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来了,嘴里叫骂着不堪入耳的话,刚好看见我正把他的儿子往橱柜里藏。哈顿有一种恐怖之感,这是由于碰上亨得利那野兽般的喜爱或疯人般的狂怒,前一种情况下他有被挤死或吻死的可能,后者他又有被丢在火里或是被扔到墙上的可能。他的害怕和惊恐使他顺从地听任我把他放在任何地方,这可怜的孩子总是不声不响。
“哪,我到底发现啦!”亨得利大叫,抓着我脖子上的皮,像拖只狗似的往后拖,“天地良心,你们一定是想谋害这个孩子!现在我知道他怎么总不在我的跟前了。可是,魔鬼帮助我,我要让你吞下这把切肉刀,奈丽!你不用笑,我刚刚把肯尼思扔在黑马沼地里,死两个和一个都一样——我要杀掉你们几个,我不杀就不安心!”
“可我不喜欢切肉刀,亨得利先生,”我回答,“这刀刚切过熏青鱼。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倒是想被枪杀死。”
“你还是见鬼去吧,”他说,“反正你得死。在英格兰没有一条法律能规定不把家里弄得像个样子,可我的家却乱七八糟——张开你的嘴!”
他握住刀子,把刀尖向我的牙齿缝里戳。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他奇怪的想法。我退后一步,说那味道很讨厌——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吞下去。
“啊!”他放开了我,说道,“我看出那个可恶的小流氓不是哈顿——我请你原谅,奈丽——要是他的话,他就应该活剥皮,因为他不过来欢迎我,而且还尖声大叫,倒好像我是个妖怪。不孝的崽子,过来!你欺骗一个好心肠、受蒙蔽的父亲,我要教训你。现在,你不认为如果把他的头发剪短一些,会更漂亮一点儿?狗的毛剪短些可以显得更凶,我喜欢凶的东西——给我一把剪刀——凶猛而整洁的东西!而且,那简直是地狱里的习气——我们的耳朵是魔鬼式的狂妄——我们没有耳朵,也够像蠢驴的啦。嘘,孩子,嘘!好啦,我的乖宝贝!别哭啦,擦干你的眼泪——这才是个宝贝。亲亲我。什么!他不肯?亲亲我,哈顿!该死的,亲亲我!上帝呀,就像我养了一个怪物似的!我非把这臭孩子的脖子扭断不可。[24]”
可怜的哈顿在他父亲怀里拼命地又喊又踢,当他把哈顿抱上楼,把他举到栏杆外面的时候,他加倍地喊叫。我一边嚷着他会把孩子吓疯,一边跑去救他。我刚走到他们那儿,亨得利在栏杆上探身向前倾听楼下的声音,几乎忘记他手里有什么了。
“是谁?”他听到有人走近楼梯跟前,便问道。
我也探身向前,为的是想提醒希斯克利夫,我已经听出他的脚步声了,想让他走开一些。就在我的眼睛刚刚离开哈顿,他猛地一蹿,便从他父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掉下去了。
我们一心担心小哈顿的安全,没有时间来体会那揪心的恐怖感觉。希斯克利夫在紧要关头走到了楼下,他本能地接住小哈顿,并且扶他站好,抬头看是谁惹下的祸。即使是一个守财奴因为舍不得花五分钱买一张彩票,而第二天他在这交易上发现损失了五千镑,也不能表现出当希斯克利夫看见楼上的人是恩肖先生时那副茫然若失的表情。那种表情是用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极其深沉的痛苦,因为他竟成了阻挠他自己报仇的工具。若是天黑,我敢说,他会在楼梯上打碎哈顿的头颅来补救这个错误,但是我却看到这个孩子得救了,立刻下楼把宝贝孩子抱过来,紧贴在心上。亨得利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酒也醒了,觉得很羞愧。
“这是你的错,埃伦,”他说,“你该把他藏起来不让我看见。你应该从我手里夺过去。他跌伤了没有?”
“跌伤!”我生气地喊着,“他就算没死,也会变成个白痴!啊!我奇怪他母亲怎么不从她的坟里出来瞧瞧你怎样对待他。你比一个异教徒还要坏——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想要摸摸孩子,这孩子一发觉他跟着我,马上表现得万分恐惧,放声哭出来。他父亲的手指刚碰到他,他又大声尖叫起来,声音比刚才更高,挣扎着像是抽风一样。
“你不要管他啦!”我接着说,“他恨你——他们都恨你——这是实话!你有一个快乐的家庭,你却把它弄到这么糟糕的地步!”
“我还要弄得更糟,奈丽,”这个走火入魔的人说,恢复了他的顽强,“现在,你把他抱走吧。而且,你听着,希斯克利夫!你也走开,越远越好。我今晚不会杀你,也许,我会放火烧房子,我只是有这种想法罢了。”
说着,他从橱里拿出一小瓶白兰地,倒一些在杯子里。
“不,别!”我请求道,“亨得利先生,请听听我的劝告吧。如果你不爱惜你自己,就可怜可怜这个不幸的孩子吧!”
“任何人都对他比我对他更好一些。”他回答。
“可怜可怜你自己的灵魂吧!”我说,竭力想从他手里夺过杯子。
“不。相反,我倒是想让它沉沦,好来惩罚一下造物主,”这亵渎神明的人喊着,“为灵魂心甘情愿永坠地狱而干杯!”
他干了酒,不耐烦地叫我们走开,用一连串可怕的、不堪重述的,也不能记住的咒骂来结束他的命令。
“可惜他身体素质,”希斯克利夫说,在门关上时,也回了一阵咒骂,“他是在折磨自己的命,可是他的体质居然顶得住,肯尼思先生说拿自己的马打赌,在吉默顿这一带,他比任何人都活得长,而且将像一个白发罪人似的走向坟墓,除非他碰上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
我走进厨房,坐下来哄着我的小羊羔入睡。我以为希斯克利夫走到谷仓去了。后来才知道他在高背长靠椅那边,靠在一张凳子上,离火挺远,而且闷声不响。
我正把哈顿放在怀里摇着,而且哼着一支曲子,那曲子是这样开始的——
“夜深了啊,娃儿哭了啊。
坟里的娘亲听见了啊——[25]”
这时凯茜小姐在屋子里听到一些动静,伸进头来,小声说:“你一个人吗,奈丽?”
“是啊,小姐。”我回答。
她走进来,走近壁炉。我想她应该想说些什么,就抬头望着她。她脸上的表情看来烦恼又忧虑。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她吸了一口气,但是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我继续哼我的歌,还记着她刚才的态度。
“希斯克利夫呢?”她打断我的歌声,问我。
“在马厩里干活哩。”这是我的回答。
他没出来反驳我,也许他在瞌睡。接着又是好一阵沉默。这时我看见有泪水从凯瑟琳的脸上滴落到石板地上。我想她可能是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羞愧,我自忖着,真是一件新鲜事。可是她也许是自愿的——反正我不去帮助她!不,她对任何事都不大操心,除了自己的事情。
“啊,天呀!”她终于喊出来,“我十分难过!”
“可惜,”我说,“怎么才能使你高兴呢,这么多朋友和牵挂,还不能满足你吗?”
“奈丽,你肯为我保密吗?”她纠缠着,跪在我旁边,那双美丽迷人的眼神满含期待地望着我,那种眼神足以赶走人的怒气,甚至是在大发雷霆的时候。
“有什么秘密值得我保守?”我问,脸也没有像刚才绷得那么紧。
“是的,而且这使我十分苦恼,我非说出来不可!我想知道我该怎么办。今天,埃德加·林顿要我嫁给他,我已经给他回答了。现在,在我告诉你我是如何回答他之前,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去做。”
“真是的,凯瑟琳小姐,我怎么知道呢?”我回答,“不过,回想一下今天下午你在他面前做的一切,我想你拒绝他应该是一个明智之举。既然他在那件事后向你求婚,要么他是一个没前途的笨蛋,要么就是一个冒险的傻瓜。”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能告诉你更多的话了,”她抱怨地回答,站起来,“我接受了,奈丽。快点!说我是不是错了?”
“你接受了?那么再来说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你已经说定,就不能收回啦。”
“可是,你说我该不该这么做——说吧!”她用激动的声调叫着,她的双手紧紧地搅在一起,皱着眉。
“在回答好这个问题之前,有一些别的事情要考虑一下,”我说,“首先,最重要的是你爱不爱埃德加先生?”
“谁能不爱呢?当然我爱。”她回答。
然后我们两个人一问一答。对于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来说,这些倒不会显出她没有什么教养。
“你为什么爱他,凯茜小姐?”
“多么无聊呀,我爱——那就够了。”
“不行,你一定要说为什么。”
“好吧,因为他漂亮,而且跟他在一起很愉快。”
“糟糕。”这是我的评语。
“还因为他年轻又活泼。”
“还是糟糕。”
“还有就是他爱我。”
“无关紧要。”
“他将来会有钱,我想做附近最有钱的女人,我有这么一个丈夫也会觉得骄傲。”
“这简直太糟糕了!现在,说说你怎么爱他吧?”
“跟普通人的恋爱一样。你真糊涂,奈丽。”
“一点也不,回答吧。”
“我爱他脚下的地,头上的天,他所碰过的每一样东西,以及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我爱他所有的表情和动作,还有完完整整的他。好了吧?”
“为什么呢?”
“不说这些啦,你是在开玩笑,这可太恶毒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小姐说,并且皱起眉,掉过脸向着炉火。
“我绝不是开玩笑,凯瑟琳小姐!”我回答,“你爱埃德加先生是因为他漂亮、年轻、活泼、有钱,而且爱你。最后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没有什么用,没有这一条,你也许还是爱他,而有了这条,你也可能不爱他,除非他具备前四个优点。”
“是啊,当然,如果他长得不够英俊,并且也不文雅,也许我只能可怜他——恨他。”
“可是世界上还有好多漂亮、富裕的年轻人呀——可能比他更漂亮、有钱。你怎么不爱他们?”
“如果有的话,他们并没有出现在我的身旁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埃德加这样的人。”
“你可以遇到更多这样的人,而且他不会总是漂亮、年轻,也不会总是有钱的。”
“但是他现在年轻,而我只顾眼前,我希望你的话着点儿边际。”
“好啦,如果这样就好了,如果你只顾眼前,就嫁林顿先生好啦。”
“这件事我不需要得到你的同意——我要嫁他。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如果人们结婚只顾眼前是对的话,那就完全正确。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你的哥哥会高兴的,林顿的父母也不会反对你们的婚事。我想,你将从一个乱糟糟、不舒服的家庭逃脱,嫁入一个体面的家庭。而且你爱埃德加,埃德加也爱你。一切看来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障碍又在哪儿呢?”
“在这里,在这里!”凯瑟琳回答,一只手捶她的前额,一只手捶胸:“在灵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灵魂里,在我的心里,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的!”
“那就奇怪了!我可不懂。”
“那是我的秘密,你不嘲笑我的话,我就会告诉你。我不能说得很清楚——可是我能让你了解我的感受。”
她又在我旁边坐下来,她的神气变得更忧伤、更严肃,她握紧的双手在颤抖。
“奈丽,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她想了几分钟,忽然说。
“有时候做。”我回答。
“我也是。我做过的一些梦,在醒来时也忘不了,并且左右着我的思想,而且还会改变我的心意。这些梦在我心里来来回回,好像是酒里的水一样,改变了我心里的色彩。这是一个——我要讲了——可是不管讲到哪儿你都不要笑。”
“啊,别说啦,凯瑟琳小姐!”我叫着,“用不着装神弄鬼来纠缠我们,我们已够惨啦。来,来,高兴起来,做你本来的样子!看看小哈顿——他不会做奇怪的梦。他在睡眠中笑得多甜啊!”
“是的,他父亲独自一人时诅咒得多么难听!我敢说,你记得他和这个小胖东西一样大的时候——一样天真。可是,奈丽,我想让你听我的话——并不长;如果不是这样我今天晚上也会高兴的。”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赶忙反复地说。
那时候我很迷信梦,现在也是这样。凯瑟琳的脸上又有一种异常的愁容,这使我担心她的梦是不好的预兆,预见一场可怕的灾祸。她很苦恼,可是她没有接着讲下去。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显然是挑选了一个话题。
“如果我在天堂,奈丽,我一定十分难过。”
“因为你不配到那儿去,”我回答,“所有罪人在那里是很不自在的。”
“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我有一次梦见我在那儿了。”
“我说过我不想听你的梦,凯瑟琳小姐!我要上床睡觉啦。”我又打断了她。她笑了,按着我坐下来,因为我要离开椅子走了。
“这没什么,”她叫着,“我只是想说天堂不像我的家。我哭得很伤心,要回到尘世中来。而天使们大为愤怒,就把我扔到呼啸山庄的荒原中了。我突然醒了过来,高兴得直哭。这可以用来说明我内心的秘密,别的也是一样。讲到嫁给埃德加·林顿,比起去天堂,我并不感到十分开心。如果那里的人们[26]不把希斯克利夫贬得这么低,我还不会想到这个。可是现在,嫁给希斯克利夫会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远不会明白我有多爱他,并不是因为他漂亮,奈丽,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无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组成的,他和我的一模一样;而林顿的灵魂就如月光和闪电,或者霜和火,跟我们两个人的完全不同。”
这段话还没有讲完,我发觉希斯克利夫就在这儿。我注意到一个轻微的动作,我就把头扭了过来,看见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一声不响地溜了出去。他听到凯瑟琳说嫁给他就会降低身份时离开了这里。我的同伴坐在地上,被高背长靠椅挡住,看不见他在这儿当然也不知道他离开。可是我吃了一惊,止住了她的话。
“干吗?”她问,神经兮兮地四下张望着。
“约瑟夫来了,”我回答,碰巧听见他的车轮在路上隆隆的声音,“希斯克利夫会跟他进来的,我担心这会儿他就在门口呢。”
“哎,他才不会偷听我讲话呢!”她说,“把哈顿交给我,你去准备晚饭,弄好了叫我跟你一块儿吃吧。我倒是想欺骗自己这不安的内心,而且也深信希斯克利夫不会想到这些事情。他没有,是吧?他不知道什么是爱吧?”
“我不这样认为,为什么他不能像你一样理解人的内心呢?”我回答,“如果你是他所选定的人,他就要成为天下最不幸的人了。你一旦变成林顿夫人,他就失去了朋友、爱情以及一切!你想过这些没有?你将怎样忍受这场分离,而他又怎么能忍受被别人遗弃在这个世上,因为,凯瑟琳小姐——”
“他完全被人遗弃!把我们两个人分开!”她喊,带着愤怒的语气,“请问,谁把我们分开?他们要遭到米罗[27]的命运!只要我还活着,埃伦——谁也不敢这么办。世上每一个林顿都可以化为乌有,我绝对不能和希斯克利夫分开。嗯,那可不是我的想法——也不是我的意思!要付这个代价,我可不做林顿夫人!将来他这一辈子,对我,就和现在对我一样珍贵。埃德加一定得消除对希斯克利夫的反感,至少要容忍他。当他知道了我对他的真实感情,他就会那样的。奈丽,现在我懂了,你以为我是个自私的贱人。可是,你难道从来没想到,如果希斯克利夫和我结婚了,我们两个人将会一无所有吗?如果我嫁给林顿,我就能帮助希斯克利夫高升,并且把他安置在我哥哥无权过问的地位。”
“用你丈夫的钱吗,凯瑟琳小姐?”我问,“你会发现他可不如你指望的那样顺从。而且,虽然我不能那么讲,我却认为那是你要做小林顿的妻子的最坏的动机。”
“不是,”她反驳,“那是最好的!其他动机都是为了满足我的狂想,而且也是为了埃德加的缘故——可这是为了那个人,因为在他的身上,我能感到,既包含着我对埃德加,还有对自己的感觉。我不能说清楚,可是你们都应该能够了解,除了你之外,应该有另一个你的存在。如果我完全在这儿,那么上帝创造我还有什么意义吗?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最大的悲痛就是希斯克利夫的悲痛。而且我们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后的留念。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却消失了,这个世界对于我而言将成为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能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我对林顿的爱像是树林中的叶子:我完全晓得,冬天一来,树就变了。我对希斯克利夫的爱恰似下面的恒久不变的岩石:虽然它看起来不能带给你愉快,可是这点儿愉快却是必需的。奈丽,我就是希斯克利夫!他时时刻刻都在我的心中。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并不比我自己更有乐趣一些,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所以别再谈我们的分离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而且——”
她停住了,把脸藏到我的裙褶子里,可是我想用力把她推到一边。对她的荒唐,我再也没有耐心了!
“如果你所说的话有一丝意义,小姐,”我说,“那只是使我完全相信,你没有尽到你在婚姻中所应该承受的义务,不然的话,你就是一个恶毒、没有品德的姑娘。不要再用你的秘密让我心烦意乱了,我不能答应你保守这些秘密。”
“这点儿秘密你肯保守吧?”她焦急地问。
“不,我不答应。”我重复地说。
她正要坚持下去,约瑟夫进来了,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凯瑟琳把她的椅子搬到角落,照管着哈顿,我出去做饭。饭做好后,我的伙伴就开始争执谁该给亨得利送饭菜去,我们不能决定让谁去送,直到饭菜都快凉了。最后我们一致认为,如果他想吃的话,最好等到他自己过来。因为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们都特别害怕走到他面前。
“都什么时候了,那个没出息的东西怎么还不从地里回来?他干吗去啦?又闲荡去啦?”这老头子问着,到处寻找希斯克利夫的影子。
“我去喊他,”我回答,“他在谷仓里,准保没错。”
我去喊了,可是没有回答。回来时,我低声对凯瑟琳说,我想他已经听到她所说的大部分话,并且告诉她正当她抱怨她哥哥对他的行为时,我看到他离开了自己的屋子。她起来,大吃一惊——把哈顿扔到高背椅子上,独自一个人出去找她的伙伴了,也没有好好想想他为什么这样激动,或是她的谈话对他造成多大影响。她去了很久,因此约瑟夫建议我们不必再等了。他狡猾地猜测他们在外面逗留是为了避免听到他的祷告。他说他们“坏得只会做坏事”。而且,因为他们的离开,那天晚上除了在饭前通常做一刻钟的祈祷外,又特别加了一个祷告,本来还要在祈祷之后再来一段的,要不是这时候小主人从外面跑了进来,匆忙地命令他必须跑到马路上,不管希斯克利夫游荡到哪儿,也得找到他,要他马上回来!
“我必须跟他说话,在我上楼以前,我非跟他说话不可,”她说,“大门是开着的,他跑到一个听不见喊叫的地方去啦。因为我在农场的最高处使劲儿大声喊叫,他也没有回应我。”
约瑟夫起初不肯,但是她太着急了,不容许他提出任何异议。终于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戴,嘟囔着走出去了。
这时,凯瑟琳在地板上来回走着,嚷着:“奇了怪了,他到哪里去了——我奇怪他能跑到哪儿去了?我都说了什么,奈丽?我都忘啦,他是怪我今天下午发脾气吗?亲爱的,告诉我,我的什么话使他这样伤心?我真想让他回来,真想他回来呀!”
“无缘无故嚷嚷什么?”我喊,虽然自己也有点儿不踏实,“这一点儿小事就把你吓着啦?这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大事,希斯克利夫没准在旷野上散步,或者就躺在干草堆里,满肚子委屈得不想跟我们说话。我敢担保他就藏在那里。瞧,我要不把他搜出来才怪!”
我重新搜了一遍,结果令人失望,而约瑟夫找的结果也是一样。
“这孩子越来越糟!”他一进来就说,“门大开着,小姐的小马都踏倒了两排小麦,还直冲到草地里去了!我不管,主人明天早上一定要闹一场,非闹个好看不可。他对这样马虎大意、可怕的家伙可没有什么耐心——他才没有那种耐心呢!可他不能老是这样——你瞧着吧,你们大家!你们不应该让他无缘无故地发疯!”
“你找到希斯克利夫没有?你这个蠢驴,”凯瑟琳打断他,“你有没有照我吩咐的去找他?”
“我倒是想去找马,”他回答,“那兴许更有意义。可是在这样的夜晚,人马都没法找——黑得像烟囱似的!而且希斯克利夫也不是听我喊叫就回来的人——没准儿你叫他,他还听得入耳一些呢!”
在夏天,那可算是一个十分黑的夜晚了。阴云密布,伴有雷雨,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坐在这里等他。即将到来的大雨一定会把他带回家,用不着我们再出去找他了。但是没法把凯瑟琳劝得平静下来。她从大门到屋门一直来回徘徊,情绪十分不安,一刻也不能停止走动,最后在靠近路的一面墙边站住不动。她不顾我的忠告,不顾隆隆的雷声和开始在她四周落下的大雨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有时会大喊一声,紧跟着仔细地听,跟着放声大哭。这一场号啕大哭是哈顿或任何孩子都比不过的。
大约午夜时分,我们都还在等待,来势汹汹的暴风雨在山庄顶上隆隆作响。天空刮起了一阵狂风,紧接着打了一阵雷,不知是风还是雷把屋角的一棵树给弄倒了。一根粗大的树干掉下来压到房顶上,东边的烟囱也不能幸免,这倒是给厨房带来了一大堆石头和尘土。我们还以为闪电落在我们中间了呢,约瑟夫跪下来,祈求主不要忘记挪亚和罗得两族的族长。而且,和以前一样,他虽然要打击不敬神的人,但是宽恕那些无辜的人。我感到这仿佛是老天对我们的惩罚。在我的心里,约拿[28]就是恩肖先生。我摇摇他小屋的门柄,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他回答得有气无力,使我的同伴的叫声更大了,好像要把他自己这样的圣人和他的主人这样的罪人划清界限。但是二十分钟后这场骚乱过去了,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凯茜,由于她固执地拒绝避雨,浑身都湿透了,她不戴帽子,不披肩巾站在那儿,任凭头发和衣服淋着雨水。她进来,躺在高背椅上,浑身湿淋淋的,把脸对着椅背,两只手遮住了脸。
“好啦,小姐。”我叫着,抚摩着她的双肩,“你这不是找死吗?你知道现在几点啦?十二点半啦。来吧!睡觉去。用不着再等那个傻孩子啦,他一定去吉默顿了,而且现在他一定住在那儿了。他可能觉得这么晚,我们不会等他了,至少他猜到亨得利先生会起来,他可不想让主人为他开门。”
“不,不,他不会在吉默顿,”约瑟夫说,“我看他一定是掉在泥塘底下去啦。这场天降之祸不是事出无因的。我倒希望你们好好看看,小姐——下一回该是你了。一切都该感谢上帝!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仿佛从垃圾堆里挑选出来的!你们知道《圣经》上说什么——”
他开始引了好几段经文,并告诉我们章节,叫我们去查。
我求这执拗的姑娘站起来去换干衣物,但是我说不动她。我只好走开,任她祈祷,任她发抖,自己带着哈顿睡觉去了。小哈顿睡得这么香,好像他四周每一个人都睡着了似的。后来我听见约瑟夫又读了一会儿经。然后,听到他慢吞吞地走上了楼,后来我就睡着了。
早上我比平时晚下楼一些,从百叶窗缝隙中透进来的阳光,看见凯瑟琳小姐还坐在壁炉房。大厅的门是半开的,光亮从那扇没有关闭的门投进来。亨得利已经出来了,站在厨房炉边,憔悴而慵懒。
“什么事让你难过呀,凯茜?”我进来时他正在说,“你看起来就像一条被淹了的小狗。孩子,你怎么这么湿,这么苍白?”
“我淋湿了,”她勉强回答,“而且我冷,就这样。”
“啊,她太不听话了。”我大声说,看起来主人这时非常清醒,“她昨天晚上在大雨里淋透了,而且又坐了通宵,我也不能劝她。”
恩肖先生惊奇地瞅瞅我们。“通宵,”他重复着,“什么事使她不睡?当然,不会是怕雷吧?几个钟头前就不打雷了。”
本想告诉他希斯克利夫失踪的事,但是我们想瞒得久些,所以我说不知道她怎么坐着不睡,她在那里一声不吭。早上的空气是新鲜凉快的,我把窗户拉开,屋里立刻充满从花园里传来的甜甜香气。可是凯瑟琳暴躁地叫唤我。
“埃伦,关上窗户。我快要冷死了!”她向那几乎灭了的灰烬那边移近些,缩成一团,牙齿直打战。
“她病了,”亨得利说,拿起她的手腕,“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不回去上床睡觉。倒霉!我可不愿这儿再有人生病添麻烦,你怎么会跑到雨里去呢?”
“和平时一样,去找那个男孩子呀。”约瑟夫嘎声说,在我们犹豫不决的时候,他抓住机会进谗言,“如果我是你,主人,就会赏她一个耳光,不管她的出身是多么高贵!只要有一天你不在家,那个贪嘴的猫——林顿可就偷着来啦。还有奈丽小姐呀,她也不错!就坐在厨房守着你,你一进这个门,她就出那个门。还有,我们那位贵妇人只会走到她面前表示亲切!这可是好事,夜里十二点钟过了,那个吉卜赛人生的野种——希斯克利夫,竟然躲得无影无踪!他们以为我是瞎子,我才不是,一点儿也不瞎!我瞧见小林顿来,也瞧见他走,我还瞅见你(指着我说),你这没出息、肮脏的巫婆!一听见主人的马蹄在路上响,你就立马蹿到大厅通风报信。”
“住嘴,你这个偷听别人说话的坏家伙。”凯瑟琳嚷着,“我面前容不得你放肆!亨得利,埃德加·林顿昨天是碰巧来的,是我叫他走的,因为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看见他。”
“你撒谎,凯茜,毫无疑问,”她哥哥回答,“你是一个令人厌烦的人!可是目前先别管林顿——告诉我,你昨天夜里没跟希斯克利夫在一起吗?现在,说实话。你不用担心我会害他,虽然我一直恨他,但是他为我做了一件好事,我的良心没法让我掐断他的脖子。为了避免再出现这种事情,今天早上我就要赶他走。等他走后,你们都小心点,不然我就要对你们不客气了!”
“我昨天夜里根本没有看见希斯克利夫,”凯瑟琳回答,开始痛哭起来,“你要是把他撵出大门,我一定跟他一起走。可是,你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他已经走了。”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放声哀哭,声音哽咽地让人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亨得利向她冷嘲热讽,大骂一场,命令她立刻去睡觉,要不然的话,她没有理由在这里大哭大闹!我请求她服从,当我们到了她的卧房时,我永远不会忘记她表演的那一幕,真的把我吓坏了——我真以为她疯了,求约瑟夫赶快去请大夫。大夫说这是热病的开始,肯尼思先生一看见她,宣布她病势危险,她在发烧。他给她放血,又告诉我只给她乳浆[29]和稀饭,而且要关注她别让她跳楼或跳窗,然后他就走了。因为他在这一带很忙,而在这一带,这个村和那个村之间相隔两三英里远也是常有的事情。
我虽然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看护,可是约瑟夫和主人并不比我好多少。虽然我们的病人是病人中最麻烦、最任性的——可是她总算活了过来。
当然,老林顿夫人来拜访了好几次,而且百般挑剔,把我痛骂了一顿,然后又吩咐我们一番。当凯瑟琳快康复的时候,她坚持把凯瑟琳接到画眉山庄休养。这真是皇恩大赦,我们倒是十分乐意。但是这位可怜的太太有理由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她和她的丈夫都被传染了热病,几天的时间,两个老人就离开了人世。
小姐又回到自己的家,她比以前更执拗、更暴躁,也更傲慢了。希斯克利夫自从雷雨之夜后就毫无音信。有一天她把我惹怒了,我就把希斯克利夫的失踪归罪于她的头上。的确她应该负有这样的责任,她自己也明白。从那个时候起,有好几个月,她不理我,仅仅保持主仆关系,约瑟夫也受到冷遇。尽管他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还拿她当个小姑娘似的教训她,她却把自己当成了大人,是我们的女主人,并且认为因为自己有病就可以要求所有人都要体谅她。还有,大夫也说过她不能再受更多的打击了,得容忍她的这种坏脾气。在她眼里,任何人若敢站起来反对她,简直就跟谋杀一样。她对恩肖先生和他的同伴们都躲得远远的,她哥哥受了肯尼思的教导,又想到她的狂怒会引起更严重的癫痫,也对她百依百顺,尽量不去惹恼她。容忍她的反复无常,他实在是太迁就了,这倒不是因为兄妹之情,而是出于自尊心,他真心盼望能看到她和林顿家联姻以便给门第增光,并且只要她不去打扰他,她就尽可以把我们当奴隶一样践踏,他才不管呢!
埃德加·林顿,像这之前和以后一样,被她迷住了。他父亲逝世三年后,他把她领到吉默顿教堂那天,他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我很不情愿地离开呼啸山庄,陪她到这儿来。小哈顿差不多五岁了,我刚开始教他认字,我们分别时很伤心。可是凯瑟琳的眼泪比我们的更有力——当我表示拒绝,而她发觉她的请求并不能打动我的时候,她就到丈夫和哥哥跟前去痛哭一阵。她丈夫答应给我更多的钱,她哥哥命令我立刻离开这里——他说,现在没有女主人啦,屋里不再需要女用人了。至于哈顿,不久就有牧师来照管了。因此我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让我做什么就照办吧。我告诉主人,他把所有正直的人都赶走了,他离毁灭就更近了。我亲亲哈顿作为告别。从此以后他和我就是陌生人啦,这想起来十分奇怪,可是我敢说他已经把迪恩·埃伦全忘了,也不记得他曾是这个世上她最宝贵的了,而她对他也一样!
女管家把故事讲到这里,不经意地向烟囱上的时钟瞅了一眼。她没有想到,时针已指到一点半。她不肯再多待一秒钟。老实说,我自己也有意让她的故事的续篇搁一搁。现在她离开,睡觉去了,我又沉思了一两个小时,虽然我的头和四肢痛得不想动,可是我得打起精神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