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拉拉力器,把弹簧撞得当当响。小孙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你别这么抽疯好不好,让别人也睡个懒觉。但是我不理她。谁让你到我这里来住的?于是她就揉起眼睛来,那架势活像是猫洗脸;然后坐起来,在被窝里穿上衬衣,又伸出腿来,穿上袜子,就光着腿下地,拿了脸盆去打水。出了门又鬼叫一声被吓了回来,大概是看到了门口那个标本缸,觉得陌生吧。就这么折腾了一早上,我始终没有理她。后来她对我说:王二,你好像不高兴了。我说我总是这样的。她又说,不结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是说着玩的。我始终是意志坚定地要嫁给你。我就说,我可真的有阳痿病。她又说,有关治阳痿的那些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我闹着玩哪。我说,那我就不知道你要嫁我干什么了。她说:我知道你好多事,要不要我一一讲出来?我把拉力器扔下说:不用了。咱们一块去吃早饭吧。这时我再不以为小孙是小娃娃,以为她是个自己人了。
我十七岁时参加过北京市的数学竞赛,在复赛里得了八十来分。这件事本来是有点好处的,可以保送上什么大学数学系,但是后来我什么也没落着。小孙知道这件事。我告诉她,少提这件事。我现在对数学没有兴趣,而且连数都快不识了。我现在干的事是翻译Story of O,已经译到第三遍了。有些地方拿不准,就托人找老外问。有一次问到一个法国lady头上,她向我赌咒说,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本书。没听说过就没听说过吧,赌咒干吗?虽然如此,我还是字斟句酌地译着。我干这件事,是因为我相信作者有极大的才气,还因为这本书不可能出版。假如一本书有可能出版,那么“他们”也会去译,并且会争到打破头,因为有稿费。但是假如一本书既没有稿费,也不可能出版,我们不译谁译?小孙看了我的译稿,说道:王二,你要是去干翻译,准是一把好笔。但是你干吗要翻这种书?连我这妇科大夫看了都要脸红,人家能给你出吗?我说,我根本就不想出。她说,不想出译它干吗?我没接她的茬,因为这不是我们的逻辑。再说下去就是灾难。但我也不能说,你在给我带来灾难。这样说她就会给我带来更大的灾难。
好多年前,我也说过这样的言论。那是在李先生的小屋里,抽着李先生的狗屁烟,喝着李先生的狗尿茶(那是用过期发霉的茶砖泡的),我在给李先生修他的狗屎收音机,一边修一边数落他。他听了不好意思,就埋头去看西夏文了。就在这时候我说:李先生,你看这玩意干吗?能当饭吃吗?他听了没理我。再问时就说,不能当饭吃。我又问:那你搞它干吗?有人请你搞它吗?他再没吭声,就和没听见一样。对无聊的问题是否充耳不闻,这是“我们”和“他们”的分水岭。我听了小孙的话一声不吭,去拉了二十下拉力器,然后坐下来继续翻书。自从她搬进来以后,我的胸部越来越像两块门板了。小孙看着我拉拉力器,伸出一只手指抹抹鼻子,然后问:我说了什么错话了吗?我答道:没有。她听了要哭了:王二,你有什么话说哇。这么闷着干吗?我就说:一本书,你看看它写得好不好,译得好不好就得了。害臊干什么。听了这话,她开始为自己的卑鄙言论惭愧了,就说:刚才那句话算我没讲好不好?拜托了。
小孙住到我房里半个多月了,我对她秋毫无犯。虽然如此,我对她的行止也略有所知。她像只猫一样,喜欢钻被窝。一进了被窝就要把乳罩摘下来,挂在床头上,于是它就挂在那里晃晃荡荡,活像一副大号太阳镜,这使我很受刺激。她对我解释说,这东西就像缰绳一样。然后就把被子拉到下巴上看书,灯光把她的侧影照亮,我看了也很受刺激。她睡着了灯也不关,而我是有一点亮也睡不着——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所以经常半夜里起来去关灯。夜里经过她的床头,听见她轻轻的鼻息,也很受刺激。对此我很不满,和她说过一次。她回答道:你也抽烟哪,我也没有抱怨你,不是吗?一边说,一边瞪着眼睛看我,看了这个样子,我也很受刺激。我要是说,这是我的房子,那就是卑鄙的言论。所以我只好拉了一条线,把她的开关装到了我这边。要是看到她睡了不关灯,我就给她关上。此后半夜里经常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这王二真讨厌,这不是逼着我犯错误吗!然后她就下了床,到我这边开灯来了。感到了她赤裸胸膛上传来的热气,我也很受刺激,只好紧闭着眼睛。现在我不但阳痿,还多了个失眠的毛病。我经常打呵欠,说晚上睡不好。我一打呵欠,她也跟着打呵欠,并且说:你以为我就睡得好吗?这件事证明了一点,在我和小孙之间,性的感觉等价于咖啡因,它的作用就是让人睡不着觉。
我和小孙之间,有好多话还没说。我翻译Story of O,不是因为它能让妇科大夫脸红,而是因为它是好的。这世界上好的东西岂止是不多,简直是没有。所以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情愿为之牺牲性命。我不知这话她是不是爱听。但是我知道还有一句话她肯定爱听,就是我觉得她也是好的。但是我没办法告诉她。人家不问我,我就讲不出话。所以我是小神经。
第四章
一
春天来到时,我把Story of O又译了一遍,仔细校对了一遍,觉得译得很好,看不出任何败笔,就把它收了起来。干完了这件事,暂时又找不到别的事可干,就和小孙出去玩。在城里逛了一天,又在小饭馆里吃了晚饭,回来时天完全黑了。走进地下室的走廊里,她忽然窸窸窣窣地脱起衣服来,在一片黑暗中,我看到一个白色的模模糊糊的影子,然后又闻到了越来越浓烈的香水味。夜里四外的楼上都开着灯,所以眼前的走廊里有很多的白方块,就像是白漆涂成。小孙走到那些方块里去,马上就变得浑身闪闪发光,而对面的标本柜上就会出现一个白色的影子。她就这样从一个个方块里走过去,在标本柜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影子。与此同时,门口的地下留下了蝉蜕似的影子。那些衣服扔在地下杂乱无章,好像是肢解了的人形。我把那些衣服捡起来,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避开窗口照进来的灯光。仿佛我一贯是这样做的似的。
在每一块灯光里,小孙都回过头来朝我笑笑。那些人造月光照得她浑身惨白。这种感觉好像在做梦一样。有时候她像是要伸个懒腰一样,把手向上伸起来,但又不完全是伸懒腰,因为她把身体弯向一侧,笑得很开心。我觉得这不像真的,所以不打算把它当真。但是我也感到一种冲动,要把鼻子伸入捧着的衣服里。那些衣服散发着香味,尚有余温。这种冲动就像狗想闻东西一样。
走到房间里以后,小孙就径直钻进了被窝,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把她的衣服放在床头,回到自己床上,好久都没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以后,她不提起这件事,好像这件事只是她一时冲动,或者昨天晚上她在梦游一样。我也不便提起这件事。全当它没有发生。我想女人都有一种冲动,要把自己脱光。
中午小孙告诉我说,她们科主任找她谈话,问她为什么要到我房间里住。小孙就反问一句道:你们为什么不准我们结婚?那老太太就期期艾艾答不上来。于是小孙提高了嗓子高叫起来:既然我们俩结婚是有其名,无其实,纯粹是为了骗房子;现在住到一起,又无名,又无实,又不要房子,你管这个干吗。这一嚷嚷闹得全科都能听到。那老太太着了慌,委委屈屈地说:孙大夫,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我这个科主任也不是我自己乐意当的。那口气好像是自己受了强奸一样。干完了这件事,小孙觉得兴高采烈,得到了很大的满足,跑下来告诉我说,她又打了个大胜仗,并且要和我接吻以示庆祝。这孩子嘴里有薄荷味,大概是常嚼口香糖。她还把舌头伸到我嘴里来了。吻完以后,她打了个榧子道:French kiss!就扬长而去,回去上班了。但是我整个下午都不得安生,想着她裹在白色牛仔裤里的屁股,细长的两条腿和白色的护士鞋。除了屁股圆和腿长,她还有不少好处,包括给我打饭,和在熄灯以后陪我聊天,没的聊时就说和我阳痿有关的事。我们在一起,经常玩两种游戏,一种是情人的游戏,一种是医生和病人的游戏。到了前一种玩不下去时,就玩后一种。
晚上我和小孙聊天时,她从被窝里钻出来,盘腿坐在被子上。这时候她背倚着被灯光照亮的墙。我看她十分清楚,那一头齐耳短发,宽宽的肩膀,细细的腰,锁骨下的一颗黑痣,小巧精致的乳房。乳头像两颗嫩樱桃一样。我也坐起来,点上一根烟,她眼睛里就燃起了两颗火星。我们俩近在咫尺,但是仿佛隔了一个世纪,有了这种感觉,什么话都可以说了。她问我,她长得好看吗?我说:很好看。她就说:真的呀。
我和小孙谈这些事时,她的床在窗口射入的灯光中,我的床在阴影里,我们住的地方就像阴阳两界。这叫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生活,它也有阴阳两界。在硬的时期我生活在灯光中,软了以后生活在阴影里。在这一点上,我很像过去的李先生。只是我不知道李先生是不是也阳痿过。
二
当年我问李先生,西夏文有什么用,他只是一声也不吭。后来他告诉我说,他根本不想它有什么用,也不想读懂了以后怎么发表成果。他之所以要读这个东西,只是因为没有人能够读懂西夏文。假如他能读懂西夏文,他就会很快乐。读不懂最后死了也就算了。后来他的晚景很悲惨,因为他终于把西夏文读通了,到处找地方发表,人家却不理他。因为他不是在组织的人,是个社会闲散人员。还因为当时对西夏文已经有了五六种读法,都读得通。李先生说,他的读法最优越,但是没人理他。后来他就把自己保留多年的西夏文拓片、抄本等等都烧掉了,到处去找工作,终于当上了一个中学教员。再以后就得了老年痴呆症。我算了算,李先生那会儿也有五十六七,到了该得这种病的年龄了。最后一次我见到他,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在我的硬时期,总有一个女人是我的意淫对象。有一年冬天我的意淫对象就是大嫂,她当时是个大个子中年女人,两条大辫子。在那个时期,她那个年龄的女人留辫子,可有卖俏的嫌疑。大嫂的脸也很长,下巴稍有点翘。当时我觉得下巴翘一点好,比较俏皮。脸白白净净的,有点浅麻子。一天到晚老在笑,好像缺心眼的样子。作为意淫的对象,她的屁股太大,腰也比较粗,这都是美中不足的地方。但是她老是笑嘻嘻的,弥补了体形的不足。我想象她做爱时也是这样笑嘻嘻,这会让我激动不已。
小孙说我简直是个下流坯。她希望我永远阳痿下去。但是说了这些话之后,她又承认这样说不对。她说她是医生,我是病人,医生不该说病人是个下流坯。现在我们又玩起了那种医生和病人的游戏。她问我那个大嫂是谁,我告诉她说,是我们院大崔的太太。她又问,什么院,什么大崔。这个话说起来就长了。我从小住在一所大学里,因为我的父母都是该大学的教师。大崔和大嫂是比我父母小十几岁的另一对教师,是我们的老邻居。而且大崔和大嫂都认识李先生,他们是老同学。这件事的背景就是这样。
我给小孙讲过:那一年冬天我去找李先生,其实就是奉了大嫂之命。大嫂和我说起这件事前,她正蹲在水管前面洗带鱼。而和我说这事时,她站了起来,身上穿了一件红色的套头毛衣,里面衬了一件蓝格子的浅色衬衣。我看到她脖子上有了几道皱纹,下巴也有一点两层的意思,但是大嫂还是蛮好看的。她对我说,让我去找李先生,让他来一下,有件事情可以照顾到他。我听着这些话,眼睛却在她胸口上看。在毛衣底下,她乳房的样子还是蛮好看,只是略微有点下垂了。就在这时候,她用洗鱼的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说道:看什么看!快干你的事去。她这种满不在乎的口吻很使我turn on。
小孙对我说,她也是很不在乎的。这种口吻很难说是医生对病人的口吻。这种口吻使我很紧张。好在她马上换了一种口吻说,好啦,讲你的大嫂吧。那天她叫你去找李先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那件事没有什么重要性。大嫂让我告诉李先生,有一批材料要翻译。没有稿费,但是有一点烟茶费,每千字三毛钱。这就是说,你翻译了一千个字,可以抽一支好香烟,或者喝一杯好茶。就是不抽好烟,这笔钱也是太少了。但是李先生答应了干这个活。不但如此,他还以取稿子方便为名,搬到了我们院,住到了我的房间里。这件事我已经讲过了。现在我怀疑,每千字三毛钱,就是对李先生也太少了。当年李先生接下这个活,动机根本就不纯。
比这还糟糕的是,大嫂和李先生开始在我眼皮底下幽会起来。见了面就接吻,手还不老实,李先生那对前蹄老从大嫂的毛衣底下伸进去。我一看见这种景象,就咳嗽不止。大嫂听见了,就说:小王,你好不好回避一下?我们俩玩哪。当时我真是恨得牙根痒痒。大嫂孩子都老大的了,还这么不自觉,老要玩。而且李先生又老又难看,和他有什么好玩?要玩可以和我玩嘛。除了这些讨厌之处,李先生还得了不睡觉的毛病,白天和大嫂鬼混,翻译稿子,夜里还不忘看他的西夏文,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像他那么大岁数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鬼精神?
有关大嫂的情形,还有不少可以补充的地方。据说她一贯搞破鞋,年轻时就因为和苏联专家有不正当的关系,被开除了团籍。结了婚以后,还是乱七八糟。大崔也管不了她,只能要求她对丈夫好,对孩子好,在饭菜里别下耗子药。李先生在院里时,大崔气得要命,要打她。她也是满不在乎:要打你就打,只别打脸,打哪儿都成。可以用擀面杖,不准用火钩子——动铁为凶!
大嫂对我说,她爱上李先生了,甘愿为他牺牲性命。我以为大崔要和她离婚了,但是大崔没提这个事。他告诉我说,大嫂经常会爱上谁,甘愿牺牲性命也有好几回了,但是她到现在还活着哪。
只要我肯耐心等待,没准大嫂也会爱上我,甘愿为我牺牲性命。但是我最缺的就是耐性。我绝对不会像李先生那样搞了二十多年西夏文,最后变成一个白痴。我搞什么事都是要么不干,要么立竿见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