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郭正山端坐在桌子前,静静听完了楚江一对事情经过的述说。
“现在,你了解了吧?”楚江一十指交叉平放在桌面上,皱着眉看向坐在对面的郭正山。
郭正山不停眨着眼睛,表示自己明白了。
“好,我给你解了穴-道,你不要再动手了啊。”
他看着银衣青年胸口绣着的万剑门徽记,连忙又眨了几下眼睛。
楚江一这才站起身,伸手并指在他身上戳了几下。郭正山终于能动了,不过被点的几处穴位又酸又麻,他龇牙咧嘴揉了好一会才缓解了些。
他忽地站起来,跑到床边细细观察儿子,见他面色如常,呼吸平稳,身上也没有伤痕,证明这银衣青年适才所言非虚。想了想,他还是拉起被子,探头检查了一下。
楚江一没好气地看着他,心想,这对父子真是够了!
待郭正山捧上热茶,楚天一问起了唐无殇的事。
原来时值八臂天魔血洗问蝶谷之后,万剑门和善隐寺联合向天下正派英雄广发正气令。本来负责传帖发令的都是普通弟子,由于四海镖局虽元气大伤,名义上仍是正派三大门派之一,不可怠慢,遂由楚江一负责送帖。
此外,楚江一有个相熟的师弟叫王咏霖,是王家庄王员外的大儿子,收到家信说弟弟王咏霆被武林中人欺侮,而自己又脱不开身,就托楚江一顺路帮忙解决此事。
楚江一还以为王家是被那些仗势横行的邪派人士欺压,待听了王咏霆的哭诉,又在外边暗访了一番此子的行径所为,心底多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本想直接拂袖返回山门,考虑到王家每年都给万剑门供奉良多,又受了师弟之托,多少得给点面子。另一方面,他对王咏霆所说的“会招许多毒虫的妖女”颇感兴趣,遂应承下来了。
郭正山知道唐无殇的手段,哪敢乱说,撒谎说那妖女受伤了,在儿子身上种了毒虫,威逼自己收留她在家里养伤。惹上王公子后,那妖女怕报复过几天也逃了,自己也是受害者云云。
他悲愤交加,说得真有其事一般,唯恐楚江一不信,还挤出几滴眼泪来。
楚江一察言观色,知道他隐瞒了什么,也不好强求,于是又问起那只钢刺的来历。
这一问,正合郭正山心意,他已经好久没跟人吹嘘自己大战八臂大魔怪的威水史了。
他喝了口茶,决定从自己自小就有个武侠梦说起,毕竟,这是得到那根钢刺的最根本原因。
半个时辰过去了,郭正山才讲到他十五岁时的事迹。
楚江一眉头紧皱,最终还是决定打断他:“郭大哥,可否讲得简明一些?”
郭正山一愣:“那我重新说一遍?我会尽量简明的。”
“别,千万别!就说你从哪里得到这根钢刺的就好。”
“墙上,我从一堵墙上把它拔下来的。”
“……它从一堵,一堵墙上长出来的?”
“怎么可能!当然是有人射在上面的!”
“好吧,那么是谁射-出这根钢刺的?”
“我不知道。”
“哦,明白了,你是只看到这根钢刺,没看到发射它的人。”
“胡说!这根钢刺就是用来射我的,我怎么可能没看到发射的人!”
“……你又说你不知道是谁射的?
“他浑身穿着铁甲头盔,我当然不知道他是谁啊!甚至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人呐!”
“为什么这么说?”
“你见过长着八只手臂的人吗?”
“……那倒没见过。对了,你说八只手臂?确认不是七只?”
“废话!我眼睛好着呢,怎么可能看错!哦,其实,说七只也没错。他射-住这根钢刺后就变成七只手臂了。”
“好吧,看来是同一个人没错了。”楚江一长呼一口气,确定地点了点头。
“什么同一个人?”郭正山有点莫名其妙。
楚天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询问那个八臂怪人后来怎么了。
“逃走了。他见必杀的一击被我巧妙地躲开,慌得要死,连钢刺也不敢收回,就落荒而逃了。”郭正山这回言简意赅又得意洋洋地回答。
楚江一苦笑着,觉得这个说法连半点可信度都没有。
在八臂天魔大肆杀戮之后,万剑门从各处收集了关于他的消息:浑身包裹在铁甲之中,长着七只手臂,一手持刀,一手握剑,两手使一支长枪,还有两手拿飞钩,而最后一只“手”,就是和郭正山这根一模一样的钢刺。
另外还有,八臂天魔的武功深不可测,不仅外功强横,刀剑枪钩功夫十分娴熟,内功也非同小可。据说已经达到炼神还虚丹劲境界的善隐寺慧行神僧,就是与他对掌比拼内力,被震碎内腑,伤重而死。
以郭正山的身手,八臂天魔要弄死他取回钢刺,还不简单得像摁死一只蚂蚁?说这钢刺不重要吧,那为什么要做两根这么显眼的插在肩膀上呢?
就算是为了装饰,如今只剩下一根,也是难看得紧。以楚天一的强迫症,想想都觉得浑身难受。
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当时八臂天魔已经受了伤,没有能力去取回这根钢刺了。
那么,到底是谁令他受的伤呢?
楚江一想到这,心中一动,赶紧让郭正山回溯天魔从出现到逃走的所有细节。
郭正山于是将自己遇到问蝶谷三人起,到天魔逃走,经过一点点必要的加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行-事低调的侠义之士,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然,他不会蠢得说明那个疑似令天魔受伤的紫衣女子,其实就是打伤王公子的“妖女”。
“问蝶谷的蛊术。”听郭正山讲完,楚江一马上就联想到了原因。
再跟在他家里出现过的“会招许多毒虫的妖女”,以及郭田那有板有眼的练习功法一联系起来,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郭正山,把他惊出一身冷汗,以为自己在哪里露了马脚,却不知早被看了个透。
沉吟了半晌,楚江一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郭正山能把钢刺给他。
对此,郭正山开始是一口拒绝的。
直到楚江一说出郭田经脉受损,至少需要达到丹劲境界的高手才能帮他修复,而符合这个条件,又是自己熟悉的,只有自己的师傅,万剑门掌门周平了。
事关儿子以后能否继续习武,以及自己毕生的愿望,郭正山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他自己的所谓侠名、荣耀,以及所做的一切牺牲——谎话连篇,吞声忍辱,都不过是为了让儿子有所出息的铺路石。
不要像自己,成为一个连梦想都要被人踩在地里,而自己不得不强颜欢笑的可怜虫。
他跪下来,求楚江一一定要医好郭田。
他这一生,跪过无数次。给不同的人跪,为不同的原因跪,只有今天这一跪,是他最心甘情愿的。
短暂的沉默后——对郭正山而言,如同过了百年之久,他听到银衣青年说道:“好。我答应你,一定治好令郎的经脉。”
郭正山激动不已,连连对银衣青年磕头称谢,甚至忘了这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楚江一扶他起来,叹了口气:“这事因我而起,我会负责到底。除了治好令郎的经脉,我还会请求师傅,收他为万剑门弟子。”
这下,郭正山更是喜出望外,觉得漫天阴霾,一扫而光。他涕泪横流,又要跪下磕头,好在被楚江一拉住了,不然地板非给他磕出个坑来不可。
接着楚天一又问起郭田练武之事,郭正山正要一一如实说明,心里忽地“咯噔”颤了一下。
对了!那小妖女教的小田儿基础功法,还说要收他为徒的,这基本算是定了师徒名分了。将这事说出来,拜入万剑门的事就泡汤了。
如果瞒着万剑门,日后小妖女回来寻人,该如何解释?还不得把自己的皮都给剥了!再说,万一这事抖出来,小田儿也会遭武林中人唾弃,在江湖上也再没有立足之地了。
按武林规矩,未得师傅允可,是决不能另拜他人为师的。即使他人武功本领比原来的师傅高十倍百倍,也不能见异思迁,否则就是欺师叛道。无论正派还是邪派,另投师门都是武林大忌,为武林中人所不齿。
可是,不拜入万剑门,他们肯帮小田儿医好经脉吗?
要知道,江湖中门派有别,就算同为正派,两派之间,也多是利字当头,门下弟子不得过往甚密,免得互相市恩求报,暗中损害两派利益。对于交情浅薄的别派弟子,指点切磋已极为罕有,更遑论耗费真元,驳接经脉了。
再说,小妖女回去那么久了,还不来接小田儿,多是被她师傅拒绝了。近来又听说问蝶谷谷主死了,整个门派都已经被夷为平地,重建尚且未知,哪里还顾得上收徒?就算拜入她门下,这种情形,也学不到什么高深功夫吧。
郭正山思前想后,最终只说唐无殇教过郭田,隐瞒了许诺收他为徒的部分。
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
他自私而又无畏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