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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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摔碎瓦罐结姻缘

格兰莞尔拼命奔跑,并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一路上,脑袋多次撞在街角上,他跑过许多水沟,穿过许多小街、死胡同和岔道,从中央菜市场那些蜿蜒曲折的石板路里乱闯乱跑寻找通道,在丧魂落魄中探索典籍中绝妙拉丁语所说的“一切道路,大街小巷”。在漫无目的瞎奔乱跑了一段时间后,我们的诗人忽地停了下来,首先是因为喘不过气来,其次可以说是被心中突然涌现的两难推理止住了脚步。

“皮埃尔·格兰莞尔阁下啊,”他用一根手指按住额头自言自语道,“我觉得您这样瞎跑,就像只无头苍蝇。您害怕那些小家伙,那些小家伙更害怕您呢。我告诉您,我觉得,您听见他们木鞋子的响声是往南边逃的,而您是朝北边跑的。因此,两种情况必有其一:或者是小家伙们逃走了,那么在惊慌失措中他们必定忘记带走的草褥子,正好成为您从一上午就在寻觅的那张可接纳您的床铺,这是圣母显灵给您送来的,为的是奖赏您奉献给她一出寓意剧,演得成功,热闹非凡;或者是小家伙们没有逃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会点燃草褥子,那不就正是您所急需的一堆极好的篝火,好让您高兴高兴,烘干衣服,暖和暖和身子。在这两种情况下,好火也罢,好床也罢,草褥子总是天赐之物。莫贡赛依街拐角上慈悲为怀的圣母马利亚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才叫厄斯塔什·穆朋撒手人寰的。您这样没命地逃跑,就像庇卡底人见着法兰西人似的,将要到前面去找丢在身后的东西,简直是在发疯,您真是个蠢家伙啊!”

于是,他往回走,辨别着方向,摸索着道路,鼻子朝天嗅着,耳朵竖起听着,竭尽全力想找回那床赐人幸福的草褥子,可是徒费气力。四周尽是些纵横交错的房屋、盘根错结的死胡同和交叉路口,置身其间,进退维谷,总是疑惑不定,处在这些扑朔迷离的黑暗街巷之中,真要比陷入杜奈尔王宫[210]的迷宫里更加茫然无措,易于迷失。最后,他终于失去了耐心,一本正经地叫道:“可恶的交叉道路啊!是魔鬼照着它那分叉的脚爪模样造出来的!”

如此高叫了一声,心里轻松了一些。就在这时,他瞥见一条狭长的小巷尽头闪耀着淡红色的光芒,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赞美上帝!”他喊道,“它在那里啊!是我的草褥子在燃烧呢。”他将自己喻为在黑夜中迷失方向的船夫,虔诚地又说了句:“导航之星,向您致敬,致敬![211]”

他这一句连祷文是奉献给圣母的还是献给草褥子的,我们就完全不知道了。

这条狭长小巷是坡路,没铺石子,越走越泥泞,坡度也越大。没走几步,他就发现某种相当奇怪的现象:它并非是人迹罕至的。不知什么群体沿途到处匍匐而行着,隐隐约约地,不成形状地,全都朝着小巷尽头摇曳的光亮爬去,仿佛笨拙的昆虫在夜里由一棵小草向另一棵小草地向牧人的篝火爬去。

囊中羞涩最能使人无所畏惧,敢于冒险。格兰蒂尔继续向前走去,不一会儿就赶上了虫群中爬得最缓慢、落在后面的那条虫。走近时,他才看出那不是什么虫,而是一个可怜的双腿残缺者,他用双手小跳着走,就像一只仅剩下两条前腿的受伤的盲蛛。当他经过这只人面蜘蛛的面前时,人面蜘蛛就提高声音悲惨地向他叫道:“请行行好吧,老爷!请行行好吧,请行行好吧![212]”

“你见鬼去吧,”格兰莞尔说,“我同你一起见鬼去吧,如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的话!”他继续朝前走去。

他又赶上了这些向前挪动着的群体中的另一位,仔细瞧了瞧。那是个瘫子:既无手臂又缺双腿,如此残缺,以至支撑着他的拐杖和木腿构成的装置极为复杂,乍一看去,他就像泥瓦匠搭成的脚手架在行走。格兰莞尔擅长高贵的古典譬喻,在心里就把它喻为火神的三脚支架。

当他经过的时候,这只活的三脚支架便向他致意,帽子一直举到格兰莞尔的额下,像是给他托住一只剃须用盘似的,并凑近他的耳朵大叫道:“骑士老爷,给点钱买点面包吧![213]”

“看来这一位也在对我说话,”格兰莞尔说,“不过,这种语言实在粗鲁,如果他自己懂得,那就要比我幸运了。”

随后,他突地一转念,自拍额头:“那么,今天下午[214]他们所说的‘埃斯梅拉达’是什么意思呢?”

他想加快步伐,于是,第三次有某个东西拦住了他的路。这个东西,或者确切地说,这个人,是个瞎子,一个长着胡子、脸像犹太人的矮个儿瞎子,由一只大狗领着,正用根木棍在他四周乱划着,说出话来鼻音特重,声调像匈牙利人,小瞎子对他齆声叫道:“行行好吧![215]”

“好极了!”皮埃尔·格兰莞尔说,“总算有个会说基督教语言的了[216]。我必定天生一副乐善好施的模样,以至我囊空如洗时他们还这样热切地要我施舍施舍。朋友,”他转身对那瞎子说,“上星期,我已经卖掉我最后一件衬衣,既然您只懂西塞罗[217]的语言,那就是说:Vendidi hebdomade nuper transita meam ultimam chemisam.[218]”

说完,他就背朝那个瞎子,继续向前走去。但是,瞎子与他同时加快了步伐,而瘫子和双腿残缺者也都急匆匆紧紧跟上,钵子和拐棍在石块路上撞得直响。然后,他们三人紧跟着可怜的格兰莞尔,开始对他唱起歌来。

“行行好吧![219]”瞎子唱道。

“行行好吧![220]”双腿残缺者唱道。

而跛子[221]则烘托着乐句,反复唱道:“买点面包![222]”

格兰莞尔捂着双耳。“哦,巴别塔![223]”他叫道。

他赶紧奔跑。瞎子也奔跑。瘫子也奔跑。双腿残缺者也奔跑。

随后,他越往小巷深处奔跑,聚集在他周围的双腿残缺者、瞎子和瘫子也就越来越多,还有缺胳膊的、独眼的和满身是疮的麻风病人,他们或从房子里面出来,或从邻近的小巷出来,或从地窖的气窗里出来,全都号叫着,吼叫着,尖叫着,一瘸一拐地,步履艰难地拥向光亮,在泥泞中打滚爬行,就像雨后的鼻涕虫。

格兰莞尔始终被那三个讨厌鬼紧紧跟着,简直不知道这事会如何了结,他惶惶不安地在其他人中间乱窜,一会儿绕过那些瘫子,一会儿跨过那些双腿残缺者,双腿在这蚁聚般行动不便的人堆里处处受阻,迈不开脚步,正如陷入一大群螃蟹中间的那个英国船长。

突然,他想,何不试试往回跑呢?然而为时已晚。这一大群人已经堵住了他的退路,那三个乞丐又紧追不舍,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朝前走,既是被这股难以抵挡的人潮推向前,也是被恐惧和昏乱驱向前。晕头转向中,他觉得这一切像是在噩梦里。

终于,他走到了街尽头。街尽头是个宽阔的广场,那里,夜雾蒙蒙的,千万点光亮散落各处,摇曳不停。格兰莞尔迅速地奔到广场上,指望仗着自己的腿快摆脱掉那三个紧紧缠着他的残废的幽灵。

“你往哪儿跑,家伙![224]”瘫子扔掉双拐,大声喝道,迈开巴黎街道上从未见过的飞毛腿,步步齐整地追了上来。

此时,双腿残缺者已经站立起来,把他那沉甸甸的铁钵倒扣在格兰莞尔的头上;而那个瞎子则双目炯炯地站在他面前瞧着他。

“我在哪儿啊?”吓坏了的诗人问道。

“圣迹区[225]。”上来和他们搭讪的第四个幽灵答道。

“果然如此,”格兰莞尔说道,“我确实见到了瞎子目光清亮,瘫子健步如飞,可是,救世主又在哪里呢?”

他们大笑一声算是回答,那笑声显得阴森可怖。

可怜的诗人向四周瞧了瞧,发觉自己确实到了极其可怕的圣迹区,从来也没有任何一个正派人在这种时候进来过。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圈子,夏特莱堡的司法官和司法宫的侍卫人员胆敢闯入,定会成为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个盗贼的渊薮,巴黎脸上一个丑陋的疣子;这是条水沟,始终横溢在各国首都大街小巷的那股罪恶、乞讨和流浪的浊流,每天早上由此流出去,晚上流回来,滞留一宿,明朝更始;这是个巨大的蜂巢,秩序井然的全体大胡蜂每晚都满载而归;这是个撒谎骗人的收容所,那里有波希米亚人、还俗的教士、失足的学生,各种民族——西班牙、意大利、德意志——的无赖流氓,各种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拜物教——的坏蛋痞子,他们白天扮成遍体鳞伤的样子去行乞,夜里便现出强盗的原形:总而言之,这是间广阔的更衣室,当年演出偷盗、奸淫和谋杀剧的那些演员,全都在这里上妆和卸妆——这类永恒的喜剧至今还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上演。

这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形状不甚规则,路面铺得很差,跟当时巴黎的其他广场差不多。广场上散布着堆堆篝火,每堆篝火四周都聚着奇形怪状的人。他们叫喊着,走来走去。尖锐的笑声、小孩的啼哭声、女人的说话声,到处可闻。他们的手和头,在火光的背景上形成黑影,现出种种光怪陆离的形貌。不时地,摇曳的火光将一些巨大的形状不定的黑影投掷在地面上,一条狗跑过去了,它的影子像一个人;一个人跑过去了,他的影子倒像一条狗。在这个地方,如同在群魔殿一样,种族的界限和种类的界限,好像都不复存在了。男人、女人、牲畜、年龄、性别、健康、疾病,这一切仿佛在这群人中是共有的,这一切好像都要掺杂、混合、重叠在一起了,不分彼此。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整体,整体也就是每一个人。

惶惶不安的格兰莞尔,借着篝火摇晃不定的微光,辨认出宽阔广场的周围是些丑陋不堪的老房子,它们的正面都给虫蛀坏了,破损得厉害,模样斑驳萎缩,开着一个或两个透光的窗窟窿。在他看来,这些陈年旧屋在阴影中就像排成一圈的老太婆们的大脑袋,她们神情怪异,面带愠色,眨着眼睛在看巫魔夜会。这地方仿佛一个新世界,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异于人世;这是属于爬行动物的新世界,拥挤不堪,千奇百怪。

格兰莞尔越来越惊慌失措,三个乞丐像三把大钳子一样抓住他,围在他身旁的其余人咆哮不停、白沫四溅,把他的耳朵都要震聋了。时乖运蹇的格兰莞尔竭力恢复平日的机敏,回想这一天是不是星期六[226]。但是,徒费心思:他的记忆和思想的线索已经中断,他对什么都怀疑,飘忽在目之所见和心之所感之间,他不断自问这样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倘若我存在,这一切存在吗?倘若这一切存在,那么我存在吗?”

正当他如是思考之时,围困他的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响起了一声清晰的喊叫:“带他去见王上!带他去见王上!”

“圣母啊!”格兰莞尔喃喃地说,“这里的王上必定是头公山羊了。”

“带去见王上!带去见王上!”所有的声音都在叫道。

大家都来拖他,每一个都要染指其间。但是,那三个乞丐不肯放弃,硬是将他夺回去,同时大声叫嚷道:“他是属于我们的!”

诗人那件外衣,本来就已是病入膏肓,经此一番争夺,便呜呼哀哉了。

穿过令人胆战心惊的广场时,他不再感到晕头转向。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回到现实中来。他开始不再害怕这里的氛围了。起初,从他那诗人的头脑里,或者简单庸俗地说,也许是从他那辘辘饥肠里,升起了一阵烟雾,或者说是一阵蒸汽,弥漫在物体和他之间,使得他在噩梦的支离破碎的迷雾中,在使得一切外形都在颤动、一切形象都在异样变化、一切物体都在聚集成巨大无比的群体,即将物扩大为虎豹熊罴、人扩大为魑魅魍魉的梦一般黑暗中,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这些物体。渐渐地,这种幻觉被不那么迷乱、不那么放大的目光所取代。真实的景象在他四周渐渐显现出来,使他双眼恢复正常,双脚踏在实地上,一片又一片地摧毁了他起先自以为身陷其中的那种令人魂飞魄散的奇境。他终于看清,他并非涉足于冥河,而是行走在污泥浊水之中;推搡他的并非妖魔鬼怪,而是窃贼强盗;岌岌可危的并非是他的灵魂,而是他的性命(既然他没有那个能有效地摆平盗贼和正派人之间关系的宝贵的调停物——钱包)。总而言之,更加仔细也更加冷静地观察了此时此地的狂乱景象,他便由巫魔夜会跌入了下等酒店。

圣迹区确实只是一座下等酒店,但它是盗贼们的酒店,其中一切都染着血和酒的红色。

当那些衣衫褴褛的护送人员到达目的地终于将他放下来的时候,展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并不能将他带回诗意的境界,即使只是地狱的诗境。那只是下等酒店空前的平庸和粗俗的现实景象。如果故事不是发生在十五世纪,我们便可这样说:格兰莞尔一下子从米开朗琪罗跌到了卡洛[227]。

一块宽阔的圆形石板上正燃烧着一堆熊熊大火,火焰将此刻空着的大镬的三只脚都烧红了;火堆四周随意地摆着几张虫蛀的破桌子,没有任何略知几何学的仆役愿调整一下它们摆成的图形,或者留意一下至少使它们不至于相交成不能使用的角度。桌子上有几只擦得发亮的罐子,溢着葡萄酒和啤酒,有许多酒徒围着酒罐坐着,由于烤着火饮着酒,他们的脸色都红得发紫了。其中有个大腹便便、满面春风的男人,正高声欢笑地搂着一个矮胖肉感的妓女取乐。还有一个装扮成士兵的家伙,用他们的切口来说,就是一个“诡诈者”,正吹着口哨解开绑住假伤口的绷带,使从早晨起就用布条千裹万缠起来的健壮有力的膝部舒展舒展。与此相反,一个病鬼正在用白屈菜和牛血炮制着他第二天要用的“天生残腿”。再过去两张桌子,一个乔扮成朝圣者的乞丐,穿着一身香客的服装,正在费力地念圣后怨词,当然并没忘记要用诵圣诗的声调,还须略带鼻音。另一处,有个小无赖正在向一个老疯癫讨教如何发癫痫,那老家伙就将嚼肥皂片吐白沫的技艺传授给他。旁边有个假扮水肿病人的乞丐正在消肿,一股恶臭使得在同桌上为争当夜偷来的小孩而大吵大闹的四五个女贼赶紧捂住鼻子。所有这些情景,正如两个世纪以后索瓦尔所说:“宫廷中人觉得妙趣横生,便将它们作为在小波旁宫上演的四幕大芭蕾舞剧《夜》中的起始舞,供王上消遣解闷。”一六五三年有个看过此场演出的人补充说道:“圣迹区那种种突然间的变形真是表演得天衣无缝,从来都没有这样出色。邦斯拉德[228]还为此给我们写了一些相当优美的诗呢。”

到处都是粗野的笑声和淫秽的歌声。人人都自说自话,大发议论,骂声不绝,完全不听身旁的人在说什么。酒罐子碰得直响,一碰响就是一阵争吵,而缺了口的罐子又将破衣衫扯得更破。

一条大狗盘尾坐着,望着火。狂宴场上还有几个孩子。偷来的那个小孩哭着,叫着。另一个四岁的胖小子坐在过高的凳子上,双腿悬着,下巴只够得着桌边,一声不响。还有一个小孩正在聚精会神地用手指在桌子上涂抹大蜡烛流下来的烛油。最后是一个蹲在污泥的小家伙,正在用瓦片刮着一口大锅,整个身子几乎都钻了进去,那刮锅声简直能使斯特拉迪瓦里[229]听了晕过去。

火堆旁边有只大桶,桶上坐着一个乞丐。这就是坐在宝座上的乞丐王了。

挟持住格兰莞尔的那三个乞丐将他带到大桶前,除了那个小孩还在大锅里刮着外,整个狂饮的人群一时都静了下来。格兰莞尔不敢吭声,也不敢抬头。

“家伙,把帽子脱下来![230]”三个挟持住他的家伙中有一个说道。格兰莞尔还没有听懂这句话,另一个就取下他的帽子了。那顶帽子虽然很寒碜,但是在晴天或雨天戴戴还是挺不错的。格兰莞尔叹了口气。

这时候,王上从高高的大桶上对他发问了:“这个浑蛋是什么东西?”

格兰莞尔哆嗦着。这个声音,虽然因语含恫吓而威势十足,还是使他想起另一个声音,就是今天白天在观众中间用鼻音大叫“请行行好吧”对他的圣迹剧进行第一次打击的那个声音。他抬头一看,那人正是克洛潘·图也福。

克洛潘·图也福佩戴着王者的标志,依然衣衫褴褛。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弄掉了。他手里握着一根白色的皮鞭,就是那时执杖侍卫用来拦住人群的被称作“赶人鞭”的那种鞭子。他头上戴着一顶加箍的、从顶上合拢起来的帽子,不过,很难看清楚这是一顶儿童防跌软垫帽还是一顶王冠,因为这两种东西实在太像了。

格兰莞尔在认出圣迹区的王上原来就是大厅里那个该死的乞丐的刹那间,不知为什么,又觉得有了些希望。

“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大人……陛下……我该怎样称呼您呢?”他终于说完,一旦逐步渐强地奏出最高音,他竟不知道该怎样再往上升或者怎样朝下降。

“大人,陛下,或者老兄,你喜欢怎样称呼我就怎样称呼我好了。但是,要快点。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为自己辩护?”格兰莞尔想,“这个说法,我才不喜欢呢。”于是,他又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就是今天白天的那个……”

“魔鬼的指爪!”克洛潘打断他的话,说道,“浑蛋,别啰唆,报出你的名字就行了。听好。你面前是三位权势极大的君王:我,克洛潘·图也福,屠纳的王,大戈埃斯尔的继承人,乞丐王国的最高统治者;你看见那边那个头裹布条的黄脸老头,他是埃及和波希米亚公爵马蒂亚斯·亨加迪·斯比加利;还有那个没听我们说话,正在抚摸着荡妇的胖子,他是加利利帝国皇帝纪尧姆·卢梭。我们三人是审判你的。你不是丐帮分子,却闯入了乞丐王国,你侵犯了我们城市的特权。你必须受到惩办,除非你是‘加篷’‘法兰克·弥都’‘里福德’,用良民的行话来说,叫作小偷、乞丐和流浪汉。你是其中的一种人吗?替自己辩解吧,表明你的身份吧。”

“唉!”格兰莞尔说,“我没有那份荣幸。我是作者,写了……”

“够了,”图也福没让他说完便喝道,“你将被吊死。事情很简单,正派的市民先生们!你们那里怎样对待我们,我们这里也就怎样对待你们。你们用什么法律对待乞丐们,乞丐们也就用什么法律对待你们。如果这种法律是严酷无情的,那是你们的错。我们实在应该经常看见正人君子在绞索上的那副怪相,这才能使事情勉强摆平。来吧,朋友,高高兴兴地将你这身破衣衫分给这些小姐太太吧。我将下令吊死你,好让乞丐们开开心;你把钱包给他们,好让他们买酒喝。如果你有什么可笑的仪式要举行的话,那边石臼里有个挺不错的上帝老爹石像,是我们从公牛圣皮埃尔教堂偷来的。你有四分钟的时间可祷告祷告。”

这番话真叫人心惊肉跳。

“说得好,凭我的良心起誓!克洛潘·图也福布道真像教皇老爷呢!”加利利皇帝叫道,一面摔破酒罐去垫桌子。

“诸位皇帝和王上陛下,”格兰莞尔非常镇定地说(因为,不知怎的,他又恢复了冷静,话就说得很坚决),“你们并不知情。我名叫皮埃尔·格兰莞尔,我是个诗人,今天白天在司法宫大厅上演的那出圣迹剧,就是敝人所作。”

“哦,是你呀,阁下!”克洛潘说,“我也在那儿,凭上帝的脑袋做证!好吧!老兄,因为你今天叫我们讨厌了一下午,就有理由今晚不被吊死吗?”

“恐怕难以脱身了。”格兰莞尔想。然而,他还是想再做一番努力,便说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诗人不算丐帮成员,伊索[231]就是个流浪汉,荷马就是个乞丐,墨丘利[232]是个小偷……”

克洛潘打断他的话说:“我看,你是想说些咒语[233]来糊弄我们。好啦,让我们吊吧,别婆婆妈妈的了!”

“请原谅,屠纳王陛下,”格兰莞尔抗命道,他现在是背水一战,寸土必争的了,“那是要斟酌一下的……等一等……请听我说……您不会不听我申诉就判我死罪吧……”

实际上,他那些可怜巴巴的申诉完全被周围的喧哗声淹没了。那个小家伙还在刮着大锅,而且干得更加起劲。最糟糕的是,一个老太婆刚刚把一只装满牛油的锅子放在炽热的三脚架上,油熬得噼噼啪啪直响,那声音就像一群顽童跟在戴假面具的人后面吵吵嚷嚷。

其间,克洛潘·图也福好像和埃及公爵与加利利皇帝商量了一阵,那皇帝已经酩酊大醉。随后,他大喝一声:“安静,安静!”可是,大锅和煎锅并不听从他的吩咐,依旧进行着它们的二重唱。于是,他从大桶上跳下来,朝大锅踢了一脚,那大锅连同里面的小家伙一起滚到十步开外;又踢了煎锅一脚,锅里的牛油全都倒翻在火里了。然后,他神态庄重地重登宝座,完全不管那小家伙哭得喘不过气来,也不理会那老太婆怨声不绝,她那顿晚餐已化为漂亮的白色火焰。

图也福做了个手势,于是公爵、皇帝、溜须拍马者和假扮慈善者都过来,在他身边围成马蹄形,格兰莞尔处在马蹄形的中心,始终被牢牢地扭住。这个半圆圈是由破衣烂衫,金属饰片,叉子,斧头,流淌着酒的腿,粗壮的裸臂,肮脏、憔悴和愚蠢的脸组成的。在这群乞丐的圆桌会议中间,克洛潘·图也福俨然就是元老院的议长、贵族院的国王、教皇选举会的教皇,主宰着一切,首先是由于那只大桶的至尊性,其次是因为某种难以形容的傲慢、凶恶和令人生畏的神态,使得他两眼炯炯闪光,减弱了他野性面相中乞丐种族的畜生般的特征。可以说,这是猪嘴群中的一个野猪头。

“听着,”他那结满老趼的手抚摸着畸形的下巴,对格兰莞尔说道,“我看不出为什么你不能被我们吊死。确实,这会使你不高兴。理由很简单,你们这些市民是不习惯被吊死的。你们把这种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其实,我们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现在有个办法可使你脱离险境,你愿意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吗?”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个建议对格兰莞尔产生了怎样的作用,他原以为在劫难逃,已准备听天由命了。听到这个建议,他便拼命地抓住不放。

“当然愿意,诚心诚意。”他答道。

“你同意加入我们的短剑团吗?”克洛潘又问道。

“同意加入短剑团,完全同意。”格兰莞尔答道。

“你承认自己是自由市民的一员?”屠纳王又问道。

“承认是自由市民的一员。”

“乞丐王国的臣民?”

“乞丐王国的臣民。”

“乞丐?”

“乞丐。”

“整个灵魂都是?”

“整个灵魂都是。”

“我得告诉你,”王上说道,“就是这样,你还是要被吊死。”

“见鬼!”诗人说。

“不过,”克洛潘冷漠地继续说道,“要过些时再吊死你,搞一些仪式,费用由巴黎这座美好的城市负担,用一个漂亮的石制绞架,由一些正派人来执行。这可是一种安慰呢。”

“但愿如您所说。”格兰莞尔答道。

“还有别的一些好处呢。当了自由市民,你就用不着缴付清洁费、贫苦捐和打火税了,而巴黎市民却是一定得交的。”

“确实如此,”诗人说,“我同意。我就当乞丐、说切口的家伙、自由市民,加入短剑团,您要我当什么我就当什么。其实,我早就是了,屠纳王陛下,因为我是一个哲学家。正如您所知:一切事物都包含在哲学之中,一切人都包含在哲学家之中。[234]”

屠纳王皱起双眉:“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朋友?你对我们说的是什么匈牙利犹太人的黑话呀?我可不懂希伯来话。做了强盗,就不是犹太人了。我甚至不再干偷窃的勾当了,我干的事远远超过偷盗,我现在杀人。割脑袋的事,我干;割钱包的事,我不干。”

愤怒使这番简短的演说越来越断断续续,格兰莞尔费了好大劲才插进一句请求宽恕的话:“请你原谅,陛下。这不是希伯来语,这是拉丁语。”

“我对你说,”克洛潘气呼呼地叫道,“我不是犹太人,我要把你吊死,犹太人的肚子!还要吊死站在你旁边的那个卖伪劣商品的犹太小子,我真希望有一天看见他被钉在柜台上,像一枚伪币似的,他就是一枚伪币嘛!”

他一面叫着,一面用手指指着那个满脸胡子的矮个子匈牙利犹太人,就是先前用拉丁语对格兰莞尔说“行行好吧”的那个假瞎子。此人不懂其他语言,只是惊讶地看着屠纳王对他这样大发雷霆。

克洛潘陛下终于平静下来。

“浑蛋!”他对我们的诗人说道,“这么说,你愿意做乞丐了?”

“是的。”诗人回答说。

“光是愿意还是不够的,”性情粗暴的克洛潘说,“诚意并不能给汤里加葱,只是对进天堂有用,但是,天堂和丐帮是两码事。要为我们乞丐王国所接纳,你必须证明自己有些能耐,为此你得去摸假人的钱包。”

“您要我摸什么,我就摸什么。”格兰莞尔说。

克洛潘做了个手势。几个乞丐就走出圈子,不一会儿又转回来。他们搬来两根木桩,木桩下端都装着两块木板,使其脚能方便地支撑在地上。他们又在两根木桩上端之间架上一根横梁,这样便制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携带式绞架;格兰莞尔看着这绞架顷刻间在他面前竖立起来,也十分满意。什么都不缺,连绞索也都准备好了:它正在横梁下优哉游哉地晃来晃去。

“他们还要干什么呢?”格兰莞尔想道,忐忑不安起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铃声,中断了忧思。原来是乞丐们将一个假人的脖子套在绞索里,将它吊了起来。这像用来吓唬鸟雀的稻草人,穿着红衣服,挂着许多小铃铛,这些小铃铛足够给三十只卡斯蒂利亚[235]骡子披挂一番。上千只小铃铛随着绞索的摆动,响了一阵子,随后,声音渐渐低下去,当那假人顺从已经取代了漏壶和沙壶的钟摆的规律而静止不动时,铃声也终于归于寂然。

这时,克洛潘对格兰莞尔指着假人脚下的一只摇摇晃晃的破凳子说:“站上去。”

“死魔鬼!”格兰莞尔提出异议,“我会摔断脖子的。您这只凳子就像马尔西雅[236]的跛韵两行诗,是跛脚;这种诗体上行六音步,下行五音步。”

“站上去。”克洛潘又叫道。

格兰莞尔站了上去,脑袋和手臂都晃动了几下,才找到重心,保持了平衡。

“现在,”屠纳王又说,“把右脚搭在左腿上,踮起左脚站着。”

“陛下,”格兰莞尔说,“这么说,您一定要我不是断腿就是折臂吗?”

克洛潘摇摇头:“听着,朋友,你说得太多了。两句话就够了。你照我说的去做,踮起左脚站着,这样你才能够着假人的口袋,你就在袋里掏摸,取出袋里的钱包。如果你干这些事的时候,铃铛一声不响,你就成功了,我们就收你做乞丐,我们只要痛揍你一个星期便没事了。”

“上帝的肚子!我尽力去做吧,”格兰莞尔说,“如果我碰响了铃铛呢?”

“那就要吊死你。都明白了吗?”

“一点也不明白。”格兰莞尔答道。

“那就再听一遍。你要去摸假人的口袋,掏出里面的钱包,如果干这活儿时有一个铃铛响了,你就得被吊死。明白了吗?”

“嗯,”格兰莞尔说,“我明白了。以后呢?”

“要是你掏出了钱包,我们又没有听到铃声的话,你就算是个乞丐了。然后,我们要在一个星期里天天揍你。现在,你一定都明白了吧?”

“不,陛下,我又不明白了。我有什么好处呢?一种是被吊死,另一种是挨揍……”

“当乞丐,”克洛潘说道,“当乞丐啊!这还不好吗?我们打你也是为了你好,让你经得起挨揍啊。”

“十分感谢。”诗人答道。

“那么,我们就赶紧吧,”王上说道,一面用脚敲击着大桶,那大桶像大鼓似的咚咚直响,“去摸那个假人吧,速战速决。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我听见一声铃响,你就得去代替那个假人。”

听了克洛潘这番话,那帮乞丐全都大声喝彩,他们围着绞架,个个冷酷无情地笑着。格兰莞尔看到自己使他们这么兴奋,不由得对他们极为畏惧。除了能极其侥幸地顺利完成这项硬派给他的可怕的任务之外,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希望了。于是,他先是热诚地祈求他将要去偷的那个假人——它也许比那帮乞丐易动恻隐之心,然后决定冒险一试。那些长着小钢舌的数也数不清的铃铛,在他看来,就像无数条张开大口的眼镜蛇,时刻准备着咬人,咝咝作响。

“哦!”他低声说道,“难道我的生命就取决于这些铃铛中最小一个的最轻微的晃动吗?哦!”他双手合十,又说道:“小铃铛,别响呀!小铃铛,别叫呀!小铃铛,别晃呀!”

他企图再次争取图也福的怜悯。

“要是突然有风呢?”他问道。

“也要吊死你。”那一个毫不迟疑地答道。

眼见既无缓解,也无缓刑,又不能推脱,他就英勇地下了决心。他把右脚搭在左脚上,踮起左脚站着,伸出手臂。可是,正当他的手指触到假人的时候,他那只用一只脚支撑着的身体在只有三条腿的凳子上摇晃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倚着假人,却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那假人经他一推,先是自旋了一圈,然后在两根木桩之间晃荡起来,身上佩戴着的无数铃铛没命地乱响,震得他双耳都要聋了。

“该死!”他摔下去的时候叫道,趴在地上动也不动,就像个死人。

然而,他还是听见头顶上群铃可怕的齐响、乞丐们恶魔般的哄笑,还有图也福的叫声:“把这家伙给我拉起来,给我狠狠地吊死他!”

他站起身来。他们已经把假人解了下来,将那位子让给他。

乞丐们将他放到凳子上。克洛潘走到他面前,把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拍拍他的臂膀,说道:“永别了,朋友!现在你再也无法逃命了,哪怕你像教皇一样诡计多端。”

格兰莞尔想喊“饶命”却终于未喊。他朝四周望了望,毫无希望,那些人全都在笑呢。

“星星的贝勒维尼,”屠纳王对一个身材高大的乞丐说,那乞丐应声出列,“爬到横梁上去。”

星星的贝勒维尼敏捷地爬上横梁。不一会儿,格兰莞尔抬头一看,他正蹲在自己头顶上的横梁上,不禁毛骨悚然。

“现在,”克洛潘·图也福又说道,“我一拍手,红面孔安德里,你就用膝盖把凳子撞倒;弗朗索瓦·尚特-普律纳,你就吊在这浑蛋的腿上;你,贝勒维尼,你就扑到他的肩膀上。你们三个要同时动手,听明白了吗?”

格兰莞尔浑身打战。

“都准备好了吗?”克洛潘·图也福向那三个乞丐说,他们正准备向格兰莞尔猛冲过去,就像三只蜘蛛扑向一只苍蝇那样。可怜的受刑者还得挨过一阵可怕的等待时刻,这时克洛潘正不慌不忙地用足尖踢着火堆里没有烧起来的几根蔓枝。“都准备好了吗?”他又问了一遍,然后张开两手准备击掌。再过一秒钟,万事皆休。

但是,他停了下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等一下!”他说道,“我几乎忘记了!照规矩,在没有问过有没有哪个女人要这个男人之前,我们是不能吊死他的。伙计,这是你最后的指望了。你得跟女乞丐结婚,或者跟绞索成亲,两者必居其一。”

这条波希米亚法律,读者可能认为它十分奇怪,可是今天依旧详尽地记载在古老的英国法典里。请诸位参阅《伯林顿评论》[237]吧。

格兰莞尔松了一口气。半小时内,这是他第二次死里逃生。因此,他不敢过分相信这件事。

“哦啦!”克洛潘重登大桶宝座,叫道,“哦啦!女人们,娘儿们,你们当中,从女巫到她的雌猫,有哪个荡妇要这个淫棍啊?哦啦,高奈特·拉·夏洛纳!伊丽莎白·特鲁凡!西蒙娜·若都茵!玛丽·比艾德普!托娜·拉·龙格!贝拉尔德·法鲁埃尔!米雪尔·吉拉伊!克洛德·隆奇·奥海伊!玛杜琳娜·奇罗鲁!哦啦!伊沙博·拉·蒂艾里!都来看看吧!一个男人,白送的!谁要呀?”

格兰莞尔处在这样落魄的境地,当然是不怎么吸引人的。女乞丐们对这项提议都不甚动心。不幸的人听见她们回答道:“不要!不要!吊死他,让我们大家开开心吧!”

不过,也有三个女人走出人群,过来闻闻他。第一个是长着方脸的胖妞。她仔细地观看哲学家那件寒酸的上衣。那件上衣破旧不堪,上面的破洞比烤栗子的大锅锅底上的还多。胖妞做了个鬼脸。“破布!”她咕哝道,又对格兰莞尔说:“瞧瞧你的斗篷吧!”

“我弄丢了。”格兰莞尔说。

“你的帽子呢?”

“被人抢了。”

“你的鞋子呢?”

“鞋底已经磨穿了。”

“你的钱包呢?”

“唉!”格兰莞尔结结巴巴地说,“空空如也。”

“那就让他们把你吊死,说声谢谢吧!”女乞丐说道,转身就走。

第二个是黑皮肤的老太婆,满脸皱纹,相貌奇丑,在圣迹区可算是丑得首屈一指了。她围着格兰莞尔转来转去。格兰莞尔吓得几乎全身发抖,生怕她要了他。可是,她只是嘀咕了一声“他太瘦啦”就走开了。

第三个是个年轻姑娘,容光焕发,长得也不太难看。

“救我一命吧!”可怜虫低声央求她。

姑娘打量他片刻,神色颇为怜悯,然后低垂双眼,折着裙褶,犹豫不决。他注视着姑娘的一举一动,这是最后的一线希望啊。“不,”姑娘终于说道,“不行!长面孔纪尧姆会打我的。”她也回到人群里去了。

“伙计,”克洛潘说,“你真不走运。”随后,他在大桶上站起来,模仿着拍卖师的腔调叫道,引得大家乐不可支:“没人要吗?没人要吗?一遍,二遍,三遍!”他转身向着绞架,点头示意,喊道:“定了!”

星星的贝勒维尼,红面孔安德里和弗朗索瓦·尚特-普律纳一起向格兰莞尔走过去。

就在这时,乞丐王国的子民们喊道:“拉·埃斯梅拉达!拉·埃斯梅拉达!”

格兰莞尔哆嗦着,转身朝喧哗声处望去。人群闪开,辟出一条路,让一位纯洁完美、光彩夺目的人物走过来。她就是那个波希米亚姑娘。

“拉·埃斯梅拉达!”格兰莞尔说道,激动得目瞪口呆,这个咒语般的名字突然使他回忆起这一整天的种种遭遇。

这个罕见的美女似乎是到圣迹区来施展她那沉鱼落雁、闭花羞月的魅力的。所过之处,男女乞丐都小心翼翼地闪到两旁,他们那粗野的脸也由于见到她而现出喜悦的神情。她步履轻盈地走到受刑人面前。漂亮的小山羊佳莉紧跟在她身后。格兰莞尔吓得半死不活。她静静地打量了格兰莞尔一下。

“你们要吊死这个人吗?”她问克洛潘,态度极为严肃。

“是呀,妹妹,”屠纳王答道,“除非你要他做你丈夫。”

她那下嘴唇做了个好看的噘嘴动作。

“我要了。”她说。

格兰莞尔此时坚信,自早上起他就在做梦,这件事则是梦境的继续。

确实,剧情的变化虽然美妙,却也太突兀了。

人们解开活结,让诗人走下凳子。格兰莞尔精神大受震动,只能坐在那儿。

埃及公爵一声不吭,拿来一只瓦罐。波希米亚姑娘把瓦罐递给格兰莞尔。“您把它摔到地上。”她对他说。

瓦罐碎成四块。

“兄弟,”埃及公爵将两手分别放在他们俩的额上,说道,“她是你的妻子;妹妹,他是你的丈夫。为期四年。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