便宜。王爷既是喜欢,自当双手奉上,不敢有违。”
“哎,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等名贵之物,你留下传家也是好的。”熙王爷沉吟着,把扇子放回他手中。
“王爷,学生想起王妃下月大寿,不若就以此扇敬贺,聊表心意。”
熙王爷哈哈大笑,一径拿过扇子,拍着莫雍容的肩道:“南山心意可嘉,老夫替贱内谢过。走,跟我进去喝杯酒,湄荑国进贡了十坛好酒,皇上赏我三坛,你一定要尝尝。”
莫雍容苦笑,“学生今日饮食不节,外感邪热,腹泻不止,实不宜再久留。”
“也罢,你早早回去安置,请过大夫没有?”
“有劳王爷费心,已开过药了。”
“唉,既在病中,何不差人送扇子,非要亲来?南山,老夫知你之意,你且回去罢。”
莫雍容拜别熙王爷,一步步走出王府。他的手一直在袖子里抖,摸着那块玉,颤颤地辨明紫府的方向。
与此同时,晴夫人一件件除下她的华丽衣衫,直至最后露出曲线玲珑的紧身黑衣。她像一只狐狸轻巧地蹿出琳琅轩,几下纵跃,飞快地掩到园中泛白的假山里。
月光铺下来,她看见细长的一条影,急忙一缩身,躲在山石之后。王府巡逻的侍卫肃然佩刀走过。
她刚想起步,突然被一道闪烁的刀影定住了身形。透过树影和飞檐,她看到埋伏着的弓箭手和刀盾兵,若不是月光太亮,那刀凑巧扬起,她差一点就要暴露身形。
长生一直盯了那支紫色的香看。奇怪的是,烧了好几个时辰,它居然没有燃尽。看到眼睛发酸,发觉它有时并不在烧,时燃时灭,犹如停停走走的旅人,然而终究也快走到了尽头。
只余半寸高时,烟又停了。
长生看着这支妖异的香,问紫颜:“它是不是活的?”
紫颜轻笑起来,玩味地斜睨长生一眼,“万物皆有灵,你说它是活的,就是活的。”
长生瞪着紫颜,“那少爷你……是不是妖怪?”
“哈哈!”紫颜忍不住笑出声来,雪衣素颜,说不出的妩媚,“有些人,看谁都会是妖怪。”
他这样一说,长生反而释然,孩子气地道:“少爷如果是妖怪,被你吃掉了,我也甘愿。”
“可是长生,你忘了吗?”紫颜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我从不吃肉……”
那支香一震,又开始缓缓烧起来。
长生只好换过话题:“香要是烧完了,会怎么样呢?”
“他们没有回来的话,可就不妙了。”
话音刚尽,莫雍容飞身进了屋子。果然是雪狸,根本无须开门,径直就到了厅中。
“青霭呢?”说出这句,他浑身一个激灵,沙飞回来了。把龙嬉朱雀佩抛给紫颜,金银财宝已不在他眼中。“青霭安全回来了么?”
紫颜凝视浮生,“再等一等。”
那时的青霭悄然掠上了屋顶,汗一层层透出,粘在衣服上。她屏去呼吸,像一片沉默的瓦,伏在房顶窥视埋伏的兵士,拟定退走的路线。
只须往前穿过那条回廊,再过那片竹林,庭院的尽头就是围墙。她深吸一口气,如一抹轻风细雨飘了出去。
忽地,脚下被大力一拖,她重重跌下去,感觉刺痛从脚心传来。从怀中摸出一支金钗,她侧耳倾听,辨明敌人的来处就要打去。
浮生燃尽,灰白的香末寥落地散在炉内,沙飞心急火燎地问紫颜:“为什么她还不回来?难道出事了?”
紫颜抚着那块玉佩,静静地道:“你不信冰狐的本事?我信。”
沙飞安静下来,不错,他伴她多年,应该信她。
青霭掉在地上,惊出一身冷汗。周遭毫无动静,她细一回想,原来是不小心绊了一下。她借了月光看手上的凤头钗,事到临头,金银皆能够放下。脸上漾过一丝苦笑,贪心的她到底带了太多珠宝在身,身形不够灵便。
青霭飞出熙王府的时候,一顶青竹雕花凉轿自后门进了王府。门房自不去打听为什么晴夫人又出去了一趟,总之人回来了就要恭迎。
“王爷回府了吗?”
“回禀夫人,王爷已回府了。”
晴夫人闻言略略一慌,三步并两步赶回琳琅轩,动手收拾装扮。熙王爷的影子一下子从黑暗里冒出来。
“你到哪里去了?”
“进香回来,误了点时辰。”晴夫人褪却了羞颜,笑了答道。
熙王爷“哼”了一声,显是不信。
晴夫人忙把一支他送的双龙戏水珠花插于头上。“咦,那对玲珑坠儿不见了。”她在镜箱里上下摸索,“金点翠珠宝耳环也没了……家里莫不是进了贼?”
熙王爷眉毛一抬,急忙奔出轩去,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做一场梦,滋味如何?”
沙飞不胜唏嘘,“庄生梦蝶,似假还真。”青霭叹息道:“穷奢极欲,人心不足。”两人心有余悸地依偎在一处,心方安定。虽然看不透紫颜的心思,这场惊险的历程,足令他们更珍惜彼此。
“好啦。你们帮我拿了东西,这府里想要什么,随便开口罢。”
沙飞和青霭对视一眼,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对方。但天大地大,偷了熙王府之物,他们未必能逃出生天。
两人齐齐向紫颜跪下,“请少爷收留我们。”
紫颜惊讶地道:“你们不想要财物了么?我这里随便拿一件,一世吃穿不愁。”
“我们只想呆在这珠光宝气的紫府。少爷的能耐十倍于我,只有此间才是最安全之处。更何况,我们可为少爷分忧。”沙飞说得诚恳。
紫颜想了想,点头道:“我给你们惹了麻烦,想留下就留下吧。”他看向窗外浓重的夜色,幽蓝的天空上,成团的云正在翻涌,“只怕有人的梦尚未醒,要有风雨欲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