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清晰的影像变稀疏,无论面前的人群多么喧嚣。
的确,你的粗心、你用错地方的保护欲、你谈起柳溪川就莫名其妙的滔滔不绝,都无关什么大是大非。可反过来,我不是柳溪川,是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你怎么办呢?
上初中时,有一次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和父母大声争执,颜泽恼得把手里的马克杯砸在地板上然后冲进房间把门反锁,门外那些如潮的指责却还是听得清晰。
“不乖……”“不听话……”“没孝心……”“连夕夜一半都不如……”
那个晚上,颜泽终于明白自己是没有办法成为父母想像中那个让他们满意的女儿的。
只有至爱才会放肆地彼此伤害,只有拥抱才会使刺猬感到疼痛。颜泽视线扭曲地靠墙坐在角落里,决定从此以后不再把一颗心完完整整地交出去,不再把他们当做可以依赖、可以撒娇、可以顶撞的对象。以前只是在外面伪装成乖巧活泼的好女生,后来连家这避风港也放弃了,可依然没法对他们摆出那些假惺惺的微笑说出温柔得体的话,只能尽可能地避开接触。
每天吃完晚饭把筷子一放,就钻进房间里直到第二天出门去学校,彻底地删除对话删除表情,交流仅仅停留在嘘寒问暖的程度上。逐渐就习惯了“一家三口”在客厅里看电视而自己缩在房里打游戏的局面,考上高中后在“住校”和“走读”之间毫无悬念地选择前者也成了双方的共识。只是父母至今还不太明白眼前这个“古怪”、“孤僻”的女儿为什么会在家庭之外的一切场合如鱼得水,得到“懂事”、“活跃”的评价。
一旦放弃,就觉得什么都无关紧要,也再不会受到伤害了。
爱与恨的天平失去了平衡,因为盛着爱的那边太轻,所以反面的恨才显得越发鲜明和沉重。如今回想起来,对夕夜由来已久的恨意全是因“无法成为她”而起。
不知不觉,世界已变成了这样一个空壳,所有真诚的笨拙都随风而逝,剩下的只有虚伪的技巧。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你们还是会哭泣,却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们心里那个美好的“颜泽”,那就已经是与我无关的眼泪了。
这么想,我还是会沮丧的。
颜泽从周一到周五始终阴着脸,和季霄的对话也全变成单音节的语气词。虽然男生接连五天无时无刻不在道歉,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该动容,但约会都能走散也粗心得太离谱了。
那天夜里,很在意萤火虫的浪漫,却由于对方的没下文而希望落空。季霄转身后,颜泽难过地跟在后面,心思依然在周围的小昆虫身上。
说出“萤火虫啊”之后,暧昧的气氛一点一点涨开。一切都恰到好处。
可是接下去,却再没有一句“你想要的话我帮你捉”或者更多体贴更多浪漫的实际行动。
使得之前暧昧的小发现也变得无厘头。
颜泽心里的失望不能用一点一滴来衡量,以至于没注意脚下,一不小心滑倒,崴了脚,想哭,却还在忍耐。但忍耐得太多太久,恼怒终有一天咬破决口奔涌出来。
也许不需要“终有一天”这样的期待。
仅仅须臾之后,女生揉着脚踝抬起头,两人已经被川流的人群冲散了。
周五社团活动结束后,颜泽正准备回去取书包,刚走到教室门口就看见季霄一个人坐在里面写作业。女生站在门外迟疑了片刻,与对方抬起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啊,结束了么?”男生一边收拾书本一边尽量让语调喜悦起来。
“嗯。你也还没回去啊?”颜泽把课前就收拾好的书包从储物柜里取出来。
“在等你。一起走吧。”
不知怎的,手滞了一下,鼻子不争气地发酸。原本是那么骄傲的人,为这样的自己放低了身段,好愈发反衬出自己的卑劣。
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季霄的问话走向车站,其实心思全回到很久很远那个因为终于意识到“做不到”而决定放弃爱免受伤害的晚上,三年前的自己转身朝向三年后胆怯的迷茫的惴惴不安的自己,带着落寞却坚强的表情,相隔了一段失重的时光招起手来。
“就到这里吧。”颜泽松开季霄的手跳上停在面前的公交车。
“嗯。拜拜。”男生好像完全没体会到女生说话时与场景不符的沉重语气,只把这当做一句平常的告别。
视网膜里清晰地落下男生天真的笑容,颜泽的心脏被狠狠地戳了一下,感到结结实实的一阵刺痛。
在当时,两两背离走散在了人群里,即便如此,抬起头还是看见了同样绽放在夜空中的花朵,耳膜也感受到了同样沉沉作响的爆破重低音,从天空向地表蔓延开来的巨大震动,同样的冲击拉出一根长长的线直抵胸腔深处。和想像不同的你,单纯笨拙得出人意料,有时会让我感到沮丧又焦躁,可是你让我看到的世界,非常非常的……绚丽、热闹。
已经不能再陷得更深了。
女生从手里紧紧攥着的铁杆上借出勇气,对季霄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我们,走到这里就可以了。”
车门发出巨大的“哗啦”声阖上。在意识到对方说了等同于“分手”含义的话后,男生表情僵硬哑口无言,思维空白地眼睁睁看着玻璃后女生的脸缓慢地朝右平移,等到回过神来,对方已经不在视线范围内了。
颜泽目光呆滞地倚上扶手,随车厢启动摇晃了两下身体,男生木讷的面孔很快消失在视界里,却没过两秒又重新出现。女生脊背一紧,下意识地抬手揉眼睛,可对方在门外努力奔跑的身影还是变得模糊了。
“颜泽!如果我说错了做错了,你告诉我,我可以道歉可以改!但是那种让人绝望的话请你收回,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你单方面的决定,非常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永远都不同意……”
随着汽车不受控制地不断加速,男生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一句尾音被截断时,颜泽顺着扶手蹲下去,终于忍不住在零散乘客的注目礼中号啕大哭起来。
也许你的确可以成为我想像中的男生,也许现在的你也挺好。可是我却好不了了,怎么办呢?
我还是要继续前行的,哪怕你的身影已经被抛向远远的后面,缩小成一个卑微的黑点,又抽象成一条寂寞的地平线。
可是最后这句一点也不够浪漫不够温暖的话却绊住我的脚了。
笨蛋!笨蛋!
与前一句“永远都不同意”风马牛不相及的“颜泽,到家以后发个短信给我”。
怎么到这时候还在担心那种细枝末节!笨蛋笨蛋!
已经好不了了。
周一刚进教室,颜泽就感到有点异样,课桌椅全被擦洗出雪白的本色,干净得反常,摞在桌角的书本也被码得异常整齐。一旁的男生心虚地用手支着额头,避开女生的视线,刻意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装出认真读书的模样。演技也太拙劣了!颜泽差点笑出来,但现在绝不是能笑的场合。
季霄等女生坐下,用眼角余光偷偷瞄了她两眼:“呐,颜泽……”
刚开口,对方却同时拿着水杯站起身朝教室前面的饮水机走去。
搭腔失败。
第二节英语课上,颜泽被老师点起来报完形填空答案,在第六个空处卡住了。季霄在底下反复报了好几遍答案,颜泽却低头咬着下唇充耳不闻。最后连老师也感到挺无奈,朝向季霄说道:“嗯,可以了,你那答案全班都能听见。正确。”
嘻笑声零零散散响在教室的各个角落。男生并无窘迫,倒有那么点沮丧。献殷勤的方法好像完全不起作用,颜泽甚至很明显地开始躲避自己。
所以在午休时,季霄找准了一个女生放空的时机决定跟她“正面对决”,一把拉住刚在座位上坐了一秒钟又准备拿着书跑出去的女生:“我说,颜泽……到现在我还是没有认可分手这件事。你可以躲着我,这是你的态度,但我要继续把你当做我女朋友,这是我的态度,是由我决定的……”
“但是,”女生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直视季霄的眼睛,“如果你一直这样,我只会感到非常疲惫。”
季霄愣了几秒,松开了拽着颜泽胳膊的手。
好像除了那个办法,已经别无选择了。
冥思苦想了好几天该怎么制造出暧昧的局面,对季霄来说纯属多余行为,因为自从“季霄和颜泽分手”的消息传开,某些女生就开始蠢蠢欲动紧锣密鼓地在心里策划起了告白,到了周四,终于有勇敢者决心“先下手为强”采取行动。
回想起来实在对她抱歉,但在当时,被裴嘉莹拦下的季霄面对女生涨红脸的可爱表情和支支吾吾的告白,第一反应的确是“可以利用”,毫无人性可言。
而走廊尽头逐渐朝这边走来的颜泽,好像是受了什么神明的指导,不失时机地出现在了“即将受伤的女主角”的角色设定中。
季霄扯着裴嘉莹的胳膊把她往颜泽能看得见的角度里拉了一小段距离。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反而对裴嘉莹造成了莫名其妙的鼓动作用,和男生突然拉近的距离让心跳失去了原有的节律。男生撑住自己身后墙壁的手、眼神里的暧昧、缓慢眨动睫毛时不经意的神情……完全是接吻的预兆啊!裴嘉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任由男生的手指轻托起自己的下颏,却全然没有注意到男生的目光其实落在了自己斜后方别人的身上。
应该是看见了并且误解了吧,毕竟这样的姿势从她的角度来看不会有亲吻之外的可能性。颜泽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低头闷声从两人身边经过,倔强得不再看他们第二眼。
男生在确认效果已经达成后立刻松开了裴嘉莹的下颏:“对不起。”
“欸?”一点也不明白几秒钟之前还像是直接接受了告白的男生何来如此巨大的转变,让人不禁怀疑刚才或是现在,总有一个时间点季霄他是被外星人附体了!
面对女生一脸的失落和茫然,季霄退到两米开外重复道:“非常的,对不起。”
卑鄙得太过火,可是……
“小泽的话,我是比任何人都了解。她这个人挺要强,放在与男生交往的情况下就变成爱吃醋。喜欢和人争争抢抢并且从中深感乐趣的毛病从小就有,而对再喜欢的东西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缺点也是与生俱来。所以我说,我们再刻意表现得暧昧点,她自然就……”
最了解她的人,是这么说的。
无所谓什么原则了,也无所谓伤害了周围的谁,只要有挽回颜泽的可能性就值得一试。
第一次出现的梦境,颜泽第一次记得这么清楚。
自己掉进一个浑浊的水潭里,拼命挣扎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直疾速下沉,周遭的液体无比肮脏,使人的视界局限在眼前,声音和光线一点一滴缓慢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压抑空间。
醒来后,颜泽坐在床上大口喘气,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特别不愉快的梦,带着某种征兆的意义出现了。
季霄想不到,颜泽永远是他计划外的女生。
季霄已经不是自己的男友、当初是自己提出的分手、之后也一直在拒绝他的好意……所有这些前提都被愤怒冲刷得不留痕迹。颜泽被背叛后的第一反应绝不止“吃醋”,而是--“报复”。
从来都是有仇必报、马上就报的角色,颜泽对自己将要做的一切早就驾轻就熟,在夕夜身上不断积累的“实战经验”一次性派上了用场,能够坑害到裴嘉莹的机会比比皆是、唾手可得。
周末社团活动,颜泽特地事先以“体育部事务繁忙”为借口向社长请了假,然后回学生会办公室光明正大地取出钥匙前往学生三院理事会办公室,“有一些新递交上来的课题我想抽空先归好类”,对值班的三院干事来说也是完美无瑕的理由,因此,直到颜泽站在档案室里,之前的任何一个环节也没有出现质疑,一切都顺理成章。
前一天晚上就已经用自己的理事ID登陆校园网,进入课题管理系统将裴嘉莹的课题记录删除了,如今要做的,只是找出原版纸质材料销毁,如此一来就没有人能证明她这个课题曾经存在过,即使连累了其他两个女生,颜泽也从未有过丝毫顾虑。
资料室密不通风,异常闷热,只翻找了片刻颜泽就有点头晕眼花,但精神的高度紧张使她顾不了那么多。一想到裴嘉莹补齐这个课题所有的数据要花费的精力,颜泽就兴奋不已。甚至还有更可喜的情况--如果粗心的女生坚信自己完成过这个课题而到毕业都没有登陆核实,那么她面对的就是无法毕业的危机。
仅仅花了二十多分钟,颜泽就把署名“XX XXX 裴嘉莹”的一整份资料藏进了自己书包里。女生拽起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将弄乱的资料重新整理完毕,平复了一下心境,走出门时微笑着和值班同学寒暄了两句。
接下来就只剩处理掉“赃物”。
学校里风险太大,颜泽好歹算个“名人”,被人撞上加认出的几率太大,家里也不够安全,扔在垃圾桶里说不定就会被夕夜发现。
于是颜泽出校门穿过几个街道,走了约十五分钟才在路边的垃圾箱旁停下来,从书包里取出裴嘉莹的课题,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揉成团,又展开对折撕开,再一次揉成团,总算出了口气,刚狠狠地扔进垃圾堆里,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小泽。”
一瞬间思绪全无,颜泽手脚冰凉,呼吸急促,转过头,才意识到自己像是误入了某个时光的漩涡,被带回很早以前如出一辙的情境里。
整条马路上靠近地表的景物都被灼热的烈日炙烤成扭曲的幻象,喧嚣的噪声撕扯着耳廓边的所有空气。每一寸皮肤都涌起针刺般的燥热,手心里渗出的虚汗却异常冰冷。太缺乏真实感,让人几乎要以为又是个不愉快的梦境,可到底还是更残酷的现实。
女生咽着口水,定定地看着四五步之外表情复杂的男生。
“新、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