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护照,没有签证,或者护照和签证都是假的,躲过边防人员的视线擅自进入另外一个国家。——这种行为在汉语里被称作“偷渡”,在日语里则被称作“密入国”。
其实这两种叫法都不妥当。
先说“偷渡”这个词。“偷”真不好听。只不过是在同一个地球上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而已,为什么要用“偷”这个不体面的词呢?东京大学的一位地理学教授曾经批评对密入国者不友好的政府,说:“他们也就是想来挣点钱嘛。想来而不能光明正大地来,只能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来,这本来已经够可怜的了,警察还去抓他们,太不人道了。国境线是你们划的,没有国境线,他们有什么必要偷渡?”教授这话是用日语说的,而且经过了他的学生——一位中国留学生的转述。但我听了之后仍然颇受启发,觉得这位教授很伟大。据说伟大教授年轻时代留学法国,在欧风美雨中洗尽岛国人的偏狭,获得了世界主义和人类主义精神,很能体谅在异国生活的人们的艰难。从伟大教授的高论中,我发现“偷渡”这个词确有歧视性,应当取消。
再说“密入国”吧,虽然这个词准确表达了“秘密进入一个国家”这个事实,但这个词本身容易引起误解。初来东京,在报纸上看到“密入国”三个字,我还以为美国、法国、中国、日本国之外又出现了一个与宗教有关的叫做“密入国”的小国家。
所以,我用“越境”这个中性词来取代“偷渡”和“密入国”。那些“偷渡”和“密入国”的人,应当叫做“越境者”才对。
日本有不少大陆过来的越境者。新闻媒体经常不怀好意地传播他们的消息,弄的许多持真护照、真签证的同胞也灰头灰脸。其实在我看来,越境者可是“功劳大大地”。屈指数来,就有如下数种。
第一,给日本人提供了就业机会。没有越境者,日本海上保安厅和警察署岂不因为工作量减少而缩编?那样的话,日本现在的失业率恐怕就不止4.7%了。
第二,给日本的资本主义建设事业做出了贡献。不妨到日本的建筑工地或卫生清扫界去数一数,有多少越境者在勤奋地工作着。没有越境者,日本的“三K仕事”——きけん(危险)、きつい(辛苦)、きたない(脏)——谁来做?据说,连长野冬季奥运会的建筑工地工程都洒下了越境者的汗水呢!
第三,在给日本新闻界和政界提供攻击、嘲弄中国人的借口的同时,培养了日本人的民族自豪感。不让你们来你们花钱买通蛇头偷着来,你们这些中国叫花子!呸!我们大日本帝国真是人间天堂呀!我们大和民族是多么伟大呀!——无怪乎日本人的鼻子要高起来了。
第四、第五……第X。
别看日本政府嚷着对付“密入国”,又是加强海上保安厅的力量,又是要求中国警方合作,其实心里或许是欢迎越境者的。如果他们真的不欢迎越境者,那方法很简单。只要给非法雇用越境者的日本大小企业以重罚,责令他们承担越境者的越境费及归国旅费,这样日本企业就不会再雇用越境者。千难万苦越境来到日本,找不到工作挣不到钱得不偿失,谁还会越境?
大家千万别以为我这是“里通外国”给日本人献计砸越境同胞的饭碗。聪明绝顶的日本人什么招数没有?用不着谁来献计。越境者给日本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日本人不会真的赶他们的——至少目前不会真赶。警察和电视高喊“抓、抓、抓”,“三K业”则在不停地用、用、用,这叫“双簧”。一方面利用你的廉价劳动力、榨取你的剩余价值,一方面又说你“密入国”污蔑你的国家和同胞,这叫“高明”。真不愧是“日本鬼子”!——我并不是在否定的意义上使用“鬼子”这个概念。本来,“鬼”这个词在汉语里亦并非完全是贬义。才能超群的人是“鬼才”,聪明绝顶的人称“鬼精”,饮酒的最高境界是“鬼饮”(夜里灭了灯干喝)。这些“鬼”都含褒义。而且,“鬼子”一词还含有“青出于蓝”的意思。“鬼”已经够“鬼”的了,“鬼之子”该是如何之“鬼”?其实,中国人如果不变成“中国鬼子”,则既不可能与“日本鬼子”建立真正的“友好”关系,也不可能成为“日本鬼子”的对手。这不,越境者就被人家多方面利用,利用得落花流水。
所以,我要礼赞越境者。你们胸怀国际主义精神,万里迢迢来为日本的资本主义建设事业贡献力量。你们流血流汗,挣来日元,在故乡建起一座座楼房,造福子孙,展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和改革开放的新成果。你们上贼船、下东海、顶风险、战恶浪,夫妻同行,父仆子继,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的人生传奇故事,使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相形见绌。你们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给我等合法越境者以廉价优越感。你们——伟哉越境者!
我这样礼赞越境者,日本人或者要眼馋了吧。不用着急,其实越境者并非中国的特产,日本也曾经有过的。现在生活在南美大陆的130多万日裔巴西人,就是当年日本人越境的产物(满洲移民这里就不提了)。今年正是日本人巴西移民90周年,喜欢搞各种“祭”的日本人应当搞一个“巴西移民祭”。——如果搞的话,本人愿意把这篇不伦不类的杂文作为薄礼献上。至于当年巴西人是怎样对待日本越境者的,本人就不得而知了。
(1998年9月15日《留学生新闻》第17版“自由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