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过去的畅销书,大多数都活该被扔到郊区别墅客房里受潮的书架上,可《邻人之妻》是个例外。特立斯写这本书花了九年,书中丰满的故事,扎实的细节,包罗万象的视角,让我们看到了变动中的美国社会。
第一眼看《邻人之妻》,像是在已衰落的异国世界里观光游玩,可书中记录的矛盾冲突依然给人压力。特立斯笔下的美国人,迷恋着完美家庭秩序井然的表面,暗地里又垂涎性爱的腥味。今天的文化可能不那么湍流涌动——毕竟,我们比上一代人保守传统——可特立斯描绘的困扰和焦虑依旧存在于我们身上。我们怎样调和过时的婚姻观念与对新鲜刺激的需求?我们怎样克服拉德克里夫·霍尔[1]口中的“欲望满足的无穷悲伤”?今天,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方式和方法与过去有所不同:住在郊区的丈夫上网搜索色情作品,不安分的妻子和同事偷偷发邮件,可基本矛盾——清教传统和对性的迷恋之间的矛盾并没有改变。
特立斯选择了这个巨大的题目,想必任何人听到,都会觉得他自不量力。他肩负着描写时代精神的重任。怎样才能既不单调、不过度简单化,又不花哨失实地完成这个任务呢?特立斯的回答是,通过人物。有意思的是,人物挖掘得越深,细节写得越具体、越翔实、越有特性,他就越能把握文化的宏观图景。通过对人物不停歇地精彩描写,他捕捉到了美国的整体风貌。休·海夫纳、朱迪斯·布拉洛、约翰·威廉森、黛安娜·韦伯、阿尔·戈尔茨坦,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的生命轨迹交织在一起,比一百篇详细的摘要还能反映社会的变迁。这种不断挖掘个人生活,从而取得文化宏观事实的方法,就是本书的灵感来源。
《邻人之妻》常常被人误读。本书的情色主题会误导或干扰读者。可这本书并不色情,或者说,它确实有色情描写,可还有对考姆斯托克改革运动的长篇阐述,对最高法院审理淫秽案旁征博引的生动记录,还花闲笔描写了乌托邦社区的兴亡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遭受的审判和磨难;它是当之无愧的文化史书。在《邻人之妻》里,特立斯完美捕捉到了微妙的心理冲突、清教传统对我们生活的影响,以及诱人冒险的、崭新的自由形式。在个人经历的离奇细微之处,他触摸到宏大、模糊的文化趋势。休·海夫纳对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喜爱,阿尔·戈尔茨坦的父亲对待服务员的态度,哈罗德·鲁宾的父亲参军时的照片,安东尼·考姆斯托克关于自慰的日记,无不如此。特立斯将这些人物放在美国的土地上,我们便能清晰地看出最保守的本能与最野性的冲动怎样冲突。为了丈量道德观的变迁和真正的历史巨变,他把目光转向个人心灵的挣扎和泪水;为了观察性解放带来的狂欢、陶醉和毁灭,他望向每一个男人、每一个女人。
本书末尾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章节,特立斯用第三人称来描述自己。突然间我们读到了这样的句子:“这段时期,恶名昭著的研究、高曝光率,以及最近同意接受《纽约》杂志记者的深入采访……这些都对特立斯自1959年就开始的婚姻(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小女儿)产生了不利影响。”特立斯受到抨击,因为他在实地调查时与人通奸、过于沉浸、在按摩院的台子上接受非常深入的按摩等,但对这一体裁的选择回应了这些抨击。一个“我”是过于简化了。因为他既在那里也不在那里。他在按摩院接受服务,但他也在思索,与他在那儿接受服务并无二致:“这个女按摩师是谁?她有什么样的童年?其他的顾客对按摩师的工作有何感受?”屋子里总有这个作者,观察着注视着整间屋子,而这种微妙之处,我认为,很多对本书严厉批评的评论员和卫道士并没有把握住。特立斯把自己写成了书中一个角色;他用自己的经历来处理这个故事;他总是在写作。这种报道方式中的热忱不同寻常,但这仍旧是一种报道的方式。这本书是他的生活,是件严肃的事,不是当时一些批评者似乎认为的,为了一点儿婚外乐趣而寻找的廉价借口。如果那是他想要的,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必要花费九年时间、还写了一本近600页的书。
特立斯对故事、对人类多种多样的经历和其中所有瑰丽的、扭曲的细节有无与伦比的喜好。他对陌生人生活中的琐事细节投注关切,而大多数人对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和亲人都几乎没有如此。他对其他人有无穷无尽的兴趣,不管是声名显赫的还是默默无闻的,满怀爱意地沉浸在他们的过去里——他们的母亲在他们年幼时对他们说过什么,他们儿时卧室的样子——这把特立斯和普通记者区别开来。对他来说,书付梓之时故事仍没有结束。他和很多提供资料的人保持多年甚至几十年的联系,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仍旧关心,仍旧在收集信息,仍旧牵涉其中。这不是大多数记者居高临下的、功利的人类学调查。研究对象和朋友之间的界限既危险又有趣地模糊了。书中角色毫无例外允许特立斯使用他们的真名,这非比寻常,因为他们在谈论的是欺骗、性幻想和罕有的色情事件。但是特立斯获得了那种程度的信任,因为他投入的深度和强度,因为他盘问的精准性和人情味,因为他独特关注中的魅力,因为他真挚的友谊。
人们可能会问,对这么多线人如此激昂的投入,这么多亲密关系,难道不会让人精疲力竭吗?我们中大多数人应该会。但是,正是这位小说家的初心,这位作者对观察、描述这个混乱丰饶世界中所有壮丽复杂性的奇异和永不满足的热情,令这本才华横溢、落拓不羁的书从它的时代中脱颖而出,成为文化性新闻写作中的经典之作。
凯蒂·洛菲[2]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