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福客栈的小伙计见掌柜的只顾埋头敲算盘,店里也没人使唤他,便乐得继续向楚江一说的自己的奇遇见闻。
想起那老叫花,他面上有点嘲笑的意味,道:“那老叫花真是个不懂风雅的臭叫花,上好的碧螺春叫他一口一杯跟喝水一样灌下去,当真是牛嚼牡丹。小的也不敢说话,只好站在旁边给他倒茶,好生伺候他。这时小的才留意到老叫花背进来的小孩还躺在长凳上动也不动,心里好奇,就细细看了几眼。哎哟,你说我看到了什么?
小的看到那小孩骨瘦如柴,整个头就像一个骷髅一样,脸上的皮肤都是褐色的,还有一条一条的树皮纹,就好像,就好像刘瘸子唱木偶戏的木头人。小的笑道:‘老先生您也会唱戏啊?可这木偶也恁地太丑了点。’这时候酒菜也上来了,老叫花边大口吃肉边说:‘哼哼,我这木偶还可是活的。’
小的当然不信,笑道:‘活的木偶小的可真没见过,这回得见识见识。’伸手就去摸那小孩的身体。一摸,可吓了小的一跳,竟是又温又热又软的。小的再一探他的鼻孔,哎哟,居然还会微微呼吸。当下又惊又怕,以为这老叫花是南疆闫家的人,这小孩是他做的僵尸。
小的和几个伙计一说,大夥都害怕得两腿发抖,离得远远的不敢再近那老叫花。好在老叫花说话算数,吃饱喝足了从怀里掏了一阵,掏出一颗黑乎乎的丸子,让掌柜的服下。掌柜的痛了那么久,才等到这颗灵丹妙药,想也不想,一口就吞了下去。也不知道那丸子是什么味道,应该很难吃吧,掌柜的吃下去后伸着舌头直想吐。
老叫花道:‘掌柜的你可千万别要忍住啊,要是吐出来就医不好啦!’掌柜的只好赶紧闭上嘴巴,强行忍住。话说这恶心得很的药丸倒中用的,掌柜的吃下一会,肚子就不痛了。掌柜的被他治好了,不停口多谢那老叫花,让咱们给他打了满满一葫芦好酒。老叫花也老实不客气,临走还让咱们包了一只招牌花雕鸡带走。
等老叫花走了,掌柜细细一想,觉得实在太蹊跷了。这老叫花一来自己就肚子疼,偏偏他随随便便一颗药丸就能治好,这不是他干的还能有谁?掌柜的做了一辈子生意,却被一个老叫花给赚翻了,越想越气,让咱们几个伙计连夜都要把老叫花抓回来,好好整治他一番。小的送老叫花出门时,见他往……”
“掌柜的,怎么没人招呼老子啊?你们还想不想开店啊?哈?”店小二正说着,忽然门口传来一把尖尖的男人声音,凶霸霸地叫道,打断了他的说话。
楚江一抬头望去,见是一个细眉细眼面色煞白的书生和一个头颅铮光发亮的黑面和尚。黑面和尚一手提着一把又阔又大的戒刀,一手扶着书生。那白面书生似是受了伤,面色不善,右手拿着一柄象牙扇,正指着掌柜的叫道。
掌柜的见来了不好惹的,急急从台后转出来,行礼道:“两位大侠请息怒,店里客人比较多,伙计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是以未能及时恭迎两位。请恕罪,请恕罪。小四,还不快来招呼两位大侠?”
白面书生怒道:“忙得脚不沾地?怎么本公子看到有人站在那里半天都不过来招呼?你当咱们黑白双煞是瞎的吗?”
正在跟楚江一说话的小二满嘴答应着,也顾不上说到一半的话茬,匆匆跑过去招呼那二人。
店中的江湖人士一听他自称黑白双煞,都齐齐转头看了他二人一眼。偌大个客栈霎时安静了许多,连西北角那四个高呼喝酒的粗狂大汉也不再大声喧哗,似是颇为忌惮。四海镖局的镖师们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相互交换个眼神,又再继续吃饭。万剑门的三个弟子和邻桌的四名道士则眼中颇含不屑,又带有几分警惕,但终归还是端坐不动。
黑白双煞也团团环视一周,见店中坐了不少眼神锋锐,刀枪鲜明的武林人士,倒也不敢过于造次,喝骂了叫自称“堂前风”的小二几句,着他快快寻张桌子给二人坐下。
此时是饭点时间,店中十五张桌子都坐了人,堂前风看了两遍,探询道:“两位大爷,现在大家都赶着吃饭,一时没有空的桌子了。不知两位大爷介不介意跟人拼桌?”
白面书生外表文弱,却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喝道:“你家公子我什么身份,怎敢让我跟人拼桌?快给你家公子清一张桌子出来!”
黑面和尚劝道:“二弟,算了吧。莫要吃个饭也要得罪人了,令小二哥好生为难。”
听他语气,应该是白面书生的大哥。果然白面书生听他这么说,“哼”了一声,也就不再说话。
堂前风听这和尚说话在理得当,颇为自己着想,想道:“出家人果然慈悲为怀,心地善良。”口中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原是小的不是。多谢二位爷谅解则个。二位爷这边请。”说完,将二人带到西南面四名粗狂大汉的邻桌边。
楚江一这才留意到那张桌子上只坐了一个黄毛人,桌上摆了一瓶酒和两碟小菜,一直在自斟自饮。适才楚江一的注意力都被他邻桌的四个大汉吸引去了,只当此人也是个畏惧那四个大汉默默低头吃饭的客旅,便不作理会。
堂前风领着黑白双煞来到黄毛人桌前,赔笑道:“这位大爷,店里没有空桌了,有两位爷急着用饭,不知大爷介不介意有人拼桌?对了,要是不介意的话,小店送三位爷一道招牌菜,不收钱,如何?”
白送一道菜求个平安,这是掌柜的精明之处,也是鸿福客栈多年来招呼各路江湖好汉而积累下来的教训心得。
黄毛人正一手捉着筷子,去夹碟中的花生米。只是那花生米油滑得很,他夹了十来下都夹不住一粒,也不气馁,兀自在那里不停夹来夹去。
白面书生恼了,骂道:“好你个黄毛怪,不愿便不愿,却来消遣你家公子,要找死吗?”说完,举起象牙扇就要向黄毛人头上戳去。那象牙扇十数根扇骨均用雪白象牙雕成,顶端都装有一枚骨质尖刺,戳到人身上怕是立即戳出个窟窿来。
黄毛人恍如未觉,依然在努力夹着花生米。黑面和尚一把按住书生的手臂,摇摇头,两眼却盯着黄毛人不放。
“成功了!”黄毛人夹了半天,终于夹起一粒花生米,筷子颤颤的,要将花生米送入嘴中。
黑白双煞和堂前风见他小心翼翼,手上发抖的光景,一时都看着那粒花生米,竟为他捏了一把汗,生怕那花生米落下来。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正当众人看得心惊胆战时候,黄毛人筷子头一抖,那花生米便落了下去。众人“哎哟”一声,齐叫可惜。不知何时那黄毛人已伸头过去,张嘴在下面等着了。花生米不偏不倚,正正落入他口中。他嘴巴一合,摇头晃脑慢腾腾嚼着,似是十分享受。
黑白双煞一直在旁边看着,竟没看清黄毛人是什么时候伸头张嘴的,心下悚然,不敢再小瞧这汉子。
黄毛人嚼完花生又喝了一口酒,才想起拼桌这事似的,嘴角慢慢咧开,面上肌肉也是慢慢的舒展成一个笑的神情,说道:“拼-桌-么,好-啊,我-最-喜-欢-结-交-朋-友-了。两-位-请-坐-吧。”
他不仅动作慢,连说话也慢,做什么都慢,简直就像蜗牛。他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人家早几个字听出他意思了,还得非听完他一句话,实在让人心焦意烦,十分难受。
白面书生既然应允拼桌了,想道:“这人说话实在难耐,又不知底细。算了,我不去管他就是了。”想罢,也不跟他客气,拉开椅子就要坐下。
黑面和尚一把拉住他说:“二弟,我不想坐这里。”
白面书生愕道:“为什么?”
黑面和尚指着黄毛人道:“我讨厌他一身毛。”
旁边众人听他一个大和尚,这话说得充满女儿姿态的味道,心中直发笑。邻桌四个粗狂大汉中的一个酒意上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他的三个同伴面色大变,急忙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却迟了。
黑面和尚一步跨到那大笑的汉子身边,一手捉住他肩膀,喝声:“出去罢!”伸手一甩,就将那大汉“嘭”地撞穿窗户,甩飞到外面去了。
另外三个大汉朝窗外纷纷叫了几声,见同伴只是摔了个狗啃泥,很快就爬了起来,似乎并无大碍,这才转过身来。三人面色难看之极,怒目望着黑面和尚。
黑面和尚不理他们,向惊得目瞪口呆的堂前风道:“小二哥,帮我们换张桌子。”
黄毛人仿佛这时才将回味过来黑面和尚的话,慢吞吞说道:“这-位-大-师-父,我-也-不-想-这-样-满-身-是-毛。可-是-生-来-就-是-这-样,改-变-不-得。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大-师-父-是-和-尚,适-才-动-怒-出-手,犯-了-嗔-戒。如-果-不-是,头-发-刮-得-清-光,却-是-大-大-的-不-孝-了。”
他这满吞吞的逐字说话,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店中每个听见的人都觉得心口烦闷,难受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