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挂满了岁月的鱼尾纹,每说几句话,就忍不住咳嗽半天,但他的双手仍然稳健,撑船的竹竿因为使用得太久,一头变成黑色另一头已经破得开裂,却依然合用。
“公子你在找什么?”老者的声音有些虚弱,因为年纪太大,说话难免中气不足。
“我在找人,一些熟悉的人。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所以只能四处寻找。”年轻的剑客目光随着周围人群的移动而移动,一直搜寻着熟悉的人的影子。
“是什么人啊,老朽撑了一辈子的船,渡过好多人,也许有一两个就是你要找的人。”老者的眉毛动了动,混浊的目光看着河里的影子说道。
“一个魁梧的汉子,从燕北国而来,很是讲义气。还有一个书生,说他要去求仙,但总是流连于烟花之地,还有……”冷峻青年看着老者,挑了挑眉头说道。
“哦,这样啊,我想想,我好像是载过这么两个人,和你说的很像,但到底是不是,就不知道了。”老者皱了皱眉,低着头像是在极力思索,最后得出这样的答案来。
“那你带我去找他们吧,”青年一下跃到船上,盘膝坐在一旁,对着老者说道。
“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如果错了,你可别怪我老头子。”老者嘿嘿一笑,随着的就是剧烈的咳嗽。
“没关系,我已经找过很多地方,只有这条河的另一头没有去过,你带我过去就可以了。”青年的目光随着船的移动而移动,他看着岸边的人群,像是要从里面寻找出些什么一样。
“那岸边的人已经看不到了,你还在找什么呢?”老者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道。
青年没有回答老者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老人家,你这么大年纪还来撑船干什么?”
老者撑船的双手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拿起竹竿费力地撑动了起来,然后缓慢地说道:“我也是在找人。”
青年看了看天上万里无云的天空,徒然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是你的家人吧。”
“家人,嗯,是啊。”明明只是一个对常人来说极为寻常的词,老者听到之后,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看来。仿佛一下子就恢复了年轻一样,手里抓着竹竿的力气又多了几分。
“你找到了吗?”冷峻青年将老者的表情看在眼里,也有些好奇,于是这般问道。
“找到了一些,只是可惜他们都不记得我啦。”言语中虽然尽是遗憾,但从老者的表情上看来,却并非如此。他的脸上带着笑容,谈到自己的亲人不认识自己时也没有别样的表情,仿佛他还沉浸在找到亲人的喜悦之中,仿佛能否与他们相认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能否找到他们而已。
“还有没找到的吗?”青年看着老人蹒跚的动作,有些同情,有些不忍。
“嗯,”老者谈到这里有些沉默,脸上原本开心的笑容也沉寂了下去,只留下一种莫名的感伤。
“你告诉我他们的样子,等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我帮你去找。”青年看着老者,正色道。
他的目光仿佛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叫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仿佛只要他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只要他做出的承诺,就一定会遵守。
老者看着他思绪万千,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这条河,还有很多人等着乘我的船,我要找到的人也一定在河的对岸。”
“你的年纪这么大了,如果当你撑不动船的时候仍然没有找到呢?”青年没有放弃,而是继续问道。
“我的船经过无数的地方,路过无数的人,穿过无数的山,又从无数的河流淌过,见过浩瀚的海洋,也听到过天空飞鸟的声音,感受过地底深处大地的搏动。”老者如同在回忆,一边述说着自己经历过的东西,一边又仔细地回忆着它们。
“我把它们都留在了这条河里,如果我死了,我的家人在河的对岸寻找归途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它们,这样他们就不会迷路了。”如同梦中的呓语,老者的眼中现出明亮的神采,如同他亲眼看见他要找的人们顺着他的足迹,找到了回家的路。
青年怔怔地看着老人,听了老者的话,一种莫名的熟悉从心底涌来。
他张着嘴,看着老者似有什么要说又说不出来,沉默了半晌,轻声问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老者手里的竹竿一推一送之间,小船就逆着流水向前走,它每走一步,他就苍老一分。别人听不见,但他自己却可以清晰的看见,他的身体,如同手中的竹竿一样,在逆流中被时间的流水侵蚀,变得残缺……
“它,叫做忘川。”老者平静的声音之下,是更加平静的心,如同这撑船的竿,如同这逆流的船。
“到了,下船吧。”老者收起手中的竹竿,坐在船头。他的体力已经不足以像以前一样,站着等待了,幸好最后的返程是顺流,他不用再撑船。
走下了船,他看着前面云雾飘渺的群山,目光仿佛透过了层层阻隔,看到了两座特别的山峰,看到了山上翘首以盼的人。
他回过头,看着老者垂下的头颅说道:“我还在找一个人,是个傻头傻脑,不善言辞平凡的小子,他是我的师弟。”
徐直走了,或者说是忘川河走了,王川走了。王川坐在船头,回忆着和他们在衍天宗相遇,在忘川河畔相逢,回忆着这一幕幕。
他因为逆道体而得来的力量,生命,都被他还给了忘川河。但他还有人没有找到,他的师姐,他的师傅。他已经没有时间在找下去了,没有时间再等下去。
每一次逆流,每一次回溯,将那些无辜的生命救回来,将被忘川河带走的东西要回来。但忘川河不能什么也不带走,所以他留下了逆道体,留下了自己的生命。
逆道体本身就如同一个世界,拥有对抗世界所有规则的存在,只有它才能作为对等的交换。
每一次顺流,每一次寻觅的最后,他都将自己的记忆留在了忘川里。没有寻到或已经寻到的生命,并非就倒流了时光,只是用王川的忆来作为替代,才在永恒的岁月里留下了属于他们的记忆与存在的痕迹。
生命走向了终结,渡过忘川的舟破碎,摆渡的杆腐朽,一个叫做王川的人,独自留在了忘川河里。
直到此刻,他胸口的种子才在这忘川河里如同找到了归宿,开始变得饱满,焕发出无尽的生机。
周雪琳出现在他身边,将他的头放着自己的腿上,尽力轻轻地动作,握住他干枯的手。她的眼里出现了温柔的神色,脸上露出笑容,嘴唇轻轻蠕动,唱着莫名的歌谣。
“祈灵山,祈灵谣,祈灵山上祈灵道,祈灵山下祈灵草,灵是道,道是灵,长生也是即死,幻灭也是新生,道真也是道假……”
眼泪从眼角滑落,掉在他的脸上,融入望灵花的种子中。它再次生根发芽,却并非是长在他身上,而是……
“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周雪琳,我到底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当时她流下的那一滴眼泪,也许是那朵开在忘川河里的望灵花,也许是她的一丝遗憾,也许是她的一缕魂……”
“孤独,是陪伴我最长久的东西,而我,是用来在忘川河里指引方向的东西。”
“直到遇到了你们,徐直为了我到血海去换了一份因果,来换我的生。而你,为了我们,宁愿放弃渡过忘川,来换我们的一份希望……”
“哭得这么伤心,我都不像是我了,”周雪琳伸出白皙的手努力抹着眼泪,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擦不干。最后只得无奈地放弃,脸上却像个小花猫一样。
“有很多很多的人陪着我,我已经不孤独了,不会再害怕孤独了。你也一样,要成为一个大英雄。”
最后,她最后的眼泪让望灵花绽放了,白色的光芒笼罩着他,王川的身体在这光芒下,开始不断地恢复。
少女的身体消失了,只余下一朵望灵花,带着濒死的青年,踏上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