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如雪,月似钩。
张炎海仍在喃喃自语。
台下的人却越吵越凶,甚至,为张炎海的犹豫不决而愤怒。
“老张,你倒是说句话啊!兄弟们的命可在你手上。”一个红脸酒糟鼻的男子吼道。
叶正稀认出那人是镇上酿酒的朱有才。
“我爹不喝朱有才酿的酒,他曾喝过一次,说里面掺了水。”叶正稀兀地想起成亲不久,柳卉惠挽着他的手,从“佳酿酒铺”路过的情形。
曾望道对朱有才亦无好感。
朱有才曾因“望淇楼”自酿的“金桂酒”抢了他的生意,偷偷往酒中下了泻药,好几位食客喝了“金桂酒”上吐下泄。
“不过,我爹并没有把这事儿张扬出去。只说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可得罪小人。”柳卉惠附在叶正稀耳旁小声说,“可是,小人有什么可怕的?”
“小人有什么可怕的?”叶正稀忍不住在心里发笑。
小人的可怕在于,你明明知道他是小人,却拿他无可奈何。
比如说曾望道。
“望淇楼”好不容易才落到驭剑谷的手里,哪有时间和朱有才这类人瞎磨。若是报官,也不过关不了几天便又放了出来;若是找人收拾一顿,又担心露了风声,反招一身臊;若放任不管,这人气焰便又多了几分。
曾望道思来想去,命人每月初三送一坛“望淇楼”的“金桂酒”给朱有才。
第一坛送去之后,据回来的秦子由说,朱有才得意一笑,眯着眼抿了几口,对他道:“果然好酒,曾老板的心意我领了。”
此后,“望淇楼”的客人再无异样。
叶正稀没告诉柳卉惠“小人其实很可怕”,柳卉惠单纯良善,人世间的尔虞我诈,她顶多在书中读到而已。
横跨在叶正稀和柳惠卉之间不是一道鸿沟,而是峡谷。只可惜,叶正稀心知肚明,柳卉惠却半点儿未知。
叶正稀望着台下的朱有才,忽地一笑,对着尚在喃喃自语的的张炎海道:“老张,既然你做不了决定,那就让曾老板来吧。毕竟,刚才对决的人是他。”
也不知张炎海究竟听到了没有,他已蹲下身去,痛苦地抱着脑袋。
曾望道扫视了一眼嘈杂如蝗的人群,伸出手来,柳大全、孙老三、朱有才、李不二……快如闪电,十个人已点了出来。
适才的喧闹声又如潮水般退去。异常安静。
“这十个人,你们可以离开望淇楼。”叶正稀看都懒得看一眼。
人群无声,却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没被点到的人,忽然之间连恐惧感都没有了,没有生的希望,也没有死的恐惧。他们静默着,以各种姿势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被点到的十个人,逃窜如兔,瞬间便没了踪影。
只是,风吹影动,静寂的黑暗中,不过“嗖嗖”几声,便听得数声极为凄惨又包含着不可思议的嘶哑声。无边无际的静默再度围拢,只是这静默中,夹杂着极浓烈的血腥味儿。
叶正稀打了一个极为优雅的呵欠,幽然道:“不多不少,刚好十个,我想,够那些狼崽们吃一阵啦。”
门外的血腥味儿越来越重,伴随着猛兽啃咬的声音。
死亡的恐惧伴随着撕咬的声音如狂风般席卷了适才无比静默的人群,恐惧在他们心头颤栗。
赵四爷再次发声,“叶正稀,你这个混蛋,你究竟想怎样?”
叶正稀当然认得赵四爷。赵四爷是淇水镇出了名的石匠,也是淇水镇出了名的老实人。
叶正稀哑然一笑:“赵四爷,其实,我并没有想到你,会到这儿来。”
赵四爷闻言,脸已涨成猪肝色。
暗室之中的柳卉惠,听到叶正稀与赵四爷之间的对话,不由得心里一阵失落。
她也没想到,赵四爷会去。
赵四爷几乎是镇上所有女人心中的好丈夫楷模。赵四爷的妻子过世多年,据说,每逢他的妻子祭日,赵四爷便在坟前痛哭流涕一翻。镇上好些女人都说,虽然赵四爷的老婆叶三娘去得早,可碰上赵四爷这样痴情的男人也算是值了。
叶正稀仍在不紧不慢地说话,这话,是对着望淇楼的众人所说,可柳惠卉听着,却觉得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我混蛋吗?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自己是好人。”接下来的口气,他好像是在述说一个笑话:“淇水镇的人,都知道,赵四爷每逢春夏秋冬的头一个月,总会出淇水镇去外地采购石料。可惜,你们并不知道,赵四爷这四个月都会住在离此地三十里外枫叶村的王芝琳王寡妇家中,并且,他们还有一对儿女。”
柳卉惠想起她曾对叶正稀说:“谁说世上没有好男人?赵四爷不就是一个。”叶正稀当时只摸了摸鼻子。
现在,叶正稀道:“所以,赵四爷算不算好人呢?”
“赵四爷算不算好人呢?”柳卉惠在心里想,他平日里沉默寡言,有人若需帮忙喊上一声也不推迟。
柳惠卉思潮起伏。曾经黑白分明的世界,又悄悄地坍塌了一点儿。
忽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咚”,转而是一阵嘈杂的人声,“赵四爷,赵四爷撞死啦。”人群里传来惊呼。
暗室内,凌秋缘叹了口气,道:“我曾劝过赵四爷,把王芝琳和两个孩子带回来,镇上人们总归会接受。”
“可惜,他犹豫不绝,他的名声太好,这也是他卸不下的包袱。我一提这事儿,他便唉声叹气。如今,终归因为这名声断了自己生路。”
黄耀发是镇上的首富,他家的石雕石刻石桌均是赵四爷的杰作,无可复制,巧夺天工。他和赵四爷熟识,赵四爷事儿,他自然知晓许多。
“那也怪他人前人后总是一付老实,厚道的模样。”司徒放说得实在。
司徒放脾气暴,黄耀发好女色,周无瑜爱喝酒也爱醉酒,刘红菱有些疯癫,李上书怕老婆……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赵四爷,他好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所以,换了旁的人,遇到同样的事儿,镇上的人不过当吃饭的时下酒菜,吧啦吧啦一阵便也罢了。而赵四爷,这样一个正直完美的人,怎么可以犯下如此不知廉耻的错呢?欺骗了如此众多良善的民众,那是该沉河的!
一个人,好得大家都习惯了他的好,倘若犯了错,哪怕是一丁点儿,也会引起人们的不满和愤怒;一个人,坏得大家都习惯了他的坏,倘若做了件好事,或是哪天不作恶,也会引起人们的惊讶和赞叹。
柳卉惠又在心底同情起赵四爷来。
就像她自己一样,忍啊忍啊忍啊,实在忍不住对叶正稀埋怨上一阵通,便换来“我真的很累了,你不要无理取闹”之类的话来,仿佛她是这世上最彪悍的泼妇。
可若真的泼妇突然间温柔了一回,做丈夫的恐怕就像雾霾的冬日里遇见一天阳光,雀跃不已吧。
现在,这样一个“难得的好男人”自杀了,留下一地的声名狼藉。
来不及悲伤,因为死亡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