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有心急的人上去,用刀把裹在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上的麻布挑开。一样一样的东西就从里面暴露出来。问题是,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了,还是不明白这是些什么东西,更不明白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人要不知道眼前是什么东西,这东西也就无法描述。所以,我只好按知道以后的说法来说。这些东西是几只橡胶轮子、支撑橡胶轮子的几只钢圈,再有就是能把两只大轮子连接起来的转轴,轴套里的滚珠轴承。除了那几只橡胶轮子,所有的铁件东西上,都满涂着散发着刺鼻气昧的厚厚的油脂。简而言之,这是一辆马车最主要的部分。当然,这是我们这些已经知道车是什么的人的说法。那时,人们都小心地伸出手去触摸那些陌生的东西。他们都没有触摸到那些东西的实质,也就是钢铁部件那光滑而坚硬的部分。他们只是摸了一手钢铁构件表面上那黏稠的、气味也非常陌生的油脂。于是,他们都把眼光转向了格桑旺堆。格桑旺堆作为机村领头人的权威也就是在这样一些特别的时候树立起来的。
他沉稳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叫人展开。上面就是一些交叉的线条,没有人能够明白。他把这张纸卷起来收好,再打开一张,又是这样一些横横竖竖的线条。最后,还是有木匠手艺的南卡说:“我知道了!”
格桑旺堆问:“知道顶个屁用,你能做出来吗?”
“我试试。”
“我不是叫你试试,我问你能不能做出来?”
“能!”
“那你明天就动手,要帮手就开口,我给你派。”说完,格桑旺堆叫麻子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入了库,就走开了。
这时,大家才想起来问木匠南卡:“这是什么东西?”
南卡张开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呢?因为机村的土著语言中,没有他已经领会到这个东西的名字。所以,他说不出来。
众人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神情。
木匠南卡大叫:“我真的知道!”
“那你就说出来吧。”
南卡说:“我知道,但我就是说不出来。”
众人再次大笑。南卡就对着格桑旺堆家的房子喊:“格桑社长,告诉我这个东西的名字!”
格桑旺堆从窗口伸出脑袋:“马车!”
他是用汉语说的。这时的机村的土著藏语中,已经夹杂了好多的汉语,这也是新加入的语汇之一。南卡就对大家大声喊:“马车!”
但大家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奇怪的是,只要有了一个名字,即使这个东西还没有成形,还没有以名字指称的那个事物本来的样子呈现在人们面前,大家立即就相信了。大家都说,南卡要造马车了。
马、车。这两个音节在喉、舌和齿的联合作用下,艰难地从机村人的口中吐了出来。他们就相信这个名字所指称的东西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了。每天,大家从地里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去看南卡的工作进度。每到这个时候,南卡就把手里的工具放下来,不管是拿着凿子、斧子、刨子,还是别的什么工具,他都立即停下来。转而把格桑旺堆带回来的图纸铺开,眯缝着双眼细细打量。冷不丁地,他还会打出一个很响的嗝。但一天天,大家看到马车的部件一一呈现。先是两根后方前圆的车辕,接着,两根车辕被横木连接起来。往下,轮子和轴装配好了,车架也牢牢地固定在上面了。南卡打开最后一张图纸,按样子在车架上铺上木板,装上了驭手座位与货厢。
当这架新马车以马车的样子呈现在大家面前,把钢铁机件上的黄油味和木头上新鲜的松脂味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就都知道马车是个什么东西了。
关于机村的马车,还有一个小花絮值得一说。马车造好了,却剩下一张图纸,大家也没有怎么理会,因为马车实实在在停在小广场上了。孩子们推着它,它的两个橡胶轮子真的转动起来,在广场上像一架马车那样运动起来。于是,驯马,驯好马,试车。这时,大家才晓得那张图纸大有用处。因为这车没有刹车,结果它带马连车冲进了河边的柳树林里。是乡上的人少给格桑旺堆发放了刹车部件。格桑旺堆又去了一趟乡上,取回了这些部件,然后,机村的马车就是一辆真正的马车了。
脱粒机
水电站建成的那一年,县里下来的工程师带着村里喜欢新事物的年轻人一直在晒场上忙活,并且预言,这个秋天的粮食收上来,脱粒的时候,就再也不用有那么多人拿着连枷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反复拍打了。
他们在平整的晒场上挖出两个深坑,然后,水泥就出现了——不,水泥这种东西在修电站时就已然出现了。机村人已经知道,这种特别的泥巴的出现就意味着机器的出现。水泥是用电驱动的机器的先声。看不见的电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小小的一个开关,啪哒一声打开,它就飞快游走,窜到电灯里放出光明,窜到机器里让所有轮子飞转。啪啦一声关上,电流就飞快地缩回去,顺着电线缩回到最初的那台母机里去了。是的,母机,机村人是这么叫那台被激流冲得飞转,并发出了电流的那台机器的。你看吧,当轮子飞转,机器里嗡嗡作响,你要不把开关合上,不让电流飞快地跑到很远的地方,把电灯点亮,让喇叭歌唱,让另外一些机器飞转,那它就像一头母牛被源源不断的奶水憋住了一样,会浑身抖动着撕叫不已,甚至能愤怒地从牢固的水泥底座上挣脱下来。捆绑奶牛的是绳索,捆绑机器的是许多的螺栓。但愤怒的机器真的能把那些钢铁的螺栓一一挣断,使得机毁人亡。电站刚建成时,机村的男人们含着烟袋,为摸清“机器的脾气”,在发电房里围着机器蹲成一圈,看机器嗡嗡地飞转,仪表盘上表示电流电压的指针越抬越高,先是装在发电房里不同颜色的灯泡发出了亮光。从县上接受了半年培训的发电员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握住了总开关说:“快去看,电要到村子里去了。”
这些家伙马上起身往外跑,跑到发电房外,但是,发电房在低处,而村子在河谷的台地上面,没有人能从发电房外能看到村子。他们大叫我们看不见!
发电员却喊:“预备——起!”他发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合上了电闸,然后,大家都看见了。在村子所在的上方的天空里,仿佛一道闪电亮起——不,不是闪电,闪电稍纵即逝,瞬间的明亮后是更深的黑暗。而这时在他们眼前的亮光,只是在刚出现的时候,像是闪电一样炸开,但随即就变弱了一些,那片光慢慢成形,慢慢收敛,最后,变成一轮日晕一样的光,罩在了村子上方,中央明亮,在扩散向四周夜空的时候,逐渐黯淡。在机村人的经验中,除了有些时候,太阳与月亮周围会带上这样的光圈,再就是庙里的壁画上那些伟大的神灵头上,也带着这样的光圈一但这光圈出自于画师的笔下。但今天,每一个人都看到机村被罩在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光圈下面。
人们赞叹一阵,发电员拉下了开关,那个光圈就立即消失了,人们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明亮过后的黑暗是比没有明亮的时候更深的黑暗,于是他们又涌回到机房。那台被憋住了的机器越转越快,机器里面发出的嗡嗡声变成了尖利的嘶喊,而整个机器也在剧烈地颤抖,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摇摆,发电员再次合上了电闸,电流又飞蹿出去,重新把机村点亮,重新把机村放置在了那个日晕一样闪烁的光罩之下。机器喘了一口长气,然后,浑身的颤抖慢慢平复,从高潮上跌落下来。
这时,一个人说出了那个跟科学命名一样的名字:“母机。”
人们静默了一会儿,轰然一声,爆发出了会心而欢快的大笑。这些男人们又在机器边坐了一会儿,发电员带着得意的神情,给带动机器的皮带打蜡,拿一个长嘴壶往机器身上的一些小孔加润滑油,然后,自己也无所事事了。有人想起“母机”这个名字,忍不住又笑了几声,但大部分人已经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时,那机器平稳运行的嗡嗡声听起来都有些昏昏欲睡的味道了。
发电员说:“大家回家吧,看看你们被电灯照亮的屋子吧。”
他们便收起烟袋回家。走上河岸,在村口,这时,他们看见的就只是每家每户的窗口都放射出明亮的灯光,但抬头时,因为自己就在那光罩下面,就看不到那个光罩了。他们还在村口碰见了一些野物。譬如狐涯和攝,它们蹲坐在地上,也在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因为这不寻常的光亮而变得陌生的村庄。因为这光亮,每家人的窗户前都飞舞着比寻常多出很多的蛾子与蚊虫,以这些小生物为生的蝙蝠乱了方寸,在明亮的光线中瞎飞乱撞。
电给机村送来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人们仍然对为安装机器而在平整的晒场上挖出深坑相当不满。但是,新事物总是要出现的。而且,新事物没有真正呈现出它全部的面目,并展现出全部的功用时,就预先把这种不满表达出来,是相当不明智的举动。这是新旧思想的问题。思想问题都是天大的问题,于是,人们都隐忍不发。该到从一个专门的地方取来细腻的黄泥,用青杠木棰把晒场平整得一平如镜的时候,没有人说话。这是一个农耕的村庄一年中最为美妙的时光。庄稼地早已追过了最后一次肥,除过了最后一遍草,麦子和青稞正在扬花灌浆,轻风拂过,所有日渐饱满沉重的穗子都在缓缓摇晃。麦田像是深沉黏稠的湖,阳光在上面很有质感地动荡。五月,人们修补栅栏;八月,秋风渐近时,人们用可以制陶的细腻黄土修补晒场;十月,地里的庄稼收割下来,在高高的晾架上吹干了,麦子和青棵从晾架上抛下来,平铺在修整得一平如镜的晒场上,被越升越高的太阳照着,一地的麦草发出絮语般的细密声响,干草香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然后,男女们排成相对的两行,在有节奏的打麦歌声中挥舞起连枷:啪啪!啪啪!
“水边的孔雀好美喙呀!”
啪!啪啪!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啪!啪啪!
连枷是看得见的,孔雀也是看得见的。但是,现在看不见的电出现了。水冲转了那个巨大的轮子,轮子飞转,用皮带带着那台“母机”嗡嗡旋转,电就出现了。电不止是用电灯把机村点亮,电不止是让喇叭发出声响,电还能让一台机器出现在机村的晒场上,不用那么多人用连枷来来去去、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反复拍打,就能把粮食从穗子的包裹中脱粒出来。现在,麦子还在地里灌浆,几个巨大的箱子已经运到了晒场上,箱子上还苫着防雨的帆布。箱子旁边,深坑已经掘好,从坑底往上竖起了钢筋。工程师正带着人把搅拌好的水泥灌进了那个坑里,给飞快旋转的机器一个牢固的基座。
基座浇注好后,工程师就回县里休息去了,把等着要看看机器是什么模样的人搞得好不心焦。机器就放在晒场上,用防雨的帆布苫盖着,每天,都有民兵在旁边看守。白天还好,民兵们干着手里的活,只是留心着不让人在机器旁边停留盘桓。到了晚上,那就不一样了,“为了防止公开的和暗藏的阶级敌人破坏农业机械化”,两人一组的民兵,枪膛里推上了子弹,端着打开了枪刺的步枪在机器四周不断巡逻。阶级敌人当然没有胆子在那里出现,于是,那些夜晚,总有村子里好奇的孩子与春心萌动的姑娘在民兵们四周出没。直到开镰收割了,工程师才回来安装机器。第一天,他把那些木箱一一打开,跟过去来自城里的东西一样,那些钢铁部件上都涂着厚厚的油脂。工程师指点精心挑选出来的助手用汽油洗去那些油脂。第二天,才开始在水泥基座上安装机器。第三天,工程师又指挥发电员牵来一根专门的电线。第四天,他“将息一下”,享用生产队新杀的一头肥羊。第五天,他亲手把电线接到机器上,一合上电间,那台机器就飞快地旋转起来。那是一个上面“栽”着许多铁齿的滚子在一个铁罩下面旋转不停。机器空转的时候,那铁罩子都被震得要飞起来了一样,晒场上细细的黄尘四处飞扬。工程师合上了电闸,那机器还转动了好一阵子,才不情愿一样停了下来。
工程师拿着扳手最后紧了一遍机器上所有的螺丝,指挥着大家排成一排,形成一条从晾架到机器跟前的输送线。这回,他站在一边,点了点头,说开始。
这回,是他的助手合上了电闸,机器开始转动的同时,一捆捆的麦子向着机器跟前输送,最后递到了他的手上。他把麦子塞进了脱粒机的喂料口,机器的那一边,细碎的麦草飞扬起来,从一道铁筛上推向了一边,而一粒粒金灿灿的麦粒,从那铁筛间落下,归到了一个狭长的铁槽里。他往机器里连喂了十来捆麦子,然后一挥手,助手合上电闸,人们挤到停下来的机器跟前,看到片刻之间,就有那么多麦子被脱粒干净了。
工程师拍拍手,说:“看清楚了,就这么干!”
人们就按着他的样子干下去。
工程师又嘱咐:“小心!不要把手也喂进机器嘴里!”
过去,这么多的麦子,如果用连枷拍打,不知要多少的人挥舞着连枷拍打多少遍。于是,人们再次惊叹:
“机器!”
“电!”
这个收获季,机村人的确只用了很少一点人力,很少一点时间,就把往年需要很多时间很多人力的活干完了。电流从裹着一层胶皮的电线里飞速而至,只要一合上电闸,机器就飞快旋转,把麦草和麦粒分开。机村用脱粒机都两三年了,时不时还有人叹服电力的神秘与机器力量的巨大。又过了些年,好多人都会给机器上点润滑油换个保险什么的时候,也有人发现这机器的矂音太大,打下一年的新麦时,也不能像过去用连枷时,男男女女,此起彼伏,应和着那整齐的节奏曼声歌唱了。轰轰然的机器飞转着带齿的滚轮斩碎麦草的声音把一切歌唱的欲望都压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