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有风雅的人,外省会有性格刚毅的人。
——西埃耶斯[53]
次日清晨五点,德·雷纳尔夫人还没露面,于连就已从她丈夫那里请准三天假。与他的计划相反,他现在很希望再见她一面,脑子里想着她那只纤手。他下楼来到花园,德·雷纳尔夫人迟迟没有出现。但于连若真的爱她,本可以在二楼上瞥见她。她藏在半掩的百叶窗后面,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她在看他。最后,尽管她先前已下定决心,还是决定去花园。她通常面色白皙,现在却满脸绯红。显然,这个无比天真的女人心情很激动,一种克制甚至愤怒的感情改变了她往日安详宁静的表情,正是这种超越人世间一切庸俗利益的表情才使她天使般的面孔具有无穷的魅力。
于连急切地走近她,非常喜欢她那双在匆忙围上的披肩下可以望见的玉臂。在清晨凉爽的空气中,她的容颜似乎更光彩照人,昨夜的激动不安只能使这容颜对一切感受更加敏感。她的美庄重动人,是下层阶级所不具有的,它仿佛向于连展现出他不曾感觉到的她心灵的一种能力。于连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他贪婪目光捕捉到的她的魅力,一点没去想他预计会受到的友好接待。她的冰冷态度令他骇然一惊,尤其是她有意这样做,他的惊讶就达到了顶点,他甚至由此看出,她是要他不要忘记他的身份。
快乐的微笑从他唇上消失了。他记起了他的社会地位,尤其是他在一个高贵而富有的继承人眼里的地位。刹那间,他脸上有的便只是傲慢和自恨了。他痛恨自己把动身时间推后了一个多小时,结果受到如此丢脸的接待。
“只有笨蛋才生别人的气,”他暗中想道,“石头之所以会落地,是因为它有重量。我难道永远是个孩子?何时才能养成一个好习惯:只为这帮人的钱我才付出心血?我若要自尊,并受他们尊重,就应当向他们表明,与其财富打交道的只是我的贫穷,我的心距他们的蛮横有千里之遥,位于一个高高的星球上,是他们的傲慢和小小的恩惠永远达不到的。”
这些感情纷纷涌进年轻家庭教师的心灵时,他多变的脸上现出自尊受到伤害和凶狠的表情。德·雷纳尔夫人完全乱了方寸。她原想让她的接待显得贞洁而冷淡,现在却露出关切的表情,这种关切源自她对他表情的变化深感惊异。往日早晨他们就身体状况和美好天气所说的那些空话,两人今天都说不出来了。
于连作判断不受任何感情因素影响,他很快就找到一种方法借以向德·雷纳尔夫人表明,他根本不相信他们之间存在朋友关系。关于他要做的短期旅行,他对她只字不提,向她致意后就走了。
她被他目光中可怖的傲慢惊呆了,那目光昨天还是那样亲切可爱。她呆呆地望着他远去,这时她的长子从花园深处跑来,吻着她说道:“我们放假了,于连先生要去旅行。”
这句话向德·雷纳尔夫人身上袭来一股透骨的凉气,贞洁给她带来不幸,软弱则让她更为不幸。
这一新的事件占据了她整个头脑。她在刚刚度过的可怕夜晚中所作的那些明智决定,眼下已被忘得干干净净。现在的问题不再是要不要抵御这个如此可爱的情人,而是有可能永远失去他了。
她不得不去用午饭。令她痛苦到极点的是,德·雷纳尔先生和戴维尔夫人在饭桌上只有一个话题:于连出门。维里耶尔市长曾发现,于连向他请假时坚定的口气中有些不寻常之处。
“这个小乡巴佬,他准是口袋里装有某个人雇用他的提议。不过,这个人哪怕是瓦尔诺先生,也会因每年要付六百法郎而泄气。昨天在维里耶尔,他准是要求给他三天时间考虑。今天早晨,为了避免必须给我一个答复,这位年轻先生就动身去山里了。不得不认真对付一个放肆的穷工人,我们竟落到了这步田地!”
“我丈夫不知自己怎样严重地伤害了于连,”德·雷纳尔夫人暗想,“既然他认为于连要离开我们,我该怎么想呢?啊!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为了能无拘无束地哭一场,也为了避免回答戴维尔夫人的询问,她推说头疼得厉害,回卧室躺下。
“女人就是这样,”德·雷纳尔先生又一次老调重弹,“这些复杂的机器总要出点毛病。”说完,他就傲慢地走了。
偶然的命运将德·雷纳尔夫人带入可怖的激情中,在她备受激情最残酷的折磨时,于连正在山区旖旎的景色中快乐地赶路。他需要越过维尔尼北部的高大山脉。脚下的小路在山毛榉树林中缓缓升高,在勾勒出杜河北部河谷的山坡上蜿蜒曲折地伸展。
不久,旅行者来到南部挡住杜河河道的较矮的山头,勃艮第和博若莱的肥沃原野展现在他的面前。尽管这个青年野心家的心灵对这类美景无动于衷,他还是身不由己地时而停下来,看一眼这无比广袤、无比庄严的景象。
最后,他来到大山的山顶。他必须从那旁边经过,然后走上一条近道,才能到达他朋友年轻木材商富凯所住的偏僻山谷。他并不急于见富凯,也不急于见任何人。他像一只猛禽隐藏在高山四周的光秃岩石间,可以很远就看见任何一个走近他的人。他在一道近乎笔直的悬崖峭壁上看见一个小山洞。他跑过去,很快钻了进去。
“在这儿,”他自语道,眼里闪着快乐的光彩,“人们再也不能伤害我。”他忽然冒出个念头:尽情地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换做任何别的地方,他这样做都非常危险。一块方石刚好给他当桌子。他飞快地写起来,身边的一切都从他眼里消失了。最后,他发现夕阳在博若莱的远山背后落了下去。
“我何不在这儿过夜呢?”他对自己说,“我有面包,而且自由自在!”听着这句伟大话语的声音,他的心兴奋起来。虚伪使他即使在富凯家里也会不自由。他双手捧着头,陷入梦想和自由的欢乐之中。他这样待在山洞里,感到生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他在不知不觉中看到黄昏的光线一道一道地隐去。在无边的黑暗里,他的心灵沉醉于冥想,想象着有朝一日他能在巴黎遇到的一切。首先是一个女人,她比他在外省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标致得多,才华也高得多。他深情地爱着她,也被她爱着。若要短期离开她,那是要去赢得荣耀,因而会让她爱得更深。
一个在巴黎的可悲现实中长大的青年,即使有于连那样丰富的想象力,在他的梦想发展到这种地步时也会被冷酷的讥讽唤醒。伟大的行动会随着实现它们的希望一道消失,被一个人人皆知的格言所代替:“离开您的情妇,可惜!您可能每天要被欺骗两三次。”这个青年农民在自己和英勇行动之间看到的只是缺少机会。
但这时,漆黑的夜色取代了白昼,他还要走两里路才能到达富凯住的村子。离开小山洞前,于连点起火,把他所写的一切全部细心烧掉。
他凌晨一点钟敲门,令他的朋友大吃一惊。他见富凯正忙着记账。这是个高个头青年,长相很难看,面部线条生硬,鼻子大得出奇,但令人厌恶的外表下有一颗善良的心。
“你这么突然来我这儿,该不是跟你那位德·雷纳尔先生闹翻了吧?”
于连适当地向他讲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
“就留在我这儿吧,”富凯对他说,“我看出你了解德·雷纳尔先生、瓦尔诺先生、专区区长莫吉隆、本堂神甫谢朗,你已经看透这伙人的性格了,你现在有资格参加招标拍卖了。你算术比我好,替我管账。我这一行挣钱很多。我一个人管不过来,本想找个合伙人,可又怕碰上个浑蛋,所以没法每天做些绝好的生意。不到一个月以前,我让米肖·德·圣阿芒挣了六千法郎,我有六年没见他了,是在蓬塔利耶的拍卖会上偶然遇见他的。你干吗不挣这六千法郎,或至少三千法郎?因为要是那天你跟我在一起,我会用高价来承包采伐那片林子,所有人都会很快把这事让给我的。做我的合伙人吧。”
这一提议令于连恼火,它干扰了他的疯狂美梦。富凯一个人生活,所以夜宵是两人一起,像荷马[54]的那些英雄一样自己做的。吃饭期间,富凯不停地让于连看他的账,证明他的木材生意大有赚头。他对于连的智慧和性格评价极高。
待到于连单独待在用枞木搭的小卧室里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是啊,我在这儿可以挣几千法郎,以后再在有利条件下,或者当兵,或者当神甫,这要看那时哪种职业在法国占优势。我若能攒上一小笔钱,那些小的困难就会迎刃而解。客厅里那些人关心的事,我有许多都一无所知。一个人待在山区里,这可怕的无知对我来说就不存在了。可是富凯不愿意结婚,又总说孤独让他难受。很显然,他之所以要找个没有资金投入他生意的人合伙,是因为他希望找个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伙伴。”
“我能欺骗朋友吗?”于连愤怒地嚷道。他这个人虚伪,没有一丝同情心,这原本是他保护自己惯常使用的手段,可是这一回,他不能允许自己对一个爱他的人有任何一点不诚实的表现。
可是他突然又高兴起来,因为他找到了一个拒绝的理由。“怎么!我要懦弱地浪费七八年时间?这样,二十八岁时才能出人头地,可波拿巴在这个年龄已完成了他最伟大的业绩!在我靠多方奔走销售木材,默默无闻地挣上一点钱并赢得几个无名浑蛋的宠信后,谁敢说那时我还会有激励我显身扬名的神圣热情?”
翌日早晨,于连在回答原以为合伙事情已经谈妥了的善良的富凯时,神情极为冷静,说他从事圣职的志向不允许他接受他的提议。富凯惊讶不已。
“可是,”他反复对于连说,“你考虑过我要你跟我合伙,或者你更喜欢的话,我每年可以给你四千法郎吗?你竟想回到那个把你视为他鞋底泥土的德·雷纳尔先生家里去!你有了两百金路易以后,谁能阻止你进神学院?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会负责给你弄到这一带最好的教区。因为,”富凯压低声音接着说,“那个……那个……先生用的木柴就是我供应的。我给他们送的是上等橡木,他们只用白木价付钱给我,可这是最好的投资了。”
无论什么也不能战胜于连的志向。富凯最后以为他疯了。第三天一大早,于连离开他的朋友,去高山的岩石间度过白天时光。他又来到那个小山洞,可心里的平静已被他朋友的提议破坏了。他发现自己像赫丘利[55]一样,不是处于罪恶和道德之间,而是处于可靠的舒适生活的碌碌无为和他青年时代的所有英雄梦想之间。
“看来我并非真的坚强,”他想道,正是这种怀疑最令他难受,“我不是做伟人的材料,因为我害怕用八年时间去挣饭吃,那会让我失去促使我从事非凡事业的崇高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