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在一片叫声中,打开车门跳将下来了,先还是一脸青怒色,想要把茅枝婆从那车轮下面拖将出去的,可待看清她穿着的一身寿衣时,看见她后背上的“奠”字如日头样的光辉时,他就立在车前不动了,脸上的青怒转成一老天厚的惘然了。
“茅枝婆,”秘书说,“你出来有话好好儿说。”
茅枝不言不语哩,依旧双手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是前辈呢,总得讲讲道理嘛。”
茅枝依然不言不语哩,双手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不出来我可要把你拖了出来呢。”
茅枝依然不言不语哩,死死地抓住那车的轮架子。
秘书说:“你拦县长的车,犯法哩,我可真的拖你啦!”
茅枝就说了,厉声说:“你拖吧!”
秘书瞟了一眼车上县长的脸,也就真的去拖了。然在他弯腰伸手时,茅枝就从她的送终袍里摸出了一把剪子来。剪子是王麻子牌的亮剪子,有很好的质量哩,茅枝把那剪子尖儿对着自己的喉咙扭过了头,大声说:“拖吧你,谁碰我我就把剪子扎进去,我今年七十一岁啦,早都不想活了呢,送老衣裳和棺材都准备好了呢。”
秘书就又直起了腰身儿,求救似的抬头望着驾楼里的司机和县长。司机大声说:“轧过去算啦。”县长冷冷咳一下,司机又小声说:“哪敢真轧呀,说着吓吓她。”
县长不说话,想了一会儿就从车上下来了。
围着的庄人就给县长闪开了一条缝道儿。
县长就从那人缝走了进去了。
日头正照在车前旁,茅枝婆的寿衣光一晃一晃打着县长的眼。满世界都是一老深厚的静,谁都能听到庄人们憋住的呼吸其实和风箱一样响,日头光从天空落下来,和玻璃从天空飞将下来一样呢。有条狗从人群的腿缝往里挤着看热闹,被一个哑巴一脚踢在它头上,尖叫着它又退到人群外边了。县长立在了车前旁,脸上的青色和春日里的树皮一模样。他嘴是上下牙齿咬着下唇的,想必把下唇也咬出一排牙痕了。双手在胸前左手捏成拳头儿,右手去那拳上用力压着指关节,便压出了一串白亮亮的骨关节的响。响完了,又替换过来了,右手握起来,左手用力压,又有了一长串的响白声。到末了,十个关节响过了,上下牙齿也把他的下唇松开了,下唇上也就果然有一半月牙似的乌痕儿。可很快,那乌痕就有了血丝了。县长的脸上也有了血丝了。
他蹲到了车前的轮子下。
茅枝婆就把剪子抵在了自个喉上了。
县长说:
“有话就说吧。”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都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我是对他们好。”
茅枝说:
“受活人离开受活没有好落果。”
县长说:
“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政府哩。”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他们都是自愿哩,上边还有你三个外孙女。”
茅枝说:
“你把受活人留在受活里。”
县长说:
“上边还有你三个外孙女,一车人都是自愿哩。”
茅枝说:
“反正你得把他们留在庄子里。受活人离开耙耧没有好落果。”
县长说:
“为了全县的八十一万人,为了购列款,我不可能不成立这个绝术团。”
茅枝说:
“要拉走也可以,你让汽车从我身上轧过去。”
县长说:
“这样吧,你让他们走,有啥条件你就说。”
茅枝说:
“我说了你也不敢答应我。”
县长就冷冷笑了笑:
“你以为我不是县长呀。”
茅枝说:
“我知道你想挣钱去买那列宁的遗体呢。你想让他们去替你挣钱也行啊,你得答应受活要退社的事,答应从今往后受活庄就不再归双槐县辖管的事,不再归柏树子乡辖管着的事。”
县长说:
“几十年了,你咋还想着这件事?”
茅枝说:
“受活退社了,我一辈子就没啥对不起受活了。”
县长想了老半天,末了就站直身子说:
“你以为双槐县欠你们这个庄?欠你们这十几平方公里的山脸子地?出来吧,我都答应你。”
茅枝的目光亮起来,比她的寿衣还亮了几成儿:
“真答应了你就白纸黑字写出来,写出来我就让你们走。”
县长就取了一支笔,又从秘书的包里取了一个笔记本,随手一掀他就信笔写了几句话,半页纸:
我同意从明年初一起,受活庄不再归属柏树子乡管辖。柏树子乡的任何事情不得再到受活庄办理。从明年初一起,受活也不再归双槐县管辖,年内县里印刷新的行政区域图,一定要把受活从双槐县县境划出去。但受活人凡自愿参加双槐县绝术团者,受活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予以阻拦和干预。
末一行,是县长的签名和时日。
写完了,县长又蹲下来给茅枝念了一遍儿,就把那张纸撕下来递了过去了。说,几十年都过去了,你还天天想着这件事——退社是天大事情哩,你得给我半年时间让我向上边——地区那儿打报告和做做解释吧。茅枝婆听着接过那张纸,想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忽然眼里就有了泪水了。她把那张纸拿在手里边,像天大的一件事,有上万斤重的事,转眼间变成纸的重量了,所以她有些不敢相信哩,手便有些抖。纸也跟了抖着响。她穿了九层送终衣,穿九层还能看见因为她手抖,那寿衣就在她身上哗里啦啦抖着响。她看着手里的纸,热得汗已经把最内里的寿衣湿了哩,可脸上还是一如往日样苍老荒荒着,没有汗,只有那埋在一老苍黄里的一层儿血红色。算起来,她是经过了许多世事的,一年年经过的世事比坡脸上的草还要稠密呢,所以她接过那纸看了看,就说了一句顶顶重要的话。
她对县长说:
“你得在这上边盖上县委、县政府的章。”
县长说:
“不光盖上章,我还要回到县上发一份红头文件通知各乡、各部、各局委。”
她问道:
“文件啥时儿发下来?”
县长说:
“这个月底。你可以在十天后去县上取文件。”
她说:
“我要取不来那红章文件咋办哩?”
县长说:
“你就穿着这一身寿衣去躺在我家里,可以穿着寿衣睡在我家床上去,再杀只红血公鸡[3]埋到县委、县政府的办公大楼前。”
茅枝婆算了算时日儿,距月底还有十三天,也就从那车轮子下边爬了出来了。
那大卡车就轰隆轰隆开走了,受活便落下一老满庄的寂寞了。
絮言:
[1]驾楼:即汽车驾驶室。
[3]红血公鸡:在耙耧,乃至更大范围的双槐和豫西,因为人们常用公鸡作为死人的祭品。所以迷信与传说中以为,把死后的红血公鸡埋在谁家门前,谁家就有可能大祸临头;若埋在单位门前,单位的主要领导也必仕途不顺、命运不卜。
第三节 掌声久经着不息哩,酒也都一股脑儿喝下了呢
夜深得和一夜枯井一样哟,月亮如一块冰样僵在了天空上。
绝术团在县城做了首场彩排出演后,那成功大大出了人的意料哦。
时日是原定在农历七月的初。因着三、六、九才是祥时儿,县长就把日子定七月初九了。图个九九大数儿。
农历七月初九的黄昏里,是受活绝术团最为难忘时刻的开始哟。县里的剧院先还冷清着,只寥寥几个人,坐在台下扇着蒲扇、纸扇除着炎。天气大热,白日里县城的沥青路都晒出黑油了,人走在那路上,鞋跟都被粘掉了,汽车轮子从那油上轧过去,发出撕揭皮儿似的热嘟嘟的吱啦声。人家说,有人在晌午那一刻热昏过去了,送到县医院冷水一浇就又醒了过来呢。还有人说,井冷水一浇,那人一热一冷也就死了呢。酷热的天,哪料到末了那剧院竟坐满了城里的人。因了是试演,并没有组织观众呢,只是县长让秘书通知办公室,让办公室通知有关部门去赏看。如管着发展旅乐业的旅乐局,如为节目编排下了工夫的文化馆和文化局,还有县委、县政府的有关部门和人员。其原定是有上百观众也就行了呢,可县长坐在台下前排中央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们也就都前呼后拥来了呢,依着职务、名分的次序坐了呢。剧院的电扇也都因着县长打开了。打开了,凉快了,陆续着人就拥着来了呢。因了不售票,在大街上闲散溜转的百姓们,竟都一群一股跑到剧院借凉了。
人便坐满了。
黑黑压压一片了。
闹闹哄哄把世界都给吵翻了。
县长是准时来了的,他一到剧院那人就鸦静了,像所有的人不是来看出演哩,不是借凉哩,是来等着县长到来呢。在这儿,县长已经不是在耙耧的风范了,他进了场,那剧院的人都立起身子鼓着掌,像北京城的大剧院里的人欢迎国家的领导进场一模样。其实呢,在这个县城里,柳鹰雀县长也就是皇帝哩,是一个国家的总统哩,百姓们起立鼓掌也都是日常的理,是早已形成的习性了。他就在那掌声中,满面红光地走进了剧院里,坐在了前面第三排的一号位置上,随后又转身,做一个下压的手势儿,让接迎他的观众都坐下,把秘书叫到身旁耳语了话,秘书到台上说道了,台上的紧张便高涨到十分、十几分,乃至几十上百分。组织出演者原是县耙耧调剧团的专业人员哦,剧团解散了,他们的出演就变成谁家有红白喜事去拉拉唱唱了。几日前,忽然说县里要组办一个绝术团,演员都是耙耧山脉深皱里那个都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受活庄的残疾人,瞎子、瘸子、聋子、哑巴、断腿、小儿麻痹之类的乡下农民们,初时他们并没有过往心上放,横竖是县长说了呢,让来把他们节目的顺序认认真真编排一下儿,也就粗粗细细地编排了;让把他们上台的衣服颜色大红大绿地调配开,也就把红、绿、黑、紫调配开了。石秘书说让那叫槐花的姑女报幕吧,把槐花叫来看了看,个子虽小些,可她人样儿好,也就教着让她报幕了。说七月初九彩排哩,也就在这一日开始彩排试演了,知晓那台下的观众到剧院贪图的都是电扇的凉快哩。起原先,并没有十几分地认真着,可县长却突然来了哟。原先是说县长不来的,因为是彩排,说柳县长他有些感冒了,鼻子不顺畅,总像有根鸡毛塞在鼻孔里。说柳县长回到县上忙,说他只看正式出演就行了,哪想到他这一冷猛地就又来看彩排出演了。他来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也都来了呢。如此儿,这一场彩排就等于正式出演了。秘书到台上对那已经五十多岁的县耙耧调剧团的团长说,县长喝了姜汤了,又来看这场彩排了,说柳县长说他鼻子有些齉,就不再上台讲话了,晚上还要召集县常委研究列宁纪念堂的施工方案呢,让你抓紧时间立马开场出演哩。
那团长就慌了手脚了,把耙耧的受活人集合到台子一角只说了三句话:一、在台上出演一定别紧张,要像在你们受活演那受活庆一样放松着;二、在台上一定不要看观众,一看观众你们就慌了神儿了,两眼只看着半天空儿就够了;三、出演完了呢,一定要向台下鞠个躬,县长就坐在第三排的最中央,鞠躬时一定要正对着柳县长,让县长觉得你们是向他鞠躬谢幕哩,让观众觉得你们是向全体观众鞠躬谢幕哩。到末了,最后把槐花单单叫到了一边儿,团长说:“你怕吗?”槐花说:“有点怕。”团长说:“不用怕,你是全出演团长得最漂亮的姑女哩,待一会儿我找人好好给你化化妆,你往前台一站,像一只孔雀样,台下的人一看你,就被你的漂亮吓住了,你不慌不忙说,现在出演开始,第一个节目是啥儿、啥儿就行了。”
槐花就红光满面着脸,朝团长点了一下头。
团长在她的脸上摸了摸,亲一下,便让人去给她化妆了。
出演也就开始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儿不高的儒妮子槐花,她穿了高跟儿鞋,蓝纱裙,脸上涂了粉,唇上涂了红,往台上一站,竟果真如一只刚离窝的小鹂雀。因为她穿了高跟儿鞋,她就不再像是和桐花、榆花、蛾子一样的儒妮了,因为她还不算高,就都觉得她不是十七岁,而是只有十一二岁的姑女了。眼里汪汪着黑深深的亮,唇上挂着红润润的艳,鼻梁儿又细又挺,如了一柄刀子样,加上蓝纱裙,在酷炎的剧场里,她立在台上就如竖在那儿的一股儿风。这一下,也就把台下的人给一冷猛地惊着了,连县长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僵了呢。以为她小哩,没想到她的嗓子果真又细又甜哩,没想到剧团上原来那个报幕员只教了她几遍她就去了耙耧土话了,会了城里人说话的腔调了,一字儿一顿,有板有眼了,每一句一字,都如了从瓜果里流出的汁水了。
她先在台前立一会儿,一瞬儿默着用静压压场,末了就开口细甜着嗓子道:“现在出演开始。第一个节目是——断腿跳远。”
报完幕,她就下去了,像一阵细风一样刮走了。刮下去团长就兴奋地拉着她的手,像他自家的姑女意外地做成了一件大事情,又在她脸上摸了摸,在她身上拍了拍,在她的脸上亲了亲。台子上的槐花一下去,便跟影儿样响起了一片鼓掌声。掌声后,第二道红绒幕布缓缓拉开来,像云散了,日出了,台上一片灯光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