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我就想不能像贡布喇嘛一样等出现一句漂亮的话来做文章的开头,因为世界上可能根本就没有专门适用于作开头的句子。请人把这些天来在城里流传的故事再讲了一遍。现在,我可以把这个故事写在下面了,当然,那个可以作为开头,可以使小说成为另外一个样子的开头已经叫我忘掉了。记得我们是从飞机开始的。现在,却要说到一种我们这个地方过去没有,但已经有些年头的交通工具上面去了。这种东西过去从电影里见过。一次从草原上回来,城里短短的几条街道上就到处都是了。
我说的是人力二轮车。
这里要说的是三轮车夫,而不是三轮车。
说是某一天的傍晚,编号为八十一的三轮车看见小雨过去就从街边的槐树下蹬出车子来。我知道当时是一种什么景象,五月的天气里,槐花散发着闷人的阵阵香气,街面湿湿地反射着一天里最后的亮光,这也是出彩虹的时候,彩虹随着太阳下山而渐渐暗淡。当她完全消失,黑夜就降临了。就是黑夜将临未临的时候,三轮车夫从树阴里蹬出车来,他的生意一向都是引同行们嫉妒的。所以这天他也是马上就有了客人。客人是任何时候都会用任何方式出现的。作为一个见过了各式各样的人的车夫并没有对客人,而且是一个女客人这个时候要去八公里以外的火葬该感到奇怪。何况女客人一来就把一张“四人头”塞在他手里,何况女客人身上的香气立即就把他包裹起来。
我想,那车夫肯定打了个喷嚏,因为过于浓烈的香气和雨后的凉意。于是上路了。
于是一路无话。
那天晚上有月光吗?没有月亮。
到了叫死人化为烟雾灰尘的地方,女客人下车,三轮车夫觉得收一百元钱也太多了一点,找了女人二十块钱,就回城里。如果没有月亮,有一段没有街灯的路是灰白色的,反射着星光。到了街灯明亮的地方,路面就变成黑色,现出了沥青本来的颜色。
到了第二天早上,车夫醒来,觉得心里非常愉快,他晓得是那张百元大钞给他这种美好的感觉。晚上入睡时,他把大票子看了好一阵子,才放在枕头下面。早上醒来,摸出来一看,却是那种要烧给死人的冥钱。于是,车夫不知在什么样的心理支配下又去了火葬场,要找昨晚乘车的女人。那里的炉前工说,我们这里没有女人,有的话就在殡仪间里躺着。车夫果然就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安详睡着的女人。奇怪的是,众口传说,却没有人描述一下那个女人的面貌。我们在这里连这个女人的大约年龄都不知道。在我想来,可能该是个有些风韵的少妇吧。车夫看到一个衣着和昨晚乘车人一模一样的少妇停在那里,那个寂静的地方。这并不是说她的脸容不像那个人,而是车夫在那个时候不敢看她的脸。长得漂亮的女人,面容漂亮的女人,他都不敢放胆去看,何况那时光线不好,看清楚衣服已经算不错了。睡在殡仪馆里的女尸手里还握着车夫找的二十块钱。车夫就是碰到了鬼。然后这件事情就在我们的小城里飞快地流传。一般而言,传说的会越来越精彩,或者越来越离奇荒诞,但这个鬼故事流传了一月有余还是一个很朴素的故事。还是很像三轮车夫刚刚告诉别人时的那个样子。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热衷于有鬼的传言,因为这个时候正在发生很多事情。从小处说,小城里第一次来了直升飞机——三年以前,光是说可能有人要坐飞机来我们地方,人们就牛皮哄哄了好长时间呢。往远处说,十五届世界杯足球赛在美国开始了。但是,人们在体育场眼里看着美国卖给我们空军的先进飞机,没有人议论它不可思议的电子系统,却说三轮车夫拉了一个鬼的事情。到了晚上,新潮些的人们在有大屏幕电视的人家里聚集起来,从夜半到黎明,这一场和那一场足球之间的空隙里,话题也一下就从刚被枪杀或是因服违禁药品而被禁赛的明星身上转向那个三轮车夫。虽然,没有一个人真正认识这个家伙。
我站在街上,看着人们坐三轮车来来去去。看着那些三轮车夫,按报纸上的说法,都是农村剩余劳动力和城镇无业人员。他们因为汗渍而显得灰暗的衣着,他们的脸上带着自认倒霉的那种茫然的神情。这时,你不太相信这种人会碰到这样有点诗意的事情。我以为碰到女鬼总是件有点诗意的事。女的吊死鬼除外。在我读过的鬼故事里,碰到吊死鬼总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飞机有好些天没有来了。它们总是连着出现好多天,然后就连着好多天不再露脸。世界杯还在轰轰烈烈地进行。城里的人们开始对那个故事的真伪有了强烈的兴趣。先是把菜市场门口布告栏里黄纸写成的讣告都看了,一直看到两个月以前的,都没有找到三轮车夫碰见的那样一个女人。打电话到派出所,回答没有失踪女人的案子。居然还有人找到医院停尸房去,看那里是不是为火葬场送去了那样的业务。医院看停尸房的是个壮实的大汉,每当太阳出来,就拖着一根橡皮水管给病房周围花坛浇水。他对来人说,你之前就有人来过了,你们都疯了,你们不是疯了还是咋个?喇嘛说,鬼,早在解放前就叫我们庙子用法术撵光了。两相比较还是守停尸房的人回答有意思,你们不是疯了还是昨个?受了抢白的人还因此有些高兴,说,不要叫,还有人要不断地来找你。
现在,每一天的考证结果都成了满城流传的话题,但有一个问题没人注意,那就是,真想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的话,可以到两个地方。一个是到火葬场,一个是找到那个八十一号三轮车的车夫。但没有人这么做,也没有人对没有人这么做提出疑问。
我想,没有一个人想会要显示自己的聪明,而去破坏公众的游戏规则。于是,自己也丢开了那个鬼故事做自己的事情。在这个地方,在一个过去只是一片荒滩上建有一座寺院的地方,我的出现也算是时代进步的一个标志,在一个万余人口的小城里当一个作家。因为原来单位由于缺钱而只保工资,不能开展业务工作,我几乎就是一个专业作家,每月四号去领了干巴巴的一份工资,剩下的时间就在家里读书、写作、冥想。这几天,又借看足球而戒烟,心里难受就丢下闹鬼的事不再理会。世界杯决出了八强,我为被保力脷亚淘汰出局的墨西哥感到难过,才又走近人群,却听到他们还在闹鬼。
我听到人们还在闹鬼,但知道这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考证进一步深入,已经接近结尾部分。一说,是有这样一辆八十一号三轮车,是这辆车和这个车夫拉过这样一个女客,但不是在这个小城,而是在有着几百万人的省会,在大地方。这个故事在大地方流传开去以后,那个车夫就载不到客人了,只好来到这个小地方。这符合汉人在自己地方不太如意才来这些地方的规律。现在,这个故事流传开来,像疯狂蔓延的火焰一样,那个人在这里再也找不到生意了,带上他那拉过一个怪客的三轮车到别处讨生活去了。再有一说是,自从小城里有了三轮车就有了八十一号。据说这个挣钱不多的行业也是有赚有赔,甚至有弄到把车卖了抵偿债务的。但这个八十一号一直有着很好的生意,同行们嫉妒,便编了一个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据说,有了这个故事,车夫就没有生意了,只好把号牌还到交警队,卖了车子到别的地方讨生活去了。但大多数人都不愿相信后一种说法,为一种未曾有过的事情付出那么多的激动总是令人尴尬的。后一种说法也就没有多大市场。但这后一种说法的作用在于使人们觉得这事情再津津有味地说下去实在是没有多大意思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短暂的夏天正在来到。
晚上满耳的雨声,早上起来满眼的阳光。我知道自己爱着这个小城。走在街道上,洁白的槐花已经稍稍有点泛黄,这就是说,它们也快到凋谢的时候了。黄昏时分,人们的脸隐入了朦胧的光线里。我们知道,人们的脸总是显露些不叫人喜欢的东西。现在,这些东西都隐藏起来了,只剩下一个一个的轮廓,穿过一团树阴,又穿过一团树阴。我不知道那些树阴像不像他们不断获得又不断丢弃的话题。要是你知道他们刚刚对一个鬼故事失去了兴趣,正在等着一个新的话题来烧灼嘴唇的话,眼前的情景还是像一个隐喻。现在,作为一个过渡性的题材,他们选中了已经半个月没有出现的直升飞机。他们争论的不是飞机的什么,而是三架飞机里是不是有一个驾驶员是这个地方出去的人,回家时是不是开了飞机回去,飞机是不是降落在房顶上的,降落的时候房顶是不是被压塌了。电视里说,一颗什么四分五裂的彗星就要撞到火星上去了。明知撞击是发生在火星背着我们一面,但我还是感到有些可惜,好像要是发生在正面,在一个没有天文设备的地方,自己能看到什么一样。
是的,彗星正在一天天接近它的陨灭,树上的槐花在风中幵免飘零。新的话题还没有出现,但炎炎的烈日却高挂在夏日的天空。小城和城里的人们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再次醒来,可能要到秋天,蘑菇下来,天气渐渐凉爽的时候了。
奥帕拉
我在五月重游大渡河岸边的这个镇子。一越过那座名叫居里日岗的小山口,奥帕拉就在强烈的日光下出现了。然后,我又望见了绕镇而过的波光粼粼的大河。
这里河谷狭窄,高低不一的建筑挤在河流淤积的小块平地上。长途汽车准时在正午时分到达。早上,所有来奥帕拉的汽车都从一百三十公里的另一个镇子出发。现在,汽车疾驰时卷起的尘埃慢慢落定,弓摩的轰鸣渐渐低沉,车内的寂静中隐伏着各种乘客的各种心境。
奥帕拉五月的正午充满了浓重的槐花香气。这是说槐花香气是如此强烈,压过了泥土、岩石受到日光烘烤而散发出来的味道。浓烈的槐花香气浮动在这个小城镇的所有气息上面,陡然叫人产生一种美丽而又凄凉的感觉。一些人在树荫下躲避阳光,一些乳房肿胀的奶牛在马路上闲步,并安详地咀嚼着人们废弃的各种纸张。一切都像以往一样,具有一种梦境般的气氛。和三十五年前奥帕拉被匆匆建成时相比,这里只是增加了一种腐烂的木头的味道,车站依然空旷而冷清,停车场上明亮的水洼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出站口有小孩究售鸽蛋和樱桃,出站口对面仍然是那家无精打采的冷饮店,店主永远在扑打拼命扑向牛奶制品的苍蝇。他向我抬起头来,一点没有新奇的表情,就像我昨天还进过他的店铺一样。我面前立即有了一碟奶酪,一杯啤酒。我不必打听什么,眼光落到街上是一片白花花的阳光。眼光抬高一点,穿过日光的透明帘幕,远处是静寂碧绿的青山。
“我老婆又病了,”我听见他说,“还是肝子有毛病……税务所换了所长……上个月河里发了水,现在又清凉了……我女儿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家的母牛一胎下了三只小牛,不晓得这事情预兆什么……”我端坐在那里,沉浸在自己静寂孤独的心境之中。
这时,又一辆车进站了,车子转向时,窗玻璃把一束阳光反射进店堂,那道锐利明亮的白光中止了他的独语。这是一辆东风牌卡车,车上满载来自远方草原的牧牛人,他们将沿大渡河而下,朝拜菩萨。百年前那里一片山岩上泛出的盐碱,在青色的石壁上恰好勾勒出一个慈眉善眼的菩萨的轮廓,从此那地方成为圣地。年年,朝圣者络绎不绝。这种迹象在这一片布满山岩的地方出现很多,但那些盐碱在风雨的作用下又很快消失了。就是说这一切纯属自然的作用,但我更愿意相信绝大多数同胞都相信的那种说法:圣迹出现又消失是因为那些山水缺少灵性,生存其间的人类心灵受到了各种深重的玷污。
当镇上唯一一家旅店的木楼梯在我脚下发出熟悉的声响时,我才知道自己年年来到这个镇子和周围地区都毫无目的。现在,旅馆里特有的肥皂和洗衣粉昧道迎面扑来,还有灰尘的味道,许多人睡梦的味道。旅馆的木头楼梯擦拭得非常干净,日积月累,露出了请晰的木纹。我想,旅馆的这种味道中饱含着各色人等的奇特经历和种种细微的体验,而现在这一切都无法分辨。
月艮务员甲满说:“我还是给你开这个有桌子的单人房间。”
桌子干净而且十分宽大。
我说:“谢谢你。”同时思忖,在这样简陋的旅馆里有这样一张考究的桌子是不真实的。加上床也很宽大。烧劈柴的炉子放在屋子中央,门后是一个洗脸架,上面的镜子已经破碎了,上面还倒扣着两只搪瓷盆子。所有这些我都是清楚的,但我仍然逐一地重新发现了它们。我清楚所有这一切,就像知道奥帕拉镇的镇长因为无事可做,这个好心人就到辖下的旅馆来翻阅登记簿,发现有外来的公职人员就前去表示欢迎一样。我曾若干次受到他的热情欢迎。问我缺不缺什么东西,习不习惯本地饮食,如果不习惯,他妻子做得一手地道的饭菜,欢迎到他家做客。“我也是外地人,”接着他会这样说,随即陷入沉思,“我不过是在这里结了婚,又教会她做会了家乡的饭菜。好多跟我一起来的人都走了。”他叹息一声,“当然人家说我当上了镇长,而有人没有走也没当上个镇长,还有的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