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荇舟在薛畅旁边坐下,与此同时,房间的光线也跟着暗了下来,四周围的空气变得不太一样,它们沉重而粘稠,仿佛是个透明无形的茧,要把这屋子里的两个人紧紧裹在里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机舱。
顾荇舟很快认出,这就是来时他们乘坐的那架飞机。
和现实不同,机舱里只有两个人,王秘书不觅踪迹。
“所以这就是你今天的‘存款’?”顾荇舟笑起来,他留意到梦境里那个坐在薛畅身边的自己,看起来十分温和可亲,远比实际年龄更年长。
他没再看下去,干脆拉开头等舱的门帘,从里面出来。然而接下来的景象,让顾荇舟吃了一惊:面前依然是今天的头等舱。
顾荇舟没有停步,他继续往前走,拉开下一道门帘,第三个头等舱出现在他眼前。
接着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走到第七个的时候,顾荇舟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了望。
完全一样的头等舱,一个接着一个,首尾相连,无数的薛畅无数的顾荇舟,望不到头也看不见尾……那种感觉,就仿佛置身四周全都是镜面的空间。
顾荇舟明白了,这是防御。
既然有防御,自然也就存在着不怀好意的闯入者。
这就是薛畅祖母所谓的“睡前小技巧”——压根就不是什么让生活幸福的心灵鸡汤,这是典型的梦境城墙。
顾荇舟无声叹了口气,走到安全门前。他一有动作,那无数个薛畅和无数个顾荇舟顿时停下交谈,齐刷刷回头望着他!
“不许打开安全门!”他们齐声叫道,“要罚款!会拘留!”
顾荇舟笑了:“真的会吗?”
说完,他手上不停,用力扳开了安全门,在一片惊呼声中,纵身跳了出去。
顾荇舟没有担心自己的安全,他笃定得很,薛畅不会伤害他,他从机舱里那无数个顾荇舟就能判断出这一点。
果然,从逃生滑梯一路溜下来,顾荇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直至他发现,从飞机上下来的自己,跌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酒席”海洋。
各种菜肴,一桌接着一桌从他面前旋转着漂浮过去,松鼠鳜鱼、红烧狮子头、葱爆海参、铁板牛柳……桌子的外围,一圈士力架手牵着手,仿佛在跳舞。一盘甜品,白瓷盘子底下仿佛长了脚,顺着顾荇舟的裤腿、不依不饶往他身上爬。顾荇舟不用想也知道,这正是那盘被薛畅路过看了一眼的榴莲酥。
“所以这也是今天的‘存款’之一?”顾荇舟觉得好笑。他想了想,干脆把桌上的菜往旁边推了推,跳上了桌面。
“可以出来了吗?”他望着远处,温声道,“再这么耗下去,沈崇峻可等不及了。”
话音未落,面前的酒席,哗啦一下消失无踪。
顾荇舟的声音不大,但是异常清晰,仿佛任何事物都阻挡不了,就像深夜远处传来的钟声,一声声钻进薛畅的耳朵。
那时候,薛畅正在沉睡。
睡梦中,他听见了顾荇舟的声音,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奇怪的梦里,既不是睡着,也没有醒来。
薛畅吃惊无比地望着面前的景象!
那是一座巨大无朋、高耸入云的大厦。
大厦还在建盖中,无数工蚁似的建筑工人正在忙碌着,他们戴着安全帽,帽檐都压得低低的,穿的也是一色的深蓝色工作服,薛畅看不清他们的脸孔,仿佛是千人一面。他们正被无形的力量给指挥着,勤奋却又机械地忙碌不停。
但是再仔细看那座大厦,薛畅就感觉出问题了:大厦是歪的。
它庞大的底端,到处都是破损,地基就好像崩塌了,肉眼可见一个个无底的黑洞。微风吹来,大厦倾斜得更厉害,还晃悠悠的,就像马上要倒了。
薛畅有点着急,他叫起来:“别盖了!你们没看见房子要倒了吗!快点离开!很危险!”
但是没人听他的。
“他们听不见你说话。”旁边,顾荇舟的声音响起,薛畅一回头,吓了一跳!
面前站着一个黑衣人。就是上次他在黄兴旺的梦里见过的那个,但是这次,他把兜帽放下来,露出了脸。
那是一张和顾荇舟现实中有所不同的脸,虽然肤色仍旧很白,但白得近乎透明,不像活人。白肤色衬得那双薄嘴唇异样绯红,带出强烈的妖冶之感,男人五官的香艳里,渗着一股决绝的凄厉,虽然美,却美得有些刻薄,仿佛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动于衷,是那种眼看着对方死于玉阶之下,美人却连黛眉都不抬的冷漠。
薛畅目瞪口呆望着面前的黑衣人!
“顾、顾先生?”
“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亏我费了这么大劲才突破了你的防御。”
“可……跟你本人不太一样。”虽然有几分顾荇舟的影子,但区别也是有的。
“这是我的精神体。”顾荇舟淡然道,“每个梦师进入梦境,都会显出自己的精神体。你不也一样吗?”
他说着,看着薛畅,却笑起来:“没想到你的精神体是这个样子——可别让魏长卿看见。”
这儿没有镜子,薛畅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体到底是什么样,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让魏长卿看见。
“顾先生,这儿是哪里?”
“沈崇峻的梦境。”顾荇舟说,“不过,这只是个外围的子梦。”
“子梦?”
“就是受到最近的日常刺激而产生的梦境。子梦不稳定,随机生、随机灭。储存的信息也不多。人的梦境分为子梦与母梦。子梦有很多,母梦却只有一个,子梦容易变化,母梦却通常是固定的,就像一个人的人格,稳定不易改变。子梦都是母梦衍生出来的,像树上结出的果实——但果实不等于树本身。所以我们必须通过子梦,寻找到进入母梦的途径,那才是病症所在的地方。”
薛畅更糊涂:“可是上次咱们进入的,是黄兴旺的母梦对吧?”
“嗯,但你别忘了,黄兴旺是个智力障碍者,而且日常活动范围非常小,认知能力低下。他的母梦没有能力衍生出众多子梦。像他那样的反而是特例,很少见。”
顾荇舟说着,指了指面前的景象:“沈崇峻这样的才是常态,你看,他的子梦非常多,纷繁交织,像个万花筒。”
薛畅也看出来了,大厦只是眼前一景而已,再往四周围看,他看见了各种景象:上百人围坐的大会议桌,桌子却是个喷泉,泉水把与会者给浇得犹如落汤鸡,谁要是张口想说话,泉水就滋他一脸;还有层层叠叠的佛塔,每一层佛塔上坐着一个人,大多是衣衫褴褛、满头白发的叫花子,老叫花们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像丐帮召开大型老叫花茶话会……还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觉得世道不古的老叫花。
薛畅忍不住笑起来:“这都是些啥啊!”
“沈崇峻的子梦,看来他的心情不太好。”顾荇舟抱着胳膊,望着面前万花筒似的图像,“梦是未达成之意愿,你看那个泉水就知道了,沈崇峻是多么想让别人闭嘴呀!”
“老叫花子又是什么意思?”
“看见佛塔顶端的竣业两个字了吗?大概在沈崇峻心里,董事会就是一群靠他打发、又总对他指手画脚的叫花子呗。”
薛畅一边笑,一边跟着顾荇舟往梦境深处走:“先生,我们不做点处理吗?”
“子梦通常都是纯发泄,没啥好处理的,随便动手的话,会引起无意识的反抗,到时候这成百上千的老头子全都跳下来和你打架,就不好玩了。”
正这时,一群人形的扳手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带头的扳手,长着一张王秘书的脸。只见扳手王秘书把自己的脑袋顶在那座倾斜的大厦底端,用脑袋拧着一个个螺丝钉,嘴里还喊着整齐的号子:葫芦娃,葫芦娃,风吹雨打都不怕……
薛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没想到沈总也是听这首歌成长起来的。”顾荇舟耸耸肩,“看来他很赏识自己的秘书。”
薛畅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可千万别让王秘书看见这一幕。”
“为什么?”顾荇舟淡然道,“你觉得被人看成扳手是一种侮辱,也许王秘书觉得这是老板认可自己的价值,反倒喜极而泣呢。”
薛畅想了想,觉得王秘书那个人,弄不好还真会如此。
“可是先生,通往母梦的路,到底在哪里?”
“仔细观察,子梦虽然杂乱,但一定包含着母梦的重要信息。就看梦师找不找得到了。”
说话间,薛畅忽然听见奇怪的声音,有什么轰隆隆从远处朝他们冲过来,他一闪身,这才发现是一群奔跑的猪。
猪群很快跑没影了,薛畅摇摇头,难道沈崇峻还缺猪肉吃吗?
“看那边。”顾荇舟突然站住,指着远处绰约的影子。
薛畅定睛一看,那是两只遍身插着五彩凤羽,上蹿下跳的鸡。
一只黑色的鸡,一只芦花鸡。两只鸡插着不属于它们的美丽凤尾,又叫又扇翅膀,喧闹而可笑,仿佛在诠释什么叫“华而不实”。
“这是什么?”薛畅不解其意。
“你和我。”顾荇舟说,“你看,那只黑色的鸡,脖子上有一圈白毛。忘了吗?我今天去沈宅,戴着什么颜色的围巾?”
薛畅顿时想起来,顾荇舟戴着关颖送的白围巾。
“沈崇峻就是这么看待咱们的。看来他不怎么相信我们。”顾荇舟看了一眼怒发冲冠的薛畅,淡然一笑,“普通人,当然不会那么容易相信梦师这种职业。好了不用在意。”
薛畅忍着怒气,继续跟着顾荇舟往前走,没走两步,他又听见了身后的猪群嘶叫,一转头,刚才那群猪又擦着他俩身边跑了过去,带起重重的扬尘。
“怎么又是它们?”薛畅暗想,沈崇峻的日常生活里,会见到猪吗?
最近大家都在学丁磊养猪吗?
竣业有投资畜牧养殖?没听说过呀!
然而,等到猪群第三次从他们身边跑过去,顾荇舟站住了。
“察觉到异常了吗?”他问。
薛畅猛然一惊!
“那群猪!”
顾荇舟点点头:“追上它们!”
什……什么?!
没等薛畅反应过来,顾荇舟忽然拔腿飞奔!顷刻间就追上了那群狂奔的猪!
下一秒,衣袂翻飞如黑色蝶舞,顾荇舟高高跃起,跳到一头猪的身上!
“还愣着干嘛!快骑上来!”
薛畅眼都快瞎了!
他那貌美如花、翩跹如蝶、绝尘脱俗、高贵冷艳如男版小龙女的“领导”,竟然,骑在一头嗷嗷狂叫的大肥猪身上!
我一定是在做梦……薛畅想,可他不就是在梦里吗!
他以大脑死机的状态跟上了那群猪,也跳到一头猪身上。
“抓牢猪耳朵!别让它把你扔下来!”顾荇舟冲着他喊。
薛畅忍无可忍!
“先生请你别说了!你骑猪的姿势一点都不优美!”
“少废话!注意观察周围!我们要进入母梦了!”
薛畅一凛!他抬眼望去,果然,刚才看见的那些景象全都在旋转,缩小,像被孩童胡乱摇晃的万花筒,它们最终汇聚成一股五彩的龙卷风,跟着这群狂奔不已的猪,冲向不远处一道银花灿烂如水帘洞的门。
轰然一声!
薛畅感觉自己落在了地上。他稳住脚跟,抬头看了看,猪群停下来,它们如星四下散落,低头吃着东西。
顾荇舟就站在他跟前,正打量着四周围。
“这就是沈崇峻的母梦?”薛畅充满好奇。
顾荇舟点点头:“对。你可以看看,子梦与母梦有什么区别。”
区别非常明显。
刚才的景象薛畅大致还记得,其实他早就发觉了,子梦的景物透着一股不稳定,无论是人还是物体,周围都有一层淡淡的波纹,像水里映照出来的花朵,虽然比水影更清晰,但会细微晃动。
母梦没有这层波纹,而且就他眼下所见,母梦比子梦要合乎常识逻辑,至少他没看见木头桌子喷水的怪异现象。
他们似乎是站在一处农庄的四周,青山秀水的地方,远处有麦田,还有一条蜿蜒的河流。
像个童话世界,美丽温馨。
猪群不再像刚才那样狂暴,它们埋头吃着东西,嘴里哼哼着,看上去这是个闲适的午后。就连看守猪群的小猪倌,都躺在青色的大石头上晒太阳打盹。
这就是沈崇峻的母梦,薛畅万分好奇地想,为什么他的母梦是这个样子?那猪倌看上去只有七八岁,是沈崇峻本人吗?应该不是吧,他不是家境良好吗?薛畅还记得查到的资料,沈崇峻父亲是高级军官,母亲也出身军官家庭,他的祖父和外祖,全都是离休的老干部。
这样的孩子,应该不会在农村当猪倌。
“来了。”顾荇舟戳了一下薛畅。
果然,又有个小孩朝着他们这边跑过来。
孩子五六岁大,个头很小,身上穿着崭新的小军袄,脚上还踩着一双亮亮的黑色小皮靴。
虽然年龄尚小,但薛畅依然从那张极具辨识力的小脸上,看见了沈崇峻的轮廓。
小孩子一边跑,一边喊:“小光哥!小光哥!”
一路跑,他还趁机在一头猪后面,用力揪了一下那头猪的尾巴。猪发出不高兴的叫声。
睡在大青石头上的小猪倌揉揉眼睛爬起来,他叹了口气:“小豆儿,你就不困吗?成天哪来这么大的精神?”
叫小豆儿的沈崇峻一下子蹦起来,扑到小猪倌的怀里!
“不困!快陪我玩!陪我去抓鱼!”
多皮的孩子呀,薛畅暗想,能把一个七八岁狗也嫌的大孩子都缠得没办法,小时候的沈崇峻原来竟有这么顽皮。
小猪倌被男孩小豆儿缠得脱不开身,只好从石头上跳下来。
“走吧,咱们去河边看看!”
小猪倌赶着猪群,往河边走,五六岁的男孩小豆儿还不老实,他吭哧吭哧爬上一头黑色公猪的背,就像刚才薛畅他们那样骑在猪背上,嘴里还驾啊驾的,是把猪当成了马。
“抓住耳朵!别掉下来了!”小猪倌叮嘱道。
“走,跟着他们!”顾荇舟抓住薛畅的胳膊,俩人跟在猪群的后面。
没多久,他们来到了那条河附近。
“你在这儿等着,别下水,把你那新棉袄弄脏了,我娘得抽死我。”小猪倌叮嘱着,自己找了个树杈,用小刀削尖锐了顶端,权当是鱼叉。
小猪倌脱了鞋,小心翼翼一步步往里探,他低头仔细看河水,突然用力一叉,一条鱼被他捉住了!
薛畅暗自咋舌,小豆儿还穿着厚棉袄,小猪倌竟然光着脚下河抓鱼,这孩子,不怕冷吗?
等在岸上的小豆儿高兴极了,男孩一高兴,又作起来,他抓着那头公猪的尾巴使劲儿拽:“哦!哦!抓住鱼了!等会儿有烤鱼吃!”
那黑猪吃疼不过,长号一声,突然向河里冲过去!
站在浅滩上的小猪倌,一个不防备,正正被那头猪给撞到,孩子像一枚发射的炮弹,咚的一声就被撞进了大河里!
这一下变故,把薛畅惊出一身冷汗!
他下意识地想冲上去救人,顾荇舟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这是梦。”他看着薛畅,一字一顿道,“你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
薛畅呆住,他转头再看那边,小猪倌被撞到河中间,正是春季化冻的阶段,河水突然暴涨,顷刻间,他就被大浪给卷进深流里!
岸上的“小豆儿”沈崇峻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只顾着尖叫:“小光哥!小光哥!”
湍急的河流中,起初还能看见小猪倌挣扎的手臂,然而转眼,孩子就被白浪给卷走了……
薛畅睁开眼睛,他看见了酒店房间的天花板。
窗帘已经拉起来了,城市雾霭晨光透过落地玻璃照进来。屋里非常宁静。
薛畅用力揉了揉眼睛,他这才看见,顾荇舟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醒了吗?”他倾下身,温和地问。
薛畅很意外,顾荇舟身上还是昨天晚上的衣服,难道他一夜没睡?
“先生,刚才……那是沈崇峻的梦?”
顾荇舟点了点头:“昨晚辛苦了。”
薛畅挠了挠头,他正想说不辛苦,我就睡了一晚上而已,却听见有敲门声。
“顾先生?您在吗?”
是王秘书。
顾荇舟起身打开房门,王秘书一脸紧张地站在门外:“顾先生,沈总想请你们过去。”
顾荇舟点了点头:“我们这就出发。”
半个小时后,他们坐上了开往沈宅的车。
“沈总一大早打电话给我,声音很激动。”王秘书苍白着脸道,“他没在电话里说清楚,但是好像……您昨天给他的那包药起效了。”
薛畅诧异地看了顾荇舟一眼,那是药吗?那只是一包茶而已吧。
顾荇舟没有高兴,却皱起眉来:“起效了?那么快吗?”
王秘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您昨晚不是对沈总进行治疗了吗?起效是好事情啊!”
“不,治疗刚刚进行到一半。”顾荇舟说,“按理说,不该这么快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