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昆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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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鞘翅目——昆虫纲第一大目,身披铠甲的庞大家族

圣甲虫

做窝筑巢、保护家庭,是种种本能特性中最崇高的一种。鸟儿这灵巧的建筑师告诉了我们这一点;在本领方面更加多样化的昆虫也让我们见识了这一点。昆虫对我们说:“母爱是本能的崇高灵感。”母爱旨在维护族类长期繁衍,是远胜于保护个体的更加利害相关的大事,因此母爱唤醒最迟钝的智力,使之高瞻远瞩。母爱是远远高于神圣的源泉,不可思议的心智灵光孕育其中,并会突然迸射而出,使我们顿悟一种避免失误的理性。母爱越坚,本能越优。

在这一方面最值得我们关注的是膜翅目昆虫,它们身上凝聚着最充分的母爱。它们把所有的本能才干都倾注于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觅食谋屋上。为了其复眼永远看不到而其母爱之预见力却深深知晓的家族繁衍,它们成了种种技艺的行家里手。它们中有的是编织棉织品和许多絮状物品的能手;有的是制作细叶片篓筐的能工巧匠;有的是泥瓦匠,建造水泥房间、砖石屋顶;有的是陶瓷行家,用黏土制作高档的尖底瓮、坛罐和大肚瓶;有的擅长挖掘,在湿热的地下建造神秘的地宫。它们掌握着成百上千种技艺,与我们人类所掌握的相仿;甚至有些还不为我们所知,而它们却已用于住房建设了。它们随即便要考虑将来的食物:一堆堆蜜、一块块花粉糕、精心制作的野味罐头……这类工程是专以家庭的未来为目的的,其中闪烁着在母爱激励之下本能的种种最高表现。

昆虫学范围内的其他一些昆虫,一般来说母爱都很浮皮潦草。几乎大多数昆虫只是把卵产在合适的地方就不管了,任由幼虫冒着危险和死亡去寻觅居所和食物。抚养如此马虎,有没有才干也就无所谓了。来库古[16]把各种艺术从其共和国通通驱逐出去,他指责这些艺术是使人们萎靡不振的玩意儿。就这样,在以斯巴达方式养育的昆虫中,这些本能的高级灵感也就被去除了。母亲从温柔甜蜜的育婴工作中摆脱出来,那么一切特性中最最优秀的智能特性也就逐渐减弱,直至泯灭,因为不管是对于动物还是人类,家庭的确是尽善尽美的源泉。

如果说对子孙后代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的膜翅目昆虫令我们赞叹不已,那么不顾后代死活,任其听天由命的其他昆虫就显得很不像话了。而所谓的“其他”昆虫则几乎是昆虫的全部。但就我所知,在各地动物志记载中的昆虫,像采蜜的昆虫和埋野味篓的昆虫那样,为自己的家人准备食物和住所的昆虫还有一种。

而奇怪的是,这类在细腻的母爱方面可与以花为食的蜂类相媲美的昆虫,竟然是以垃圾为对象,以净化被牲畜污染的草地为己任的食粪虫类。要想再找到不忘母亲职责而又有丰富的母性本能的昆虫母亲,就必须离开芬芳四溢的花坛,转向大马路上骡马拉下的粪堆。大自然中类似的两个极端比比皆是。对于大自然来说,我们的丑和美、我们的龌龊与干净算什么?大自然以污秽创造出鲜花,用一点点粪肥就能给我们创造出优质的麦粒。

各种食粪虫尽管成天与粪便打交道,却享有一种美誉。它们一般身材小巧玲珑,穿戴庄重而且无可挑剔地光鲜,身子胖乎乎的,呈短壮体形,额头和胸廓上都佩戴着奇异饰物,因此在收藏家的标本盒里显得光彩照人,尤其是法国的那些品种,乌黑油亮,外加一些热带的品种,金光闪烁,黑紫油亮。

它们是畜群无法摆脱的客人,但它们身上散发着一种苯甲酸的微微香气,可以净化羊圈里的空气。它们那田园生活般的习性令昆虫分类词典的编纂者们大为震惊,因此这些以前不怎么关心其痛痒的学者这一回改变了看法,对它们做简介时也用上了一些听起来好听顺耳的名字:梅丽贝、迪蒂尔、阿曼达、科利冬、阿莱克西丝、莫普絮斯[17]等。这些名字都是古代田园诗人常用且叫响了的。维吉尔田园诗中的词语都用来赞颂食粪虫了。

一堆牛粪上,瞧那个你争我夺的劲头儿呀!从全球各地蜂拥到加利福尼亚的淘金者也没有它们那股狂热劲儿。在太阳太毒之前,它们成百成百地奔来,大小、形状各异,体形有长有短,品种齐全,全都乱糟糟地爬来滚去,意欲在这个大蛋糕上分得一份儿。有的在露天干活儿,在表层搜刮;有的钻进厚实的牛粪堆里,挖出地道,寻找优质矿脉;有的开凿底层,立即把财宝埋进地里;那些个头儿小又无力气的则待在一旁捡拾其身强力壮的合作者掉下的渣子。有几个新来的想必饿得不行,就在原地吃上了,但大多数则是想大捞一把,藏于安全之处,以备不时之需。当你想置身于百里香遍地的原野时,见不到一点儿新鲜牛粪,突然来到这里,见到这么一大堆宝物,那真是天赐之物呀,只有有福分的才会这么幸运。因此,它们便把今天这宝贵的财富小心谨慎地收藏起来。粪香四溢,方圆一公里都能闻到,食粪虫们闻讯纷纷赶来,抢夺、瓜分这些美味。有几个落在后面的又跑又飞,正忙着往这里赶。

那个生怕到得太晚而朝着粪堆一溜小跑的是哪一位?它那长长的爪子僵硬笨拙地倒腾着,仿佛肚腹下面有一个机械在驱动着似的;它那对棕红色的小触角大张着,透着垂涎欲滴的焦急不安。它在拼命地赶,赶到了,还撞倒了几位食客。它就是圣甲虫,一身墨黑,是食粪虫中个头儿最大又最有名气的一种。古埃及对它推崇备至,把它视作长生不老的象征。它已入席,与同桌的食友并肩战斗,其食友正在用自己宽大的前爪心轻轻地拍打粪球,进行最后的加工,或者再往粪球上加上最后一层,然后抽身而去,回家安心地享用自己的劳动成果。我们来看一看那有名的粪球的一道道制作工序。

圣甲虫头部边缘是顶帽子,宽大扁平,上有六个细尖齿,排成半圆。这就是它的挖掘和切割工具,是它的齿耙,可以用来撬起和抛撒无养分的植物纤维,把好东西耙在一起积聚起来。挑选食物就是这样进行的,因为对于这些精细的行家来说,什么好、什么差它们十分清楚。如果圣甲虫是为自己寻找食物,它们选个差不多就行了,但如果是为自己的孩子考虑,那么它们会严格挑选,一丝不苟。

为解决自己的食物问题,圣甲虫并不挑剔,粗略地选一选就行了。它用带齿的头盔拱一拱、挑一挑,去除不需要的,然后把其他的归拢一下就得了。它的两条前腿一起用力地忙乎。其前腿扁平,弯成弓形,上有粗壮的纹脉,外侧配备着五个硬齿。假如需要用力推开障碍物,在粪堆中最厚实的部分清出一条道来,圣甲虫便用肘力,也就是说,用其带齿的前腿左扫右拨,再用齿耙用力一耙,清出一个半圆形的空地来。场地清好之后,前腿还有一种工作要做:把耙到的东西归拢在一处,弄到自己肚腹下后面的四只足爪之间。后面这四只足爪生就是为了做车工工作的。这些足爪,尤其是那最后一对,又细又长,微微弯曲成弓形,足端长有一个很锋利的尖爪。稍微看上一眼就会知道它们酷似圆规,在其弧形支脚之间环成一个球形,可测量球面、修正球形。它们的功用确实是加工粪球。

食物被一耙一耙地耙到圣甲虫肚腹下面的四条腿中间,后腿再稍一用力,就把粪球的雏形按腿部曲线挤压成了。然后,这雏形粪球不时地被四条后腿形成的两副圆规摇动、挤压,逐渐变小变实,再由肚腹加工,粪球的形状臻于完善。如果粪球表层太硬,有剥落的危险,或是某一部分纤维太多而无法旋转,前腿就对不合适的地方进行再加工。它们用宽大的拍打工具轻轻地拍打粪球,使新添加的东西与原先的合而为一,并把那些不易粘在一起的东西拍实在粪球上。

烈日当空,加工工作在紧张地进行着,看到车工的活儿干得那么利索,你会不由得肃然起敬。那活计如此飞快地进行着:一开始是个小弹丸,现在变成了一个核桃,不一会儿就会如苹果一般大小。我曾见过食量大的圣甲虫竟然旋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粪球,这肯定得花好几天的工夫。

储备的食物制作完毕,现在就得撤出混乱的战场,把食物运到合适的地方,这时候圣甲虫最令人惊奇的习性开始展现出来。圣甲虫迫不及待地上路了。它用两条长后腿搂住粪球,后腿尖端利爪插入球体中去,当作旋转轴,以中间的两条腿作为支撑,而以前腿带护臂甲的齿足作为杠杆,双足轮流着地按压,弓身,低头,翘臀,倒退着运送粪球。后腿是这台机器的主要部件,在不停地运作;它们一来一回,变换着足爪,以调整轴心,让负载物保持平衡,并在其一左一右地交替推动之下使粪球往前滚动。这样一来,粪球表面各点都轮流接触地面,使之不停地碾压,形状更加完美,而球面硬度因均匀地受压而趋于一致。

使劲儿呀!行了,它滚动了,它一定会被运到家的,当然少不了遇上困难。这个难题说来就来,但还不算严重:圣甲虫碰到了一个斜坡,沉重的粪球会顺着斜坡滚下去的,但是圣甲虫偏要横穿这条天然道路,这可够大胆的,稍一失足,稍踩到一点儿碍事的沙子,就会失去平衡,前功尽弃。果不其然,它脚下一出溜,粪球便滚到沟里去了。圣甲虫被滑落的粪球一带,弄了个仰面朝天,手脚乱蹬乱踢。它终于翻转身来,追赶粪球。这个拖动机器更加卖力地工作。——该当心点儿了,傻蛋,沿着沟底走,既省力又保险。沟底路好走,特别平坦,你不用太用力,粪球就能滚动向前。——可圣甲虫就是不听,它偏要走那个对它来说是不祥之物的斜坡。也许再登得高点儿对它来说是合适的。对此我无话可说,因为就身居高处的优越性而言,圣甲虫的看法比我的看法更有远见。——可你至少该走这条道呀,这是个缓坡,你很容易就能从这儿爬到顶上。——它根本就不听,如果有什么很陡的、无法攀登的斜坡,那个顽固的家伙就偏偏选中它。于是,西绪福斯的工作[18]开始了。它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艰难万分地往坡上滚动那个巨大的粪球。它一直是倒退着推动。我在寻思它是运用何种稳定神功把这个庞然大物稳定在斜坡上的。啊!稍微协调不好,它便白忙活了:粪球滚落下去,它也连带着摔下去。然后,它又开始往上爬,不一会儿又摔了下去。随即它又往上爬,这一次走得挺好,总算通过了艰难路段。原来是一根禾本植物的根在作怪,让它摔下去好几次,这一次它谨慎地绕开了这根该死的根。再使一把力就到顶了,但要小心再小心啊。坡陡道艰,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你瞧,脚踩在光滑的卵石上,一滑,粪球和圣甲虫又一起翻滚着滑下去了。可是圣甲虫又开始往上爬,仍旧坚忍不拔,没有什么能使它气馁。十次、二十次地试着这老也爬不上去的陡坡,最后,它或者是以顽强的意志战胜了千难万险,或者是经过更加缜密的思考,承认自己先前所做的是无谓的努力,于是选择了平坦的路径,终于如愿以偿,完成了任务。

圣甲虫并非总是单独地运送珍贵的粪球,它经常要找一位同伴相帮,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同伴主动跑来帮忙。一般情况下是这么干的:一只圣甲虫制成粪球之后,便爬出纷乱熙攘的群体,倒退着推动自己的战利品离开工地。最晚赶来的那些圣甲虫中有一只在它的身旁,刚开始制作自己的粪球,它便突然放下手中的活计,奔向滚动着的粪球,助那个幸运的拥有者一臂之力,后者似乎很乐意接受这种帮助。之后,这两个同伴便联手干起活儿来。它们争先恐后地努力把粪球往安全的地方运去。在工地上是否果真有过协议,双方默许平分这块蛋糕?在一个揉制粪球时,另一个是否在挖掘富矿脉以提取原料,添加到共同的财富上去呢?我从未看到这种合作,我一直看到的只是每只圣甲虫都独自在开采地点忙乎着自己的活计。因此,后来者是没有任何既定权益的。

那么,这是否是异性间的一种合作,是一对圣甲虫在忙着成家立业?有一段时间,我确实这么想过。两只圣甲虫,一前一后,满怀激情地在一起推动着沉重的粪球,这让我想起了以前有人手摇风琴唱的歌:“——为了布置家什,咱们怎么办呀?——我们一起推酒桶,你在前来我在后。”通过解剖,我便丢掉了对这种恩爱夫妻的想象。圣甲虫从外表上看是分不出雌雄的。因此我把两只一起运送粪球的圣甲虫拿来解剖,结果发现它们往往是同一性别的。

既无家庭共同体,也无劳动共同体,那么这种表面上的合作为什么存在呢?理由很简单,纯粹是想打劫。那个热心的同伴假借着帮一把手,其实心怀叵测,一有机会便会抢走粪球。把粪粒制成球既劳累又要有耐心,如果能抢个现成的,或者至少强行入席,那可就合算得多了。如果主人没有警惕,帮忙者就能抢了粪球,逃之夭夭;如果主人的警惕性很高,那么帮忙者就以自己也出了一份力而要求两人同席。这一手怎么看都可获益,因此抢掠就成了一种收效最好的手段。有的圣甲虫就这么阴险狡猾地去干了,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它们兴冲冲地去帮一位同伴,其实后者根本用不着它们帮忙,而且它们装作好心好意,实际上暗藏歹意。还有一些圣甲虫,也许更加大胆,更加相信自己的实力,干脆直奔主题,强行抢走其他圣甲虫的粪球。

这种抢劫行径无处不在。一只圣甲虫独自推着自己通过努力劳动所获得的合法收益安静地离去,另一只,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飞来抢夺,身子重重地落下,把被烟熏了似的翅膀收在鞘翅下面,然后挥起带锯齿的臂甲背面扇倒粪球的主人,而后者正忙着推动粪球,根本无招架之力。当受袭者拼命挣扎,重新站稳脚跟时,攻击者已经立于粪球高处,那是击退对手的最有利的位置。它把臂甲收回胸前,准备迎敌,以防不测。失窃者围着粪球转来转去,寻找有利的出击点;盗窃者则立于城堡顶上不停地转动,始终面对着失窃者。如果失窃者立起身来攀爬,盗窃者便朝前者的背部猛地一击。如果进攻者不改变收回失物的策略的话,那么防守者因占据城堡高处,必将一次次地挫败对手的进攻。这时,进攻者企图把城堡及其守卫一并推翻。粪球底部受到摇晃,开始缓缓地滚动起来,盗窃者也随着滚动,但它想尽办法始终立于粪球顶上。它做到了,但并非始终如此。它在不停地急速跟着转动,使自己保持平衡。万一脚下一滑,它的优势没了,那就只好与对手短兵相接。双方身体对身体、胸部对胸部,你顶我撞起来。它们的爪子绞在一起,节肢缠绕,角盔相撞,发出锉磨金属般尖厉的声音。然后,能把对手掀翻、挣脱开来的那一位便匆忙爬上粪球顶端,抢占有利地形。围困又开始了,忽而抢劫者被包围,忽而被抢者被包围,这全由肉搏时的胜败决定。抢劫者无疑是贼胆包天且敢于冒险,往往占据上风。因此,被抢者经过两次失败之后便失去斗志,明智地回到粪堆去重新制作一个粪球,而那个抢劫得手者非常害怕已解除的险情会重新出现,便赶忙把抢掠来的粪球往自己觉得保险的地方推去。有时候,我还看见有第二个抢劫者突然飞临,抢掠前一个窃贼的赃物。说心里话,我对它并不反感。

我徒劳无益地寻思,那个把“财产即赃物”这种大胆的谬语狂言运用到圣甲虫习俗中的蒲鲁东[19]是何许人也,那个把“武力胜过权力”的野蛮法则在食粪虫中加以发扬光大的外交家是谁?由于手头缺少资料,我无法追本溯源地探清这些习以为常的抢劫行径,无法搞明白这种为了抢夺粪球而滥用武力的缘由,我所能肯定的只是抢劫骗取是圣甲虫的一种惯用伎俩。这些运送粪球的昆虫相互间你抢我夺,毫无顾忌,我还真没有见过其他昆虫这么厚颜无耻地干过。我干脆把这种昆虫心理方面的问题留给未来的观察者们去探索吧,我还是回过头来谈谈那两个合伙运送粪球的家伙吧。

尽管用词不甚贴切,我还是称那两个合作者为“合伙运送者”。它们中的一个是强行入伙,而另一个也许是无可奈何地接受,只因它生怕会遇到更大的不测。它们俩的相逢倒还算和气。新来者到来之时,物主正在一门心思地干自己的活儿;新来者似乎怀着最大的善意,立即投入到工作中。它们一推一拉,相互配合。物主占着主导位置,担当主角,它从粪球后面往前推,后腿朝上,脑袋冲下。那个帮手则在前面,姿势与前者相反,脑袋朝上,带齿的双臂按在粪球上,长长的后腿撑着地。它们俩一前一后把粪球夹在当中,就这么滚动着粪球。

它们俩的配合并非总是很协调,尤其是帮手背对路径而物主的视线被粪球遮挡住时便会出问题。因此,事故频仍,摔个大马趴是常有的事,好在它们能泰然处之,摔倒了立即爬起来,仍旧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即使在平地上,这种运输方式也会事倍功半,因为它们的配合无法天衣无缝。其实只要粪球后面的那只圣甲虫独自干,照样会干得很快,而且干得更利索。那个帮手差点儿弄得无法运送粪球,它在表现出自己的善意之后决定稍事休息,当然,它不会放弃它已视作自己财产的那个宝贝粪球,摸过的粪球就是自己的粪球。但它也不会贸然行事,否则对方会把它晾在那儿。

它把腿收回到肚腹下面,身子贴在(可以说是嵌在)粪球上,与之浑然一体。粪球和这个贴在其表面的帮手在合法主人的推动下一起往前滚动着。与粪球已成一体的帮手,随着粪球的滚动,忽而在上,忽而在下,忽而在左,忽而在右,但它毫不在乎。它就是要帮忙帮到底,而且默默无闻。这种帮手真少见,让别人用车推着自己,还要得一份酬劳!这时,前方遇到一个大斜坡,它只好搭一把手了。行到陡坡上时,它当上了排头兵,只见它猛地用自己那带齿的双臂拽住笨重的大粪球,而其同伴——那个物主则在下方拼命地抵住,一点点地往上顶。我看见这两个合伙者就这样一个在上方拽着,一个在下方顶着,十分默契地往坡上爬着,如果没有二者的通力合作,光靠其中一个是怎么也无法把粪球推上去的。但是,并非所有的圣甲虫在这一艰难时刻都会表现出同样的热情。有一些圣甲虫在攀爬斜坡这种必须通力合作才行的时刻,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有困难要克服。当倒霉的西绪福斯拼了小命试图越过障碍时,另一个则高高在上,稳坐在粪球上,与粪球一起滚下,一起爬上。

我们假定那只圣甲虫很幸运,找到了一个忠实的合伙者,或者更幸运一些,假定它在途中没有碰上不请自来的同类,那么,一切就绪,可以进行下一步了。地窖已挖好,是在土质疏松的土地上挖的一个洞,通常是在沙地上挖,洞不深,有拳头般大小,有一条细通道与外界相连,细通道的大小正好够让粪球进入。粮食一入地窖,圣甲虫便躲在家里,用藏于角落里的杂物把地窖入口堵住。大门一关,外面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个宴会厅。大功告成,它高兴万分。宴会厅里的一切都登峰造极!餐桌上摆满了奢华的食物;天花板遮挡住当空烈日,只让一丝湿润的热气透进来;心平气和,环境幽暗,外面传来蟋蟀的阵阵合唱声,这一切都有助于肠胃功能的发挥。我神思恍惚,突然觉得自己俯身于地窖门口,只觉得讲述海中神女伽拉忒亚的歌剧中的那个著名唱段隐约传来:“啊!周围一切都在忙忙碌碌时,无所事事是多么美妙。”

谁敢去打扰这样一个在宴席上怡然自得的家伙呀?但是,有了探个究竟的欲望,那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而我就有这种胆量。我把我私闯民宅的情况记录在此。我看到光一个粪球就几乎把宴会厅塞满了,这奢华的食物下抵地板,上顶天花板。一条狭小的通道把粪球与墙体隔开。食者就在通道上用餐,顶多是两位,经常是独自一个。食者的肚子贴在餐桌上,背顶着墙壁。一旦座位选好,食者就不再挪动,只放开嘴吃起来。其间没有一点儿小的争吵,那样会少吃一口,也不挑挑拣拣,否则就会浪费食物。一切都得按先后次序一丝不苟地穿肠而过。看到它们如此虔诚尽心地围着粪球吃,你会以为它们意识到自己在完成净化大地的工作,它们知道自己投身的是那种以粪肥培育鲜花的精细化学工程,鲜花会令人赏心悦目,圣甲虫的鞘翅能点缀春意盎然的草坪。马、牛、羊尽管消化系统很完美,但它们的排泄物中仍留有未消化的残留物质,圣甲虫则把它们留下的那些残留物质加以利用,为此,圣甲虫就必须具备一套完整的工具。果然,通过解剖,我惊讶地发现它的肠道出奇地长,盘来绕去,使得进入其中的食物可以慢慢地被吸收,直至最后一个可以利用的颗粒被消化掉为止。因此,食草动物未能吸收的东西,食粪虫类的高效蒸馏器却可从中提取一些财富,而这些财富稍加处理就变成了圣甲虫墨黑的铠甲和其他食粪虫类金黄色和赤红色的胸甲。

不过,这种令人赞叹不已的垃圾处理工作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是环境卫生所限定的。而圣甲虫就具有这种其他昆虫也许没有的很强的消化能力。一旦食物进入地窖,圣甲虫便日夜不停地吃,直到把食物消灭干净为止。当你有了一定的实践经验,把圣甲虫关在笼子里养是很容易办到的。我就是采用这种办法获得了这些资料,这对了解著名的圣甲虫高效的消化功能大有裨益。

整个粪球就这么一点儿一点儿地依次通过了消化道。然后,圣甲虫隐士便爬出地面,寻找机遇再做粪球。一切就又重新开始了。

有一天,闷热无风,这种天气很适合我喂养的圣甲虫们大快朵颐。于是,我拿着表守在一个露天进食者的面前仔细观察着,从早上8点一直盯到晚上8点。这只圣甲虫似乎遇上了一块颇对胃口的食物,整整十二个小时,它都没停止过咀嚼,始终待在餐桌前同一个地点一动不动地吃个没完。晚上8点,我最后看了它一次,只见它的胃口始终未减,像刚开始吃时一样起劲儿。这场宴席还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整块食物全部被消灭干净为止。第二天,那只圣甲虫确实没再出现在那儿,头一天大嚼个没完的那块食物只剩下了一点儿渣子。

时针转了一圈儿多,这么长的一幕就是进餐,狼吞虎咽,精彩至极,但那消化的一幕更是妙不可言。圣甲虫前头不停地吃,后头则不断地排泄,那已不再含营养成分的排泄物连成一条黑色细线,如同鞋匠的细蜡绳。它边吃边排泄,足见其消化之神速。刚开始咀嚼,它那拔丝机便运转起来,直到最后几口吃完,这台机器才停止运转。那根细蜡绳从头到尾没有出现断头儿,始终挂在排泄口上,下面的则已盘成一堆,只要没有干透,就可以轻易展开成一条细长绳。

排泄的过程如同秒表一般精确。每隔一分钟,更精确地说是四十五秒,一小节排泄物便排出来,细蜡绳则加长三四毫米。等细蜡绳长到一定程度,我便把它截断,放在刻度尺上量量长度。我测量的结果——十二个小时总长度为两米八八。晚上8点,我提着提灯最后一次去察看,这之后,圣甲虫又继续消夜,进餐与制绳工作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所以圣甲虫拉出的那根没有断头儿的细蜡绳总长约为三米。

知道了绳长及其直径,排泄物的体积便很容易测算出来。而要测出圣甲虫的精确体积,同样也不难,只要把它放入有水的量筒,查看一下水位线即可。所获得的数据并非没有意义,这些数据告诉我们,圣甲虫一次连续十二个小时的进食竟消化掉几乎与自己的体积相等的食物。多么好的胃呀,而且消化能力这么强,消化速度又这么快!一开始咀嚼,排泄物便立即被消化成细绳状,不停地加长,直到进餐结束。这台也许从不歇业的蒸馏器里(除非加工的原料出现短缺)一进入原料,便立即由胃囊进行加工,吸收殆尽,然后排出。我不由得想到,这样一座如此高效地清除垃圾的实验室在环境卫生方面肯定可以有所作为。

圣甲虫的梨形粪球

一个年轻的牧羊人负责替我抽空观察圣甲虫的活动情况。6月下旬的一个星期日,他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觉得此时是研究圣甲虫的好机会。他看见圣甲虫突然从地下爬出来,便在它爬出来的地方翻找,在不很深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便给我带来了。

那玩意儿确实挺奇怪的,彻底推翻了我原先以为了解的那点儿情况。从形状上看,它就像个小小的梨子,大概熟过了头,色泽不新鲜,变成了紫褐色。这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个似乎在车工车间车出来的漂亮玩具,会是什么呢?是人工塑造而成的?是一个仿梨子制品供孩子玩儿的?我确实是这么以为的。孩子们围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漂亮玩意儿,都想拿走放进自己的玩具盒里。这玩意儿形状比玛瑙弹子更漂亮,比象牙球和杨木陀螺更招人喜爱。实际上,这玩意儿的材质并不显得上乘,但摸上去很硬实,且带有十分艺术性的曲线。这没有关系,反正在深入了解它之前,我是不会把这个从地下找到的小梨子给孩子们当玩具的。

它真的是圣甲虫的杰作吗?它里面会有一粒卵、一只幼虫吗?牧羊青年肯定地对我说有。他说他在挖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同样的小梨子弄碎了,里面就有一粒白色的卵,像一颗麦粒那么大。我不太相信他说的,因为他给我拿来的小梨子与我所期待的粪球相去甚远。

剖开这个令人生疑的玩意儿,看看它里面有什么东西,也许是冒失的举动:即使如牧羊青年认定的那样里面果真有虫卵,我这么把它剖开也许会影响里面胚胎的存活。再说,我在想,梨形与所有已知的情况是矛盾的,很可能是偶然造成的。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再遇上偶然的情况给我提供同样的东西呢?最好保持它的原样,静观事态的发展,特别是应该去现场看个究竟。

第二天天一亮,牧羊青年已在那儿放羊了。我爬上山坡见到了他。山坡上的树木最近被砍光了,夏季的毒日头晒得人后脖颈儿疼,好在还得两三个小时之后太阳才晒得到我们。清晨,凉风习习,羊群在牧羊犬的看管下静静地吃草,因此我和牧羊青年一起搜寻起来。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只圣甲虫的洞穴,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是个新窝。我的同伴用力地挖起来。我把我的小铲子给了他,我那把小铲子又轻巧又结实,我每次外出时都不会忘记带上它,因为我见土就想挖一挖,且怎么也改不了这个习惯。我躺在地上,目不转睛,好仔细查看被挖开的洞穴内部的安排布置。牧羊青年用小铲子挖着,用没拿铲子的手把浮土弄掉。

我们成功了。一个洞穴打开了,只见那湿热的半张开的地洞里有一个完美的梨形粪球。是呀,说真格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圣甲虫妈妈的杰作,印象太深刻了,永远也无法抹去。即使我是挖掘古埃及圣骨的考古学家,当我挖到某个法老的地下墓穴中雕琢成绿宝石的圣甲虫时,我也不会比这次更加激动。啊!突然金光四射!发现真理的快乐呀,什么快乐可与你媲美!牧羊青年也高兴万分,他见我笑,自己也笑;他看见我幸福欢快,自己也喜形于色。

偶然的事不会重现,一件事不会一模一样地再现,一句古老的格言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我已是第二次看到这种奇特的梨形粪球了。这种形状是正常的,还是例外?圣甲虫在地上滚动的那个球体是否被它扔掉了?我们继续挖下去,想再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找到了第二个洞穴。同第一个一样,里面也有一个梨形粪球。这两个玩意儿一模一样,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一个细节颇有价值:在第二个洞里,在梨形粪球旁边,圣甲虫妈妈怜爱地紧搂着梨形粪球,想必是在专心地对它进行最后的加工,然后自己永远地离开这个洞穴。一切疑惑都驱散了,我认识这个雕塑工,我了解它的杰作。

在上午剩下的时间里,我便只是对已知的这些情况进行充分的求证。在毒日头把我晒得受不了只好离开挖掘现场之前,我已拥有一打形状相同、大小几乎一样的梨形粪球。有许多次,我都发现圣甲虫妈妈在洞穴深处的车间里。

最后,先提一下后来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在6月末到9月的大热天里,我几乎每天都到圣甲虫经常出没的地方去探察,我用小铲子挖开一个个洞穴,获得了一些超出我所能期盼得到的资料。我从笼子里饲养的圣甲虫那里又获得了另一些资料,这些资料真的也很宝贵,但无法与在田野里的自由空间中所获得的资料相比。不管怎么说,我挖掘过不下一百来个洞穴,而且次次都见到那种梨形粪球,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圆圆的粪球——一次也没见到过书本上告诉我们的那种浑圆形状的粪球。

这个错误我以前也犯过,因为我非常相信大师们的金口玉言。以前,我在安格尔高原的研究没有任何结果,我在实验室进行饲养也可悲地以失败而告终,但是我又一心想给青年读者们一个圣甲虫如何筑巢做窝的看法,所以就接受了传统的浑圆粪球这一荒谬说法,而且通过类比推理,用别的食粪虫的一点儿情况试着勾勒圣甲虫卵的外形,导致出现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现在,我们来详述一下这个真实的故事,用我亲眼所见并且一见再见的事实作为依据。圣甲虫的地下窝巢从地面上一看便知,因为洞外有一堆浮土,似一个鼹鼠丘,是圣甲虫妈妈把洞中挖出的土推到洞外堆积而成的。这个鼹鼠丘下开着不太深的洞,大约一分米,有一条或直或曲的水平通道通到可能有拳头大小的宽敞大厅。这就是地下室,虫卵被食物包裹着,在离地面几寸的地下,由酷热的太阳烘烤慢慢孵化;这也是圣甲虫妈妈宽敞的车间,它可以在里面灵活自如地把未来宝宝的面包揉制、加工成为梨形。

这个粪球面包躺倒时长轴线呈水平方向,其形状以及大小让人想到圣诞节的小梨子——色泽鲜艳,香气扑鼻,提前成熟,常令孩子们爱不释手。梨形粪球的大小基本差不太多,最大个儿的长四十五毫米,宽三十五毫米;最小个儿的长三十五毫米,宽二十二毫米。

梨形粪球的表面虽不像大理石那么光滑,但非常规则匀称,是经过很小的红土颗粒仔细打磨过的。它原是十分松软的,宛如可塑性黏土,因为是刚做好的,很快便因风干表层结起一层硬皮,用手指捏都捏不碎,比木头还硬。这层硬皮是一个保护层,使得隐于其中者避免与外界接触,可以极其安静地消受自己的食物。但是,如果连中间也风干了,那就非常危险了。我们以后将有机会来谈被迫面对太硬面包的幼虫的可怜处境。

圣甲虫面包铺加工的是什么样的面团呢?马、牛、骡是它的供货者吗?绝对不是。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是,而且每个看见它在一大堆普通牛粪中拼命收集为己所用的人,也都是这么以为的。它通常在那儿揉制粪球,然后弄到沙土地下的某个隐蔽所去消受一番。

如果那种沾满草梗的粗糙面包只是用来自己吃的话,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但如果是给圣甲虫的小宝宝准备的,那就不行了。圣甲虫必须进行精加工,使之营养丰富且易于消化。它需要的是绵羊留下的美味,而不是牛留下的一地干瘪的黑橄榄。绵羊留下的美味是在其不太干的肠子中逐渐形成、加工制作的单层硬饼干,这才是圣甲虫所要的材料、专门用于加工的面团。那不是马的那种无脂肪的粗纤维材料,而是腻滑、有黏性、均匀的物质,饱含富于营养的汁液。这种材料因其黏性和腻滑,极适于加工成为梨形艺术品,而且它又柔软可口,很符合新生儿嫩弱的胃。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梨形体中,幼虫可以获得充足的营养。

这就是梨形食物如此小的原因所在。它那么小,以至我在看到圣甲虫妈妈制作梨形粪球之前,一直怀疑这新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宝物。我一直都没能看出这么小的梨形粪球是圣甲虫幼虫的食粮,因为圣甲虫既贪馋,个头儿也挺大。

在这个形状独特新颖的大面包团里,虫卵在什么地方呢?大家自然而然地认为它在那圆圆的梨肚子的中心。这个中心点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受外面的一切干扰,而且恒温。再者,新生幼虫无论从哪儿下口都能遇到厚厚的食物层,不会咬上几口就没有吃的。因为它的周围全都是一样厚,它也就用不着去挑选了,随便咬哪儿,都可以无忧无虑、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这种看法似乎非常有道理,以至我也跟着相信了。在我用小刀的刀锋一层一层地往梨肚子中心剥去,深信在中心点会找到虫卵时,结果大出我意料,那儿根本就没有虫卵。梨肚子中心非但不是空的,而且是实心的,那儿是一堆质地均匀的食物。

我的推断看上去似乎很合理,换作任何一位观察者也会与我持同样的看法,但是圣甲虫有自己的主张。我们有我们的逻辑,还颇引以为豪;但圣甲虫也有自己的逻辑,而且在这一点上远胜于我们。圣甲虫颇有远见,能预见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把卵产到别处去了。

到底产到哪儿去了呢?产到梨形粪球最细薄的部分,产在最顶端的梨颈那儿。把梨颈纵向剖开,须加倍小心,不能弄坏里面的东西。那儿挖有一个小洞,洞内四壁光洁锃亮,这就是胚胎所在的圣龛,这就是孵化室。相对于圣甲虫妈妈的个头儿来说,虫卵算是挺大的,呈长椭圆形,白花花的,长约十毫米,宽超过五毫米。它同四壁之间有一层薄薄的间隔,与四壁都不紧贴,只是虫卵的头顶粘在靠近梨颈顶端的壁上面而已。梨形粪球通常是水平放置的,除了头顶粘着的那一点以外,幼虫实际上是悬浮在空中的,它就睡在这既有弹性又热乎的空气床上。

现在,我们已经明白了。让我们来看看圣甲虫这么干的原因何在。让我们了解一下为什么粪球是梨形的,这在昆虫的制作工艺中可是一种很奇特的形状。让我们来看看虫卵放在那样奇怪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好处。我知道,探究事情的原委和来龙去脉是非常繁难的。因为那是个神秘的领域,变化多端,你可能会像踏入流沙似的,一不小心就陷进去无法自拔了。难道因为危险就放弃这种探索吗?为什么要放弃呢?

我们的科学与我们的探索手段之贫乏相比更显得伟大辉煌,但是面对无穷的未知时又显得如此可悲。它对绝对的真理都知道些什么?它一无所知。世界只有在我们认识了它之后才使我们感兴趣。认识不了,一切都变得枯燥乏味,混沌虚无。一大堆事实并非科学,那只不过是一篇寡味的目录而已。必须解读这篇目录,用心灵之火使之化解开来;必须发挥思想和理想之光的作用;必须诠释。

让我们去攀登这个高峰,去解释圣甲虫的所作所为吧。也许我们可以把我们的逻辑运用到圣甲虫身上。不管怎么说,看到理性对我们的支配与本能对动物的支配如此绝妙地一致,是非常有趣的。

圣甲虫处于幼虫状态时,会面临一个巨大的危险,那就是食物变干。幼虫生活的地下洞穴的天花板是一层约一分米厚的土层。这极薄的一层土又如何能挡得住把土烤焦的酷热呢?那酷热都能把砖坯烧硬。所以幼虫的居室温度高极了,当我把手伸进去时,都感到有股热气在往外冒。

食物至少得存放三四个星期,所以很有可能在卵孵化之前变干,甚至变得无法为幼虫食用。当可怜的幼虫咬不着原本松软的面包而只能咬硬得如石头般的硬皮时,将会饿死,而且确实有因饥饿而死亡的例子。我就发现过不少8月烈日下的牺牲者,它们早已把松软的食物吃出了一个大洞,后来因啃不动剩余太硬的食物而死于吃出的那个大洞中。粪球剩下的是一个厚厚的壳,像一只没有口的球形锅,可怜的幼虫在锅里被烤瘪了。

在那个干硬得像石头似的厚壳中,幼虫即使变成了成虫,也一样会饿死,因为它冲不破围城,逃不出来。关于幼虫的彻底解放,我稍后还要论述,在此就不再多加赘述了。我们只关心一下幼虫的悲惨处境吧。

我们说了,食物变干对于幼虫来说是致命的。我们见到的在厚壳中干死的幼虫就证实了这一点,下面要做的实验会更加明确地证实这一点。在7月筑巢做窝的季节里,我在一些硬纸盒或杉木盒里放了一打当天早上从产地挖到的梨形粪球。这些被密封起来的盒子被放在实验室的暗处,那儿的气温与外面的气温一样。结果,我没有在一只盒子里见到成果:要么卵干瘪了,要么幼虫孵化出来后很快就死去了。相反,在一些白铁盒或玻璃笼中,情况十分不错,幼虫全部存活。

这种差别原因何在?其实很简单,在7月份的高温天气里,硬纸板或杉木板隔热效果差,水分很快就蒸发掉了,结果梨形粪球变干,幼虫便饿死了。而白铁盒或玻璃笼则相反,隔热效果好,水分不易蒸发,食物能保持松软,所以幼虫如在出生地的洞穴中一样很好地成长。

圣甲虫有两种方法避免食物干燥。首先,它用它那宽臂的铠甲使劲儿地压紧压实梨形粪球的外层,做成一层比中心更均匀更密实的保护性外皮。如果我把一个用这种方法制作的食品罐头捏碎,那层外皮通常会一下子脱落,露出中心的内核来。这让我联想到一个核桃的核和仁。圣甲虫妈妈在按压时只着力于几毫米的表层,所以便做出了一个外壳。它并没往深处按压,这样中间的那个大内核也就分出来了。夏季最炎热的时候,为了让食物保鲜,家庭主妇会把面包放在密封的坛子里;而圣甲虫妈妈的做法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它通过按压制成外壳,以保护里面孩子的食粮。

圣甲虫的所作所为远胜于此,它变成了一位几何学家,能够解决最小值的难题。在其他条件完全相同的情况下,蒸发显然与蒸发面的大小成正比。因此,为了减少水分的丧失,就必须让食物的面积尽可能地小,但又必须让这个最小的面积包含最大量的营养物质,以便让幼虫吃饱吃好。那么,什么样的形状才能达到面积最小而体积又能达到要求呢?按几何学的回答,那就是球形。

圣甲虫因此把幼虫的食粮加工成球形,而梨颈被暂时地忽略;这种球形并非强加给圣甲虫一个必需的外形而在盲目的机械条件下造成的结果,也不是在地上滚动而突然获得的成果。我们已经看见了,为了更方便快捷地把收集到的食物弄到别处去食用,圣甲虫把食物加工成球形,但又没有挪动它的位置。总之,我们已经承认这个球形在滚动之前就做成了。

同样,我们马上也可以确定,为幼虫准备的梨形则是在洞底深处制作而成的。它没有滚动过,甚至都没有挪过窝儿。圣甲虫完全按照所需要的外形对它进行了加工,犹如泥塑艺人用拇指捏泥人一样。

圣甲虫利用自己配备的工具也能制作出曲线不如梨形柔和的其他一些形状。譬如,它能制作出较粗糙的圆柱体,那是粪金龟通常制作的香肠面包;它也能草率从事,让没有固定形状的粪块保持原状。如果草率从事,活儿会干得更快,它也会有更多的闲暇尽享阳光下的欢乐。但是不然,圣甲虫专门选择制作梨形粪球,而要把这种形状做得精确是十分不容易的。它制作这种繁难的梨形粪球,就像它深知蒸发的规律以及几何学的规律似的。

现在剩下的是搞清楚梨颈的事了。它的功能、作用究竟是什么?答案显然是:有很大的作用。孵化室就在梨颈部位,卵就在其中。所有的胚胎,无论是植物的还是动物的,都需要空气这个生命的原动力,为了让激发生机的空气这种助燃剂渗透进去,鸟的蛋壳上满是气孔,圣甲虫的梨形粪球就类似于鸡蛋。

为了避免过快地干燥,梨形粪球的外壳被压实成一层很硬的外皮;它的营养核,也就是蛋黄、卵黄,是藏于外皮内的松软的球;它的透气室就是顶端的那个小屋,亦即梨颈上的那个小窝,里面的空气把胚胎团团围住。为了呼气吸气,哪儿能比孵化室更好?那儿位于尖角上,沐浴在空气中,气体可以透过薄薄的壁自由地渗进渗出。

空气和高温是最重要的条件,所以食粪虫中没有谁敢等闲视之。我们以后会有机会看到,食粪虫的食物块形状各异,除了梨形以外,根据制作者的种属不同,还有圆柱形、鸟蛋形、球形、尖顶形等。虽说形状各不相同,但首要的一点是永远不变的:卵待在紧靠表面的一间孵化室里,这是呼吸新鲜空气和吸热的最佳处所。在这种精巧艺术方面,圣甲虫制作的梨形粪球独占鳌头。

我前面刚提到过,圣甲虫这位一流的揉制工在揉制粪球时所表现出的逻辑性可与我们人类的媲美。就我们现在所知,我所做的实验就证明了这一点。但还有更好的证明。下面让我们的科学就这个问题阐释一番吧。胚胎是被包围在一大块食物中的,而因为干燥,这大块食物会很快变得无法食用。如何加工这种食物块才好呢?为了容易地呼吸到新鲜空气、吸收热量,把卵产在哪儿好呢?

所提问题中的第一问已经回答过了。我们从所获的知识中可知,蒸发是与蒸发表面的面积大小成正比的,所以食物应做成球状,因为球状体包含的物质最多而表面积又最小。至于虫卵,既然需要一个保护套加以保护,免得有任何伤害性的接触,那就必须把它放置在一个薄的圆柱形套子里,再让套子立在球体上方。

这样,必需的条件就都满足了——制作成球状,食物可以保持新鲜;由一个圆柱形薄套保护着,卵可以通畅地呼吸新鲜空气、吸收热量。这必需的条件虽然满足了,但那形状太难看,讲实用就顾不上美了。

这个艺术家把我们推理得来的粗糙作品进行了加工。它把圆柱形修改成半椭圆形,显得优美雅致得多;它又在这个球体上加工出一个精巧的曲面,与球体仍连接在一起,这就变成了一个梨形,变成了一个带颈的葫芦。这样一来,这就是一件艺术品了,非常漂亮。

圣甲虫所做的正是美学要求我们做的。它是不是也有审美观?它知道自己制作的梨形很美吗?它肯定看不出梨形之美,梨形是在地下一片漆黑中制作出来的。它摸得出来。尽管它的触觉不值得一提,而且身披粗糙的角质外壳,但不管怎么说,它对自己精心揉制出来的外形轮廓是不会没有感觉的!

圣甲虫的造型术

圣甲虫是如何制作那种饱含母爱的梨形粪球的?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绝不是在地上通过滚动制作而成的,因为从各个方面看它的形状都是无法向前滚动的。就算那梨形葫芦的肚子可以滚动,那个椭圆形凸出来的梨颈里面可是孵化室呀!这个精巧的杰作也不可能是猛烈撞击的结果。它如同首饰匠的首饰,不可能是让铁匠放在铁砧上捶打出来的。我同意其他一些已经提及的十分明显的原因,但愿梨形粪球的形状将永远把我们从那种认为卵被放在一个摇来晃去的粪球里的陈旧看法中摆脱出来。

为了自己的杰作,圣甲虫这个雕塑家与真正的雕塑家们一样,关起门来潜心制作。它藏在自己的洞穴中,专心致志地加工被它运入洞中的粪料。对待粪料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在粪堆里按照我们已知的那种办法选取优质食料,就地揉制成小球,搓成圆形后再滚动它。如果只是为解决自己的口粮问题,圣甲虫肯定就这么做了。如果它认为粪球体积过大,又不适宜就地挖洞,它便滚动着这个大家伙上路。它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点为止。路途中,粪球不会越滚越圆,但表面那一层会稍稍变硬,沾上一些泥土和细沙粒。这层沾上土和沙的表层是其跋涉之远近的真实记录。这一点很重要,我们一会儿会用得上。

还有一种情况是,在它从中选取粪料的粪堆附近就很适合挖洞。那地方没什么石头,很容易挖洞。这样就无须长途跋涉,也就用不着滚动粪球了。绵羊提供的松软蛋糕被收集起来,原样储存,放进车间,需要时再切成小块加工。

这种情况通常并不多见,因为地面粗糙,石头太多,轻易就可以挖洞的地点零零星星,圣甲虫不得不身负重荷四处寻觅。不过,我的笼子里铺的一层土是过过筛子的,挖洞就极其容易,每一处都可以挖洞造巢。因此,圣甲虫妈妈为产卵而劳作时,只要把附近的粪块弄到地下去就行了,用不着先把粪块弄成个固定的形状。

这种无须事先揉成粪球再运输储存的方法,无论是在野地里还是在我的笼子中,其最后的结果都非常令人惊讶。头一天,我看见一块没有形状的粪料消失在地下;第二天或第三天,我查看了它的车间,发现艺术家正面对着自己的杰作呢。当初不成形的、被一块块抱进洞中的碎块,已经变成了形状完美、无可挑剔的梨形粪球。

这件艺术品身上有着其创作者的印记,立于洞底的那一部位沾着少许泥土,其余部位都很光滑锃亮。在圣甲虫制作梨形粪球时,由于粪球自身的重量,由于圣甲虫的轻轻拍打,仍很松软的梨形粪球接触地面的那一面就沾上点儿泥土,而其他大部分面积则保持了圣甲虫精心加工所给予它的精细完美。

由这些仔细观察到的细节而得到的结论是显而易见的:梨形粪球不是旋转制作而成的,不是圣甲虫在宽敞车间的地上经过滚动获得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它就应该全身都沾上了泥土才对。另外,它那凸起的颈部也排除了这种制作方法的可能性。它甚至都没有从一头翻转到另一头,它朝上的那一面一点儿泥土都没有沾,这就是有力的证据。圣甲虫没有移动,也没有翻转它,就在粪球所在的地方原地对其进行了加工制作;圣甲虫用它那宽臂轻轻地拍打梨形粪球,正如我们在露天所看见的那样。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说说田野里的通常情况。这时候,粪球是从远处运来拖进洞穴里的,整个表面全都沾满了泥土。圣甲虫将如何处理这个粪球?粪球上已经显现出未来梨形粪球的肚子了。我如果只想求得答案而考虑曾经使用过的方法,这答案就很容易得到:只要在洞中连同其小粪球一起抓住圣甲虫妈妈,把它和小粪球全都弄到我的实验室里,仔细观察研究进展情况就可以了,而这种事我干过许多次。

我用一只短颈大口瓶装满筛过的湿润的土,并把土夯实到需要的程度。然后,我把圣甲虫妈妈及其紧搂住的宝贝粪球放在我制造的土堆表面。我把大口瓶放在半明半暗的地方,然后等待着。我的耐心并未受到太久的考验。圣甲虫因筑巢的活计所迫,便重新开始了被我打断的工作。

在某些情况下,我看见圣甲虫一直待在地面上,把粪球打碎敲破,弄得粪渣满地皆是。这根本不是圣甲虫成为俘虏后,由于绝望才在恍惚中把宝贝粪球给毁掉的。它这是明智的合乎卫生的举动。对在一些疯狂的争抢者中间匆忙弄到的粪球进行仔细检查往往是必要的:一是因为在强盗们中间,在收获地点进行翻检并不总是很合适的;二是因为粪球中有可能裹进一些小蜣螂、蜉金龟之类的东西。

这些无意中闯入粪球的入侵者非常自在地待在里面,将来会与合法的消费者争食。必须把这帮馋虫从粪球中清除出去。因此,圣甲虫妈妈便把粪球打碎,变成碎屑,仔细搜查。然后重新把粪渣聚拢,再次做好粪球,这时表面已无泥土了。于是圣甲虫把它拖入地下,把它加工制作成除支撑那一面以外无泥土的梨形粪球。

更常见的是,粪球被圣甲虫妈妈原样埋入地下,如同我从洞中把它挖出来时那样,外层很粗糙,这是因为圣甲虫妈妈把它从收集点一路滚动至理想的加工点所造成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在大口瓶底看见的是已成为梨形的粪球,外壳很粗糙,表面嵌满了沿途沾上的泥土和沙子,足见梨形粪球并不要求从里到外进行全面的加工改造,而是通过简单的按压,拉出梨颈就成了。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一切都是这样正常发展的。我在田野里挖出来的梨形粪球几乎全都有一层硬痂,都程度不同地不很光滑。如果没有发现这硬痂是因长途运输所造成的,那便会以为这沾满泥土和沙子的外壳是圣甲虫在地下制作时滚动粪球所致。我所看到的那几个罕见的光滑粪球,特别是在我的笼子里挖出的那几个极其干净光洁的粪球,彻底纠正了这一错误。这几个梨形粪球告诉我们,要把就近收集的并且未成形便储存起来的粪料加工成梨形粪球,就必须进行彻底的塑造,而且根本就不是用滚动加工的方法;这几个梨形粪球还告诉我们,那些表层粗糙的梨形粪球并不是在车间里滚动时沾上泥土造成的,而纯粹是它们在地面进行了长途跋涉所致。

亲眼观看梨形粪球的加工制作并非易事。那个在黑暗中干活儿的艺术家稍被光线照到,就坚决罢工停手。它需要一片漆黑才能进行雕塑,我则必须有光亮才能看到它。这两个条件不可能同时得到满足。不过,我们不妨试一试,断断续续地抓住那不能完全展露的真实情况。我采用了下面这个办法。

我还是用了先前的那只短颈大口瓶,在瓶底铺了一层几指厚的土。为了弄一个我必需的四壁透明的车间,我在土层上支起一个三脚架,有一分米高,我在三脚架上放置了一块与大口瓶瓶口直径相同的枞木盖板。这样装置好的玻璃壁板房就是圣甲虫干活儿时宽敞的地下室。枞木板边缘被切开一个小口,刚好够圣甲虫及其粪球通过。最后,在枞木盖板上堆上一层尽可能厚的土。

在堆土时,盖板上的土有一部分会滑落,从所开缺口处漏到房间里去,形成一道宽宽的斜坡。这是我计划好的。当圣甲虫发现连接口之后便借助这一斜坡,下到我为之准备好的透明屋中去。当然,这个透明屋必须全黑之后它才会去。因此,我便用硬纸板做了一个上面封住口的套,把短颈大口瓶罩上。这样一来,那个房间就全黑了,符合了圣甲虫的要求。只要猛地拿起套来,我所要的光亮也就有了。

万事俱备,我便开始寻找带着自己的粪球宝宝刚退隐进天然洞穴中的圣甲虫妈妈。正如我所希望的,一个上午就全安排妥当了。我把那位圣甲虫妈妈及其粪球宝宝放在上层土的表面上,并在大口瓶上罩上了纸套,然后便耐心地等待着。只要卵没安置好,圣甲虫妈妈便会执着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它将会为自己挖一个新的洞穴,并随时一点儿一点儿地把粪球往洞中拖。它将会穿过上面那层不太厚的土;它将碰到枞木板盖的阻碍,这是与它多次在露天泥地里挖洞时遇到的阻挡去路的碎石一样的障碍;它将会探寻受阻的原因,并发现那个缺口,于是它从这个小口爬到下面的小屋,小屋对它来说很宽敞,可以自由爬动,如同我刚才让它搬家前它所住的地下室。我就是这么推断的。但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去验证,而我觉得最好是一直等到第二天,以满足自己那急不可耐的好奇心。

到时候了,看看去。头一天我把实验室的门敞开着,因为门锁的一点点响动就会惊动我的那个疑心很重的劳作者,它会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儿。为了减小动静,我进实验室前换上了一双软底拖鞋。我猛地一下掀去纸套。太好了!我的推断一点儿没错。

圣甲虫正待在玻璃车间里,我看见它正在忙活着,宽爪正放在梨形粪球的雏形上。但是,这突然地一亮,把它惊住了,它一动不动,仿佛僵住了似的。这种情况延续了几秒钟的工夫。然后,它转过身去,笨拙地往回爬上斜坡,想进到地下室黑暗的高处。我看了一眼它干的活儿,记下了其作品的形状、姿态、方位,然后又把纸套套上,让里面全黑下来。如果想再做这种实验,就不能让这种突然袭击持续得太久。

我突然而短暂的窥探向我们透露了这项神秘工程的初步信息。一开始完全呈圆球形的粪球现在出现了一个大鼓包,像个不太深的火山口。这件活计让我想起某些史前时期的瓦罐——只是这件活计的比例要小得多——圆肚,边口厚实,颈部由一圈儿小槽收紧。这个梨形粪球的雏形表明了圣甲虫的制作工艺,这工艺与不懂得陶车技术[20]的第四纪人类[21]的工艺完全一样。

这种可塑的粪球一侧被勾勒出一圈儿,挖出了一圈儿沟槽,这就是梨形粪球的颈部。这个粪球雏形还被拉伸出来一个又圆又钝的凸起,这个凸起部分的中心部位被挤压过,粪料被挤压到周边去了,因而形成一个边缘不规则的火山口。这样,初步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傍晚时分,我又突然悄无声息地再次探访。早上被惊扰的圣甲虫妈妈已经恢复常态,回到了自己的车间。现在又突然一片光明,它又一次受到惊吓,慌忙逃窜,奔到上面躲藏起来。被我用亮光三番五次地折腾的可怜的圣甲虫妈妈逃到上面躲了起来,但是满怀遗憾,极不甘心。

它的活计有所进展。火山口变深了,厚实的边口变细变薄,且伸长为梨颈形。但是,粪球并没挪动过。它的姿态、方位完全是我先前记下的那样。接地的那一面仍旧在下面,仍在同一个点上;朝上的一面仍旧朝上;已成为梨颈的火山口依然在我的右边。由此可见,我原先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粪球没有滚动;仅仅是挤压,然后揉制加工。

第二天,我进行了第三次探访。昨天还是半开着的袋状梨颈现已闭合了。卵产下了,工程也完工了,只需再进行一番全面磨光、修饰即可。我惊扰它时,圣甲虫妈妈想必正在做这种磨光、修饰工作,因为它极其注意粪球几何形状的完美。

我错过了工程中最繁难的部分。我大致看清楚了卵的孵化室是怎么建成的:初始阶段围绕着火山口的凸出物,经爪子的按压而变小变薄了,然后伸长为在开口处逐渐收拢缩小的口袋。到这时为止的活计还是可以给出满意的解答的。但是,当我想到圣甲虫那些僵硬的工具、那让人联想到动作生硬笨拙的宽大锯齿状铠甲时,孵化室怎么建得那么漂亮完美,我就解释不清楚了。

用这种挖矿石倒挺合适的粗糙工具,圣甲虫是怎么建成那育婴室、那内部极其光洁的产卵房的呢?那锯齿极大——如同采石用的锯子的爪子,在从那个口袋的狭窄口子伸进去时,是不是变得与刷子一般柔软了?为什么不可能呢?我们早就介绍过这种情况了,而圣甲虫的情况则又证明了这一点:工具在能工巧匠的手里什么都能干。圣甲虫用自己配备的随便什么工具都能发挥其专家的才能。它如同富兰克林所说的那种模范工人,能把刨子当锯子,能把锯子当刨子,怎么使唤都行。圣甲虫就用它刨土的那把大锯齿耙做抹子和刷子用,把幼虫诞生的小屋抹得溜光。

最后,还有一个有关这个孵化室的细节。在梨颈的顶端,有一处总是显得与众不同:有几根纤维竖立在那儿,可梨颈的其他地方全都细心地抹光溜了。那儿是塞子,圣甲虫妈妈一产完卵便用这个塞子把那狭小的开口塞上;而这个塞子结构松散,说明没有被拍打按压,而其他地方全都被仔细拍压过了,一点儿凸出的纤维都没有。

为什么其他地方圣甲虫都用爪子拍压实了,唯独顶端这儿例外呢?因为圣甲虫卵的后端是靠在这个塞子上的,如果塞子受到挤压,被往后推去,这个塞子就会把此压力传导给胚胎,使胚胎有死去的危险。圣甲虫妈妈了解这一危险,便用一个没有拍压过的塞子封住口子,这样孵化室内的空气更加流通,而虫卵也避免了因受到挤压而引起的震荡的危害。

西班牙蜣螂

为了虫卵,昆虫本能所做的,正是我们人类通过经验和研究所得的理性会建议昆虫去做的。这一点可不是微不足道的哲学道理所能阐明的。受到科学严谨的启迪,我凡事都会谨慎对待。我并不是要给科学一副令人憎恶的面孔,因为我相信人们不使用一些粗俗的词语也可以讲出一些绝妙的事情来。清晰明白是耍笔杆子的人的高明手段,我要尽可能地做到这一点。使我停笔思考的那种谨慎属于另一个范畴。

我在问自己,我是不是受到了一种幻想的欺骗。我心中在想:“圣甲虫和其他一些甲虫是粪球制作工匠。那是它们的行当,不知它们是从哪儿学的这门手艺,也许是身体构造结构导致的,特别是因为它们有长长的爪子,而且有的爪子还稍微弯曲。如果它们在为卵而忙碌的话,那么它们在地下继续发挥自己那制作粪球的特长,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如果先不谈那些很难讲细致、讲清楚的梨颈和球形粪球突出的一端,剩下的就是最大的食物团,也就是昆虫在洞外制作的食物球团,还有圣甲虫在太阳地里把玩的而并不做他用的小粪球。

那么,这种在夏季酷热中被认为最有效地防止干燥的球形物是做什么用的呢?从物理学上来说,粪球及与其形状相似的粪蛋的这种特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这两种形状同要克服的困难只存在偶然的联系。如果身体结构导致在田野里制作粪球的这种昆虫在地下仍然制作粪球,幼虫因此直到最后嘴边都有软嫩的食物可吃,那么我们就没必要对其母亲的本能大加赞扬了。

为了最终说服自己,我得找一只仪表堂堂的食粪虫,它在日常生活中根本就不懂得粪球制作工艺,但产卵时刻到来时,它又会一反常态,把收集到的材料制作成粪球。我家附近有这样的食粪虫吗?有。它甚至是除圣甲虫之外最美最大的一种,那就是西班牙蜣螂,它们的前胸呈陡坡状,头上长着一只怪角,极其引人注目。

西班牙蜣螂身子矮胖,缩成一团,又圆又粗,行动迟缓,肯定对圣甲虫的体操技能一窍不通。它的爪子极短,稍有一点儿动静,爪子就缩回肚腹下面,与粪球制作工匠们的长腿简直无法相比。只要看看它那五短身材、笨拙的样子,就很容易猜想到它根本不喜欢推着一个大粪球长途跋涉。

西班牙蜣螂确实喜静不喜动。一旦找够了食物,夜间或者日暮黄昏时分,它就在粪堆下挖洞。挖的是个粗糙的洞,能放得下一只大苹果。然后,它三两下地一扒拉,粪料便成了屋顶,或者至少挡在门口;体积颇大的食物没有什么固定形状地落入洞中,这也正是它贪馋好吃的明证。只要宝贝食物没有吃完,西班牙蜣螂就不会再回到地面,而是一门心思地大快朵颐。直到饭尽粮绝,这种隐居生活才会结束。于是,晚间,它又开始寻觅、收获、挖洞,另建一个临时居所。

有了这种无须事先准备就可吞食垃圾的本领,很明显,西班牙蜣螂眼下根本就不用去了解揉捏粪球的技艺。再者,它的爪子短小,笨拙,似乎根本干不了这种技术性活计。

5月里,最迟6月,产卵期到了。已习惯用最肮脏的粪料填饱自己肚子的西班牙蜣螂,这时要考虑自己的子女了。这就让它犯了难。如同圣甲虫一样,这时候它也必须弄到绵羊软软的排泄物做成一个软面包。而且还得同圣甲虫一样,这个软面包也必须营养丰富,就地整个儿埋入地下,地面上不能留任何残渣碎末,因为必须勤俭节约,一点儿也不能浪费。

只见它没有远行,没有运送,没有做任何准备工作,那个软面包就被划拉到它自己栖身的洞里去了。为了自己的孩子,它在重复做着原先为自己所做的事。至于地洞,它宽大得如同一个鼹鼠洞,离地有二十厘米左右深。我发现,它比西班牙蜣螂大快朵颐时住的那种临时住宅要宽敞得多、精致得多。

不过,我们还是让西班牙蜣螂自由地干活儿吧。偶然发现的情况所提供的资料可能是不全面的,内在关系也不明显。笼中喂养就非常利于观察,而且西班牙蜣螂也十分配合。我们还是先看看它是怎么储存食物的吧。

在黄昏朦胧的光线下,我看见它出现在洞门口。它是从地下深处爬上来收集食物的。它没花什么工夫就找到食物了:洞口附近就有很多食物,那是我放的,而且我还常常精心地更换。它天生胆小,一有动静就随时准备缩回去,所以它步子很缓慢,不灵活。它用头盔划拉、翻找,用前爪拖拽,很小的一包食物就给弄出来了,但却被拖散开来,成了碎末。蜣螂把食物倒退着拖着,消失在地下。不到两分钟的工夫,它又爬到地面上来了。它仍旧小心翼翼的,它用伸展开的触角探察了一番周围,然后才跨出门槛。

粪堆与它之间相隔两三寸。奔到粪堆那儿,对它来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它宁愿食物正好位于其洞宅门旁,构成其住宅的屋顶。这样它就用不着出门,免得提心吊胆了。我却另有打算。为观察方便起见,我把食物放在门口,但离洞口并不远。慢慢地,胆小的蜣螂心里踏实了,来到露天,到了我的面前,但我还是尽可能地不让它发现。它又开始没完没了地一趟一趟地搬运食物,但它搬运的总是一些不成形的碎块、碎屑,就像用小镊子夹住那样。

我对它储存食物的方法已经有所了解,所以任由它自己继续这么干了大半夜。天亮时,地面上什么都没有了,蜣螂也就没再出来。只一夜工夫,足够的宝藏便堆积起来了。我们先等上一段时间,让它有余暇把自己的收获随其心愿地整理存放好。在这个周末之前,我在笼子里翻挖,把我曾看见它存放一部分粮食的那个洞挖开。

如同在野外的洞一样,那是个屋顶不平的宽敞大厅,屋顶低矮,但地面几乎是平坦的。在大厅一角,有一个圆洞张开着,像一个瓶口。那是太平门,通向一条地道,往上直达地面。在这个新土上挖成的住宅四壁都被精心压紧、压实,我挖掘时虽有震动,但四壁没有坍塌。看得出来,蜣螂为了未来,施展了全身本领,耗尽了力气,建造了坚固耐用的住宅。如果说那个只是为了在其中填饱肚子的陋室是匆匆挖成的,既无样式又不坚固,那么现在的这座房屋则是面积大、建筑精美的地宫。

我怀疑雌雄蜣螂同心协力完成了这项大工程;至少,我经常看到一对蜣螂待在用于产卵的地洞里。这宽敞豪华的屋子想必曾经是举办婚礼的大厅,婚礼就是在这个大拱顶下举行的;而新郎想必帮着盖了这座大厅,以此来表达自己那不一般的爱情。我还猜想新郎也帮着新娘收集和存放粮食。在我看来,新郎是那么强壮,假如它也一抱一抱地把粮食运往地宫,它们俩齐心协力,这份儿细致的活计就干得快了。但是,一旦屋内存粮已满,新郎就悄悄地退去,返回地面,去别处安身立命,让蜣螂妈妈独自完成母亲的职责。雄蜣螂在这个家里的责任也就完成了。

在这个我们看见有那么多小粒粮食运入的地宫中能发现什么呢?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散乱颗粒吗?绝对不是。我在里面发现的始终都是整块的一个大圆面包,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子,只在四周留下一条狭小的过道,只能容下蜣螂妈妈来回走动。

这块巨大的面包没有固定的形状。我见过蛋形的,形状大小如火鸡蛋;我也见过扁平椭圆形的,状如一个普通的洋葱头;我还见过几乎浑圆的,如同荷兰奶酪;我也曾见过朝上的一面圆而微鼓的,就像普罗旺斯的乡村面包,或者更像复活节食用的蒙古包状的烤饼。不管是什么形状的,它们表面都很光滑,曲线也很均匀。

这下子我明白了:蜣螂妈妈把先后搬进洞的无数散碎食物聚集起来,揉成一整块,然后把这一整块食物搅拌、混合、压实成颗粒均匀的食物。我多次看到这位女面包师站在那个大面包上;与之相比,圣甲虫做的那个小粪球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在这个有时有一厘米宽的粪球凸面上,西班牙蜣螂走动着,踱着步,它轻轻地拍打着这个大面包,让它变得瓷实、均匀。我只能偷偷地瞥一眼这个滑稽场景,因为一看见有人,女面包师便顺着弯曲的斜坡滑下来,藏在面包下面。

为了深入观察,研究细枝末节,就必须耍点儿花招儿。这并不困难。也许是因为长期与圣甲虫打交道,我在研究方法上变得更加机灵了;也许是因为西班牙蜣螂并不太细心,更能忍受狭窄囚室的烦闷,所以我得以毫无阻碍、随心所欲地观察筑巢各个阶段的情况。我使用了两种方法,每种方法都告诉了我某些特殊的东西。

饲养笼里有了雌蜣螂做成的几个大面包之后,我便把蜣螂妈妈与这几个大面包一起从地下搬出,放到我的实验室里去了。容器分两种,按我的愿望让它们或明或暗。如果我希望容器里面光亮,我就用大口玻璃瓶,直径与蜣螂洞一般大小,也就是十二厘米左右。每只瓶子底部铺了一层薄薄的新沙,薄得蜣螂无法钻进去,但足以让它不至于在玻璃底上滑来滑去,还让它以为那是与我刚让它搬离的地方一样的沙地。我把蜣螂妈妈及其大面包放在了这层沙子上。

无须指出,即使光线极其微弱,蜣螂也会因受到惊吓而什么都不做的。它需要完全无光亮,于是我用一个硬纸板盒把大口瓶罩了起来。我只要小心翼翼地稍稍掀起这个硬纸板盒,就可以在我认为合适的时间随时借着室内的弱光偷窥“女囚”的举动,甚至能观察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看到了,这个方法比我当时观察圣甲虫制作梨形粪球所使用的方法简便得多。西班牙蜣螂性格更温驯一些,适合使用这种方法,换作圣甲虫可能就行不通了。因此,我在实验室的大桌子上放了一打这样可明可暗的容器。谁要是见到这一溜瓶子,可能会误以为灰纸盒套下面盖着的是异邦的食品调料。

如果要全不透光的,我就用花盆,往里面堆上新沙子。花盆下面做成一个窝,用硬纸板搭个屋顶,挡住上面的沙子,蜣螂妈妈和它的大面包就被放在了窝里。或者我干脆把它和它的大面包放在沙子上面,它会自己挖洞做窝,把面包藏进去,如平常一样。无论采用哪种方法,都得用一块玻璃片盖住,免得俘虏逃逸。我期待着这些不同的不透亮的容器能为我澄清一个棘手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以后会阐明的。

这些用不透亮的纸盒罩住的大口瓶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呢?能告诉我们许多东西,许多非常有趣的东西。它们让我们知道,这个大面包尽管形状多变,但始终是有规则的,它的曲线并非因为滚动导致的。我们在检查天然洞穴时已经很清楚,这么大的一个圆球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子,所以是无法滚动的。再者,蜣螂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推动这么大的一个粪球。

不时地查看大口瓶都会得到同一个结论。我看见蜣螂妈妈立于面包上,这儿摸摸那儿敲敲,轻轻地拍打,抹平突出的地方,把粪球修整得臻于完美;我还从未见到过它试图把那个大家伙翻转过来。这就十分清楚了:圆面包并非滚动而成的。

蜣螂妈妈的勤奋与耐心细致让我想到我以前从未想到的一个问题:制作的时间之长。为什么要对这块大东西翻来覆去地修修补补?为什么在吃它之前要等待那么长时间?确实,要经过一个星期甚至更长的时间,将面包打磨变得光鲜之后,蜣螂才决定利用它。

当面包师把面团和好搅匀之后,就把它拢成一堆,放到和面槽的一个角落里。面团体积越大,面粉发酵的温度调节得越好。蜣螂深谙制作面包的这一诀窍。它把收集到的食物堆在一起,精心揉制,做成粗坯,再让它有时间进行内部发酵,让粪团味道变美,并让它有一定的硬度,以利于日后的加工。只要这道化学程序没有完成,女面包师及其小伙计就会等待。对蜣螂来说,这个等待时间很长,至少得一个星期。

发酵成功了。小伙计把大面团分成小面团,女面包师也在这么干。它用头盔上的大刀和前爪上的锯齿切开一个圆槽口,并切下一小块规则的面团来。这种切割动作干净利落,一刀成形,无须再修修补补,完全符合要求。

现在就要加工小面团了。蜣螂用它那似乎并不适合这种工作的短小爪子尽量地抱住小面团,使用其唯一可以使用的挤压方法把小面团加以挤压。它非常认真执着地在尚未定型的粪球上移动着,上上下下,左转右绕,有板有眼地这儿压几下那儿压几下,然后又耐心细致地加以修饰。如此这般地干了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凹凸不平的粪团就变成了如梨子般大小的完美的球形面包。在它那拥挤狭小的车间的一角,矮胖的艺术家几乎待在原地不能动弹地完成了自己的杰作,而且一次也没挪动过那个面团。经过耐心细致的长时间的工作,它终于制成了那个浑圆的球形,而这是它那笨拙的工具以及狭小的空间让人觉得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

它还得花较长的时间去仔细完善、抹光那个球形,用爪子温情地、翻来覆去地抹,直到把一点点凸处都抹平为止。看上去它那细心的涂抹永无止境;但是,将近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它认为这个圆球已经合适了。蜣螂妈妈爬上这座建筑物的圆顶,一直压挤,直到在上面压出一个不怎么深的火山口来,接着它把卵产在了这个小盆里。

然后,它用极其粗糙的工具,以极大的谨慎与惊人的细致把火山口边缘聚拢,做成一个拱顶,盖在卵的上方。蜣螂妈妈慢慢地转动,把粪料一点点地耙拢,推向高处,把顶封上。这是各个工序中最棘手的活儿。稍稍压重一些,扒拉得不到位,都可能危及薄薄的天花板下的虫卵。封顶的工作不时地要停一停。蜣螂妈妈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在屏息聆听,看看洞内有何异常。

看来安然无恙,于是,耐心的女工又开始干了起来:从两侧一点点往屋顶耙粪料,屋顶逐渐变尖、变长,一个顶端很小的蛋形就这样代替了球形。在多少有点儿凹凸的蛋形里面的就是虫卵的孵化室。这项细致的活计还得花上二十四个小时。加工粪球,在粪球上挖出小盆,在盆内产卵,把圆盆封顶盖住虫卵,这些工序加在一起需要四十八个小时,有时要更久一些。

蜣螂妈妈又回到了那个切去一块的大面包旁。它又切下了一小块,用同样的操作法把它变成一个蛋形粪球,在又一个小盆中产下卵。余下的粪球面包还可以做第三个,甚至常常可以做第四个蛋形粪球。蜣螂妈妈在洞穴只堆积了一个粪料堆,据我所见,顶多能够做四个蛋形粪球。

产下卵后,蜣螂妈妈便待在自己的那个小窝里,里面差不多满满当当地放着三四只摇篮,一个个紧挨在一起,尖的一头冲上。它现在要干什么呢?想必是要出去转转。这么久没有进食,得恢复一下体力了吧?谁要是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它仍旧待在窝里,自从它下到洞中,它什么都没有吃过,也绝对没有去碰过那个大面包;大面包已经分成了几等份,那将是它的子女们的食粮。在疼爱子女方面,西班牙蜣螂克制自己的精神确实非常感人,宁可自己挨饿也绝不让子女缺少吃喝。

它这么忍受饥饿还出于第二个原因:在摇篮边守护。自6月底开始,地洞就难做了,因为雷雨大风以及行人的踩踏,洞都消失了。我所看到的几个洞穴里,蜣螂妈妈总是在一堆粪球边打盹儿;每个粪球里都有一只已发育完全的胖嘟嘟的幼虫在大吃大喝。

那些用装满新沙子的花盆做的不透亮容器里的情况证实了我在田野上所看到的情况。蜣螂妈妈们于5月上旬连同食物被我埋进沙里后,就再没有在玻璃罩下的地面上露过面。产完卵后,它们便在洞中隐居,它们同它们的那些粪球一起度过闷热的伏天;毫无疑问,它们是在守护那些摇篮,我把大口玻璃瓶盖子揭开时看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直到9月头几场秋雨过后,它们才爬到外面来。而这时候,新一代已经完全成形了。在地下的蜣螂妈妈很高兴地看到子女们长大了,这在昆虫界是极少有的天伦之乐。它听见自己的孩子刮擦着茧子要破茧而出;它看见它如此精心加工的保险箱被打破;如果地面的湿气没能让囚室变得软一些的话,它也许会走上前去帮一把那些精疲力竭还出不来的孩子。蜣螂妈妈及其孩子一起离开地洞,一起上来迎接秋高气爽的天气,这时节阳光暖洋洋的,路上天赐的美食比比皆是。

粪金龟与公共卫生

食粪虫以成虫的形态完成一年的轮回,在来年春季的欢乐节日里由自己的子女们围着,而且家里添丁进口,成员翻了一两番,这在昆虫世界里肯定无出其右。蜜蜂这种本能方面的贵族,一旦装满蜜罐就随即死去;另一位贵族——蝴蝶,虽非本能方面的贵族,却是服饰华美的贵族,当它们把自己那成团的卵固定在得天独厚的地方后随即也离开人间;浑身披着铠甲的步甲虫[22]在把子孙后代撒放在乱石下之后,随即也命归黄泉。

其他昆虫也是如此,除了那些群居的昆虫。群居昆虫的母亲能够独自或在仆从陪伴下幸存下来。规律是普遍存在的:昆虫天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现在我们要讲的却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反常现象:卑贱的滚粪球工逃过了这种扼杀高贵者的残酷规律。食粪虫尽享天年,成了长寿元老,而且鉴于其所做的贡献,它也确实当之无愧。

有一种公共卫生要求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任何腐烂的东西全部清除干净。巴黎至今尚未解决它那可怕的垃圾问题,这迟早是这座巨大城市生死攸关的问题。大家在寻思,城市之光会不会有一天被土壤中饱含的腐烂物质散发出的臭气熏得熄灭。聚集着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虽拥有无尽的财力与智力但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一个小小的村庄却无须花钱、无须操心费力就给解决了。

大自然对乡村的清洁卫生倾注关怀,但对城市的舒适,虽说谈不上充满敌意,却可说是漠然置之。大自然为乡间田野创造了两类清洁工,没有什么能使它们厌烦倦怠、疲劳懒散。第一类如苍蝇、埋葬虫、皮蠹、阎虫,专司尸体解剖。它们把尸体分割切碎,在自己的胃里把碎尸烂肉消化之后再还以生命。

一只鼹鼠被耕作的农具划破肚皮,它那业已发紫的脏腑把田间小径弄污;一条栖息在草地上的游蛇被行人踩死,这个蠢人还以为自己除了祸害,干了好事;一只尚未长毛的雏鸟从窝里摔下,落在托着其窝的大树下面,可怜巴巴地摔成了肉酱。这种残尸碎肉成千上万,无处不在,如果不及时加以清理,其臭气将成为很大的公害。但我们也不必害怕,这种尸体一旦在某处出现,小收尸工们便立即赶到,随即对尸体进行处理。它们掏空内脏,吃得只剩下骨头,或者至少要把尸体弄得如同一具干尸。用不了二十四个小时,死去的鼹鼠、游蛇、雏鸟等便没了踪影,环境卫生得以保持。

第二类清洁工同样也热情饱满。城市里为了清洁卫生而在厕所里用氨水消毒,其味极其难闻,农村的厕所就用不着洒氨水。农民在需要独自待着时,一堵矮墙、一道藩篱、一丛荆棘即可避人耳目。无须赘言,你一定知道此人在那里干什么。当你被用一簇簇长生草、厚厚的苔藓以及其他一些美丽的东西装点的陈砖旧瓦所吸引,走近一堵好似为葡萄培土的矮墙边时,哎呀!在这如此美丽的隐蔽处跟前,那是一大摊什么玩意儿呀!你赶紧逃之夭夭,苔藓、长生草、青苔等都不再吸引你了。但你第二天再去原地看一看,发现那摊东西不见了,那块地方变得干净了:食粪虫来过了。

防止屡屡出现的有碍观瞻的东西被人看到,对于这些勇士来说,只是它们职责中最微不足道的,它们肩负的是一项更崇高的使命。科学向我们证实,人类最可怕的种种灾祸都能在微生物中找到根源;微生物与霉菌相近,属于植物界极边缘的生物。在流行病爆发期间,这些可怕的病原菌在动物的排泄物中迅速大量地繁殖。它们污染着空气和水这两种生命第一要素,它们散布在我们的衣物、食物上,把疾病传播开。凡是被这些病原菌污染的东西通通都要用火烧掉,用消毒剂杀菌,用土深埋。

为保险起见,绝不能把垃圾积存在地面上。垃圾是否无害?垃圾是否危险?虽然说不准,但最好还是把垃圾清除掉。早在微生物让我们明白这种警惕是多么必要之前,古代的贤哲似乎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东方民族比我们更容易受到传染病的危害,他们早已在这方面掌握了一些明确的规律。摩西[23]好像是把这类科学知识自古埃及传播开来的人,当自己的人民在阿拉伯沙漠中流浪的时候,他已经在法典中制定了处理的方法。他说道:“为了解决自己的内急,你就走出营地,带上一根尖头棍子,在沙地上挖个坑,然后再用挖出的沙土把你的污秽物掩埋起来。”[24]

普罗旺斯农民也像自己祖先中的一支——阿拉伯人一样不注意卫生,根本不考虑这方面的险情。幸好,摩西训诫的忠实执行者——食粪虫在为此辛勤劳作。消灭、掩埋带菌物质的都是它们。以色列人一有内急要解决,便腰里别着一根尖头棍跑出营地,食粪虫也随即赶到,还带着比以色列人的尖头棍更高级的挖掘工具。解手的人一走,它便立即挖出一个井坑,把污秽物深埋,不再让其产生危害。

这帮掩埋工所做的服务工作对野外的环境卫生意义十分重大;而我们,这种净化工作的主要受益者,反而对这些小勇士有点儿鄙夷不屑,还用粗言恶语对待它们。做好事,不被人理解,反遭恶名,被石头砸死,被人用脚踩死,看来这已成了一定之规。蟾蜍、刺猬、猫头鹰、蝙蝠,以及其他一些为我们服务的动物就是明证,它们不企求我们什么,只是希望我们多少宽容一些。

那些垃圾污物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太阳地里,而保护我们免受其害的,在我们这一带,最英勇卓绝的卫士就是粪金龟。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比其他埋粪工更加勤快,而是因为它们有一副好的身子骨儿,能干苦活儿累活儿。再者,当需要稍稍恢复一下体力时,它们喜欢对我们最恶心的污秽物下手。

我们附近有四种粪金龟从事这项工作。有两种(突变粪金龟和野生粪金龟)比较罕见,我们也就不专门去观察研究它们了;相反,另外两种(粪生粪金龟和伪善粪金龟)十分常见。后两种粪金龟背部墨黑,胸前都穿着华美的衣服。看到专事淘粪的工人竟穿得如此漂亮,我不禁惊讶无语。粪生粪金龟面部下方像紫水晶般闪亮,而伪善粪金龟的面部下方闪烁着黄铜的光芒。我笼子里喂养着的就是这两种粪金龟。

我们先来看看它们作为掩埋工都有哪些能耐。我在笼中混养了两种粪金龟,它们的数目是十二只。笼子里原先放置了大量食物,这一次我事先把所剩的吃食全部清除掉了。我想估算一下一只粪金龟一次能掩埋多少东西。日落时分,我把刚排泄在我家门前的一摊骡粪放进笼子,推到那十二个囚徒跟前。那摊粪便不算少,足够装上一篮子。

第二天早晨,那摊骡粪全都被埋于地下了。地上几乎一点儿也没有了,顶多有点儿碎渣。我因此可以大致估算出:按每只粪金龟都干了同样的工作量计算,那么它们每只掩埋了大约有一立方分米的粪便。如果我们想到它们那瘦小的身材又要挖洞又要运物,不禁感叹:这可真像提坦干的活儿呀。这仅仅用了一个夜晚而已。

它们有这么丰富的存粮,是不是就守着财富待在地下不出来了?绝不是这样的!现在正是大好时光。黄昏来临,宁静温馨。现在正是精神振奋、心情舒畅的时刻,正是去远处大路上寻物觅宝之时,因为路上正有牛羊群放牧归去。我的住客们离开了地窖,返回地上。我听见它们簌簌地爬过栅栏,冒失地撞到壁板上。黄昏时的这番热闹气氛我预料到了,我白天已经收集了与头一天一样丰盛的食物,正好拿来喂给它们。到了夜里,这些食物又都不见了踪影。第二天,地面上又干干净净了。只要夜色美好,只要我总有足够的东西满足这帮贪得无厌的敛财奴,这种情况就会永远继续下去。

尽管食物异常丰富,粪金龟在日落时分还是会离开已储存的食物,在太阳的余晖中嬉戏,去寻找新的开发工地。对于它来说,好像已得到的并不算什么,只有将要得到的才有价值。那么,每日黄昏那美好时刻它所更新的粮食仓库,到底用来干什么呢?很明显,粪金龟一夜间是无法消费完这么丰盛的食物的。它储存的食物多得已不知如何处理,它只知积攒,却不完全利用,而且,它从不满足于自己那满仓粮,每晚仍在拼死拼活地忙着往仓库里运送。

它随处建造粮仓,每天随便遇上一座仓库便在那里吃上一顿,吃不了的就几乎全部剩在那儿。从我笼子里喂养的粪金龟来看,它们那种掩埋工的本能要比作为消费者的食欲来得迫切。笼子里的地面不断地增高,我则不得不随时把它弄平。如果把土堆挖开,你就会发现坑井中堆满了粪便,厚厚的,原封未动。原先的泥土已经变成了粪和土的结块,难以分开,如果我要继续观察而不致搞错,就得大加清理才行。

要想把结块中的粪便分离出来,总免不了有些误差,不是分出来的多了,就是分出来的少了,难以精确,但在我的观察中,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粪金龟是热情似火的掩埋工,它们往地下运送的食物远远超过它们日常所需。这样的掩埋工作是由一大群出力多少不一的合作者组成的劳动大军完成的,所以很显然,土壤的净化在很大程度上因此得以实现,而且有这么一支辅助性的劳动大军在做贡献,公共卫生的保持也才能有望,真值得庆幸。

此外,植物以及因植物的连锁反应而连带一大批生物也得益于这种掩埋工作。粪金龟埋到地下并于第二天抛弃的那些东西并未丢失,也未丧失利用价值。世界的结算中什么也不会丢失的,清单的总数是永恒的。粪金龟埋起来的小块软粪将会使周围的一簇禾本植物枝繁叶茂。一只绵羊路过这儿,把这丛青草吃掉。羊长肥,人也就有美味的羊腿可以享受了。粪金龟的辛勤劳动给我们带来了一块美味的肉。

9月、10月,当头几场秋雨浸透土壤,圣甲虫得以打破出生的牢笼时,粪生粪金龟和伪善粪金龟开始建造自家住宅。这住宅建造得很简陋,有辱这些勇士享有的“挖土工”的美称。如果单纯挖掘一个避难所以抵御冬季的严寒,粪金龟倒也不负其美名:在井的深度、工程的完美度和速度方面,没有谁可与之相提并论。在沙土地和不难挖掘的土地上,我曾发现一些坑洞,洞深竟达一米。还有的能挖得更深,我因为没有耐心,再说工具也不凑手,也就没有去挖挖看究竟深有几许。这就是粪金龟,熟练的挖井工、无人可及的打洞者。如果天寒地冻,它会下到不用担心霜冻的地层。

但是,建造子孙住宅就是另一码事了。美好的季节转瞬即逝,如果要给每粒卵配备一个这样的地堡,那么时间是来不及的。要挖掘一个深洞,粪金龟就必须把冬天来临之前的空闲时间全部用上,别无他法。要使避难所更加安全,它就得把心思全用在建造房屋上,暂时不能去干别的事情。可在产卵期间,这么辛勤的劳作是不可能进行的。时间过得很快。它得在四五个星期内给很多子女准备住的吃的,这样就无法长时间地去挖深井了。

尽管季节有所不同,但粪金龟为其幼虫挖的地洞并不比西班牙蜣螂和圣甲虫挖的深多少。就我在野地里发现的所有地洞来看,也就是三分米左右,尽管那儿土质疏松,挖多深都没问题。

这种简陋的住处状如一段香肠或猪血腊肠,长度不超过两分米。这段香肠几乎都是不规则的,有时弯曲,有时又多少有些凹凸不平。这种不完美的情况是由石头地的高低起伏导致的,粪金龟是直线和垂直的挖掘工,无法总是按照自己的艺术标准去挖掘。于是,与地道紧贴在一起的粮食也就很忠实地再现了其模具的不规则性。香肠底部是圆的,如同地洞底部一样。这圆圆的底部就是孵化室,这圆形的孵化室可以放下一只小榛子。因胚胎的需要,室的侧壁挺薄,空气能很容易透进。在孵化室内,我看到有一种泛绿的黏液在闪亮,那是疏松多孔粪核的半流质状物质,是粪金龟妈妈吐出来喂给新生幼儿的头一口食物。

卵就睡在这个圆圆的小窝里,与四周无任何接触。卵是白色的,呈加长的椭圆形。与成虫的体积相比,卵的体积够大了。粪生粪金龟的卵长七八毫米、宽超过四毫米,比伪善粪金龟卵的体积稍大一点儿。

舒氏西绪福斯蜣螂与蜣螂父亲的本能

似乎只有在高等动物中,雄性才必须尽自己那为人夫、为人父的义务。鸟类在这方面表现得非常出众,毛皮动物也做得毫不逊色。然而,较低等的动物中,一家之父就表现淡漠,没有什么责任意识了。昆虫中的雄性对生儿育女热情高涨,但是一旦性欲得到满足,就热情锐减,断绝夫妇或情人关系,抛妻别子,远离家庭,对幼小的孩子是否能生存下去不闻不问,只有少数昆虫不在此列。

在娇弱的幼虫需要长期抚育的那类昆虫中,这种父性观念的淡薄是为人所不齿的。但是,这些昆虫父亲振振有词地说,自己的孩子天生皮实,只要生活在条件适宜的环境之中,即使形单影只、孤苦伶仃,也照样能够健康成长。就以粉蝶为例,它只要把卵产在甘蓝的叶子上,就足以使之繁衍生息,绝不了后。因此,做父亲的,又何必去费心劳神呢?而昆虫母亲是具有植物学本能的,她不需要昆虫父亲的帮助。母亲在产卵期间反而会觉得昆虫父亲很讨厌,宁可让他去别处寻花问柳,也不愿让他在自己身边纠缠,把生儿育女的大事搅和乱了。

大多数昆虫都在实行这种粗放式的育儿法。大人要做的只是事先准备好幼儿一经孵出即可生活的安全而又有充足食粮的居所,或者选定幼儿日后能够自己找到可口食物的理想之地。而这种工作并不需要昆虫父亲去做,昆虫母亲自己就能承担。夫妻完婚之后,昆虫父亲便成了游手好闲之徒,再熬上几天,便一命呜呼了。

但是,昆虫父亲们也并不全都这么冷酷无情。有一些种类的昆虫,也是要为自己的家庭准备好一份财产,为自己的孩子准备好食宿条件的。这类昆虫中,尤以膜翅目昆虫表现突出。它们是能工巧匠,是制作贮藏室、瓮坛以及为幼虫盛蜜的囊袋的行家里手,在修建堆放野味肉食和幼虫食物的洞穴方面,简直技术一流,登峰造极。

然而,这样一项意义重大的工程,多数又都是昆虫母亲们完成的。昆虫母亲全身心地投入这项工作中,日夜操劳,精疲力竭。而昆虫父亲却在工地上溜达,晒太阳,看着自己的妻子忙碌,甚至还找机会与邻家女子勾勾搭搭,所以更有理由不去干活儿了。

昆虫父亲为什么这么游手好闲,不跑上前去帮上一把呢?这可是讨好妻子的好机会呀!可它就不这么做。我真不懂,它为什么就不能学学燕子丈夫呢?燕子夫妻俩真是夫唱妇随,共同劳动,甜甜蜜蜜。夫妻一起叼草,衔泥做窝,争相为雏燕喂食。昆虫丈夫却不学这个样儿,它也许把妻子比自己强作为托词。可是这种托词真的难称其为理由:扯一片小圆叶,把多绒植株上的绒毛刮耙干净,从污泥地上弄一小块胶结物,这并非什么难事,它完全能够同自己的妻子相互帮衬,至少可以替它打打下手,帮能干的妻子递块砖、送片瓦。可它就是不干,纯粹是个好吃懒做的混账丈夫。

奇怪的是,灵巧的昆虫中最具有天赋才能的膜翅目昆虫竟然不知道有属于父亲应做的工作。幼虫的需要本应促进练就一身本领的父亲发挥自己卓越的才能,但它能力低下得连蛾蝶都不如。我们很有把握地预见它的天赋才能,却未见它发挥出来。

膜翅目雄性昆虫没有表现出父性的雄风来,这就更加使我们对那些很善于摆弄粪球的昆虫刮目相看了。各种食粪虫都会夫妻相助,共同完成安家置业的任务。这种家庭风气真的应该大加推崇,大加颂扬。在众多昆虫家庭中,都是妻子独当一面,所以食粪虫家庭这种夫妻协作的高尚风气真的令人感慨。

让我们来看看舒氏西绪福斯蜣螂。它是推滚粪球的昆虫中个头儿最小但热情最高的。它手脚麻利,摔起跤来让人替它捏一把汗,但它总是跌倒又爬起来,继续奋勇地滚动着大粪球。它那种奋不顾身顽强拼搏的劲头儿简直无与伦比。为了让大家记住这位“体操名将”的动作,拉特雷伊把它命名为“西绪福斯”。西绪福斯乃古代冥府中的一个名人。这个不幸的人以顽强的毅力服着苦役,拼死拼活,吭哧吭哧地把一块大岩石往山上推去。每当他快要推到山顶时,那块大石头便突然从他手中滑脱,滚下山去,他不得不又从山下接着往山上推,但他怎么也推不到山顶,因为每次大石头在接近山头时都会滚落下来。他就这么推呀推,周而复始,永无尽头。可怜的西绪福斯啊,你就顽固地推吧,只有当大石头推到山顶,稳稳地停住,你的苦役才宣告终止。

我很喜欢这个神话,它讲述的几乎就是我们人世间一些人的事。他们并非刁民,经受得住今生来世的艰难困苦,而且具有良好的品质。他们顽强拼搏、坚忍不拔,为他人的幸福贡献自己的力量。他们也有一个罪过,必须以身相赎,那就是“穷”。就拿我本人来说吧,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在那漫漫斜坡上攀爬着,留下了多少件被路面石块的棱角划破且染有血迹的破衣片;我耗尽了心血,熬干了骨髓,把自己的全部体能都毫不吝惜地奉献出来,只求能把我要推的那个重负推上山顶,让它稳稳当当地立在上面,而这重负就是维持我一家老小生命的面包。可是谁知道,这个大圆面包刚刚在山上放好,就见它晃动起来,转瞬间,它就急速地向山下滚落,坠入深谷。从头再来,西绪福斯,从头推起,一直推到这块大石头最后一次滚落下来,砸碎你的脑壳,让你最终获得解脱。

而博物学家所喂养的西绪福斯压根儿不知晓世间尚有如此辛酸苦痛之事。它只知道快快活活地往前推着,无论什么斜面陡坡,它都不屑一顾,只是一心一意地向前推动,时而为自己准备点儿食粮,时而又为自己的孩子储备食物。我们这一带很少能见得到这种昆虫,要不是有一个助手帮了一把,我永远都捉不到一只活的来满足我的制图需要。我想顺便提一下我的这位助手,他以后还会出现在我的描绘之中。

这位助手就是我的儿子小保尔,当年只有7岁。我每次外出捕捉昆虫时,他都像个小跟屁虫似的跟在我的身后,简直可以说与我形影不离,所以他知道的东西之多,完全不像个7岁的小男孩儿。他了解蝉、蝗虫、蟋蟀和食粪虫的秘密。而他见到食粪虫时特别快乐。二十步开外,有一个个不大的土堆,他的眼睛很尖,能立刻看出其中哪一堆是昆虫真正出没的地洞口;他的耳朵也尖,远处一点点蝗虫的唧唧声,他都能立即听出来,而我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他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而我是他的参谋,给他出出主意。每当我告诉他如何去捉昆虫的时候,他总是神情专注,认认真真地听着,两只蓝眼睛探询似的盯着我。

为了开发他的智力,让他那想探知一切的天真好奇心得到很好的发展,我送给我的小保尔一只鸟笼,圣甲虫在笼子里为他制作梨形粪球;他还在园子里拥有一块方头巾那么大的土地,地里种着几棵花生,已经发芽,他时不时地把它们挖出来,看看它们的胚根是不是长长了;另外,他还有一片森林植物园,里面长着到衣服下摆那么高的四棵橡树,树上还长着乳头似的滋养橡栗。这比学习枯燥乏味的法语语法有趣得多,而且,会促进法语语法的学习,是一种很好的休闲益智活动。我的小保尔,咱们就在乡村里待着吧,置身于迷迭香和野草莓丛中,尽可能地学习这些活生生的知识,这样,我们的身体和智力都会得到很好的发育。在这里,我们一定会比在故纸堆中和死板的教科书里更能发现什么是美、什么是真。

那一天,我们摆脱了学校的黑板,真是大喜的日子。一大清早我们便匆匆忙忙地起了床,准备去进行一次计划好的远足。因为起得太早,没有做早餐,我们就空着肚子出发了。但我那个旧背囊中已经装了干粮——苹果和面包。时值4月末,眼看就到5月了,通常西绪福斯蜣螂已经出现。于是,我们来到山脚下,在被畜群踩踏过的稀疏草地上搜寻一番,我们得用手把羊粪蛋一个个地掰开。羊粪蛋虽然已经被太阳晒过,但干壳里面还是湿软的。西绪福斯蜣螂虫肯定躲在那湿软的内层里。我们会看见它蜷缩在里面,一动不动,静待牧人傍晚那次放牧可能带来的新鲜羊粪蛋。

我把发现的这种秘密都讲给小保尔听了,现在该他亲手实践了。他热情高涨地掰着羊粪蛋,还事先闻闻看那羊粪蛋是否符合藏虫的标准。他很快就大有所获,比我预先估计的收获大得多。现在,我已经拥有六对西绪福斯蜣螂虫,这真是一大笔财富啊,我以前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喂养它们用不着鸟笼,一个金属网的钟形罩足矣,里面铺上一层沙子做底,再在沙层上放一些它们喜爱的食物。它们的个头儿小极了,顶多有樱桃核那么大!尽管个头儿很小,但它们的模样很有特色,身材短粗,尾部缩成子弹头形,腿很长,像蜘蛛腿似的伸展开来,两条后腿尤为出奇,呈弧形,非常适合把小粪球紧紧地抱住。

一到5月,交尾期开始,它们就在拼命美餐过的畜粪蛋糕之间找一块平一点儿的地方交尾。很快,就得动手建家立业了。夫妻以同样的热情一块儿兴高采烈地为自己的孩子准备面包。它们揉好粪面团,运回家中,放入烤炉。它们用前爪上的小刀用力一划,便将一块大小合适的粪面团切了下来,准备加工。然后,夫妻二人齐心协力对小粪面团轻轻地拍打,用力地按压,最后做成如大豌豆粒一般大小的小粪丸。这种小粪丸在被移动之前,甚至在原地晃动之前,就已经被加工成一个球体了,这是适合长期保存的食物的最佳外形,足见它们在几何学方面还是十分精通的。

小粪球制成之后,必须尽快地滚动,使表面形成一层包皮,以防止湿软食物的水分过快地蒸发掉。这只蜣螂,一看其粗壮的身材便能认出它是蜣螂母亲,它立刻爬到这部球形车子的正座上去,用它的两条后腿支在地上,两条前腿搭在粪球上,倒退着把小粪球向自己这边拉拽。蜣螂父亲则在后边推,其姿势与蜣螂母亲正好相反,是头朝下,这正是圣甲虫所使用的双人运粪球法,只不过二者的目的不尽相同。圣甲虫赶的是大型粪球车,运载的是为日后偶然与老相好相逢时所摆的地下酒宴的食物;而西绪福斯蜣螂赶的是小粪球车,运的是自己幼虫必需的食粮。

现在,这对西绪福斯蜣螂出发了。它们并无确定的目的地,而且,无论遇上什么样坑坑洼洼的路面,它们都得往前推。因为是倒退着行进,它们不可能避开任何障碍。再说,障碍本身就是一种显示自己大无畏精神的机会,它们大概也并不想绕开。它们决心爬上那个金属网钟形罩,以证明自己坚忍不拔的意志。

这是一种十分艰巨的攀登,可以说根本无法成功。只见蜣螂母亲用后爪钩住金属网眼,用前爪使劲儿地又拉又拽,而蜣螂父亲脚下没有支撑物,就干脆顺势爬上粪球,用爪尖儿抠住球体,几乎把自己嵌进其中。但它们的这种顽强拼搏并未奏效。很快,这粪球与其镶嵌物合成的大球块便滚落下来。蜣螂母亲在高处张望着,十分惊讶,但它随即出溜下来,重新攀住粪球,再次开始那无法成功的攀登。夫妻二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试着,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登山计划。

即使在平地上赶车,也并非易事。只要途中偶然遇到一颗石头子儿,货物就会被颠得倾斜,随即车辕翻转,六脚朝天,一阵踢蹬。夫妻二人并不气馁,立即爬起,各就各位,又开始赶起车来,而且仍旧那么开心、那么快活。它们心里甚至在想,越这么摔越好,粪球这么摔来掷去,反而更加瓷实,何乐而不为呢?这种热情高涨、推拉拖拽式的运输一连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最后,蜣螂母亲看到粪球已经制作得完美无缺了,便抽身离去,要物色一个理想的地点。蜣螂父亲则翘起两条后腿,紧紧搂抱住财宝,生怕遭人打劫。见妻子久久未归,它有点儿心烦,便用后腿抱住粪球迅速翻转,动作娴熟,十分得意。毋庸置疑,它心里一定在想:“这个暄腾溜圆的大面包是我这个一家之长动手制成的,是我为儿女们准备的。”这可以说是他勤劳勇敢的证书。

这时候,蜣螂母亲已经完成了选址工作,还挖了一个小坑,这仅仅是计划中的洞穴的奠基工程。粪球被推拉到坑边上。蜣螂父亲警惕地守卫着,抓住粪球不放;而蜣螂母亲则用爪子和头罩又挖又拱。不大一会儿,小坑已经够大了,能够放下小半个粪球。这时候,夫妻二人把粪球视为圣物,时刻接触着它,用背顶着它,感觉到它在自己身后不停颤动着,证明没有其他食客在啃噬它,这才开始继续向下挖去。它们担心,在洞穴完工之前,圣物这么放着很不安全。确实,腻虫、蝇子都不在少数,它们肯定会跑来攫取蜣螂的劳动果实。小心无大错,细心看管为上,切莫掉以轻心。

小粪球在往洞穴里滑落,已经有大半落进盆形坑里了。蜣螂母亲在下方抱住它往下拽;蜣螂父亲则趴在粪球上面,不让它滚动,从而减少了震动,防备塌方的危险。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挖掘工作在继续,粪球在继续往下落。夫妻俩仍旧那么谨慎小心。它们俩一个在拖拽,另一个在控制下落运动,并清除可能阻碍粪球下落的障碍物。一番努力之后,粪球同这两位辛勤劳作的矿工一起在地下消失了。等了好半天,也未见它们俩出来,只能再等上半天左右的时间,看看会是什么情况。

只要我们坚持不懈、专心致志地观察,就会见到结果。丈夫终于独自出了洞穴。它走到离洞穴不远处,蜷缩在沙土里歇息着。妻子仍留在洞中忙自己的事情,而丈夫此刻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妻子因大事缠身,无法离开洞穴,通常要到第二天才会走出洞来。最后,妻子终于出现了。丈夫从打盹儿的隐蔽处出来,迎向妻子。夫妻重逢之后,又回到食物堆旁,先把自己的肚子喂饱,再切下一小块原料,二人再次通力合作,共同加工,共同装运,共同贮藏,就这么周而复始,一趟趟地跑着、干着。

它们夫妻间的这种忠贞、这种默契,令我非常感动。我并不敢肯定地说,这种夫妻之间的忠贞不贰已经成为西绪福斯蜣螂的行为准则。在这种夫妻关系之中,总会有一些朝三暮四的雄性,一旦身在粪堆大蛋糕的杂处环境中,就会把曾经与自己同甘共苦、风雨同舟的结发妻子忘到脑后,转而去效忠一只萍水相逢的雌蜣螂。也有的会结为临时夫妻,做完一个小粪球之后,便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所以我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西绪福斯蜣螂的夫妻生活、家庭习俗是纯美的。

在介绍洞穴中的情况之前,我们还是先回顾一下西绪福斯蜣螂的生活习性。蜣螂父亲与蜣螂母亲同样卖力地为自己的孩子准备食物,共同运输,一起挖洞或担任警戒。作为父亲的蜣螂还帮忙把母亲推出来的泥土清理到洞口外边。集种种优秀品质于一身的父亲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忠实于自己的妻子。

现在让我们来观察一下它们建造的洞穴吧。洞穴既浅又窄,刚够蜣螂母亲围着自己的杰作挪开身子。一看便知,这样一个小小洞穴,蜣螂父亲是根本进不去的。工作间已经造好,它就该抽身退去,让继续修饰粪球的妻子自由行动。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了,它确实比自己的妻子先爬到洞外好长时间。

洞穴里容纳的只有那一件杰作。那的确是一件小巧玲珑的作品,由于体积小,在表面光洁度和曲线方面,都要比圣甲虫所制作的梨形粪球强得多。这种微小的球体,直径通常在十二至十八毫米之间。食粪虫在这儿创造出了最精致的作品。

然而,这种外观甚美的状态并不能维持多久。很快,光洁的表面便有了污痕,一条黑乎乎的多节状附着物,围着它粘了一圈儿。不久,原先那光洁优美的景象便消失殆尽。我一开始并没有弄明白为何会出现这么一圈儿有碍观瞻的结瘤,还以为上面长了什么隐花植物或链球状菌类,因为它们看上去是结了一层黑色的、疙里疙瘩的硬皮。后来我才顿悟,原来那是蜣螂幼虫干的好事。

其实,这是一种常见现象。幼虫躬身呈钩状,后背如同一只大口袋,状似驼背。这种姿势说明它们是急性排便者。它们像金龟子的幼虫一样,利用立即喷射出的含有粪汁的胶结物来堵塞偶然出现在蛋形小屋内壁上的坑洼洞眼。这种“水泥材料”就储存在它们自己的大口袋里,随用随取,十分方便。另外,幼虫能实际运用一门成虫所不懂的艺术,即粉条加工术。

各种食粪虫的幼虫都会利用自己消化后的残余作为灰泥,来涂抹居室内壁。内壁面积很大,足够幼虫安放废弃物,从而免去了临时开窗倒垃圾的烦恼。不过,西绪福斯蜣螂的幼虫另有一招,或者出于活动空间狭小,或者出于其他什么我尚不知晓的原因,反正它们在按规定涂抹之后便把所有的剩余排泄物都排到了居室外。

当小居室内隔间里的隐居者开始长大的时候,我们便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它们的梨形小屋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发现梨形粪球表面的某一个点变湿变软变薄了;接着,一股墨绿色的物质喷射出来,四下散开,歪七扭八地附着在粪球表面上。又一片污迹出现了。等干了之后,污迹变成了黑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幼虫在外壳的内壁上开了一个临时性的通风口。通风口外一侧暂时保留着一层薄薄的窗纱。幼虫通过这个通风口把没甩掉的剩余物抛出去,它这是在透过墙壁撒尿排便呀。这种想凿开就凿开的天窗对幼虫不会构成任何危险,不会危及幼虫的安全,因为它几乎是随开随封的。幼虫采用的是封闭作业法,过后只要用抹子在内口喷射物的根基部位抹一下就可以了。口子就被这么迅速地堵上,小小梨形粪球的鼓肚上即使开多少天窗也无伤大雅,食物一样可以保持新鲜,干燥的空气根本无法进入居室内。

西绪福斯蜣螂虫大概也很明白,再过些日子,就该是盛夏酷暑季节了,这种体积非常之小、深度又谈不上的梨形居室将会遇到很大的灾难。它们动手很早,四五月便忙碌开来,这时的气候条件很适宜。7月上旬,在酷热到来前夕,幼虫们便纷纷摧毁自己隐居室的外墙,破墙而出,开始去寻找畜粪堆,那里是它们在盛夏季节的食宿场所。炎热的夏季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那短暂的尽情欢乐的时光,然后它们不得不忍受在地下僵直地待着的日月。等到熬过冬日,春暖花开,大地复苏,忙碌的日子又开始了,制作粪球、推运粪球那热火朝天的热闹场面又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还有一个关于西绪福斯蜣螂虫的观察结果值得在此写上一笔。我的金属网钟形罩里的六对夫妻,一共为我提供了五十七个粪球,每个里都有隐居者。

照这个数字计算下来,每对夫妻平均要生出九个左右的孩子,这个数量很大,圣甲虫远远达不到这一指标。为什么西绪福斯蜣螂的生育能力这么强?出生率这么高?我认为,这与蜣螂父亲和蜣螂母亲共同劳动携手共建家园大有关系。独自一人承受不了的家务劳动,夫妻双方共同承担起来,就不会觉得那么不堪重负了。

月形蜣螂与野牛宽胸蜣螂

月形蜣螂的身体较西班牙蜣螂小,对气候是否温和的要求也没有后者那么高。月形蜣螂前额有角,前胸中央有双重小圆齿状的骶岬,肩部有戈戟矛头和新月形深槽口。普罗旺斯的气候条件和食物奇缺的百里香常绿灌木丛并不适合它们生存,它需要的是比较湿润、有牧场的生存环境,这种地方牛羊成群,牛的硬粪饼可以为它们提供丰富的食物。

为了实验的需要,我不得不求助于身在图尔农的女儿阿格拉艾,她给我送来了不少从外地弄到的昆虫,把我那个做实验用的笼子都住满了。我的女儿真的热情很高,竟然敢用小阳伞顶撬起一摊摊牛粪,再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把牧场里那些圆面包状牛粪饼弄碎,为我的实验提供必需的实验对象。我想以科学的名义在此对这个勇敢的女孩表示感谢。

我现在已有六对月形蜣螂夫妇了。我把它们安置在一只鸟笼里。我邻居家的一头母牛为它们提供了充足的牛粪饼。笼中远离故乡的蜣螂们没有表现出思乡厌食,它们在牛粪饼这个神秘的隐蔽所中勤奋地忙碌着。

6月中旬,我第一次对它们加以观察研究。我用刀把泥土一点儿一点儿地切成薄片,剖出来的东西令我兴奋至极。每对月形蜣螂都在沙土地里为自己建造了一个漂亮的厅堂。无论是埃及圣甲虫还是西班牙蜣螂,都没有向我展示过如此宽敞、拱顶跨度如此大的厅堂,它的直径长过十五厘米,天花板却很扁平,尖顶只有五六厘米。

内部的陈设与住宅的夸张外形相得益彰,可与卡马乔[25]的婚房相媲美。巴掌大小的圆面包,不太厚,轮廓变化不定。我发现了一些卵形物,样子像肾脏那样弯曲着,像手指那样叉开着,像猫舌头似的伸着。这些小东西全都是我们那个地下面包铺里的小伙计心血来潮时的产物。我发现,永恒不变的基本点是:在我那金属网罩的各个面包铺里,夫妻二人始终守在一个面团堆旁。这个面团堆按正常制作法拌并揉搓软了之后,正在发酵备用。

它们的家庭生活维持了这么久,证明了什么呢?证明蜣螂父亲参加了挖掘地下洞穴、一趟一趟地收集食物、把小粪饼揉捏成一个大面包等劳动。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家伙是不会久留在这种地方的,它会回到地面上寻欢作乐。因此,可以说,月形蜣螂父亲是一个十分勤劳忠实的合作者,它协助妻子干活儿的时间很可能还会延长。

由于我的干扰,它们的家庭生活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但是,我深信这对坚贞不渝的夫妇会重整旗鼓、再建家园。一个月后,到了7月中旬,我进行了第二次探察,只见食物贮藏室已经更新,与先前的一样宽敞。另外,房间的天花板和房间内壁已用牛粪制的莫列顿双面起绒呢[26]装填起来。夫妻俩都在里面,它们要等到抚育儿女的工作完成之后才会分手。做父亲的在家庭生活中的慈爱和柔情方面表现得有所欠缺,也许是胆小造成的;因此,随着光线透进围墙遭到破坏的住宅里来,父亲便企图到走廊里避一避。而做母亲的则一动不动地待在她所钟爱的小球上。这些小球如同西班牙蜣螂的卵形“李子干”,但个头儿要略微小一些。

我在同一个小房间里清点了一下,那里有七八个卵形“李子干”,比西班牙蜣螂的要多得多。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其乳头状突起的顶端朝上竖着。厅堂虽说很宽敞,但竟也塞得满满当当,只勉强留下一点儿空间,供两个监护者使用。这就像一个装满了鸟蛋的鸟巢,几无空隙。

蜣螂的这些小球究竟是些什么呀?是另一种卵。在这种卵中,蛋白和卵黄的营养团被一种食品罐头代替。食粪虫与鸟类不同,它们不是通过生物构造的单一神秘作用在营养团中汲取供给幼虫晚期发育所必需的东西,而是展现技巧,并且使用极其奇妙的方法供给幼虫食物。幼虫在没有其他援助的情况之下发育成成虫。食粪虫不经受孵化的长期疲劳,而是依靠太阳来为自己孵卵。它们不会为一口食物而操心劳神,它们事先便准备好了这些食物,而且一次性分配完毕。它们从不离开自己的窝,而是时刻监护着。父亲和母亲的警惕性都非常高,它们都是非常警觉的守护者,只是在家庭成员适合外出的时候,它们才会离开自己的寓所。

月形蜣螂父亲很善于用爪子当菜刀把牛粪饼切成小块,按幼虫所需的量分开,那么它会不会把分开的一小份揉捏成小圆球?它具有堵塞裂隙、修补缺口、黏结裂痕、弄干净小球并除去有害赘生物的技艺吗?它会像西班牙蜣螂洞穴中孤独的母亲那样,把自己全部的关怀与爱毫不吝惜地给予自己的幼虫吗?它会同自己的妻子一起,一门心思地抚育子女吗?

为了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便把一对月形蜣螂放进一只用纸盒子罩住的短颈大口瓶里。我在光亮处或者黑暗处都能观察到瓶中的情况。雄蜣螂一遇到惊扰,便像雌蜣螂一样爬到小球上。但是,当蜣螂母亲用爪子的扁平部分磨光小球,对小球进行听诊,一再地做它那细心的抚育工作时,蜣螂父亲则更加小心翼翼,一见亮光便立即溜下小球,爬到土堆里一个隐蔽的角落躲藏起来,显得十分胆小、不专注。这种时候,我就无法观察到它在干什么,因为它总是非常迅速地躲开亮光。

虽然这位父亲不肯向我展示其种种才能,但是,它出现在卵球顶上就把其才能全表现出来了。对一个游手好闲者来说,待在那上面的姿势是很不舒服的,所以它保持那种姿势并非没有缘故。它是在像它的妻子一样监护自己的宝贝。它在修补损坏的地方,它在通过卵壳内壁细听幼虫的生长发育状况。我所见到的它的点滴情况都在告诉我:父亲在与母亲争相照看婴儿、照料家庭,直到家庭最后解体为止。

父亲的这种奉献精神促使这个种族在数量上日益增加。在只有母亲居住的西班牙蜣螂庄园里,最多只会有四只幼虫,两三只较常见,一只的情况也有。而在父母亲共住的月形蜣螂庄园里,幼虫多达八只,比前者的数量多了一倍。从这一点来看,勤劳忠贞的月形蜣螂对家庭所起的作用非同小可。

但是,除了上面这一点外,家族的兴旺发达必须有一个条件。没有这个条件,光凭夫妻二人的共同努力是不够的。首先,要保持家庭的兴旺发达,就必须拥有养儿育女所必需的东西。月形蜣螂与一般的食粪虫不一样,它们是在另一种环境中生产劳动的。它们居住的地区使它们能够获得牛粪圆面包。这种面包比羊粪小面包大得多,可以说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粮仓,足以满足其子孙后代繁衍兴旺所需。而且,它们的住所比较宽敞,为人丁兴旺创造了条件。而西班牙蜣螂的住所与之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另一种向我揭示父亲本能的食粪虫,也是外地的昆虫。它是从法国南部蒙彼利埃[27]来到我这儿的。它叫野牛宽胸蜣螂,或者按照另一些人的说法,叫作巴斯蜣螂。我不想区分这两个名称谁优谁劣,我只记住了“野牛”这个词,因为它听上去形象而动听。

从前,我在阿雅克肖的郊外结识了它。那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在藏红花和仙客来花丛之间,在爱神木掩映下绚丽多彩、百花盛开的环境之中。我很高兴这种昆虫前来我的荒石园昆虫实验室,我想再一次观赏它。它使我回想起我青春年少时在那贝壳俯拾即是的美丽海边的兴奋和激动。当年,我并没有想到日后会来歌颂这种昆虫。自青春年少时在海边遇见它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与它重逢。我的兴奋之情不言而喻,我想向它请教一些我尚不知晓的知识。

野牛宽胸蜣螂矮壮,腿短,像厚实的矩形,它身强力壮一看便知。它的头上长着两只短小的触角,像阉割过的小牛头上的月牙儿形角。它的前胸伸展着,状如变钝的船头,左右各有一个漂亮的浅窝伴随着那钝船头。它那副外貌,那副雄赳赳气昂昂的雄性打扮,接近金龟子。实际上,昆虫学家在分类时也把它列在紧随粪金龟之后。它的技艺与系统分类学所给予它的地位相符吗?它都有些什么专长呀?

我同别人一样钦佩分类学家。他们研究死昆虫的口、足爪、触角,有时还做出很好的对比,并且善于把外形毫不相同、习性却完全一致的金龟子、西绪福斯蜣螂归于一个族群里。但是,这种研究方法忽略了生命的高级表现形式,而去探索昆虫尸体的细枝末节,从而在昆虫的真正才能方面把我们引入歧途。野牛宽胸蜣螂就在提醒我们,这种危险确实存在。它在身体结构方面确实同金龟子很相近,但在技能方面更像粪金龟。它像粪金龟那样在圆柱形模型中挤压灌肠形大面包,它也像粪金龟一样在竭力地尽它作为父亲的本能。

6月中旬前后,我开始探究我所拥有的唯一一对野牛宽胸蜣螂。在绵羊留下的一堆羊粪蛋下面,有一条垂直通道微微敞开着。这条通道的入口有一根手指那么粗,深度有衣服下摆那么长,自由畅通。它的形状犹如一口水井,底部有五条支路呈辐射状延伸,每一条支路都有一个类似粪金龟的猪血香肠的圆柱形面包占据着。这种略呈圆形的食物,表面有节,是从位于底端的孵卵室里挖掘出来的。孵卵室是个圆形小屋,涂着一层半流质,渗出了液体。卵呈椭圆形,白色,全都一般大小,与食粪虫的卵一模一样。

总而言之,野牛宽胸蜣螂那粗俗的劳动成果,几乎与粪金龟的劳动产品如出一辙。我对此颇为失望,我原指望它的劳动产品应该高级一点儿。

我纯属偶然地在里面一个交叉路口发现了一对野牛宽胸蜣螂。那儿敞开着五个有猪血香肠的凹陷点。由于光线的射入,它们都停住了手脚,不再干活儿。我进行挖掘之前,这对忠实的夫妻、配合默契的伙伴,在里面干什么呢?它们是在监视那五间小屋,在压实最后一个粮食圆柱体,在用带来的新材料增加这个圆柱体的长度。材料从上面弄到下面,从一个盖住井口的物体上取下来。它们也许准备建造第六个小居室,并且像其他居室一样,也在为这个新的居室置办家具。

我经过仔细探查发现,从井底爬到地面那堆满粮食仓库的活动正在紧张繁忙地进行着。卵上的一只虫子正在有条不紊地压紧夯实装着材料的袋子,而另一只虫子则用爪子抱着袋子从地面往洞穴中下降。

实际上,这整个水井似的通道从上到下都是空的。另外,为了防止因爬上爬下、来来往往而造成坍塌,通道的内壁都经过涂抹,使土不致散落。这个覆盖内壁的涂层是用那种制作猪血香肠的材料制作的,厚度超过一毫米。深层均匀平滑,耗费的材料和精力不多,但效果非常不错。它把内壁的泥土固定在原处,不致散落,即使挖下较大的一个碎片,碎片也不会变形。阿尔卑斯山的小村庄里,房屋南墙上都涂抹上了牛粪,经太阳一晒,逐渐变成干硬的牛粪饼,冬季里可用它们做燃料生火取暖做饭。野牛宽胸蜣螂知道牧人们的这种巧妙办法,也常习用之,但它们的目的与牧人们不尽相同:它们用牛粪涂抹住所,防止坍塌。

我出于好奇,欲探个究竟,所以把这对野牛宽胸蜣螂的财宝掠夺了,于是,它们只好又从头干起。7月中旬,它们又提供给我三个猪血香肠,我现在一共有八个了。这时候,我发现我那对囚徒夫妇死了:一个死在地面上,另一个死在地面下。是意外造成的死亡吗?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各类长寿的金龟子和其他昆虫里,野牛宽胸蜣螂是个例外,是短命的?金龟子和蜣螂在第二个春天里可以见到自己的后代,甚至会举行第二次婚礼。

我倾向于认为,这是在向昆虫界总的规律的一种回归,不愿照管家庭者的生命必然是短暂的。我仔细地检查过,笼子里并未发生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如果我的判断无误,那么,为什么老当益壮的野牛宽胸蜣螂一旦建立起家庭,也会像其他无所作为的昆虫一样立即死掉呢?这又是一个我没有找到答案的谜。

8月,当猪血香肠的中段已被啃噬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个破破烂烂的空盒罩时,幼虫便会向猪血香肠的下端缩去,并在下端用一道球形围墙把自己同洞穴的其他部分隔离开。一种有砂浆的袋子供给它修筑这道围墙所必需的材料。

劳动的产物同一粒大樱桃的大小相同,是个形状优美的小圆球。这是粪质建筑的杰作,与牛粪蜣螂所展示的杰作不相上下。一些轻柔的小结节形成同心圆,一圈儿一圈儿的,像屋顶上的瓦片似的交替覆盖着。每个小结节大概都是对其镘刀[28]涂抹一下后的回应,镘刀每涂抹一次,就把上面的砂浆抹在应抹的地方。

如果一个不明就里的人猛地一看,还会错以为那是一件用果核雕刻的艺术品呢。其上有一种粗糙的果皮,更可以以假乱真,令人深信不疑。这层果皮实际上是围着中央那个小巧玲珑的猪血香肠的皮壳。如青果皮与果核脱离一样,这层皮壳是可以轻易地揭掉的。去皮之后,我们就会惊奇地发现,那层不很雅致的外壳里面竟然是一个很美的核。

这就是野牛宽胸蜣螂为虫卵变态所修建的居所。幼虫待在居所里,在麻木的状态中度过冬季。我希望春天一到就能看到其成虫。令我大为惊诧的是,其幼虫状态竟然一直延续至来年7月末。蛹的出现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

我确实对这么缓慢的成熟过程感到惊奇。这是在自由的田野里的规律吗?我看是的。因为在笼子里的囚禁状态中,我并未发现任何引起这种延迟成熟的事情。因此,我在确信无误之后,便把自己进行巧妙实验的结果记录下来。野牛宽胸蜣螂在它那又漂亮又坚固的小匣子里,死气沉沉,麻木,了无生气,花了十二个月的时间使自己成熟,变成蛹,而其他食粪虫的幼虫只用了几星期就让身体变态成熟了。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长寿”的呢?我也没有弄清楚。

粪质外壳直到9月仍然坚硬得很,但一到9月,骤雨猛袭,外壳泡软,隐居者从里往外撞击拱动,外壳便破碎了。于是,成年昆虫爬到地面上来,以便在秋末那温和的气候条件下欢快地生活。天气转凉时,它们便回到地下那个冬季营地,然后待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再度出现,生命周而复始。

南美潘帕斯草原的食粪虫

跑遍全球,穿越五洲四海,从南极到北极,观察生命在各种气候条件下无穷无尽的变化,对于善于考察研究的人来说肯定是最美好的运气。鲁滨孙的漂流令我欢喜兴奋,我年轻的时候就怀着他那种美妙的幻想。然而,紧随着周游世界那美丽梦幻而来的是郁闷和蛰居的现实。印度的热带丛林、巴西的原始森林、南美大兀鹰喜爱的安第斯山脉的高山峻岭,全都缩成一块作为探察场的荒石园了。

上苍保佑,让我并不为此抱怨不已。思想上的收获并非一定要长途跋涉才能获得。让—雅克[29]在他那金丝雀生活的海绿树丛中采集植物;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30]偶然在其窗边长出来的一株草莓上发现了一个世界;扎维尔·德·迈斯特[31]将一把扶手椅当作马车,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了一次最著名的旅行。

这种旅行方式是我力所能及的,只是没有马车,因为在荆棘丛中驾车太难了。我在荒石园周围上百次一段段地绕行,我在一户又一户人家驻足,耐心地询问,隔很长时间,我才能获得零零星星的答案。

我对最小的昆虫小镇都非常熟悉,我在这个小镇里了解了螳螂栖息的各种细节,我熟悉了苍白的意大利蟋蟀在宁静的夏夜轻轻鸣唱的所有荆棘丛,我认识了黄蜂这个棉花小袋编织工耙平的披着棉絮的所有小草,我踏遍了切叶蜂这个树叶剪裁工出没的所有丁香矮树丛。

如果说对荒石园各个角落的踏勘还不够的话,我就跑得远一些,能获得更多的贡品。我绕过旁边的藩篱,在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我同埃及圣甲虫、天牛、粪金龟、蜣螂、螽斯、蟋蟀、绿蚱蜢等有了接触。总之,我与一大群昆虫部落进行了接触,要想了解它们的进化史,那得耗尽一个人的整整一生。当然,我同自己的近邻接触就足够了,用不着长途跋涉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再说,跑遍世界,把注意力分散到那么多研究对象上,这并不是观察。四处旅行的昆虫学家可以把自己所得的许许多多标本钉在标本盒里,这是专业词汇分类学家和昆虫采集者的乐趣,但搜集详尽的资料是另一码事。他们是科学上流浪的犹太人,没有时间驻足。他们为了研究这样那样的事实,可能要长时间地停留在一地,然而,下一站又在催促着他们上路。我们就不要让他们在这种状况下太为难了。就让他们在软木板上钉吧,就让他们用塔菲亚酒[32]的短颈大口瓶去浸泡吧,就让他们把耐心观察、耗时费力的活儿留给深居简出的人吧。

这就是除了专业分类词汇学家列出的枯燥乏味的昆虫体貌特征以外,昆虫的历史极其贫乏的原因所在。异国的昆虫数量繁多,难以计数,我们对它们的习性几乎始终一无所知。但是我们可以把我们眼前所见到的情景与别处发生的情况加以比较,看一看同一种昆虫在不同的气候条件下,本能是如何变化的,这非常有好处。

这时候,无法远行的遗憾重又涌上心头,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感到无奈,除非我在《一千零一夜》那张魔毯上找到一个座位,飞到我想去的地方。啊!神奇的飞毯啊,你要比扎维尔·德·迈斯特的马车合适得多,但愿我能在你上面有一个角落可坐,怀揣着一张往返车票!

我果然找到了这个角落。这个意想不到的好运是基督教会学校的修士、布宜诺斯艾利斯市萨尔中学的朱迪利安教友带给我的。他虚怀若谷,受其恩泽者对他理应表示的感激让他很不高兴。我在此只想说,按照我的要求,他的双眼代替了我的眼睛。他寻找、发现、观察,然后把他的笔记以及发现的材料寄给我。我用通信的方式同他一起寻找、发现、观察。

我成功了,多亏这么卓越的合作者,我在那张魔毯上找到了座位。我现在到了阿根廷共和国的潘帕斯大草原,渴望着把塞里尼昂的食粪虫的本领与其另一个半球上的竞争者的本领做一番比较。

开端极好!萍水相逢竟然让我首先得到了法那斯米隆,那种全身黑中透蓝的漂亮的昆虫。

雄法那斯米隆前胸有个凹下的半月形,肩部有锋利的翼端,额上竖着一个可与西班牙蜣螂媲美的扁角,角的末端呈三叉形。雌性则以普通的褶皱代替了这漂亮的装饰。雄性与雌性的头罩前部都有一个双头尖,肯定是一种挖掘工具,也是用于切割的解剖刀。这种昆虫短粗壮实,呈四角形,让人联想到蒙彼利埃周围非常罕见的一种昆虫——奥氏宽胸蜣螂。

如果形状相似则本领也必然相似的话,我们就该毫不迟疑地把如同奥氏宽胸蜣螂制作的那样又粗又短的香肠面包归于法那斯米隆。唉!每当牵涉本能的问题时,昆虫的体形结构就会造成误导。这种脊背正方、爪子短小的食粪虫在制作“葫芦”时技艺超群,连圣甲虫都制作不出这么像模像样,尤其是个头儿又这么大的葫芦。

这种粗壮短小的昆虫制作的产品精美到令人拍案叫绝。这种葫芦制作得如此符合几何学标准,简直无可挑剔:葫芦颈并不细长,却把优雅与力量结合在一起。它似乎是以印第安人的某种葫芦作为模型制作而成的,特别是因为它的细颈半开,鼓凸部分刻有漂亮的格子纹饰,那是这种昆虫的跗骨留下的印记。它好像是用藤柳条嵌护着的一只铁壶,大小可以达到甚至超过一只鸡蛋。

这真是一件极其奇特而稀有的珍品,尤其竟然出自一个外形笨拙粗短的工人之手。不,这再次说明工具不能造就艺术家,于人于虫都是如此。引导制作工匠完成杰作的是比工具更重要的东西,我说的是头脑——昆虫的才智。

法那斯米隆对困难嗤之以鼻。不仅如此,它还对我们的分类学不屑一顾。一说起食粪虫,我们就会联想到牛粪的狂热追慕者。可是法那斯米隆重视牛粪既非为自己食用,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享用。我们常常会看见它待在家禽、狗、猫的尸骨下,因为它需要尸体的脓血。我所绘出的那只葫芦就是立在一只猫头鹰的尸体下面的。

这种把埋葬虫的胃口与圣甲虫的才能相结合的虫,谁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吧。我嘛,我不想去解释这种现象,因为昆虫的一些癖好让我困惑不解,它们的这些癖好似乎是谁也无法仅仅根据其外貌就能判断得出来的。

我知道,在我家附近就有一种食粪虫,它也是尸体残余的唯一享用者——粪金龟,是光顾死鼹鼠和死兔子的常客。但是,这种侏儒殡葬工并不因此鄙视粪便,它照旧像其他金龟子一样对粪便大吃特吃。也许它有着双重饮食标准:奶油球形蛋糕是供给成虫的,而略微发臭、口味浓重的腐肉食料则是喂给幼虫的。

类似情况在别的昆虫、别的口味方面同样也存在。捕食性膜翅目昆虫汲取花冠底部的蜜,但它喂自己的孩子时用的是野味肉。同一个胃,先吃野味肉,后汲取糖汁。这种消化用的胃囊在发育过程中必须发生变化吗?不管怎么说,这种胃同我们人类的胃一样,年轻时喜食某种东西,到了晚年就对其鄙夷厌恶了。

让我们更深入地观察研究一下法那斯米隆的杰作。我弄到的那些葫芦全都干透了,硬得几乎跟石头一样,颜色也变成了浅咖啡色。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发现里外都没有一丁点儿木质碎屑,这种木质碎屑是牧草的一个证明。这说明,这种怪异的食粪虫没有利用牛粪饼,也没有利用任何类似的粪料,它是用其他材料制作自己的产品的。是什么材料呢?一开始挺难弄清楚。

我把葫芦放在耳边摇动,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声,就像一个干果壳里面有一个果仁在自由滚动时发出的声响一样。葫芦里是不是有一只因干燥而抽缩的幼虫呀?我起先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弄错了,那里面有比它更好的东西,让我长了见识。

我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儿挑破葫芦。在一个同质的均匀内壁——我的三个标本中最大的一个内壁竟厚达两厘米——嵌着一个圆圆的核,满满当当地充填在内壁孔洞里,但与内壁毫不粘连,所以可以自由地晃动,因此我摇动时就听见了响声。

就颜色与外形而言,内核与外壳并无差异。但是,把内核砸碎,仔细检查碎屑,我就从中发现了一些碎骨、绒毛絮、皮肤片、细肉块,它们全都淹没在类似巧克力的土质糊状物中。

我把这种糊状物放在放大镜下做了筛选,清除了尸体的残碎物后,放在红红的木炭上烤,它立即变得黑黑的,表层覆盖了一层鼓胀的光亮物,并散发出一股呛人的烟味,很容易闻出那是烧焦的动物骨肉的气味。整个核浸透了腐尸的脓血。

我对外壳做了同样的处理后,它也同样变黑了,但黑的程度没有核那么深。它几乎不怎么冒烟。它的外层也没有覆盖上一层乌黑发亮的鼓胀物。它一点儿也没含有与内核里那些腐尸的碎片相同的东西。内核与外壳被烧烤后,残余物都变成了一种细细的红黏土。

通过这种粗略的观察分析,我们得知法那斯米隆是如何烹饪的。它供给幼虫的食品是一种酥馅儿饼。肉馅儿是用它头罩上的两把解剖刀和前爪的齿状大刀把尸体上能剔出来的所有东西全都剔出来做成的,这其中包括下脚毛、绒毛、捣碎的骨头、细条的肉和皮等。一开始,用这种烤野味的作料拌稠的馅儿呈浸透腐尸肉汁的细黏土冻状,现在变得硬如砖头。最后,酥馅儿饼的糊状外表变成了黏土硬壳。

这位糕点师傅对其糕点进行了包装,用圆花饰、流苏、甜瓜筋囊加以美化。法那斯米隆对这种厨艺美学并非外行。它把酥馅儿饼的外壳做成葫芦状,并饰以指纹状的纹饰。

这种无法食用的外壳在肉汁中浸泡的时间太短,可想而知,它并不受法那斯米隆的青睐。等幼虫的胃变得皮实了,可以消受粗糙的食物时,它会刮点儿内壁上的东西充饥,这一点倒是有可能。但是,从整体来看,直到幼虫长大能走出去之前,这个葫芦一直完好无损。它不仅开始时是保持馅儿饼新鲜的保护神,而且始终都是隐居其间的幼虫的保险箱。

在糊状物的上面,紧挨着葫芦的颈部,被修整成一个具有黏土内壁的小圆屋,它是整个内壁的延伸部分。一块用同样材料制成的挺厚的地板把它与粮食隔开。这里就是孵化室,卵就产在这儿,我在这儿发现了卵,可惜卵已经干了。幼虫在这个孵化室里孵化出来后,要先打开一扇隔在孵化室和粮食之间的活动门,才能爬到那个可食的粪球处。

幼虫诞生在一个高出那块食物并与之并不相通的小保险匣里。新生幼虫必须及时地钻开那个食品罐头的盖。后来,当幼虫待在那食品罐头上面时,我的确发现地板上多了一个刚好能让它钻过去的孔。

这块美味的牛肉片,裹着厚厚的陶质覆盖层,使得这份食物根据缓慢孵化的需要,长时间地保持新鲜。怎么达到这一目的的?我仍搞不清楚。卵在同样由黏土做的小屋里安全无虞地待着,完好无损,到这时为止,一切都尽善尽美。法那斯米隆深谙构筑防御工事的奥秘,深知食物过早发干的危险。现在剩下的是胚胎呼吸的需求问题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法那斯米隆也是匠心独运、智慧超群。葫芦颈部沿着轴线打通了一条顶多只能插入一根细麦管的通道。这条通道的闸口,一个开在内部孵化室顶部最高处,另一个开在外部葫芦柄的末端,呈喇叭形半张开着。这就是通风管道,它极其狭窄,而且有灰尘阻而不塞,以此防止外来者入侵。我敢说这是简单但绝妙的杰作。我说得有错吗?如果说这样一座建筑是偶然的结果,那么必须承认盲目的偶然具有一种非凡的远见卓识。

这种迟钝的昆虫是如何建好这项极其繁难的工程的呢?我以一个旁观者的目光观察这种南美潘帕斯草原的昆虫时,只有上述这个工程结构在指引着我。从这个工程结构上可以不出大错地推测出这个建筑工使用的方法。因此,我对它的工作进展做了如下这番设想。

它先是遇上了一具小昆虫尸体,尸体渗出的液体使下面的黏土变软。于是,它根据软黏土的多少或多或少地收集起来。收集的多少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如果这种软黏土非常多,收集者就大加消费,粮仓也就更加牢固。这样一来,制成的葫芦就特别大,大得超过鸡蛋的体积,并有一个两厘米厚的外壳。但是,运用这么一大堆材料,远远超出了模型工的能力,所以加工得很不好,一眼就能看出其成果是由一项十分艰苦笨拙的劳动创造出来的。如果软黏土很稀少,它便严格节省着使用,这样它的动作也就自然多了,做出来的葫芦反而匀称齐整。

它可能先通过前爪的按压和头罩的劳作把收集的黏土变成球形,然后挖出一个很宽很厚的盆形。蜣螂和圣甲虫就是如此做的,它们在圆粪球的顶部挖出一个小盆,在对蛋形或梨形做最后打磨之前,把卵产在小盆里。

在这第一项劳作中,法那斯米隆只是一个陶瓷工。不管尸体渗出的液体浸润黏土有多么不充分,只要具有可塑性,任何黏土对它来说都是可以加工使用的。

现在,它变成肉类加工者了。它用它那带锯齿的大刀从腐尸上切、锯下一些细碎小块;它又撕又拽,把它认为最适合幼虫口味的部分弄下来;然后,它把这些碎片通通聚集起来,再把它们同浸有脓血最多的黏土搅和在一块儿。将这一切搅拌均匀,它就地制成了一个无须滚动的圆粪球,如同其他食粪虫制作自己的小粪球一样。补充一句,这个粪球是按照幼虫的需要制作的,它的体积几乎始终不变,无论最后制成的那个葫芦有多大。

现在酥馅儿饼做好了,它被放进大张着口的黏土盆里存好。它没挤没压,以后可以自由转动,不会与其外壳有一点儿粘连。这时候,制作陶瓷的活儿又开始了。

这只昆虫用力挤压黏土盆厚厚的边缘,为肉食制好模套,最后使肉食的顶端被一层薄薄的内壁包裹住,其他部位则由一层厚厚的内壁包住。顶端的内壁上留有一个环形软垫,那儿的内壁厚度与日后在顶端钻洞进粮仓的幼虫的弱小程度成正比。随后,这个环形软垫也进行压模,变成一个半圆形的窟窿,卵就产在其中。

通过挤压黏土盆的边缘,使其慢慢封口,变成孵化室,制作葫芦的工序就宣告结束了。这道工序尤其需要高超的技艺。在做葫芦柄的同时,必须一边紧压粪料,一边沿着轴线留出通道作为通风口。

我觉得建造这个通风闸口极其困难,因为计算稍有偏差,这个狭窄的口子就会立刻被堵住。我们人类中最优秀的陶瓷工即便费尽心力,怕是也干不成这活儿的。而这种昆虫似一种用关节连接的干活儿机器,它在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下就挖出了一条穿过大葫芦柄的通道。如果它仔细想想,也许就不会成功了。

葫芦制作完后,就得对它粉饰加工了。这是一件费时费工的装修活儿,它会使曲线完美流畅,并在软黏土上留下印记,这就像史前的陶瓷工用拇指尖儿印在大肚双耳坛上的痕迹一样。

这件活计完工了。它将爬到另一具尸体下面重新开工,因为一个洞穴只能放一个葫芦,不多亦不少。

米诺多[33]蒂菲

为了给本章要介绍的这个昆虫命名,专业分类学家采用了两个吓人的名字:一个是米诺多,就是米诺斯的那头在克里特岛地下迷宫[34]中以人肉为食的公牛的名字;另一个是蒂菲,他是大地之子,就是那个试图登天的巨人。凭借米诺斯之女阿里阿德涅给的一团线,阿德尼安·忒修斯[35]捉住了米诺多,将它杀死,安然无恙地走出地下迷宫,从而使得自己国家的百姓永远摆脱了被这半人半兽的怪物吞食的厄运。蒂菲则在自己垒起的高山之巅遭到雷劈,跌进埃特拉火山口。

他依然在火山口中。他的气息化作火山的烟雾。他如果一咳嗽,便会引起火山喷发出岩浆;他如果想换个肩膀扛着,让另一个肩膀歇上一歇,便会让西西里岛不得安宁:他会引发西西里岛地震。

在昆虫的故事里找到一种对这类古老神话的回忆倒并不让人觉得扫兴。这些神话人物的名字听起来既响亮又悦耳,它们并不会引起与真实情况相悖的矛盾,而那些按照构词法硬造出来的名称反而总会名实不符。如果用一些模糊近似的名字把神话与历史联系起来,这种名字才是最符合人意的。米诺多蒂菲就是这种情况。

因此,人们称一种体形较大、与在地下打洞的昆虫血缘极其相近的黑色鞘翅目昆虫为米诺多蒂菲。它是一种平和无害的昆虫,但它的角可比米诺斯的公牛厉害。在那些披着甲胄的昆虫中,谁都没有它的武器那么咄咄逼人。雄米诺多蒂菲胸前有三根一束平行前伸的锋利长矛。假如它体大如公牛,即便忒修斯本人在野外遇上了它,也不敢迎战它那可怕的三叉戟。

神话中的蒂菲野心勃勃,想通过把连根拔起的群山垒成一根立柱,去洗劫诸神的仙境。博物学家们的蒂菲则不会登天,只会入地,把洞钻得很深很深。蒂菲用肩膀一扛,能使一个省震颤;我们的昆虫蒂菲则用脊背去拱,把泥土拱松动,让小土堆震颤不已,如同被埋在火山中的蒂菲一动,埃特拉火山就轰隆作响似的。

我们将要描述的就是这种昆虫。

但是,讲这个故事有什么用处呢?这么深入细致地去研究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这种研究不会让一粒胡椒身价增长百倍,不会让一堆烂白菜成为无价之宝,也不会造成类似装备一支舰队、让决心拼个你死我活的人们相互对峙那样的严重后果。我们这种昆虫并不期盼这么多荣耀。它只是通过自己那些千变万化的表现来展示自己的生活;它能够帮助我们多少弄懂一点儿所有的书中最晦涩的那本书——我们人类自身的书。

这种昆虫很容易弄到,饲养也不费钱,观察起来也挺有意思,所以它比其他那些高级动物更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再说,与我们成为近邻的那些高级动物研究起来很单调乏味,它则不然,它的本能、习性和身体构造都颇具特点,是我们闻所未闻的,所以它能向我们揭示一个新的世界,仿佛我们是在与另一个星球的生物举行研讨会。这就是我高度评价这种昆虫并坚持不懈地与之建立联系的原因所在。

米诺多蒂菲喜爱露天沙土地,因为羊群去牧场时必经那里,一路上总要不停地排下羊粪蛋,那是它日常的美食。如果没有羊粪蛋,它也能退而求其次,找点儿很容易收集的兔子的细小粪便来凑合。一般来说,兔子总是躲到百里香丛中去排便,因为它十分胆小,怕暴露目标,受到袭击。

大约在3月的头几天,就可以碰见米诺多蒂菲夫妇齐心协力潜心做窝筑巢。此前一直分居于各自的浅洞穴中的雌雄米诺多蒂菲,现在开始要共同生活较长一段时间。

夫妻双方在那么多的同类中间还能认出对方吗?它们俩之间存在着海誓山盟吗?如果说婚姻破裂的机会十分罕见,那么对于雌性来说这种破裂的机会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做母亲的很久以来就不再离开住处了;相反,对做父亲的来说,婚姻破裂的机会很多,因为其职责所在,必须经常外出。如我们马上就会看到的那样,雄性一辈子都得为储备粮食奔忙,是天生的垃圾搬运工。白天它独自按时把妻子从洞中挖出来的土运走;夜晚它又独自在自家宅子周围搜寻,为自己的孩子寻找做大面包用的小粪球。

有时候,各家住宅比邻而建。丈夫收集粮食归来时会不会摸错了门,闯进邻居家中去呢?在它外出寻食时,会不会在路上碰见一位正在散步的待字闺中的异性,于是忘了与前妻的恩爱,准备离婚呢?这个问题值得研究。我将尽力用下面这个方法解决这一问题。

有两对夫妇在挖土建巢时被我挖了出来。我用针尖儿在它们鞘翅下部边缘做了无法抹去的记号,所以能把它们区分开来。我随手把这四位分别放在一块有两拃[36]深的沙土场地上。以这样的土质一夜工夫就能挖出一口井来。在它们急需粮食的情况下,我就弄一把羊粪放进去。我把一只瓦钵翻扣在场地上,既可防止它们逃逸又可遮阳,还可让它们沉思默想。

第二天,非常满意的答案出来了。场地上只有两个洞穴,它们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两对夫妇如原先一样重新聚在了一起。次日,我又做了第二次实验,然后做了第三次实验,结果都一样:用针尖儿做了记号的一对在一个洞中,没做记号的另一对则在通道尽头的另一个洞穴里。

我又重复做了五次实验,现在,事情变糟了。有时,接受实验的四只中每只各居一屋,有时在同一个洞穴中住着两只雄性或者两只雌性,有时一只雌性接待另一雌性或雄性,但组合方式与一开始完全不同。我过分地重复实验,这以后就乱套了。我每天这么折腾,都把这些挖掘工弄烦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宅子老是重建,终于把合法夫妻拆散了。既然房屋每天倒塌,正常的夫妻生活也就过不下去了。

不过这并无多大关系,反正一开始的那三次实验足以证明,尽管两对夫妇一次次地受到惊吓,但似乎并没有破坏它们夫妇间那微妙的纽带,夫妇关系仍有着一定的抵抗力。夫妇双方在我精心制造的一系列混乱之中仍旧能够认出对方来。它们相互间信守着山盟海誓,这在朝三暮四的昆虫界确实难能可贵。

我们人类是根据话语、音色、音调相互识别的,而它们则是哑巴,没有任何方法呼唤,剩下的只能是嗅觉了。米诺多蒂菲寻找自己妻子的情况让我想起了我家的爱犬汤姆。汤姆在发情期间,鼻子朝上,嗅闻由风送来的空气,然后跳过围墙,急忙奔向远方具有魔力的召唤。我由此还想起了大孔雀蛾,它们从好几公里以外飞来,向刚出茧的正值婚嫁的雌蛾表示敬意。

但是,这种对比尚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狗和大孔雀蛾在受到妙龄异性召唤时尚不认识那位美人儿,而对长途跋涉前去朝圣一窍不通的米诺多蒂菲则完全相反,它稍微转上一圈儿便径直奔向它经常接触的那个异性:它通过对方身体中散发出的与别人不同的气味,通过某种除了它这个情郎以外别人闻不出来的某些独特气味把它的情人辨别出来。

这些带有气味的挥发物是由什么成分构成的呢?米诺多蒂菲尚未告诉我。很遗憾,它本会告诉我一些有关其嗅觉神功的有趣故事的。

那么,这对夫妻在家中是怎么分工的呢?要想知道这一点,可不是容易的事,不是用小刀尖儿挑出来看看就行的事。谁要是想参观在洞中挖掘的这种昆虫,就得动用镐头,那可是很累的活儿。这种昆虫的宅子可不像圣甲虫、螳螂和其他一些昆虫的屋子,用小铲子轻轻一铲,就毫不费力地挖开了,米诺多蒂菲住在一口深井中,只有用一把结实的铁铲,连续挖上好几个小时才能挖到底。只要太阳再稍许毒那么一点儿,干完这个活儿你就一定会累趴下。

唉!我年岁大了,可怜的关节都生锈了!明知地下有个有趣的问题,想探究一番,可就是力不从心,挖不动了!但是,我热情未减,仍旧如当年挖掘条蜂喜爱的海绵性山坡时一样热情似火。我对研究工作的喜爱并未减退,不过力气上差些。幸好我有一个帮手。他就是我的儿子保尔,他身轻体健,臂膀有力,帮了我的大忙。我动脑,他动手。

家中的其他人,包括孩子们的妈妈,都非常积极,平常总会帮我一把。坑越挖越深,必须隔着老远仔细观察铲子挖上来的那些东西,查找点滴资料,这时候人多眼睛就亮。一个人没看见的,另一个人就会瞅见。双目失明的于贝尔依靠一个目光敏锐的忠实仆人对蜜蜂进行研究,我比这位伟大的瑞士博物学家条件强多了。我的眼睛虽然已经老视,但视力还是挺好的,何况我家人的眼睛都很好,他们都在帮助我。如果说我还在继续进行研究的话,那么他们功不可没,我非常感激他们。

一大清早,我们就到了现场。我们找到了一个洞穴,还有一个挺大的土堆,土堆呈圆柱形,是被一下子推上来的一整块土。挪开土块,便现出一口很深很深的井。我用途中捡拾的一根很长很直的灯芯草秆儿试探着往井下伸去,越伸越深。最后,在一米五左右的深处,那根灯芯草秆儿就不再往下去了。我们探到了,我们探到米诺多蒂菲的卧室了。

我们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剥落卧室外面的土,于是看到了室内的主人,先挖出来的是雄米诺多蒂菲,再稍许往下挖一点儿就挖到了雌米诺多蒂菲。夫妻俩被取出来之后,洞底露出一个颜色很深的圆点,那是粮食柱的末端。现在小心又小心,轻轻地挖。我们沿着洞底边缘把中间的那块土与其周围的土切割开,然后用小铲子兜底儿把那块土整个儿地铲起来,既要小心谨慎又得干净利落。铲起来了!我们弄到了米诺多蒂菲夫妇及其卧室。我们挖了一上午,累得精疲力竭,总算弄到了这笔财富。保尔背上直冒热气,可见他花了多大力气。

一米五这个深度不是也不可能一成不变,许多因素都会使深度改变,比如昆虫钻过的地方的湿度和土质、产卵期的临近、昆虫干活儿的热情的高低和时间是否充裕。我看见过有一些洞穴还要稍许深一些;我也见到过另一些洞穴还没达到一米深。不管是什么情况,为了生儿育女,米诺多蒂菲都必须有一个很深很深的住所,而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一种昆虫挖掘工挖过这么深的洞。我们马上就会寻思,是什么样的迫切需要迫使羊粪蛋的收集者居住在那么深的地方。

在离开现场之前,我们先记下一个事实——确证这一事实以后会很有用的——雌米诺多蒂菲住在洞穴底部,其丈夫则待在上方不远处,它们俩都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现在尚无法确知它们俩在干什么。

这一细节在我翻挖的各个洞穴中都一再地被发现,它似乎说明这对伙伴各自有一个固定的位置。

更擅长养儿育女的米诺多蒂菲妈妈住在下层。它独自挖掘,因为它精通垂直挖掘技术,这种挖法事半功倍,可以挖得很深。它是个能工巧匠,始终不停地在坑道工作面挖掘着。它的丈夫只是一名小工,待在它的身后,随时用它的角背篓清理浮土。之后,能工巧匠变成了女面包师,把为孩子们准备的糕点揉制成圆柱形;而米诺多蒂菲爸爸则为妈妈打下手,为它从外面运进来面食原料。如同在所有的和睦家庭中一样,女主内,男主外。这可能就是在管形宅子中它们俩的住处始终不变的缘故。将来我们会知晓这种猜测是否与事实相符。

现在,让我们在家里从容、舒服地观察一下我们好不容易挖掘出来的洞穴中间的那一整块土。这块土中有一个呈香肠状的食品罐头,长短粗细几乎像拇指一样。里面装着的食物颜色很深,压得很瓷实,分好多层,可以辨别出其中有已被压碎的羊粪蛋。有时候,面包揉得很细,从头到尾全都十分均匀;更多时候,这种圆柱体面团像一种牛皮糖,里面有一些疙疙瘩瘩的。根据女面包师的忙闲情况,它所揉制的面包看上去千差万别,有时间就做得讲究,没时间则敷衍了事。

食品罐头紧紧地嵌在洞穴的那个死胡同里,那儿的墙壁比井里其他地方的更光滑、更平整。用小刀尖儿就可轻易地把它与周围土层剥离开,就像剥树皮似的。我就这样弄到了这个不沾一点儿泥土的食品罐头。

这项工作已做完,我们现在来了解一下卵的情况,因为这个罐头肯定是为幼虫准备的。由于我从前了解到粪金龟把自己的卵产在“血肠”底部食物中间的一个特别的窝里,所以我期待着在“香肠”底部的一个密室里找到粪金龟的近亲米诺多蒂菲的卵。我的判断错了。我要找的卵并不在我所猜想的地方,也不在“香肠”的上部,反正食品罐头里没有卵。

我又在食品罐头外面寻找,终于找到了。卵就在罐头食品柱下面的沙土里,完全没有妈妈们精心安排的保护。那儿没有一间新生儿细嫩肌肤所要求的墙壁光滑的小房间,只有一个并非精心建造而是妈妈胡乱扒拉起来的粗糙土堆。幼虫将在这个离食物有一段距离的硬床上孵化。为了吃到食物,幼虫必须扒拉沙土,穿过这个有几毫米厚的沙土天花板。

我既已挖出了那连带着食品罐头的整块土,又有自制的器具,我就可以观察这段“香肠”是如何制成的了。

米诺多蒂菲爸爸爬出洞外,选好一个粪球,其长度大于洞口直径。它把粪球往洞口挪。它要么倒退着用前爪拖拽,要么用头盔轻轻顶着一下一下地往前推。推到洞口边时,它是不是猛一使劲儿,一下子把粪球推进洞里去呢?绝对不是,它有自己的计划,不让粪球重重地摔下去。

它爬进洞口,前爪搂紧粪球,把粪球的一头小心地塞进洞内。到了离洞底一定距离的地方,它只需把粪球稍微倾斜,粪球就可以两头顶着洞壁,因为其轴心很宽。这样就构成了一块临时的楼板,可以承重两三个粪球。这就是米诺多蒂菲爸爸的加工车间,它可以在此干活儿而又不影响正在下面工作的妻子。这是一座磨坊,制作面包的粗面粉就要在这儿进行加工。

这个磨坊工爸爸装备精良。你瞧它的那支三叉戟——十分坚挺的前胸上戳着三根一束的锋利长矛,两边的两根长,而中间的那根短,三根的矛头全都直指前方。这件兵器有何用途呢?我起先以为这只不过是雄性的一件饰物,如同粪金龟族中其他许多族类都佩戴着的那样,只是形状各异。米诺多蒂菲的这个可不是饰物,而是它的一件劳动工具。

那三根矛尖儿并不取齐,而是形成了一个凹弧,里面可以装载一个粪球。在那块没铺太好、摇来晃去的楼板上,米诺多蒂菲爸爸得用四只后爪抵着洞壁才能保持平衡。那么它将如何把那个滚动的粪球固定住,并把它压碎呢?我们来看看它是怎么干的吧。

它稍稍弯下身子,把三叉戟插入粪球,这样一来粪球便卡在新月形的工具中固定不动了。米诺多蒂菲爸爸的前爪是空着的,因此它可以用其前臂上的锯齿状臂甲锯粪球,把粪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使它们从楼板缝隙处掉下去,落在米诺多蒂菲妈妈的身旁。

从磨坊工那儿掉下去的是粗粉,没有过过筛子,里面还掺杂着没磨太细的碎块。尽管这种面粉磨得不细,但仍给正在精心制作面包的女面包师帮了大忙,使它得以简化工序,一下子就可以把好粉、次粉分离开。当楼上的粪球包括楼板全被磨碎之后,有角的磨坊工匠便回到地面上,寻找新的粪料,然后从容不迫地重新研磨。

作坊中的女面包师也没有闲着。它把纷纷散落在自己身旁的面粉捡拾起来,进一步碾细,进行精加工,再进行分类,软一些的用作面包瓤,硬一些的用作面包皮。它转过来绕过去,用自己那扁平的胳膊轻轻地拍打着原料,然后把原料一层层地摊开,再用脚踩瓷实,宛如葡萄酒酿制工榨葡萄汁一般。踩瓷实之后的大面饼便于储存。经过将近十天的共同努力,夫妇俩终于制作出了长圆柱形的大面包。丈夫供应面粉,妻子揉制加工。

现在应该概括一下米诺多蒂菲的种种品德了。当严冬过去之后,雄米诺多蒂菲便开始寻觅配偶,找到后便与之安居地下,从此,它便对自己的妻子忠贞不渝,尽管它要经常外出,而且会碰上可能让它移情别恋的异性,但它始终不忘发妻。它以一种没有什么可以使之减退的热情帮助自己那位在孩子们独立之前绝不出门的挖掘女工。整整一个多月,它用它那叉口背篓把挖出的土运往洞外,始终任劳任怨,永不被那艰难的攀登吓倒。它把轻松的耙土工作留给妻子做,自己则干着最重最累的活儿,把土从一条狭窄、高深、垂直的坑道往上推出洞外。

随后,这位运土小工又变成了粮食寻觅者,到处去收集粮食,为孩子们准备吃的东西。为了减轻妻子剥皮、分拣、装料的工作,它又当上了磨面工。在离洞底一定距离处,它研碎被太阳晒干晒硬了的粮食,将它们加工成粗粉、细粉,面粉不停地散落在女面包师的面包房内。最后,它精疲力竭地离开了家,在洞外露天下凄然地死去。它英勇地尽了自己作为父亲的职责,为自己的家人过得幸福做出了无私的奉献。

而米诺多蒂菲妈妈也一心扑在这个家上,从未出过大门。古人把这种贞洁女子称为domi mansit [37]它把一个个面团揉成圆柱形,把一粒粒卵分别产于一个个面团里,从此守护着自己的这些宝贝,直到孩子们长大,能独立离去为止。当金风送爽时节到来时,模范妈妈终于又回到地面上来,孩子们簇拥着它。孩子们自由自在地四散而去,到羊群常去吃草的地方去捡拾粪球,大快朵颐。这时候,一心为了孩子们的慈母已无事可做,便溘然长逝。

是的,在父亲们对自己的孩子普遍漠不关心的昆虫界,米诺多蒂菲是个例外,它对自己的孩子们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它总是想到自己的家人,从未想到自己。它原可尽享美好的时光,原可与同伴们一起欢宴,原可与女邻居们调情嬉戏,但它并未这样,而是埋头于地下的劳作,拼死拼活为自己的家人留下一份产业。当它足僵爪硬、奄奄一息时,它可以无愧地告慰自己:“我尽了做父亲的职责,我为家人尽力了。”

象态橡栗象[38]

我们的机器中有些部件很奇怪,当它们处于静止状态时,你无法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一旦机器转动起来,怪诞的装置便咬住齿轮,打开、闭合连动杆,我们就看见了各部件的巧妙组合,每个部件都在为实现预定的功效而各司其职。这就是各种象虫,尤其是橡栗象的写照。正如其名所示,橡栗象生来就是对付橡栗、榛子及其他类似坚果的。

在我们那片地区,最引人注目的象虫便是象态橡栗象。它的名字起得真妙!让人产生很多联想!啊!瞧它那副滑稽相,嘴上还叼着一只长烟斗哩!这烟斗细如马鬃,棕红色,几乎笔直,奇长无比,以至橡栗象只好斜着身子让它伸直,免得折断,就如一支搁着的长矛似的。这么长的一根尖桩——这么一个怪鼻子,橡栗象用它来干什么呢?

我看见有人对此耸耸肩,表示不屑。如果说人生的唯一目的确实是通过或明或暗的手段挣钱,那么这种问题问得就有点儿荒唐了。

好在另有一些人则不然,在他们眼里凡事都很重要,没有微不足道的。他们知道,思想的面包是用一些细碎的面团揉成的,对这类面包的要求并不次于粮食做的面包的需求;他们知道,耕耘者与询问者都在用积攒起来的面包屑供养这个世界。

让我们珍惜这种需求吧,让我们继续讲述下去吧。用不着看着橡栗象干活儿,我们也可以猜测到它们奇形怪状的长嘴上有一个类似我们用来钻坚硬物体的钻头。它的大颚是两个钻石尖儿,构成钻头尖端的高强度齿甲。这种象虫类似菊花象,但是其条件要比后者差,它们用这种钻头来开道,以便安放自己的虫卵。

尽管这种猜测不无道理,但毕竟不是确定无疑的。只有看着橡栗象干活儿,我才能知道其中的奥妙。

耐心的人总会碰到机会的,因此10月上旬我终于看到橡栗象干活儿了。我当时惊讶极了,因为节气已经很晚了,一般来说一切技术性的活儿都已干完。寒露一到,昆虫的季节便告结束。

那一天,天气坏透了,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冻得人嘴唇像被刀割似的。这种天气跑到荆棘丛去查看,非得意志坚定不可。但是,假如长嘴橡栗象如我所猜想的那样用长杆工具钻橡栗,那我就得赶快去看,时间是不等人的。橡栗仍是绿的,但是已经有很大的个头儿了。再过两三个星期,它们将变成褐色,完全成熟,随即就会掉到地上。

我疯看了一圈儿,颇有收获。在墨绿的橡树上,我发现一只橡栗象,它的长鼻子已经有一半钻进一只橡栗里了。仔细观察它已是不可能,因为树枝被寒风吹得不停抖动着。于是,我把那根树枝折断,轻轻地放在地上。那只橡栗象没有注意到被搬了家,仍在继续干着。我躲在一丛矮树后面,蹲在它的近旁,看着它干活儿。

象态橡栗象脚上蹬着黏性套鞋,可以牢牢地贴在光滑浑圆的橡栗上。后来,在我的实验室里的玻璃壁上,它也是靠这种黏性套鞋得以垂直地爬上爬下。此刻,橡栗象正在橡栗上用自己的手摇曲柄钻忙乎着。它缓慢而笨拙地围着它那根插入橡栗中的钻杆移动着,画着半圆,圆心就是钻孔,然后又折回头来,画一个反向的半圆。它反复地这么画来画去,就像我们运用手腕的力量用钻子在木头上转来转去地钻洞一样。

长鼻子在一点儿一点儿地钻进去,一个小时后,长鼻子不见了。然后,橡栗象歇息了片刻。最后,长鼻工具抽了出来。随后会出现什么状况呢?这一次没有发生其他什么事。橡栗象丢下了它钻探的那口井,一本正经地退了出来,蜷缩在枯树叶中。今天我不会获得更多的资料了。

但是我并未放松警惕。在有利于捕捉虫子的无风的日子里,我回到了先前到过的地方,很快便捉到了一些橡栗象,装进我实验室的金属网罩中。鉴于这是一项慢工细活儿,我知道会遇到不少困难,所以我宁愿在自己家里不紧不慢地观察研究。

这么做棒极了。如果我像开头那样继续在树林中观察橡栗象的劳作,即使我能找到一些为我观察所需的橡栗象,我也永远不会有耐心把它们选择橡栗、钻孔和产卵的情况从头观察到尾,因为它们干活儿既细心又慢悠悠的。

我的橡栗象所光顾的矮树林有三种橡树:绿橡树、短柔毛橡树和胭脂虫栎树。如果樵夫不过早砍伐的话,绿橡树和短柔毛橡树会长成很漂亮的树木,而胭脂虫栎树只是一种可怜的荆棘而已。绿橡树是这三种树木中挂果最多的,是橡栗象的最爱。其橡栗坚硬,长形,中等大小,硬壳不太粗糙。短柔毛橡树的果实一般来说长得不好,短小而又皱巴,没熟就掉落了。塞里尼昂丘陵的干旱气候对这种橡树极为不利。因此,橡栗象只是在退而求其次的情况下才选用它。

胭脂虫栎树是一种矮小的灌木,矮得一迈步就能从它们上面跨过去。其果实汁液很多,与树那可怜巴巴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反差。其橡栗鼓鼓的,呈粗大的鹅卵形,壳上立着粗糙的鳞片。象态橡栗象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居所了,这里既是坚固的住宅,又是丰富的粮仓。

我把这三种橡树长满橡栗的几根树枝放在我的金属网罩圆顶下面,将它们一头浸在一盆水里,以保持新鲜。小树枝上放了数目合适的配对橡栗象,最后,实验仪器也放在我实验室的窗户上了。天气晴朗时,那里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能照到太阳。现在,让我们耐着性子时刻监视着。我们将会得到回报,钻探橡栗值得一看。

我们并没等待太久。准备工作做好之后的第三天,我在橡栗象开始干活儿时准时到来。雌橡栗象比雄性体形更壮实,使用手摇曲柄钻的时间也更长,它仔细地察看那个橡栗,无疑是准备产卵。

它一步步地从前头爬到后头,从上面爬到下面,爬遍了那个橡栗。橡栗壳很粗糙,很容易在上面爬动。如果脚底没有黏性套鞋,没有在各种姿态下都能保持平衡的刷子形鞋底,在橡栗的其他部位爬动就不太容易了。橡栗象以同样从容的姿势在橡栗的上下左右爬来爬去,从未摔落。

它已经选好了,这个橡栗被认为是最好的。它现在要在这个橡栗上钻一个探测洞。橡栗象的钻杆太长,操作起来很困难。为取得最佳机械效果,就必须按照被钻物凸面的法线[39]把钻杆竖立放置,把干活儿时间以外向前移动时这个碍事的工具收回到钻工的身体下面。

为达到这一目的,橡栗象用后腿支起身子,立在鞘翅尖端和后跗骨形成的三脚架上。没有什么比这个怪诞的钻工更加奇怪的了,它站立着,把长钻杆鼻放回自己身下。

成功了,长钻杆笔直地竖了起来。钻探开始了,方法就是那天北风呼啸时我在树林中所见到的那种。它极其缓慢地钻着,从右往左,然后再从左往右,循环往复地这么干着。钻头并不是一种因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旋转而往下钻的螺旋形开瓶器似的工具,而是一种套针,先是啃咬,然后轮番向着一个方向和另一个方向磨蚀,逐渐往下扎去。

在继续往下介绍之前,我们先说一下一个偶然事件,它太引人注目,不能避而不谈。我多次偶然发现这种钻工死在自己的工地上。死者的姿态很奇特。如果死亡不总是什么严重的事,尤其是如果死亡发生在正忙着干活儿的虫子身上更不算什么严重的事,那种象虫怪模怪样的死亡姿态就会令人忍俊不禁。

探杆尖儿正好插在橡栗上。它已经在干活儿了。在钻杆这个致命的尖桩的顶端,象态橡栗象垂直地悬于空中,远离各个支撑面。它已干瘪,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天。爪子僵硬,缩在肚腹下面,即使这些虫爪像活着时那样灵活而又能伸长,它们根本也不可能够得着挂橡栗的枝丫。到底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把可怜的橡栗象身子刺穿,如我们所收集的标本那样,用大头针钉住标本的脑袋?

原来发生了一起工伤事故。由于钻杆太长,象态橡栗象开始干活儿时用后腿站立着。假设这个笨拙的钻工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便立即脱离橡栗,因为开始干活儿时,必须让钻杆稍微弯一些以利钻探,所以钻杆这么一弹,它便被甩了出去。它被远远地抛离橡栗工地,徒劳地在空中拼命挣扎,它的跗骨——救命的钻头找不到任何可以抓附的东西。它因无任何支撑点以摆脱险境,最后筋疲力尽地死在长钻杆的顶端。如我们工厂里的工人一样,象态橡栗象有时候也成了自己机器的受害者。让我们祝它们好运,套上结实的黏性鞋套,小心干活儿,当心滑倒。我们再继续介绍吧。

这一次,机器运转良好,但是奇慢无比,所以用放大镜观察也看不出它往下钻了多深。但是象态橡栗象一直在钻探,歇息一会儿,又立即干起来。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我神情专注得紧张而疲乏,因为我一定要看一看那关键时刻的工作情况:象态橡栗象收回钻杆,返回来把卵放进井口。这样我起码可以预见事情进行的状况。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已经失去了耐心。我与家人协商。家中三个人轮流值班,不间断地盯着执着的象态橡栗象,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了解它的秘密。

我幸亏找了帮手,让他们帮我仔细观察。连续不断地观察了八个小时之后,将近夜幕时分,监视哨在叫我。看样子象态橡栗象已经干完活儿了。它确实在往后撤,在谨慎小心地抽回钻杆,生怕把它弄折了。工具抽出头了,又笔直地伸向了前方。

那一时刻到了。唉!没到。我又一次上当了。八小时轮班监视没见结果。象态橡栗象走了,没有利用自己钻探的成果便遗弃了那个橡栗。没错,我完全有理由怀疑自己在树林里所观察到的结果。在绿橡树中忍受烈日的炙烤,全神贯注地待着,简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整个10月,我在助手的帮助下,查看了许多没有卵的钻井。观察的时间长短不一,一般是两小时,有时候达到或者超过半天。

钻这些劳民伤财而多数又不放卵的井的目的何在?我们先来了解一下虫卵的位置以及幼虫最初的几口食物,或许就有答案了。

那些住有象态橡栗象卵的橡栗是挂在树上嵌在橡栗壳里的,仿佛没有发生任何有损绒毛叶的不正常状况。稍加留意,你就能很容易地辨认出它们来。在离橡栗壳斗[40]不远的光滑而仍绿油油的外壳上有一个小点儿,确系一根灵巧的针所刺。由于坏死而产生的一圈儿窄小的褐色乳晕很快便把这个小孔洞包围起来,那就是钻井口。另外还有几次,但并不多见,洞穴是穿过壳斗钻出来的。

咱们挑选那些新近钻孔的橡栗,也就是那些苍白的针孔尚未因日久天长被褐色乳晕围起来的橡栗,把它们的壳剥去,其中不少里面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象态橡栗象钻了它们,但是并未在里面产卵。它们同我网罩里的那些橡栗一样,被钻了无数小时,却并未被加以利用。许多橡栗里面有一粒卵。

无论壳斗上的井有多么深,这粒卵总是待在井底,待在一堆绒毛叶中间。那儿有柔软的绒呢,是由壳斗提供的,被滋养品源泉——叶柄的渗液润湿。我看见了一只很小的象态橡栗象的幼虫,并亲眼看着它孵出来,它最初轻轻地咬那堆絮状的食物,那个用单宁酸[41]调了味儿的新鲜面包。

只有那儿才有这种如新生有机物一样多汁、易消化的小糕点,而象态橡栗象也只是在那儿——在壳斗和绒毛叶之间安放自己的卵。象态橡栗象十分清楚最适合其新生儿那虚弱的胃的食物在什么地方。

上面是相对而言较粗糙的绒毛叶面包。头几小时,幼虫在餐厅里增强了体力,然后并非直接地,而是通过其母用探针钻开的狭道钻进面包房。狭道中满是面包屑和吃了一半的残渣。幼虫吃了这种沿路备好的稍微粗糙的可口面包,力气倍增,便完全钻进橡栗那坚硬的果肉中去。

这些情况说明了准备产卵的象态橡栗象是如何干活儿的。在钻探之前,它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仔细地查看,这时它的目的是什么?它是在了解这个橡栗是否已经被占据了。诚然,食橱很丰盛,但是不够两个人吃。我确实从未发现在同一个橡栗中有两只虫子。只有一只,始终只有一只。这一只吃完丰盛的食物,消化完将食物变成橄榄绿色的小团团之后,离开橡栗,下到地上。绒毛叶面包最多也就剩这么一丁点儿面包屑了。原则是:每只象态橡栗象都有自己的圆形大面包,每个消费者都有自己的一份橡栗口粮。

把卵安置进去之前,先得检查一番,看看这个橡栗是否被占据了。可能存在的占据者都在这个地下墓穴的底部,由满是鳞片的壳斗遮掩着。这个狭小的藏身处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是,如果橡栗表面没有那个细小的针眼儿的话,再尖的眼睛也猜不到里面藏着一个隐居者。

这个小点儿不明显,但是仔细辨认即可看出,它就是我的向导。有它在,我就知道橡栗有主儿了,或至少被做过与产卵有关的实验;它不存在,我就深信这个橡栗尚未有任何人占据。毋庸置疑,象态橡栗象也是根据同样的方法获知情况的。

我目光锐利,仔细地观察一切,必要时还动用放大镜。我把观察对象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看一会儿,便一清二楚了。而它,这个近视的象态橡栗象观察者不得不到处查来验去,最后才确切地找到那个能说明问题的小孔。再说,是家族利益迫使它慎之又慎,而我只是好奇心使然。因此,它对橡栗的检查极费工夫。

一旦橡栗被确定完好无损,它就开始干活儿。钻头往下钻,一干就是好几小时。然后,有好多次,象态橡栗象对自己的活计不屑一顾,走开了,钻探完了没有随即产卵。这么卖力地干了这么久又有何用呢?它只是为了饮水解渴、恢复体力才找一个橡栗随便钻钻吗?它嘴上的吸管会下到井底深处,在满意的角落吸几口富有营养的饮料吗?它这么忙活一番,只是为了个人进食吗?

一开始,我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毕竟对它为了一大口饮料而这么坚忍不拔颇感惊讶。但是,雄象态橡栗象告诉了我实情,让我抛弃了这一想法。雄象态橡栗象也长有长嘴,必要时也能钻出一口井来,但是我从未见过一只雄象态橡栗象趴在一个橡栗上面吭哧吭哧地掘井。为什么要这么费劲呢?这些节制饮食的昆虫有一点点吃的就足够了。用长鼻尖端稍稍刺破一张嫩叶,就足以维持它们的生命。

如果说它们这些无所事事、无须为吃费神的雄虫无过多需求,那么那些忙于产卵的雌性又是怎么回事呢?它们来得及又吃又喝吗?不,被钻了孔的橡栗并不是一个小酒馆,任你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喝个够。长嘴伸进橡栗喝上一小口倒是有可能,但获取那些碎屑绝不是它的初衷。

我想,我隐约地发现了它的真实目的。我前面说了,卵总是置于橡栗底部,在一些由叶柄渗出的液汁润湿的絮状物中间。幼虫刚孵出时,还啃不动相对较硬的绒毛叶,只能咬壳底柔软的毛毡,以其汁液为食。

但是,随着橡栗长大成熟,这个蛋糕就变得很硬了,味道以及汁液的量也都随之有所变化——柔软部分变硬了,湿润的部分干燥了。有一个时期,新生儿所需的舒适条件全都齐备。假如稍早些,舒适条件未达到标准;稍晚些,条件就会过度成熟。

在外边,在橡栗的绿壳上,这种内部厨房的烹饪情况丝毫显现不出来。为了避免幼虫吃不合适的食物,做母亲的因为只是从外表查看了橡栗而不太了解情况,只好自己先用长鼻尖端尝尝粮仓底部的粮食。

妈妈在喂婴儿喝粥之前,也都先用嘴唇去试试粥的凉热。雌象态橡栗象也是以同样的慈母心对待自己的幼虫的。它把长鼻尖端伸到井底深处,看看里面的食物情况,再留给自己的孩子。如果井底食物让它满意,它就把卵产下来;如果食物让它不满意,它就不再多往下钻探,弃之而去。这就解释了它钻了半天却又弃置不用的原因。那是因为再钻下去也没有用处,井底的食物经仔细鉴定不符合要求。为了自家孩子的第一口食物,这些象态橡栗象多么细心、多么挑剔啊!

把新生儿放在能找到多汁而柔软的、易于消化的食物的地方,这些细心挑剔的母亲还觉得不够,它们的关怀照顾远胜于此。一个折中的办法也许有用,就是让小幼虫从最初吃软糕点改变成吃硬面包。这个奥秘就在母亲钻出的那个坑道里。那儿有一些碎屑,是长嘴上的剪刀剪碎的。另外,坑道内壁受损变软,比其他东西更适合新生儿娇嫩的颚。

在啃咬绒毛叶之前,幼虫的确是先钻入这个坑道。它以沿途找到的粗面粉为食,收集悬于壁上的褐色微粒。最后,它已足够壮实,便弄破果仁这个圆形大面包,在其中消失了踪影。胃已经锻炼好了,剩下的事就是放开肚皮吃了。

这种管状婴儿哺乳室应有一定的长度,以满足初生婴儿的需要。因此,做母亲的便用那把钻孜孜不倦地干活儿。如果探测只是局限于品尝一下食物,了解橡栗底部的成熟程度,操作就会简便得多,只需透过外壳在其底部不远处钻探就可以了。象态橡栗象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我偶尔也会发现象态橡栗象在对着坚硬的外壳这么干。

如果橡栗合用,钻探就将在稍高处——在壳斗外面重新开始。当应该产卵时,按惯例确实应尽可能地在高处钻孔,条件是只要钻杆够长。

花了大半天时间仍未完工的那个长钻洞是怎么回事呢?它干吗这么坚持不懈地干呀?就在离叶柄不远处,少用许多时间和少许多劳累,钻头就可以钻到那个理想的地点——那新生幼虫得以饮用的清泉。做母亲的这么费劲,自有道理:它这么做,可以到达橡栗底部理想的地方,因此也就获得了最佳的成果,可以替自己的孩子准备好一个吃不完的面粉口袋。

这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对不起,这可是一些大事,这是在告诉我们,象态橡栗象在储存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时是多么细致入微。它向我们证明了一种高级逻辑,即细枝末节关系全局。

象态橡栗象像一个优秀的教育家,有自己的好主意,值得尊敬。这起码是乌鸫[42]的看法。一到秋末,浆果开始短缺时,乌鸫便美滋滋地拿这种长嘴昆虫充饥,虽说不够乌鸫塞牙缝的,但是味道十分鲜美,没有尚未被严寒冻坏的橄榄的苦涩。

如果没有乌鸫及其竞争对手的话,春天树木复苏时将会出现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呀!即使人类因自己所干的蠢事从地球上消失了,乌鸫用其鸣唱来庆祝万物复苏,也同样庄严隆重。

除了满足森林欢乐之鸟——乌鸫的朵颐而很值得赞扬以外,象态橡栗象还有另一个功用——调节植物的无序生长。如同所有名副其实的强者,橡树慷慨大度,它大量地提供橡栗。大地如何处理这么多橡栗呢?森林缺少空间,便会窒息;树木过多,则会祸及所有树木。

不过,鉴于食物充沛,急于使过度的生产保持平衡的消费者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田鼠这个原住民在一堆碎石中,在其草料床垫旁存储起橡栗来。松鸦[43]这种外来户不知如何获得了消息,从远方成群结队地飞来。一连几个星期,它们逐一地对橡树大加叼啄,还像被掐住的猫似的叫嚷着以表现自己的欢乐与兴奋,完成任务之后,它们便飞回自己北方的故乡。

象态橡栗象比大家动手早。它把卵产在还很青的橡栗中。现在,橡栗落在地上,提前变成褐色,还被钻了个圆孔,象态橡栗象幼虫吃光橡栗里面的食物,便会从这个小圆孔里爬出来。仅仅在一棵橡树下,就很容易捡满一篮子这种被掏空的橡栗。在清理过剩物资方面,象虫科昆虫远胜于松鸦和田鼠。

人为了养猪,也很快来了。在我们村子里,市镇击鼓宣读公告的人宣布,某日为在市镇树林里采摘橡栗的开始日,这可是一件大事。前一天,最起劲儿的人便先行跑去查看地点,为自己选定最佳位置。第二天,天蒙蒙亮,全家人便都跑到选定的地点。父亲用长竹竿敲打高处的树枝;母亲围着麻布大围裙,进入林子深处,采摘手能够得着的橡栗;孩子们则捡拾掉落在地上的。一篮篮装满了,倒进筐里,装入大布袋中。

继田鼠、松鸦、象虫以及其他许多动物之后,现在轮到人类开心了,他们在计算采摘了这么多橡栗,自己的猪能长多肥。但是,开心中也怀有遗憾,就是眼见这么多橡栗散落在地上,一个个都被钻了孔,被糟蹋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于是人们对造成这种破坏的肇事者诅咒起来。听他们的口气,好像这片森林只属于他们,似乎橡树只是为他们的猪才结果实的。

我想告诉这些人,守林人是不会记录轻罪犯人的罪状的,而这种做法非常好,因为人太自私,在收获橡栗时看到的只是猪长肉、肉做肠,持这种态度,后果是严重的。橡栗在邀请大家都来利用它的果实。我们人类从中获得了最大的一份,因为我们是最强者,那是我们唯一的权利。

但是,在不同的消费者中进行平衡分配,是高于一切的大原则。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起各自的作用,无论强大与弱小。如果说乌鸫为万物复苏而欢快鸣唱是大好之事,我们也就别认为橡栗被蛀空是坏事。蛀坏的橡栗里有为鸟儿准备的饭后甜食,象态橡栗象肉质鲜美,能让鸟儿臀肥歌美。

让乌鸫去歌唱吧,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象虫科昆虫的卵。我们知道卵所在的地方:橡栗底部,在最鲜嫩多汁的果仁中。它是怎么住到那儿去的?那儿离壳斗边缘上方的入口可是够远的,这确实是个小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幼稚的问题,但也别对它不屑一顾,因为科学就是由一些幼稚可笑的事物构成的。

第一个把一块琥珀放在衣袖上摩擦,并得知摩擦后的琥珀竟能吸住麦秸的人,绝没猜想到我们今天电的奇妙,他只是在天真地自得其乐而已。但是这种儿童游戏经过反复地做,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进行探索之后,就发现了世界上强大的力量之一。

观察者对什么都不应该忽视,因为永远也不会知道从最不起眼儿的事物中会产生什么。因此,我又对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象态橡栗象是通过什么办法在离入口那么远的地方住下来的?

对于尚不知晓卵的位置但可能知道幼虫首先是从底部吃橡栗的人来说,答案可能是这样的:卵产在坑道入口,产在表面,而幼虫则在母亲钻好的坑道里爬动,自己爬到那个储存幼儿食物的偏僻地点。

在掌握足够的资料之前,起先我自己也是这么解释的,但是我很快就认为这种解释是错误的。当产妇把腹尖儿从刚钻出的井口挪开后,我便摘下了这个橡栗。卵好像应该在那儿,在入口处,在紧贴表面的地方……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那儿并没有卵,卵在坑道的另一端。如果我大胆假设的话,卵是像一块石头似的掉进坑底的。

我们还是快点儿抛开这种愚蠢的想法吧!坑道极其狭窄,又堵满了屑状物,卵是不可能这么直接掉下去的。再说,根据叶柄那直的或颠倒的方向,在一个橡栗里下落,就会在另一个橡栗里上升。

由此出现了第二种解释,同样是大胆的设想。我在想:布谷鸟在草地里任何地方下蛋,然后用嘴把蛋叼起,放到黄莺狭小的窝里去。象态橡栗象会不会也用类似的法子呢?它会不会利用它的长喙把它的卵送到橡栗底部去呢?我看不出它身上还有其他什么工具能够到达这个深洞的底部。

不过,我们还是赶快抛开因想不出道理来而产生的这种怪诞的解释吧。象态橡栗象从不会公开产卵,然后用喙叼住卵。如果它这么做,那么把娇弱的卵往狭窄而又堵塞的坑道底放的时候,卵准会被挤压,必破无疑。

我感到非常尴尬。任何一位对象态橡栗象的身体结构颇有研究的读者都会有此尴尬。蚱蜢长有一把大刀,那是它产卵的工具,可以把卵送到地下它所希望的深处去;褶翅小蜂配备着一个探头,可以钻穿石蜂筑成的水泥建筑,把自己的卵放到后者半睡半醒的胖幼虫的茧内。但是象态橡栗象没有这类短剑、匕首,它的腹部什么都没有,绝对没有。然而,它只需把腹尖儿贴在井狭小的孔眼上,就能立刻把卵送到橡栗底部。

解剖将会告诉我们用其他办法无法获知的谜底。剖开象态橡栗象产妇后看到的景象令我瞠目结舌。那儿有一台古怪的机器——一根僵硬的棕红色尖头桩,与身体一样长。我觉得那几乎像一个喙,因为它与头部的喙很相似。那是一根管子,细如毛发,空着的尖端微微张开,状如榴弹发射筒,始端鼓起,呈卵泡形状。

这就是产卵工具,与钻孔器大小粗细相同。钻孔喙钻到哪儿,这个内喙——卵探测器便可下到哪儿。当产妇在橡栗上往下钻时,它选择的攻击点,必须让这两个相辅相成的工具都能到达理想的地点——果仁底部。

现在,其他的就不言自明。产妇的手摇曲柄钻干完活儿后,坑道完工,它便回转身来,把腹部末端贴在那个钻孔上。然后,它拔出剑,内喙显露出来,毫无困难地钻入被锉屑堵塞的坑道。引导探头上什么都没有显现,因为它运转敏捷而小心。安置好卵之后,这个工具逐渐回收,缩回腹内,同样滴水不漏。大功告成,产妇离去,而我们一点儿也没有看出它的破绽。

我强调坚持是有道理的吧?一个表面看来无足轻重的情况刚刚以毋庸置疑的方式告诉我菊花象使人狐疑的地方。长吻管象虫有一个内探头,一个外部无任何痕迹的腹部喙。它们在其腹部秘密处藏有类似于蚱蜢和姬蜂的刺刀般的工具。

豌豆象

人一向对豌豆有很高的评价。自远古时起,人通过越来越专业的精耕细作、细心管理,想尽办法让豌豆结的果实更大、更嫩、更甜美。这种作物很善解人意,遂人心愿,终于满足了园丁的奢望,提供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们今天离瓦罗[44]和科吕麦拉们多么遥远啊!我们尤其离第一个也许是用岩穴熊的半颌骨(因为颌骨上的牙齿如同犁铧)翻起土地以便种下这种野生果实的人多么遥远啊!

豌豆的始祖植物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我们所在的各个地区都没有类似的植物。在别的地方能找得到吗?在这一点上,植物学缄默不语,或含糊其词。

另外,人们对大多数可食用的植物同样一无所知。向我们提供面包、备受颂扬的小麦来自何处?没人知晓。我们除了精耕细作而外,就不再费劲去寻根溯源了,也不到外国去探究来龙去脉了。在东方这片农业诞生之地,采集植物标本的人从未在没被犁铧翻耕过的土地上见到过这种独自繁衍生长的圣麦穗。

同样,对于黑麦、大麦、燕麦、萝卜、小红萝卜、甜菜、胡萝卜、笋瓜以及其他许多作物,我们也不甚了解。我们不知道它们原产于何地,顶多也就是根据几百年来以讹传讹的说法加以猜测罢了。大自然在把它们交付给我们时,它们饱含着野生的生命力和不太高的营养价值,如今天大自然把桑葚和灌木丛的黑刺李提供给我们一样,它们处于一种吝于施舍的粗胚状态,我们得通过辛勤劳动、运用才智才能使它们的果实饱含养分。这是我们投入的第一笔资金,这笔资金始终通过耕耘者的出色劳作在那特殊的银行里不断地翻本增息。

谷物和豆类植物作为储备食物,大部分是人工生产的。那些初始状态极不发达的对象,是我们照原样从大自然的宝库中提取的。经过改良的品种向我们提供大量的食物,这是我们的技术创造的成果。

如果说小麦、豌豆以及其他作物对我们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那么我们的精心照料作为正当回报,对于它们来说也是绝不可少的。这些植物在生命的激烈搏斗中没有抵抗能力,是我们的需求使它们成长发育。如果我们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尽管它们的种子难以计数,也会很快灭种。如同愚蠢的绵羊,没有精心圈养放牧,很快就会消失。

它们是我们创造的产物,但并非总是我们专有的财产。在食物大量积存的任何地方,都有大批食客从四面八方奔来,不管不顾地大快朵颐,食物越丰盛,食客越多。只有人能够促进农业的发展,进而成为各方食客蜂拥而至的盛宴的操办者。人在创造更加美味、更加丰盛的食物时,也无可奈何地把千千万万饥肠辘辘者招引到粮仓谷堆中来,它们的利齿尖牙令人无以为抗。人生产得越多,上贡得也越多;大规模的耕作,大量的作物,大量的积存,养肥了我们的竞争者——虫子。

这是事物固有的规律。大自然以同样的热情向所有的婴儿提供乳汁,既喂养生产者,也喂养剥削他人财富者。大自然为我们这些辛勤耕耘、播种和收获并因此累得筋疲力尽的人使得小麦成熟时,同样也在为小象虫们让麦子成熟。这种小象虫不在田间劳作,却在我们的谷仓里安家落户,用它们的尖嘴在麦垛里一粒粒地嚼食麦粒,把麦子都吃成了麸子[45]

大自然为我们这些因翻地、锄草、浇灌而遭受日晒雨淋、累得腰酸背疼的人催促豆荚快快饱满,也为小象虫让豆荚赶快成熟。豌豆象对田园劳作一窍不通,但是照旧在春回大地的时刻,按时从收获物中提取自己的那一份。

让我们好好瞧瞧豌豆象这个税务官是如何卖力干活儿的。我是个主动纳税者,我任由豌豆象自由行事:正是为了它,我才在我的荒石园中播种了几垄它所偏爱的植物种子。除了这不多的几垄豌豆以外,我没有任何别的可以召唤豌豆象的东西,但是它5月便按时前来了。它知道在这个不适宜辟作菜园的荒石园里,头一次有豌豆开花,于是这个昆虫税务官急匆匆地赶来履行自己的职责了。

它从何处而来?这一点无法说得准。它应是来自某个隐蔽之所,在那儿呈僵直状态度过了寒冬腊月。盛夏酷暑自己脱皮的法国梧桐,用它那微微翘起的木栓质皮片为无家可归的虫子提供避难所。我经常在这种冬季避难所里看见我们的豌豆象。只要寒风凛冽,严冬肆虐,豌豆象就躲在法国梧桐这些微翘的枯皮下,或者用别的方法躲过劫难,直到和煦的阳光初抚它,它才苏醒过来。是它的生物钟在通知它。它们像园丁一样,知道豌豆的花期,于是,它们几乎从各个地方迈着细碎的快步,心急火燎地向着它们所钟爱的植物奔来。

头小嘴大,身着缀有褐色斑点的灰衣裳,长有扁平鞘翅,尾根有两个大黑痣,身材矮粗,这就是我的访客的大致模样。5月的上半月刚过,豌豆象的尖兵就到了。

它们在长有蝴蝶般白翅膀的花上安营扎寨。我看见其中一些居于花的旗瓣上,另有一些则藏于龙骨瓣的小盒子里。还有一些数量较多,盘于花序中吮吸着,产卵时刻尚未到来。早晨天气温和,太阳虽明亮,但不晒人,这是明媚阳光下举行婚配、开心享受的美妙时刻,它们因此再享受点儿生活的乐趣。有一些在成双配对,但是立刻分开了,随后又聚在一起。将近晌午时分,烈日当空,男男女女全都退避到花褶的阴凉处,它们对这种阴凉的地方非常熟悉。明天,它们又要开始寻欢作乐,后天依然乐此不疲,直到一天天鼓胀起来的豌豆果实撑破龙骨瓣的小盒子为止。

有几只比较着急的豌豆象产妇,把卵托付给了新生豆荚,而后者扁平细小,刚刚褪掉花蒂。这样匆忙产下卵也许是因为卵巢已无法等待,我觉得它们的处境极其危险。豌豆象的幼虫即将安居的种子此时此刻还只是脆弱的细粒,既无韧性又无粉质堆。除非豌豆象幼虫颇有耐心,能坚持到果实成熟,否则很可能会找不到吃的。

幼虫一旦孵化出来,能够长时间不吃不喝吗?这令人怀疑。我所见过的一些幼虫表明,新生儿一出来便忙着要吃的,如果没有吃的,它们便会死去。因此,我认为,在尚未成熟的豆荚上产下的卵必死无疑。但是种族的兴旺繁衍并不会因此受到多大影响,因为豌豆象妈妈多产,我们一会儿就会看到豌豆象妈妈是如何满地播种的,而其中大部分都注定会夭折。

5月末,当豌豆荚在籽粒的促动下变得多节,达到或接近成熟的时候,豌豆象妈妈的重任也就完成了。我急切地盼望着能看到豌豆象如何以我们昆虫分类学所给予它的象虫科昆虫的身份工作。其他象虫是一些带嘴象、带喙象,它们配备有一根尖头桩,用它来修筑产卵的窝巢。而豌豆象只有一个短喙,在吸食甜汁方面非常有用,但是论起钻探来则毫无用处。

因此,豌豆象安顿家小的方法是与众不同的。它不像橡栗象、熊背菊花象、黑刺李象等那样做一些细致灵巧的准备工作。豌豆象妈妈没有配备钻头,所以只好把卵产在露天里,没有任何保护去防止风吹日晒雨打。它这么做简直太简单方便了,却有极大的风险,除非卵体质特殊,能抗御酷热、严寒、干燥和潮湿。

上午10点,阳光和煦。豌豆象妈妈步伐急促,忽大步忽小步,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从正面到反面,又从反面到正面,把自己选中的豌豆荚看了个遍。它不时地把一根细小的输卵管伸出来,左探探右触触,像是要划破豆荚的表皮似的,然后产下一粒卵,随即便弃置不顾了。

豌豆象妈妈的输卵管这么在豌豆荚的绿皮上左点一下右点一下,就算完事了。卵就留在那儿,没有任何保护,任太阳暴晒。在帮助未来的幼虫顺利独自进入食橱方面,豌豆象妈妈没做任何考虑。它没有想过该为孩子找个合适的地方——有的卵产在被豌豆种子撑起来的豆荚上,有的则产在像贫瘠小山谷似的豆荚革质膜内。产在豆荚上的卵几乎与食物直接接触,而产在豆荚革质膜内的卵则离食物较远,以后就靠幼虫自己去辨别方向寻找食物了。总之,豌豆象的这种无序产卵让人想到粗放式播种。

更严重的是,产在同一个豆荚上的卵在数量上与豆荚内的豌豆粒不成比例。首先我们得知道,一只幼虫就得有一粒豌豆,这是定量,这一定量对一只幼虫来说富富有余,但是好几只幼虫同时享用一粒豌豆,哪怕只是两只幼虫,也很勉强。每只幼虫一粒豌豆,不用多也不能少,这是永远不变的规律。

这就要求豌豆象妈妈产卵时必须探知豆荚内的含豆量,限制自己的产卵数,但是豌豆象妈妈根本就不理会这种限制。对一个定量,豌豆象妈妈总是产下许多小宝宝。

我所有的统计在这一点上都是一致的。在一个豆荚上产下的卵总是超过而且常常大大地超过可食的豌豆粒的数量。无论豆荚多么瘪,上面都有大量的卵。我把豆粒和卵的数量分别数了数,发现一粒豆子上总有五到八粒卵,有时甚至有十粒,而且看不出豌豆象妈妈不会在一个豆荚上产下更多的卵的迹象。真是僧多粥少!在一个豆荚上产这么多卵干什么?它们肯定会被逐出宴席的呀!

豌豆象的卵呈琥珀色,挺鲜艳,呈圆柱状,很光滑,两头圆圆的,长不过一毫米。每粒卵都用凝固的蛋清细纤维网黏附在豆荚上,无论是风还是雨都吹不掉,也打不下来。

豌豆象妈妈常常成对产卵,一粒卵在上,另一粒在下,而往往是上面的那粒卵得以孵化,下面的那粒则干瘪而死。为了孵化出来而不死,需要什么条件呢?也许需要阳光的沐浴,而下面的卵正好被上面的遮挡着,缺少这种温暖。或者是由于不合适的挡板的遮挡,或者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孪生卵中先产下者很少能够正常发育,结果在豆荚上干枯,没有出世便灭于无形了。

这种夭折也有例外的时候,有时候,成对的卵都发育良好,但是这种情况实属罕见,所以,如果总这么成对地产卵,豌豆象的家庭成员差不多要减少一半。有一项不利于我们的豆荚但有利于象虫科昆虫的临时措施可以减少这种灾祸:大部分卵都是一粒粒地产下的,而且是独自待在一处。

新近孵化的标记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苍白或淡白色小带子,它在卵壳附近翘起,刺破豆荚的表皮。这是幼虫的产物,是皮下通道,幼虫在其中蠕动,寻找钻入点。找到这个钻入点之后,身长刚刚一毫米、全身苍白、头戴黑帽的幼虫便在豆荚上钻孔,钻入豆荚宽敞的肚腹中。

它爬到豆粒处,在最近的那颗豆粒上安顿下来。我用放大镜观察它,同时观察它的豌豆地球——它的世界。它在豌豆球面上垂直地挖出一个井坑。我曾看见一些幼虫半个身子下到井坑中去,后半身则在井坑外边蹬踢加力。不大一会儿工夫,幼虫便不见了,钻进了自个儿的家中。

入口很小,但是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因为它在豌豆淡绿色或金黄色的衬托下呈褐色。入口没有固定的位置,总的来说,除了豌豆的下半部以外,在豌豆表面的任何地方都可以钻洞,因为下半部的顶端是悬韧带的肥硕之处。

豌豆的胚胎就在这个部位。尽管豆粒被豌豆象成虫钻出了个大窟窿,却没受到幼虫的损害,还发育成为胚芽。为什么这个部位完好无损呢?是什么原因使之免遭幼虫侵害的呢?

豌豆象肯定不是出于对园丁利益的关心。豌豆是为它而生,只为它而生。它之所以不去咬那几口以使种子死亡,目的并非减轻灾害。它克制自己是出于其他一些原因。

请注意,豌豆是一粒粒地相互紧贴在一起的,寻找下嘴部位的幼虫在豆粒上行走并不自如。还应注意,豌豆的下端因肚脐的瘿瘤而变厚,钻孔就很困难,而在只有表皮保护的其他部位钻孔就没有这种困难,甚至也许在肚脐这一特殊部位有一些特别的液汁是幼虫所讨厌的。

毫无疑问,这就是豌豆既被豌豆象蚕食却又照样能够发芽的秘密所在。豌豆虽破损,但并未死亡,因为入侵是针对空着的上半部,那是既容易钻入又无关紧要的区域。另外,由于整粒豌豆对于单独一个消费者来说绰绰有余,而受害部位只是这个消费者所喜爱的部分,又不是豌豆性命攸关的部位。

在其他一些条件下,在种子个头儿太小或非常大的情况下,我们可能会看到大不相同的情况。在种子个头儿太小的情况下,由于幼虫吃不着什么,胚芽就被一块儿吃掉了;在种子个头儿非常大的情况下,食物丰盛,可以招待多个食客。如果豌豆象偏爱的豌豆短缺,它就会退而求其次,去吃野豌豆和马蚕豆,这两种植物也向我们提供了类似的证据。野豌豆颗粒小,被吃得只剩下一层皮,根本无望发芽生长;马蚕豆个头儿大,尽管其上有多间豌豆象的小屋,但是照样能发芽。

我们已知豆荚上的虫卵数量总是大大多于荚内豆粒的数量,我们也知道每个被占有的豆粒都是一只幼虫的私有财产,那么就要问,那些多余的幼虫会有什么下场呢?当最早成熟的幼虫一个个在豆荚食橱里占好位置时,那些多余的幼虫是不是在外面死去了?它们是否被先行占领阵地的幼虫无情地咬死了?都不是。情况是这样的。

在豌豆象成虫钻出来时留下一个大圆孔的老豌豆上,用放大镜可以辨别出一些棕红色的斑点,数量有所不同,斑点中央都有钻孔。我数过,每粒豌豆上有五六个甚至更多个钻孔。那么,这些斑点又是什么呢?我不会弄错的,有多少钻孔就有多少只幼虫。有好几只幼虫钻进了一个豆粒中,但是能存活的、长大长肥、变为成虫的只有一个。那么其他的呢?我们马上来看看。

5月末和6月是豌豆象产卵期,豌豆仍然又嫩又绿。几乎所有被幼虫侵入的豆粒都向我们显示出许多斑点,我们已经从豌豆象遗弃的那些干豌豆上看出来了。这是不是许多幼虫聚在一起的标记呢?没错。我们把豆粒的子叶分开,必要时再加以细分。我们让好几个蜷在豆粒内的很小的幼虫暴露出来,它们肉乎乎的,不停地动着。

聚在一起的幼虫似乎相安无事,幸福安详。邻里间和睦相处,互不相争。进餐开始,食物丰盛,就餐者由子叶尚未被触动的部分所形成的膜隔开,各自待在自己的小屋里,不会发生争斗,没有任何因无意地触碰或有意地寻衅而引发的干戈。对所有的占有者来说,所有权相同,胃口相同,力量相同。那么,共同享用一个豆粒的情况将如何结束呢?

我把一些被认为有豌豆象居民的豌豆剖开之后放在玻璃试管里,每天再剖开另一些。通过这种办法,我了解到共居一处的豌豆象的生长发育状况。一开始并无任何特别的情况,每只幼虫独自在自己狭小的屋里嚼食自己周边的食物。它省俭着吃,不吵不闹。它还太小,吃一点点食物就饱了。然而,一粒豌豆无法供养这么多幼虫长大。饥饿有可能发生,除了一只,其余的全都得死去。

情况确实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幼虫中居于豆粒中心位置的那一只发育得比其他幼虫快。当它比自己的竞争对手们个头儿稍稍大一点点时,后者便全都停止进食,克制着自己不再往前探索食物。它们一动不动,听天由命,就如此这般静静地死去了。它们消失了,溶解了,灭亡了。这些可怜的牺牲者是那么小!从此,那粒豌豆整个儿属于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在这个享有特权者的身边,其他幼虫都一只只地死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没有确凿的答案,只能提出一种猜测。

豌豆的中央比其他地方更多地受到太阳光合作用的抚爱,那儿会不会有一种婴儿食物,一种更适合豌豆象幼虫那娇弱的胃的松软食物呢?在豌豆的中央,幼虫的胃也许得到一种松软、味美、甜甜的食物的滋养,变得强壮,能够消化一些难以消化的食物。婴儿在吃流质,在吃大人吃的面包之前,吃的是奶,豌豆的中心部位会不会就像豌豆象妈妈的乳汁?

豌豆粒的所有占据者雄心相同,权利相等,所以全都往最美味的部分爬去。行程充满艰辛,临时的栖身之所反复出现,以便休息。在期盼更好的食物的同时,它们凑合着吃点儿自己身边已成熟的食物,它们啃咬豆荚,更多的是用牙来为自己开辟通道,而非进食。

最后,那个掘进方向正确的挖掘工便抵达了豆粒中心的乳制品厂。于是,它在那儿安顿下来,一切便已成为定局,其他幼虫只有死路一条。其他幼虫是如何得知中心部位已被占据了呢?它们听到自己那位同胞用大颚敲击其小屋的墙壁了吗?它们老远就感觉到有啃噬的动静了吗?大概出现过某种类似的情况,因为自这时起,它们就不再往前探路了。迟到的幼虫们没有去与幸运的优胜者拼抢,没有试图将它赶走,而是选择了自己死亡。我很喜爱迟到的幼虫们那种纯朴的忍让精神。

另有一个条件——空间的条件,在这件事中起着作用。在我们的那些豆象中,豌豆象个头儿最大。成年时,它就需要一种较宽敞的居所,而其他豆象成年时并无这种需求。一粒豌豆可以为豌豆象提供很宽敞的居所,但是要住两只就不行了,因为即使紧挨着,也不够宽敞。这样一来,就必须毫不留情地精减人数,所以在一粒被侵入的豌豆里,除了一只幼虫,其他竞争者都一个不剩地被清除了。

而蚕豆则不同,它几乎像豌豆一样受豌豆象的喜爱,且可以接纳好些只豌豆象同时下榻。刚才所说的那种独居者在蚕豆这儿就成了共居者。蚕豆里地方宽敞,可住下五六只甚至更多只幼虫,又互不侵犯邻居的领地。

另外,每只幼虫嘴边最初几日都有松软的蛋糕,也就是远离表面、硬化缓慢、味道保存得很好的那一层。这内里的一层是面包心,其余的则是面包皮。

在豌豆中,这松软的一层位于中心部位,是豌豆象幼虫必须到达的很小的一个点,到不了那儿,就必死无疑。而在蚕豆这块大圆面包里,这个内层覆盖着两个扁平的豆瓣。如果在这个硕大的豆粒上随处吃上一口,每只幼虫只需在自己跟前往下钻,很快就能钻到想吃的食物。

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呢?我统计了一下固定在一个蚕豆荚上的虫卵,又数了一下豆荚里的蚕豆粒,两相比较,我便得知,按一个豌豆象家庭有五六只幼虫计算,这个蚕豆荚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全部家庭成员。这就不存在几乎从卵中孵出后便死去的多余者了,每只幼虫都有一份丰盛的食物,个个都能繁衍兴旺。食物的丰富保证了这种粗放的产卵方式。

如果豌豆象始终都是把蚕豆作为自己全家的住所,我就很清楚它为什么在同一个豆荚上产下那么多卵了:食物丰盛,又容易吃到,所以能招引豌豆象产下大量的卵。而豌豆就令我困惑不解了,是什么原因促使豌豆象妈妈昏头昏脑地把孩子生在缺粮的地方,让它们活活地饿死呢?为什么有那么多食客围着只能坐一人的餐桌呢?

在生命的进程中,事情可不是这么发展的。某种预见性在调节着卵巢,使之根据食物的多寡产卵。金龟子、泥蜂、埋葬虫以及其他为孩子储备食品罐头的妈妈,都严格地控制自己的生育,因为它们面包铺里的松软面包、它们一筐筐的野味肉、它们埋尸坑中的腐肉块等是通过艰辛劳动获得的,而且数量不多。

相反,肉上的绿头苍蝇则成包成包地堆积它的卵。它深信尸肉是取之不尽的财富,所以便在其上大量产卵,根本不在乎产了多少。另外,昆虫要狡诈地抢掠食物,经常会导致死亡事故,因此昆虫妈妈就用大量产卵的办法来抵消意外死亡造成的损失,以保持均衡。芫菁科[46]昆虫就属于这种情况,它们常在极其危险的情况下抢劫他人财物,因此繁殖能力极强。

豌豆象既不了解被迫减少家庭人口的劳作者的艰辛,也不清楚被迫大量增加家庭成员的寄生者的苦难。它们自由自在,不肯费劲地去寻找,只是在明媚的阳光下在自己所偏爱的植物上溜达,便给自己的每个孩子留下足够的财物。它们做得到,而且还疯了似的想让超量的孩子生在一个豌豆荚上,致使多数孩子饿死在这间营养不足的哺育室里。我对这种愚蠢的做法不甚理解,它与昆虫妈妈的母性本能中固有的远见卓识背道而驰。

因此我倾向于认为,在世上的财富分享的原则里,豌豆象最初取得的那一份并非豌豆,可能是蚕豆,因为一粒蚕豆就能够供养半打甚至更多食客,种子个头儿大,昆虫产卵与可食食物之间明显的不协调也就不复存在了。

另外,毋庸置疑,在我们园中种植的各种豆类中,蚕豆是历史最悠久的。它个头儿特别大,口感又特别好,肯定自古以来就引起了人类的注意。对于饥饿的种族来说,它是现成的营养价值很高的食物。因此,人们急不可耐地在自己宅旁园地里大量地种植蚕豆,这就是农业的开始。

中亚地区的移民用牛拉着车,一站站地长途跋涉,首先给我们的蛮荒地区带来了蚕豆,然后带来了豌豆,最后把防止饥荒的谷物也带来了。他们还给我们带来了牛群、羊群,他们让我们了解青铜,那是最早的制作工具的金属。就这样,在我们这里出现了文明的曙光。

这些古代的先驱在给我们带来蚕豆的同时,是否不知不觉地也把今天与我们争夺豆类植物的昆虫带来了呢?这种怀疑不无道理。豌豆象似乎是豆类植物的原住民。至少我发现它们曾对当地的许多豆科植物征收贡税。它们尤其在树林里的山黧豆上大量繁殖,因为山黧豆有一串串花朵和长长的美丽的豆荚。山黧豆的籽粒个头儿不大,大大小于我们的豌豆粒,但是,它的籽粒皮软,幼虫能吃,所以每粒籽粒都足以让其居住者长大长胖。

也请大家注意,山黧豆的豆粒数量很多。我曾数过,每个豆荚内含有二十来颗豆粒,这是豌豆产量最高时也达不到的数字。因此,无太多渣滓的优质山黧豆基本上可以供养其豆荚上的昆虫家庭。

如果树林中的山黧豆突然短缺,豌豆象便会转往另一种与山黧豆味道相同的植物,但是这种植物的豆荚又无法喂养其全部幼虫,例如野豌豆或人工种植的豌豆。在食物不丰富的豆荚上产下的卵也不少,因为起源时期的植物或因种类繁多,或因籽粒个头儿大,可以提供丰富的食物。如果豌豆象真的是外来者,可假定它初始阶段的食物为蚕豆;如果豌豆象是原住民,那就可假定它初始阶段的食物为山黧豆。

古老岁月中的某一天,豌豆到了我们这里。它起先是在史前一个小园子里收获的。人们发现它优于蚕豆,蚕豆在为人做出那么多贡献之后让位于豌豆了,象虫也持这种看法。象虫虽未完全抛弃蚕豆和山黧豆,但把自己的大本营建在长久以来逐渐广泛种植的豌豆上了。今天,我们得与豌豆象共享豌豆:豌豆象在提取它中意的那一份之后,把剩下的留给了我们。

因我们产品的丰富和优质所产生的儿女——昆虫,繁衍兴旺起来,从另一方面来看却是衰败没落。对于象虫来说,如同对于我们来说,食物方面的进步,并不总是完美的。省吃俭用,种族则更得益;食不厌精,种族则遭殃。豌豆象在蚕豆和山黧豆这类粗糙食物上建立了婴儿低死亡率的移民地。在它们上面,人人都有吃饭的地方。而在精美食物——豌豆上,大部分食客则因饥饿而身亡。豌豆上,份额不够,而食客却多。

我们不必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地耽搁时间。我们来看看由于兄弟姐妹全都死去而成为唯一主人的豌豆象幼虫吧。它在这种大量死亡事件中毫发未损,是机遇帮了它,仅此而已。在豌豆粒中央这个丰润的僻静处,它干起了自己唯一的本行——吃。它先吃自己周边的食物,继而扩大范围,只见它的肚子越来越鼓,它的窝不断变大,随即被大肚子填满。它身轻体健,丰满迷人,透着健康的丰采。如果我撩拨它,它便在自己的宅子里懒散地打着转儿,轻轻地点着头,这是它讨厌我打扰的一种方式。我们让它安静,别打扰它了。

它发育得又快又好,以至酷暑来临时它已经在忙着即将到来的外出了。豌豆象成虫没有配备足够的工具为自己在豌豆中打开一条通道钻出去,因为豌豆此时已经完全变硬了。幼虫知道自己将来的这种无奈,因而早准备了一种绝妙的技艺摆脱困境。它用自己有力的颚钻出一个安全门,圆圆的,四壁十分光洁;我们用最好的雕琢象牙的刀具也做不出这么好的作品。

事先准备逃跑用的天窗还不够好,还必须考虑蛹干细致活儿时所需要的宁静。擅闯民宅者会从开着的天窗溜进来,进而伤害毫无防卫能力的蛹,所以这个天窗必须关上。怎么关呢?窍门在这儿。

幼虫在钻逃逸的出口时啃噬面粉状物质,连一点儿渣儿都不剩。待钻至豆粒表皮时,它便突然停下。这层表皮是一层半透明的薄膜,是幼虫变态时用的凹室的防护屏,以防外来的不法之徒进入。

这也是成虫迁居时将遇到的唯一障碍。为了使这道屏障易于脱落,幼虫曾在里层细心地围绕着盖子刻出一道阻力不大的沟槽。发育成成虫后,只需用肩膀一顶,用额头稍稍一撞,圆盖就会被微微顶起,像锅盖似的掉下来。出口穿过豌豆那层半透明的表皮展露出来,宛如一个宽大的环状斑点,因室内阴暗而不很明亮。之后发生的事因为隐没于类似毛玻璃的东西下面,所以看不清楚。

这种舷窗盖构思真巧妙,既是抵挡入侵者的街垒,又是豌豆象成虫在适当时机用肩膀一顶即开的活门。我们将因此向豌豆象表示敬意吗?这灵巧的昆虫会想出这个高招儿,思考出计划,进而一步步地付诸行动吗?那象虫的小脑瓜儿可真了不得。在下结论之前,我们还是先进行实验吧。

我把被豌豆象幼虫占据的那些豌豆的表皮剥掉,再把这些豌豆放在玻璃试管里,免得它们过快地变干。幼虫在其中同在没有被剥去表皮的豌豆里一样发育良好,到时候便开始准备出屋。

如果幼虫矿工是受自己的灵感所指引,如果那块被不时检查的顶板被认为已经很单薄而不用再继续挖掘时,那么在现在的条件下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幼虫感觉到自己已经贴近表面,将停止钻探,它不会损坏无表皮的豌豆的最后一层,从而获得了不可或缺的保护屏。

类似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井坑在充分挖掘;出口向外张开,如表皮仍在保护豌豆似的一样宽大、一样精雕细琢。安全的因素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幼虫的习惯性劳作。敌人能够进入这间来去自由的小屋,而幼虫对此并不担心。

在没有把有表皮的豌豆钻透时,它也没有更多地想到这个。它之所以突然停下来,是因为没有面粉的薄膜不合它的胃口。我们不是也把那些并无营养价值的豌豆皮从豌豆泥中弄出去吗?因为豌豆皮并没有什么用。看上去,豌豆象幼虫同我们一样:它讨厌豌豆粒上那层如羊皮纸似的咬不动的表皮。它到了表皮那儿便驻足不前了,知道那玩意儿不好吃。从这种厌恶的心情中,产生出一个小小的奇迹。昆虫没有逻辑,它被动地听从一种高级逻辑。它只是听从,而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技艺,它的这种无意识如同可结晶物质有条不紊地聚集其大量原子一般。

8月,或稍早些或稍晚些,一些黑斑在豌豆上出现,每粒上始终都只有一个,毫无例外,这就是出口。9月,其中绝大部分都会打开,好像用钻孔器钻出的舱门盖一样整齐划一地分离,落在地上,住屋的出入口便畅通无阻了,豌豆象以最终的形态衣着光鲜地爬了出来。

季节很美好,经雨水浇灌的花朵盛开。从豌豆上来的移民在秋天的欢悦中前来探花。然后,寒冬来临,移民们便纷纷寻找避难所躲藏起来。其他一批移居者,并不急于离开出生的豆粒,整个寒冬腊月,它们滞留在豆粒里,躲在不敢触动的保护屏下面,一动不动。小屋的门只待酷暑重回时才在铰链上——在抵抗力较弱的沟槽上发挥作用。到那时,迟到的幼虫才大搬家,与先期到达者们会合,待豌豆开花时节共同准备干活儿。

从方方面面去观察昆虫本能无穷无尽、变化多端的表现,对于观察者来说是观察昆虫世界的最大乐趣,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比这更能展现生命中的种种事物那奇妙的一致配合了。我知道,这样了解昆虫学并非人人都赞赏;人们对一心扑在昆虫的一举一动上的天真汉嗤之以鼻。对于急功近利的功利主义者来说,一小把没被豌豆象糟蹋的豌豆远胜于一大堆没有直接利益的观察报告。

缺乏信仰的人呀,谁告诉你今天没用的东西到了明天就不是有用的?了解昆虫的习性,我们将能更好地保护我们的财富。如果蔑视这种不注重功利的观念,我们可能会追悔莫及。正是通过这种或立即可以付诸实践的或不能立即付诸实践的观念的积累,人类才会而且继续会变得越来越好,现在比过去好,将来比现在好。如果说我们需要豌豆象与我们争夺的豌豆和蚕豆,那么我们也需要知识,因为知识如同巨大而坚硬的和面缸,进步这种面包就在其中揉拌、发酵。思想观念同蚕豆一样重要。

思想观念还特别告诉我们:“贩卖谷物者无须费心劳神地去与豌豆象斗争。当豌豆运到谷仓时,损失已经造成,无法弥补,但是这种损失不会扩大。完好无损的豌豆丝毫不用担心与受损害的豌豆为邻,无论它们混居在一起多久。豌豆象到时候会从这些受损害的豌豆中出来,如果有可能逃走,它们会从粮仓中飞走。如果情况相反,它们会死去且不会对完好无损的豌豆造成丝毫损害。在我们食用的干豌豆上从来没有豌豆象卵,从来没有新一代豌豆象出现,也从来未见豌豆象成虫所造成的损害。”

我们的豌豆象并非定居于粮仓之中,它们需要新鲜空气、阳光、田野。它们吃得不多,它们绝对不吃蔬菜硬的部分。对于它们那细小的嘴来说,在花间吮吸几口蜜汁就足够了。另外,幼虫需要的是正在豆荚里发育成长的绿色豌豆这种松软的面包。正是由于这些原因,粮仓中没有出现进入粮仓的豌豆象卵发育成熟后繁殖下一代的现象。

灾害的根子在田野里。在与这种昆虫进行斗争时,如果我们不想总是束手无策,就特别应该在田野里监视豌豆象的所作所为。豌豆象数量惊人,个头儿又小,且极其狡猾,所以很难消灭,因此,它们对我们人类的愤怒不屑一顾。园丁又叫又骂,象虫则无动于衷,它们仍然一如既往地继续干它们那收税官的行当。幸好,有一些助手前来帮我们,它们比我们更有耐心,更加卓有成效。

8月的第一个星期,当成熟的豌豆象开始搬迁时,我看到了一种很小的小蜂,它们是我们的豌豆的保卫者。我看见从我那些培育象虫用的短颈大口瓶里,出来了大量的小蜂。雌小蜂的头和胸呈棕红色,肚腹呈黑色,并带有长长的螺钻。雄小蜂个头儿稍小一些,穿着一身黑衣裳。雌雄两性都长有泛红的爪子和丝状触角。

为了钻开豌豆,豌豆象的捕食者在豌豆象为最终解脱而在豌豆表皮上雕刻出的天窗圆封盖上开启了一扇小天窗。被吞食者为吞食者铺平了道路。看到这一细节,其余的就不难猜测了。

当豌豆象幼虫变化的最初阶段结束时,当出口已经钻通时,小蜂急匆匆地突然而至。它们仔细检查还长在茎上的豆荚中的豌豆,用触角探来探去,发现了表皮上的薄弱部位。于是,它们竖起自己的探测尖桩,插进豆荚,在豆粒薄薄的封盖上钻孔。象虫的幼虫或者蛹,无论躲在豆粒多深的地方,都能被小蜂的长尖桩触到。小蜂在象虫的幼虫或蛹上产下一粒卵,便大功告成了。象虫现在还处于半睡眠状态或者呈蛹状,所以不可能进行反抗,于是,这个胖娃娃将被吸干,只剩下一个皮囊。

真遗憾,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帮助这种热情的捕食者大量繁殖!唉!这就是令人大失所望的恶性循环,我们无法放开手脚。因为如果想有许多豌豆的探测者——小蜂来帮忙,首先就得有大量的豌豆象。

菜豆象

如果上帝在世间创造过一种蔬菜,那就是菜豆。菜豆有种种优点:口感绵软,味道甜美,产量很高,价格低廉,营养丰富。它是植物性的肉,但不会令人看着不舒服;它不血腥,不像屠户在砧板上切下的肉。为了记住它的好处,普罗旺斯方言称它为“穷人的点心”。

你是神圣的豆子,是穷人的慰藉;你价格低廉,让劳动者,让从来得不到好运的善良而又有才能的人果腹。敦厚的豆子,加上两三滴油和一点点醋,曾是我青少年时代的美味佳肴;现在我已年迈,可你仍然是我那粗茶淡饭中最受欢迎的蔬菜。让我们直到我生命终结时都是好朋友吧。

今天,我并不打算颂扬你的功绩,我只想问你一个我一直好奇的问题:你的祖籍是哪里?你是不是同马蚕豆和豌豆一起来自中亚地区?你是与农作物先驱者从他们的小园子里带来的那些种子一起来的吗?古人知道你吗?

公正的、消息灵通的昆虫对此回答道:“不,在我们这一带,古人并不知道菜豆。这种珍贵的豆子不是同蚕豆一起经过同样的路径来到我们这里的。它是个外来客,很晚才引入旧大陆。”

昆虫的话语值得认真考虑,因为这番话言之有理。情况是这样的,我很久以来一直在关注农业方面的事情,从来没有见到菜豆受到昆虫界中任何一种抢劫者,特别是遭到专爱侵犯豆科植物的象虫的劫掠。

我就这个问题询问过我的那些农民邻里。一涉及收获物,这些农民就非常警觉。触及他们的财产,那简直是罪不容恕,他们很快就能发现是谁干的坏事。另外,农妇们就在家里,在盘子里一粒粒地剥出准备下锅的菜豆。她们心细手巧,触到歹徒时很快就能把它捉出来。

喏,他们全都一致地以微笑来回答我提出的问题,那是在笑话我有关小虫子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他们说:“先生,您要知道,菜豆是从不长虫的。它是受上帝赐福的一种豆子,象虫不敢伤害它。豌豆、蚕豆、扁豆、山黧豆、小豌豆都生虫子,可菜豆是穷人的点心,是从不生虫的。我们是穷苦人,如果虫子也来同我们抢夺它的话,我们可怎么活呀!”

的确,象虫科昆虫确实瞧不起菜豆,如果大家看看其他的豆类是如何遭到它们的疯狂侵害的,就会觉得这种对菜豆的蔑视极其奇怪。所有的豆类,连最小的小扁豆都难逃一劫,而菜豆个头儿又大,味道又美,却安然无恙,这可真让人难以理解。无论好的还是次的豆粒,豆象都毫不犹豫地去吃,为何唯独不吃最美味的菜豆呢?它们吃了山黧豆吃豌豆,吃了豌豆吃蚕豆和野豌豆,无论豆粒大小,它们都感到满意,偏偏对菜豆的诱惑无动于衷,这是为什么呀?

显然,它们并不了解菜豆。而其他的豆类,无论是当地的还是来自东方且适应了当地水土的,它们几百年来都已经很熟悉了。它们每年都要尝尝这些豆类是否品优质好,而且深信过去所获得的经验教训,按照古代的习俗对未来做出安排。对它们来说,菜豆作为它们根本就不了解其优点的新来者,是令人生疑的。

昆虫完全证实了菜豆属于新来者这一点。它来自很远的地方,肯定是从新大陆来的。任何可食用的东西都会招引一些有意者来食用。如果菜豆源自旧大陆,它就会像豌豆、小扁豆和其他豆类一样招来自己的消费者。就连豆类植物中最小的、往往没有一个针尖儿大的也在供养豆象——一种小小的昆虫。豆象能耐心地咀嚼这种小豆粒,并在其间造窝筑巢,可是菜豆肥嘟嘟的,味道又美,怎么就被放过了呢?

对这种奇特的豁免权,除下面的解释外没有其他的解释:同土豆和玉米一样,菜豆是新大陆的一件礼物。它来到我们这里时没有昆虫伴随,它合乎规定的开发者被留在了当地。而在我们这儿的田野里,它遇到了另外一些吃豆粒的昆虫,可是这些昆虫又不认识它,所以便对它不屑一顾。同样,玉米和土豆在我们这儿也未受侵害,除非有从美洲输入的打劫者突然而至。

昆虫上面所说的那番话也由一些经典的作者的证词证实:在农民摆有粗茶淡饭的餐桌上,菜豆从未出现过。在维吉尔的第二首牧歌中,特斯悌利丝为收割庄稼的人准备饭菜:

特斯悌利丝的饭菜丰盛多样。

多种多样的饭菜有如普罗旺斯人爱吃的蒜泥蛋黄酱。这话写在诗中很美,但华而不实。这儿的人爱吃扛饿的食物——用切成细丝的洋葱拌的红菜豆。这种菜肴好极了,既保持了乡村风味,又能填饱肚子,不比大蒜差。填饱肚子之后,收割庄稼的农民在露天里,在麦堆的阴凉处,小睡一会儿,慢慢地消食。我们现代的特斯悌利丝们同她们古代的姐妹们没有多大差别,很留意不忘记穷人的点心,不忘记大肚汉们这种经济实惠又好吃的东西。而诗人笔下的特斯悌利丝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她不了解穷苦的大肚汉。

维吉尔还向我们描述了在殷勤招待自己的朋友梅里贝那里住了一夜的蒂迪尔。梅里贝被屋大维[47]的士兵赶出家园,一瘸一拐地跟在羊群后面离去。蒂迪尔说:“我们将会有栗子、奶酪、水果。”这则故事没有说明梅里贝是否被诱惑了,这很遗憾。但是从这顿清淡的饭菜中,我们清楚地得知古代的牧羊人是没有菜豆充饥的。

奥维德[48]在一个美妙动听的故事中向我们讲述了费莱蒙和鲍西丝款待他们陋屋的客人——两个不认识的神祇的情景。在用一块瓦片垫稳的三条腿的餐桌上,他们摆上了卷心菜汤、在热炉灰里焐了一会儿的鸡蛋、在盐卤中腌渍的小冠花,以及蜂蜜、水果等。在这些美味的乡村食物中,缺少我们农村里的鲍西丝们不会忘记的一道主菜——在猪肉汤之后,必然要上一盘菜豆。擅长描写细腻情节的奥维德为什么没有提到非常适合放在菜单中的菜豆呢?原因是一样的:他大概不知道有这种豆子。

我回忆了我读到的有关古代农村膳食的那一点点知识,但是一点儿结果都没有,想不起有菜豆。在葡萄种植者和收割庄稼的农民的砂锅里,倒是提到了羽扇豆、蚕豆、豌豆、小扁豆,唯独没有这种优质的菜豆。

另外,豆子享有美名。有人说:“它让人吃着开心,你吃了之后,就去放松放松。”因此它适合黎民百姓用来说些粗俗的玩笑,特别是当这些玩笑由一个像阿里斯托芬[49]和普劳图斯[50]这样的天才不顾廉耻地说出口来。关于吃多了蚕豆能让人放屁的隐喻会产生什么样的舞台效果呀!雅典内河航船上的水手们和罗马的挑夫们听了会发出多么爽朗的笑声啊!这两位喜剧大师在他们忘乎所以时,用一种不如我们的语言那么雅致的语言谈到菜豆了吗?根本没有。他们对这种也能引起声响的豆子只字未提。

“菜豆”一词本身就发人深省。这是一个很怪的词,与我们的词汇无亲缘关系。它的形态与我们的音节组合不一样,使我们联想到加勒比海地区的方言俚语,比如“橡胶”和“可可”。“菜豆”一词确实源自美洲的印第安人吗?我们是否连同这种豆子一起接受了或多或少地保留着其乡土气息的名称?也许是这么回事,但是又怎么能知晓呢?菜豆,怪诞的菜豆,你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语言学方面的问题。

法语称菜豆为faséole、flageolet,普罗旺斯方言称它为faioū和favioū,卡塔卢西亚语称它为fayol,西班牙语称它为faseolo,葡萄牙语称它为feyao,意大利语称它为fagiuolo。为此,我在想,拉丁语系中的各种语言虽然词尾都不可避免地有所变化,但保存了faselus这一古词。

如果查阅我收集的词汇卡片,我就能找到表示“菜豆”的词汇有faselus、faseolus、phaseolus等。词汇学者,请允许我告诉您:您翻译得不妥,faselus、faseolus不能表示“菜豆”。我有不容置疑的证据:维吉尔在他的《农事诗》中,告诉我们什么季节适合种faselus。他说道:

如果想种faselus,

那就等着牧羊星座把黑夜的

征兆传达给你,

你就开始播种,

继续耕作至一周期之中间。

没有什么能比这位深谙农事的诗人的告诫更清楚的了:必须在夕阳西下牧羊星座消失的时期,也就是说,将近10月底开始播种faselus,直到降霜中期才停止耕耘。

按这种说法,菜豆则与之无关。菜豆是一种弱不禁风的植物,稍一受冻就忍受不住了。冬季对它来说是要命的季节,即使是在意大利南方的气候条件下。豌豆、蚕豆、山黧豆和其他的豆科植物则不然,由于其发源地的关系,它们能够抵御寒冷,秋季播种,冬季长势旺盛,只要不是太冷就行。

那么,《农事诗》中的faselus——这种把其名称传给拉丁语各种语言中的“菜豆”到底是何物呢?鉴于诗人在诗中曾用“鄙俗”一词来贬斥它,我不由得想起了黧黑豆,也就是普罗旺斯农民不怎么欣赏的那种煤玉豆。

我正在做如是想,而且在这种豆子几乎被昆虫这唯一的证据澄清时,一份意想不到的资料突然替我把这个谜的谜底彻底揭开了。又有一位诗人,也就是那位闻名遐迩的何塞·马利亚·德·埃雷迪亚[51]帮了博物学家一把。我的一位朋友,村里的小学老师,给了我一本小册子,他没料到这竟然帮了我的大忙。我在这本小册子里,读到这位十四行诗名家与一位询问他最喜欢的作品是哪一部的女记者如下一番对话。

诗人说:“您让我怎么回答您呢?我很犯难的……我不知道自己偏爱的是哪一首十四行诗,我写所有的诗时都殚精竭虑、耗尽心血……您呢,您更喜欢哪一首呢?”

“亲爱的大师,件件珠宝都美不胜收,怎么可能从中进行挑选呢?您让珍珠、绿宝石、红宝石熠熠生辉,看得我目不暇接,我又怎么可能决定喜欢绿宝石而不喜欢珍珠呢?整条项链都让我爱不释手。”

“对!可我,有一件事使我对它比对我所有的十四行诗都感到自豪,它比我的诗更让我享有荣誉。”

女记者瞪大了眼睛问道:“是什么事?……”

大师狡黠地看了看女记者,然后眼睛充满了得意的亮光,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芒,大声地说道:“我找到了‘菜豆’一词的词源!”

女记者惊愕得都忘了哈哈大笑。

“我跟您说的可是正经事呀。”

“亲爱的大师,我早就知道您享有盛名,学识渊博,但是我并未因此联想到您会为找到‘菜豆’这个词的词源而感到无比自豪。啊,不,不,我未曾料到是这么回事!您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发现的吗?”

“当然。是这样,我在研读埃尔南德斯16世纪的那本自然史佳作《新世纪植物史》时,找到了一些有关菜豆的资料。17世纪以前,‘菜豆’这个词在法国尚不为人所知。大家一直把它称为‘蚕豆’或‘菜豆属’,而墨西哥语中则有‘阿雅科特’(ayacot)一词。墨西哥在被征服之前,就种植三十种菜豆。今天,那儿的人仍然称这三十种菜豆,特别是那种带红斑或紫斑的红菜豆为‘阿雅科特’。有一天,我在加斯东·帕里斯[52]家中遇上一位大学者。他一听见我的名字,便走上前来问我是不是找到了‘菜豆’这个词的词源。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也写过诗,还发表过《战利品》这部诗集……”

啊!把十四行诗这一瑰宝置于菜豆之下,这可真是绝妙的俏皮话!该我因“阿雅科特”一词而心花怒放了。我怀疑“菜豆”这个怪诞的词中有印第安语的成分是多么在理呀!昆虫以自己的方式向我们证实这种珍贵的种子源自美洲大陆,真是言之凿凿!蒙特苏马[53]的蚕豆,阿兹特克人[54]的阿雅科特,在几乎保留着自己原始名称的同时,从墨西哥来到了我们的菜园子里。

但是,它没有由其消费者——昆虫陪伴着来到我们这里,而在它的故乡,肯定有一种专门征收这种丰产豆子税的象虫科昆虫。我们土著的豆粒消费者不接受这个外来者,它们还没来得及与这个外来者熟悉起来,来不及评价其优点,它们谨慎小心地克制着,不去碰这个因初来乍到而颇受怀疑的阿雅科特。因此,直到今天以前,这种墨西哥蚕豆一直安然无恙,这与我们的其他豆子全然不同,其他豆子全都被象虫侵害了。

这种状况没能持续下去。我们的田间地头没有喜爱这种豆子的昆虫,新大陆却有它的爱好者。通过商业贸易,某一天总会有这么一两袋生虫的菜豆把它带来,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根据我所掌握的资料,新近的这种入侵似乎不乏其例。三四年前,我从罗讷河[55]口地区的马雅内弄到了我一直在家附近徒劳寻找的东西。我当时曾问过家庭主妇和农民,他们对我所提的问题感到十分惊讶。他们都没有见过什么菜豆虫,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虫。我的一些朋友听说我在寻找这种虫子,给我从马雅内寄来了可以说大大地满足了我作为博物学者好奇心的东西。那是一斗受到严重蛀蚀的菜豆,千疮百孔,简直像海绵。一种难以计数的象虫在这些豆子里蠕动着,小得就像小扁豆中的小象虫。

寄豆子来的那些朋友跟我谈到了在马雅内所遭受的损失。他们说,这种可恶的虫子毁掉了大部分庄稼。这真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大灾害,把菜豆毁得差不多了,让主妇们几乎没有菜豆可供煮食了。至于这罪魁祸首的习性、活动情况,大家都不清楚,这得由我去进行实验,以便搞清是什么情况。

得赶快进行实验。环境和条件很适合做实验。现在是6月中旬,我的园子里有一块地上长着早熟菜豆,是比利时黑菜豆,是种了自家吃的。即使损失了这些宝贵的豆子,也得把这种可怕的虫子放到这片绿色植物上去。根据我所看到的豌豆象的情况来判断,这些比利时黑菜豆已经成熟:花繁叶茂,豆荚也十分饱满,青翠欲滴,大小不一。

我在一只盘子里放了两三把马雅内菜豆,并把在太阳下蠕动着的一堆虫子放在比利时黑菜豆地边儿上。将要发生的情况,我觉得我已猜到了。获得自由的虫子和很快就被阳光刺激而解脱的虫子将会飞起来。它们将在附近寻找供养它们的植物,然后停在上面,据为己有。我将看到它们探测豆荚和豆花。无须等得太久,我就会看到它们产卵。豌豆象在这样的条件下也会这么做的。

可是,事情并非如此。我很困惑,为什么情况与我预料的会不一样?昆虫们在太阳下动来动去,微微张开鞘翅,然后又闭合,几分钟后便起飞了,一只又一只。它们飞向明晃晃的空中,慢慢地飞远,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我一个劲儿地紧盯着,但是一无所获,那些飞走的虫子中没有一只停在菜豆上。

它们获得自由,心满意足之后,今天晚上、明天、后天还会飞回来吗?没有,它们没有飞回来。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最佳时刻检查一垄又一垄的菜豆、一朵又一朵花、一个又一个豆荚,都没见着菜豆象,也没有发现虫卵。可是,这正是产卵的有利时期,因为此刻被我囚于短颈大口瓶内的孕妇们正把它们的卵大量地产在干菜豆上。

我们换个季节再试一试。我安排了两块地,种上了晚熟菜豆——红阿雅科特豆,有些是居家食用的,但首先是为菜豆象准备的。这两块地相隔开来,排成梯形,其中一块8月成熟,另一块9月或更晚些时间成熟。

我用红菜豆重新进行先前用黑菜豆所做的实验。我多次适时地把一窝又一窝菜豆象放进绿叶丛里。它们是从总货仓——我的短颈大口瓶里取出来的。每次的实验都宣告失败。整个收获季节里,我几乎每天都在延长研究的时间,两次收获季全部结束,实验也以失败告终。我到最后也没能发现一个被虫子占据的豆荚,甚至连一只在植物上驻足的象虫都没看见。

但是我并未中断监视。我还嘱咐我的家人尽心尽力地看管我为自己的研究专门种植的那几垄地,并要他们采摘时留意豆荚上是否有卵。我自己则先用放大镜仔细查看,然后再把豆荚交给妻子去剥。但这都是白忙活,哪儿也没见菜豆象卵的踪迹。

我除了在露天地里做这些实验以外,还在玻璃瓶子里做过一些实验。我用长形瓶子装了一些还挂在枝上的新鲜豆荚,有些是青翠碧绿的,另有一些呈胭脂红色,里面的豆粒接近成熟。每只瓶子里都放了不少只菜豆象。这一回,我获得了一些菜豆象卵,但是我对这些卵不太有信心:菜豆象妈妈把这些卵产在了玻璃瓶内壁上,而不是产在豆荚上。不要紧,反正它们也在孵化。我看见孵出的幼虫游来荡去了几天,以同样的兴奋劲头儿探测豆荚和瓶子内壁。最后,它们全都一个个悲惨地死去了,没有触动放在瓶内的那些食物。

这种结果是必然的:鲜嫩的菜豆并非它们所爱。与豌豆象相反,菜豆象不愿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非自然成熟和因干燥而变硬的豆荚,它不屑于在我的苗圃停留,因为在那儿找不到它需要的食物。

那么,它到底需要什么呢?它需要老的、硬的、掉在地上像石头子儿似的乒乓乱响的豆子。我马上就满足它。我在我的玻璃瓶里放进一些熟透的、硬邦邦的、经太阳长时间照射而晒干的豆荚。这一回,菜豆象人丁兴旺,幼虫们在干干的豆荚壳上触到了豆粒,在豆粒上进行钻探,之后一切都如我所愿地发展着。

从观察到的情况来看,菜豆象就是如此这般地侵入农民的谷仓。收获时在田野里留下了一些菜豆,太阳把茎和豆荚晒得又干又透,这样脱起粒来就容易得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菜豆象找到了自己中意的东西,便在上面产卵。农民稍后把豆子收回去时,顺带也把侵害者带回了家中。

不过,菜豆象主要吃我们存入谷仓的豆子。同专爱嚼咬粮仓中的麦粒而不喜欢田野里麦穗上麦粒的象鼻虫一样,菜豆象也讨厌鲜嫩的谷粒,而喜欢定居在谷堆上又暗又静的环境中。它们是农民的敌人,更是储粮商的可怕敌人。

这种侵害者在我宝贵的谷仓中安顿下来,它们的破坏劲儿可大着呢!我的小瓶子就充分地证实了这一点。光一粒菜豆上面就住了一大家子,常常有二十来只,还不只是一代,一年之中足有三四代安居其上。只要豆皮下有可食物质,就有新的消费者定居其上,一直吃到菜豆粒只剩个空壳,惨不忍睹。幼虫不屑去吃豆粒表皮,最后豆粒就成了一个满是窟窿眼儿的空袋子,而袋子内的物质经指头一触,便立即成了一摊令人作呕的粉状物。菜豆被完全毁坏了。

一粒豌豆上只有一只豌豆象,它只吃掉为自己挖掘狭小的孵化室所必须弄掉的物质,豆粒的其余部分则完好无损,因此豌豆粒仍可发芽,并且仍可食用,只要你不厌恶就行;再说,这也没什么可厌恶的。美洲的菜豆象则不会这么手下留情,它要把自己那颗豆子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连猪都不吃的垃圾。美洲在把昆虫灾害带给我们时,来势凶猛。美洲就曾给我们带来过根瘤蚜[56]这种害人不浅的虱子,让我们的葡萄种植者一直在同这种害虫做斗争;今天,美洲又给我们带来了菜豆象,这将给未来造成严重的威胁。我做了几次实验,可以看出其危害之深。

近三年来,在我的昆虫实验室的桌子上,排列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瓶子,全都由纱罩罩住瓶口,这样既可防止入侵者,又可让空气保持流通。这些瓶子是我的野兽笼子。我在瓶子里培育菜豆象,并随意改变其饮食供应。我从这些瓶子中特别获知菜豆象对居所的选择并不专一,除了几个罕见的例子以外,它们对我们的各种豆子都很适应。

各种菜豆,无论是白的或黑的、红的或杂色的、大的或小的,当年收获的还是几年前收获的,几乎煮不烂,都适合菜豆象。脱了粒的菜豆则更受青睐,因为容易被侵入;但是如果脱了粒的菜豆不足,有豆荚保护着的豆粒同样也受菜豆象的喜爱。刚孵化出来的幼虫往往会钻透又皱又硬的豆荚,触及豆粒。在田间地头,菜豆象就是这样侵害菜豆的。

长荚果扁豆的优良品质也得到菜豆象的认可。这种扁豆在我们这里被称作独眼菜豆,因为在豆荚的梗洼处有一黑点儿,好似带眼囊的眼睛,因此得名。我甚至在我的那些菜豆象寄宿者中,看出它们对这种扁豆情有独钟。

直到这时之前,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情况,菜豆象没有越出菜豆属植物这一食物范围。但是,这之后,情况变得危险了,菜豆象向我展示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它们毫不犹豫地去吃干豌豆、蚕豆、山黧豆、野豌豆、鹰嘴豆,总是津津有味地从这一种吃到那一种,它们的孩子像吃菜豆一样,吃这些豆类也吃得膘肥体壮。唯独小扁豆不受欢迎,也许是因为小扁豆个头儿太小。这种美洲来的象虫科昆虫真是可怕的侵害者!

如果像我一开始所担心的那样,菜豆象总这么贪吃,从豆类吃到谷物,那么灾害就更加严重了,但事情并未严重到如此地步。居于我的短颈大口瓶内,与小麦、大麦、稻谷、玉米等在一起的菜豆象无一例外地没留下后代便死去了。它同油性种子如蓖麻、向日葵种子等在一起时,情况也是如此。除了豆类,再没有其他植物适合菜豆象了。尽管有此局限,但它们的胃口仍然很好,而且吃起来极其疯狂,祸害不浅。

菜豆象的卵是白色的,呈小圆柱形,产卵无序,对产卵地点也不做任何选择。菜豆象妈妈产卵时,或只产下一粒,或产下一小堆,既产在短颈大口瓶的内壁上,也产在菜豆上。粗心大意时,它们甚至把卵产在玉米、咖啡、蓖麻和其他种子上,孩子们因在其上找不到合乎口味的食物而很快死去。在这里,母亲的远见又有何用?卵产在豆荚堆中的任何地方都是合适的,因为新生儿自己会去寻觅并找到侵入点。

卵顶多五天就孵化。刚孵出来时是个长着棕红脑袋的白色小家伙,是个勉强可以看得出来的一个小点儿。幼虫上身鼓起,让自己的工具——大颚这个圆凿更加有力,因为它要利用这一工具在坚硬如木头的种子上钻孔。树干上的矿工——吉丁[57]和天牛的幼虫也是这样挺着上身的。小爬虫一出生便以一种我们难以置信的、与这么幼小的年龄不相符的积极劲头儿随意地闲逛着,它是想尽快找到栖身之所和食物。

第二天,大部分幼虫都办好了自己的事。我看见它们在种子的坚硬表皮上钻孔;我观看它们的执着劲头儿;我还偶然看到幼虫半个身子下到刚凿出一点儿的坑道的开口处,坑道口边有白色粉末,那是钻孔时弄出的粉屑。它们钻进洞中,钻到种子的中心部位。五个星期后,它们长大成为成虫后即爬出洞来,它们长得很快。

菜豆象的快速发育成长使它们一年能繁殖好几代。我就见过四代。另外,单单一对夫妇便给我提供了八十个孩子。我们只按半数来统计,因为夫妇双方是两个人,我是按两个性别的等量加以计算的。那么,到了年底,第一对夫妻所生的后代就将是四十的四次方,那么幼虫时期的菜豆象总数就是五百多万只。这么一个强大的军团会糟蹋多大一堆菜豆呀!

菜豆象的本领从各个方面来看,都与我们所了解的豌豆象不相上下。每只幼虫都在菜豆内为自己凿个小屋,但是并不伤及菜豆表皮这个保护屏障,待长成成虫要出去时,只需稍稍一顶,封盖便会脱落。到了蛹的末期,一个个小屋宛如暗淡的星星在菜豆表面闪现。最后,封盖脱落,幼虫爬出屋外,菜豆上留下一个个小洞,里面有多少幼虫,菜豆上就有多少个小洞。

尽管菜豆象成虫吃得很少,有点儿粉质碎屑就足够了,但是在这大堆的食物上只要有可供利用的东西,它们似乎就不想弃之而去。它们在菜豆堆中交尾;菜豆象妈妈随意地在菜豆上产卵;孩子们在菜豆中安顿下来,有的住在完好无损的豆粒里,有的则栖息于被钻了洞但并未被吃光的豆粒中;在美好的季节里,每隔五个星期,就有新的幼虫重新开始钻来钻去。最后的那一代,也就是9月或10月的那一代,便得在小屋中昏昏欲睡,等待热天重来。

如果菜豆的毁坏者变得过分危险,对它们进行一场歼灭战并非难事。从它们的生活习性中,我们得知应采取什么手段。它们以收回来存在谷仓里的干燥豆类为食。在田间地头是很难对付它们的,也很难奏效。它们主要是在我们的谷仓里干坏事。这时候,敌人待在我们家里,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只需用农药喷洒,就很容易将它们除尽。

金步甲的婚俗

众所周知,金步甲是毛虫的天敌,所以无愧于它那“园丁”的称号。它是菜园和花坛里警惕的田野卫士。如果说我的研究在这方面不能为它那由来已久的美誉增添点儿什么的话,我至少可以从下面的介绍中向大家展示这种昆虫尚未为人所知的一面。它是个凶狠的吞食者,是所有力不及它的昆虫的恶魔,但是它也会惨遭灭顶之灾。是谁把它吃掉呢?是它自己以及其他许多同类!

有一天,我在家门前的梧桐树下看见一只金步甲慌忙地爬过。朝圣者是受人欢迎的,它将使笼中居民增进团结。我把它抓住后,发现它的鞘翅末端受到了损伤。是争风吃醋留下的伤痕吗?我看不出任何这方面的迹象。要紧的是它不能伤得很厉害。我仔细地查验一番,看不见它有什么伤残迹象,可以大加利用,便把它放进玻璃屋中,与二十五只常住居民为伴。

第二天,我去查看这个新寄宿者。它死了。头天夜里,同室居民攻击了它,那残缺的鞘翅没能护好它的肚腹,它被攻击者掏空了。剖腹手术干净利落,没有伤及肢体。爪子、脑袋、胸部,全部完好无损,只是肚子被大大地开了膛,内脏被掏得精光。我眼前所见的是一副金色壳架,由一对鞘翅合拢护着,对照之下,被掏空软体组织的牡蛎也没有它这么干净。

这种结果颇令我惊诧,因为我一向很注意查看,不让笼子里缺少吃食。蜗牛、鳃角金龟、螳螂、蚯蚓、毛虫以及其他可口的菜肴,我换着花样放进笼中,菜量充足有余。我那些金步甲把一个盔甲受损、容易受攻击的同胞吞吃掉,是无法以饥饿所致作为借口的。

它们中间是否约定俗成,伤者必须被消灭,其要变质的内脏必须被掏空?昆虫之间没有什么怜悯可言。面对一个绝望挣扎的伤员,同类中没有一个会驻足不前,没有一个会试图前去帮它一把。在食肉者之间,事情可能变得更加悲惨。有时候,一些过路者会奔向伤残者。是为了安慰它吗?绝对不是,它们是为了去品尝它的味道,而且,如果它们觉得其味鲜美,会把它吞吃掉,以彻底解除它的痛苦。

当时,有可能是那只鞘翅受损的金步甲暴露了它的伤处,同伴们受到了诱惑,视这个受伤的同胞为一只可以开膛破肚的猎物。但是,假如先前并没有谁受伤,那么它们之间是否会相互尊重呢?从种种迹象来看,一开始,相互之间还是相安无事的。吃食时,金步甲之间也从未开过战,顶多相互从嘴中夺食而已。它们在木板下躲着睡午觉,而且睡的时间很长,并没有看见发生过打斗。我那二十五只金步甲把身子半埋在凉爽的土中,安静地消食、打盹儿,彼此相距不远,各睡各的小坑。如果我把遮阴板拿掉,它们便立刻惊醒,纷纷四下逃窜,不时地相互碰撞,但并不打架。

平静祥和的气氛很浓,似乎会永远这么持续下去。可是,6月,天刚开始热,我就发现有一只金步甲死了。它没有被肢解,同金色壳架一模一样,如同那只刚才被吞食的伤残者,使人想到一只被掏干净的牡蛎。我仔细查看了它的残骸,除了腹部开了个大洞,其他部位完好无损。由此可见,当其他金步甲掏空那只受伤的金步甲时,它还处于正常状态。

没过几天,又有一只金步甲被害,同先前死的那只一样,护甲全都完好无损。把死者腹部朝下放好,它似乎好好的;如果让它背冲下,它便是一只空壳,壳内没有一点儿肉。稍后不久,我又发现了一具残骸,然后是一只又一只……笼中居民迅速减少。如果继续这么残杀下去,我那笼子里很快就会什么也没有了。

我的金步甲们是因年老体衰,自然死亡,幸存者们瓜分死者尸体,还是牺牲好端端的生者以减少人口呢?想弄个水落石出并非易事,因为开膛破肚的事是在夜间进行的。但是,我因时刻警惕着,终于在大白天撞见了两次这种大开膛。

将近6月中旬,我亲眼看见一只雌金步甲折腾一只雄金步甲。后者体形稍小,一看便知是只雄性。手术开始了。雌性攻击者微微掀起雄金步甲的鞘翅末端,从背后咬住受害者的肚腹末端。它拼命地又拽又咬。受害者精力充沛,却并不反抗,也不翻转身来。它只是尽力往相反的方向挣扎,以摆脱攻击者那可怕的齿钩,只见它被攻击者拖得忽进忽退,未见其他任何抵抗。搏斗持续了一刻钟。几只路过的金步甲突然而至,停下了脚步,好像在想:“马上该我们上场了。”最后,那只雄金步甲使出浑身力气挣脱开,逃之夭夭。可以肯定,如果它没能挣脱掉,肯定就被那只凶残的雌金步甲开膛了。

几天过后,我又看到一个相似的场面,结局却是完满的,仍旧是一只雌金步甲从背后咬一只雄金步甲。被咬者没做什么抵抗,只是徒劳地挣扎着,以求摆脱。最后,它皮开肉裂,伤口扩大,内脏被悍妇拽出吞食。那悍妇把头扎进同伴的肚子里,把它掏成了空壳。可怜的受害者爪子一阵颤动,表明已小命休矣。刽子手并未因此心软,继续尽可能地往死者腹部深深掏挖。死者剩下的只是合抱成小吊篮状的鞘翅和仍旧连在一起的上半身,其他部位一无所有,被掏得干干净净的空壳便被撇在了原地。

金步甲们大概就是这样死去的,而且死的总是雄性,我不时地在笼子里看见它们的残骸。幸存者将来大概也是这般死法。从6月中旬到8月1日,开始时的二十五个居民骤减至五只雌金步甲。二十只雄性全都被开膛破肚,掏得干干净净。被谁杀死的?看样子是雌金步甲所为。

首先,我有幸亲眼见到,可以为证。我两次在大白天看见雌金步甲在雄金步甲的鞘翅下将其开膛吃掉,或至少试图开膛而未遂。至于其他的残杀,虽说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是我有一个非常有力的证据。大家刚才全都看见了:被抓住的雄金步甲没有反抗,没有自卫,只是拼命地挣扎、逃跑。

如果这只是日常所见的对手之间的寻常打斗,那么被攻击者显然会转过身来,因为它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它只要转动身子,便可回敬攻击者,以牙还牙。它身强力壮,可以搏斗,一定能占到上风,可是这个傻瓜任凭对手肆无忌惮地咬自己的屁股,似乎是一种难以压制的厌恶在阻止它转守为攻,去咬正在撕扯自己的雌金步甲。这种宽厚令人想起朗格多克蝎,每当婚礼结束,雄蝎便任由新娘吞食而不动用自己的武器——那根能令恶妇毙命的毒螫针[58]这种宽容也让我回想起那只雌螳螂的情人,即使被咬剩一截了,仍不遗余力地继续自己的未竟之业,最终被一口口地吃掉而不做任何反抗。[59]这就是婚俗使然,雄性对此不得有任何怨言。

我喂养在笼子里的金步甲中的雄性,一个个地被开膛破肚,一个不剩,这也是在告诉我们它们具有同样的习性。它们是已经对交尾感到满足的雌性伴侣的牺牲品。从4月至8月的四个月里,每天都有雌雄配对,有时是浅尝辄止;有时,而且比较经常的是有效的结合。就这种火辣的性格而言,这种冲动绝对是没有尽头的。

金步甲在情爱方面表现得快捷利索。在众目睽睽之下,无须酝酿感情,一只过路的雄金步甲便向一眼见到的雌金步甲扑上去。雌金步甲被紧紧地搂住,微微昂起头来以示赞同,而在其上的雄金步甲便用触角尖端抽打对方的脖颈儿。迅即交配完毕,双方立即分开,各自跑去吃蜗牛,然后各自另觅新欢,重结良缘,只要有雄金步甲即可。对于金步甲来说,生活的真谛即在于此。

在我养的金步甲园地里,雌雄比例失调,五只雌性对二十只雄性。但是这并不要紧,没有什么争风吃醋性质的拼搏。雄性平和地占用、滥交所遇到的雌性。有了这种忍让精神,机会多的是,经过多次的相遇尝试,早晚有一天,每只雄金步甲都会泄掉自己的欲火。

我本想让雌雄比例趋于合理,但纯属偶然而非有意才造成这种比例失调的情况。初春时节,我在附近石头下捕捉遇到的所有金步甲,不问是雌是雄,仅从外部特征去看也挺难辨出雌雄。后来,在笼子里喂养之后,我知道了,雌性明显要比雄性大一些。所以说,我那个金步甲园地里的雌雄比例严重失调实属偶然。可以相信,在自然条件下,雄性不会比雌性多这么多。

再说,在自由状态下,不会见到这么多金步甲聚在一块石头下面。金步甲几乎孤独地生活着,很少看见两三只聚在同一个住所里。我的笼子里一下子聚着这么多实属例外,还没有导致纷争。玻璃屋中场地挺大,足够它们爬来爬去,自由自在。谁想独处就可以独处,谁想找伴儿就能马上找到伴儿。

再说,囚禁生活似乎并不怎么让它们感觉厌烦,从它们不停地大吃大嚼,每日一再地寻欢交尾就可以看得出来。在野地里倒是自由,却没这么舒服,也许还不如在笼子里,因为野地里的食物没有笼子里那么丰盛。在舒适度方面,囚徒们也是身处正常状态,完全满足了它们的日常所需。

只不过在这里同类相遇的机会比在野地里多。这对雌性来说也许是个绝妙的机会,它们可以迫害它们不再想要的雄性,可以咬雄性的屁股,掏光它们的内脏。这种猎杀自己旧爱的现象因相互比邻而加剧,但是肯定没有因此翻出新花样,因为这种习性并非一时兴起造成的。

雌金步甲在野外遇见一只雄金步甲,交尾一结束,便把对方当作猎物,将它嚼碎,结束婚姻。我在野地里翻动过不少石头,从未见到过这种场景,但是没有关系,我笼子里的情况就足以让我对此深信不疑了。金步甲的世界是多么残忍呀,一个悍妇一旦卵巢中有孕而无须情人时便把情人吃掉!生殖法规把雄性当作什么,竟然如此这般地残害它们?

这类相爱之后同类相食的现象是不是很普遍?目前来说,我已经知晓有三类昆虫属于这种情况:螳螂、朗格多克蝎和金步甲。在飞蝗这个种族中,情况没有这么残忍,因为被吃掉的雄性是死去的而非活着的。白额雌螽斯很喜欢一点儿一点儿地嚼其已死情人的大腿,绿蚱蜢也是这样。

在一定程度上,这里面有个饮食习惯的问题:首先白额螽斯和绿蚱蜢都是食肉昆虫。遇见一具同类尸体,雌虫多少总要吃上几口,不管它是不是自己昨夜的情郎。猎物就是猎物,没有什么情郎不情郎之分。

素食者又是怎么回事呢?接近产卵期,雌性距螽竟冲着它那尚活蹦乱跳的雄性伴侣下手,剖开后者的肚子后大吃一通,直至吃饱为止。一向温柔可爱的雌蟋蟀会突然变得暴戾,把刚刚还给它弹奏动情小夜曲的雄蟋蟀打翻在地,撕扯其翅膀,打碎它的小提琴,甚至还对小提琴手咬上几口。因此,很可能这种雌性在交尾之后对雄性大开杀戒的情况是较常见的,而这种情况在食肉昆虫中间恐怕更寻常。这种残忍的习性到底是什么原因促成的呢?如果条件允许,我一定要把它弄个一清二楚。

松树鳃角金龟

在开始描述松树鳃角金龟时,我是存心在发表异端邪说。这种昆虫正式名称为“缩绒鳃角金龟”。我很清楚,关于术语分类法,不必过于挑剔。你随便发出一种声音,再给它续上个拉丁语词尾,你就有了一个与昆虫学家标本盒上贴着的许多标签读音相近的词。如果这个粗俗的术语指的是所标示的那种昆虫而非别的东西,那么这个词听起来不悦耳倒也罢了,但是,通常这个从希腊语或其他语种词根翻查出来的词都具有一些词义,初出茅庐者总希望从这里面得到一点儿启迪。

这样他就要遭殃了。那个学术味儿的词告诉他的是一些不得要领且无甚意义的意思,所以他常常被弄得稀里糊涂,被引向一些与我们的观察所提供给我们的真实情况没什么关联的现象。这有时会造成极其明显的错误,有时会给你一些荒诞不经的暗喻。只要名称叫着好听,找一些词源学无法分析的词语岂不很好!

如果说有些词不会让人立即想到其本义的话,那么“fullo”(缩绒)一词就属于此列。这个拉丁词的意思是“foulon”(缩绒工),亦即把呢绒浸湿使之变得柔软,并对它进行加工处理的人。本篇所述的鳃角金龟与缩绒工在什么方面有关系呢?我绞尽脑汁也不得其解,找不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

博物学家大普林尼[60]在其著作中用fullo给一种昆虫命了名。在一篇文章中,这位大博物学家谈到了一些治疗黄疸、发烧、水肿的药物。在他的古方中,一切东西几乎应有尽有:黑狗的大长牙,粉红色布包着的鼠嘴,从活绿蜥蜴身上取下来放在羊皮袋里的蜥蜴右眼,用左手掏出的一条蛇的心脏,用黑布包好的带着毒螫针的四条蝎尾(三天中不让病人看到此药以及制作此药的人)……怪诞的玩意儿还真不少。我吓得连忙把这本书合上,为这种治疗方法之愚昧无知而骇然。

在这些假借医学为幌子的荒谬药方中,就有缩绒。书中写道,将缩绒金龟子一分为二,一半贴在右臂上,另一半贴在左臂上。

那么,这位古博物学家所说的缩绒金龟子是什么呢?我并不是很清楚。在描述这种东西时,他还说它身上带有白点儿,这与松树鳃角金龟的特征相符,后者也带有白点儿,但是这并不足以说明它就是松树鳃角金龟。大普林尼自己似乎也不十分确定这种最好的药物究竟是何物。在他那个时代,不会用肉眼观察这种昆虫,因为它太小,只是孩子们的玩物,他们用一根长线拴住它,抡圆了甩着玩儿,有教养的大人对它不屑一顾。

这个专有名词看起来像出自农村没有知识又爱瞎起名字的观察者。老博物学家接受了这个也许出自孩子们的想象的乡野叫法,也未多加考证就这么用上了。这个词古色古香,出现在我们面前,现代博物学家接受了它。这就是我们最漂亮的昆虫之一成为缩绒工的由来,许多世纪以来,它就这样沿用了这个怪异的称谓。

尽管我对古老语言非常尊敬,但我还是不喜欢这个术语,因为它用在这儿是毫无道理的。常理应该战胜分类目录中的谬误。为什么不称它为松树鳃角金龟以纪念它所喜欢的那种树?那是它在空中生活的那两三个星期的天堂呀!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顺理成章。

在找到光明普照的真理之前,不得不在荒谬的黑夜中久久徘徊。我们所有的科学都证明了这一点,甚至数字科学。你试试把一组数字用罗马数字相加,肯定会被那些复杂的符号搞得晕头转向而放弃,而且你会承认“零”的发明在计算上是多么大的革命。这就是哥伦布竖的那只鸡蛋,实际上不算一回事,但必须想到它。

在将来会把名不副实的“缩绒工”这个词抛弃之前,我们先把它叫作松树鳃角金龟吧。用这个名称,谁也不会搞错,因为我们的这种昆虫只光顾松树。

它仪表堂堂,可与葡萄根蛀犀金龟媲美。如果说它的服装没有金步甲、吉丁、金匠花金龟的金属外衣那么华丽,那么至少也是罕见的高雅,在一种黑色或栗色的底色上散布着一层厚厚的散花白绒点,既朴素又大方。

雄松树鳃角金龟的短须尖儿上有七片重叠的大叶片做头饰,根据其情绪的变化或呈扇形张开,或闭合起来。人们一开始可能会把这簇漂亮的叶片当作一个高灵敏度的器官,以为它可以嗅到极微弱的气味,可以感知我们几乎听不见的声波,可以获知我们的感官都感觉不到的其他一些信息。雌松树鳃角金龟却不如雄性的感官灵敏,作为母亲的职责要求它们也必须像做父亲的一样感觉灵敏,它们的触角头饰很小,由六片小叶片组成。

雄松树鳃角金龟那呈扇形张开的大头饰有什么用处?对于松树鳃角金龟来说,那个七叶器官犹如大孔雀蛾颤动的长触角,犹如牛蜣螂额上的全副甲胄,犹如鹿角锹甲大颚上的枝杈。到了寻偶求欢时,它们全都会以各自的方式挑逗异性,求得青睐。

夏至将近时,漂亮的鳃角金龟出现了,与第一批蝉出现的时间差不多。由于它出现的时间很准确,所以在昆虫历中都标明了,而昆虫历并不比四季年历的精确性差。最长的白昼来到,天总不见黑,麦子一片金黄。这时,鳃角金龟总会准时爬到自己的树上去。村里的孩童为纪念太阳节,都要在村子里的街道上点起火把,但这个节日都没有鳃角金龟出现的日子准确。

在此期间,每天黄昏时分,如果天气晴和,鳃角金龟就会来到院子里的松树上。我仔细地观察着它们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雄鳃角金龟,它们在默默地不乏激情地使劲儿飞来转去,把自己的触角头饰张得大大的;它们向等待它们的雌鳃角金龟所在的树杈飞去;它们飞过来飞过去,在最后一线光亮逐渐消失的苍茫天空中划出一道道黑线。它们歇了一会儿,又飞起来,重新开始繁忙的巡视。在这半个月左右的狂欢之夜,它们在树上都干些什么呢?

事情是明摆着的:它们在向美人儿们示爱,不断地献媚致意,直至夜色浓重。翌日清晨,雄性和雌性通常都占据着那些矮枝。它们单独地待在那儿,一动不动,对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用手去捉,它们也不逃走。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在用后爪吊住身子蚕食一根松针,它们正咬着松针悠悠地打盹儿呢。黄昏再次来临时,它们又开始嬉戏调情。

想看它们如何在树的高处嬉戏,是不可能的。我们就试着把它们捉来观察吧。早晨,我捉了四对,放进一个搁了一根松枝的大笼子里。我看到的情景并未符合我的期望,原因是它们失去了飞翔的自由。我顶多看到一只雄鳃角金龟向它心爱的雌性靠近;它展开自己的触角叶片,轻轻地抖动它们,也许是在探询对方是否接受它;它把自己打扮成美男子,炫耀自己那了不起的触角。但是它未能如愿,对方一动不动,仿佛对它的展示无动于衷。囚禁生活使它忧伤悲痛,难以克制。我未能看到更多情况。交尾似乎是在深夜进行的,因此我错过了大好时机。

有一点尤其使我感兴趣。雄鳃角金龟能够发出乐声,雌性亦然。雄性是否将这种乐声作为逗引和召唤雌性的手段?雌性听到求爱者的乐声时是否也用一种类似的乐声回答对方呢?正常条件下,在树冠中发生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的,但是我无法肯定这一点,因为我无论是在松树上还是在笼子里都没听见过类似的乐声。

这种声音是从松树鳃角金龟的腹部尖端发出的,腹尖儿轻轻地轮番抬起落下,尾部环节就会与正保持静止状态的鞘翅后边缘摩擦。摩擦面和被摩擦面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发音器。我用放大镜反复地观察,也没有发现专门用来发声的细微条纹,两个面都是光滑的。那么声音是如何发出来的呢?

我们用湿手指在一块玻璃上或在一块窗玻璃上划过,就可以听见一种挺响的声音,这与鳃角金龟所发出的声音有些像。如果用一块橡皮在玻璃上摩擦,效果更佳,发出的声音更像鳃角金龟发出的声音。如果注意音乐节拍,准能以假乱真,因为模仿得太像了。

鳃角金龟腹部柔软的部位,就如同手指头上的肉质部位或那块橡皮,而玻璃片或窗玻璃如同光滑的鞘翅,极薄又很硬,而且极易震颤。因此,鳃角金龟的发声方法非常简单。如果想让它发出声音,只需用手指捏住它,稍稍触动它一下即可。但它这并不是在歌唱,而是发出一种哀诉,是对自己不幸命运的抗争。在它那奇特的世界中,歌唱表示痛苦,沉默则意味着欢乐。

天牛

年轻时,我曾经面对著名的肯迪拉克的雕像顶礼膜拜。肯迪拉克认为天牛具有很强的嗅觉,它嗅着一朵玫瑰花,然后仅仅依靠所闻到的香气便能产生各种各样的念头。对于这种推理,我曾经一直深信不疑了整整二十来年,对这位富有哲学思想的教士的神奇说教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以为,只要嗅一下这个伟人的雕塑,他就会活过来,能使我增强视觉、记忆、判断等方面的能力。然而,经我的良师——昆虫的耐心教导,我抛弃了这种幻想。昆虫提出的问题比起教士的说教来,更加深奥,更加使我受益匪浅。天牛将要告诉我的就是这种颇有教益的知识。

冬天即将来临,天老是灰蒙蒙的,这是明显的冬日前兆。我开始储备树段、木头,以备过冬取暖之用。我还向樵夫们订购了一些被蛀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朽木树段。樵夫们以为我是傻子,暗地里嘲讽我。我当然知道好木头更禁烧,但是我自有用处,他们也就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了。

我有了一些满是虫眼儿的树干,有的是一条条伤痕,有的是一道道深沟,树枝被咬烂,树干遭啃噬。我观察到,在干燥的沟痕里,各种要过冬的昆虫都已经做好了宿营的准备——吉丁已经准备好了扁平的长廊;壁蜂用嚼碎的树叶在长廊里为自己修建好了房屋;切叶蜂在前厅和蛹室里用树叶做好了睡袋;我在这一章中要介绍的天牛,正在多汁的树干里休憩。它可是毁坏橡树的罪魁祸首。

天牛的幼虫非常奇特,它们就像一段蠕动着的小肠。每年仲秋时节,我都能看到两种年龄段的天牛幼虫:年长些的幼虫有一根手指头那么粗;年幼些的幼虫则粗如粉笔。此外,我也见到过颜色深浅各不相同的天牛蛹,以及一些完全成形的天牛。它们的腹部都是鼓鼓的。待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它们就会爬出树干。它们在树干里大约要生活三年。天牛是怎么度过这段漫长孤独的囚徒似的生活的呢?它们缓慢地在粗壮的橡树干内爬行,挖掘通道,以挖掘出来的东西充饥。天牛的上颚如同木匠的半圆凿,黑乎乎的、短短的,但非常坚硬有力,虽无锯齿,却像一把边缘锋利的汤勺,是天牛用来挖掘通道的有力工具。被凿出来的木屑,经幼虫消化之后被排泄出来,堆积在其身后,留下一条被啃噬过的深痕。幼虫一边挖掘通道,一边进食。随着工程的进展,道路开通了;随着残渣不断地阻断后路,幼虫不断地向前。就这样,幼虫既获得了食物,又得到了安身之所。

天牛幼虫将肌体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到身体的前半部,使之成为杵头状,这样,两片半圆凿形的上颚便可顺利地进行工作。上颚既然充当挖掘的工具,就必须有很强大的支撑力。天牛幼虫便用围绕其嘴边的黑色角质盔甲来加固它那半圆凿形的上颚。除了这硬硬的上颚以外,天牛幼虫身体其他部位的皮肤是非常细腻的,而且白如象牙。皮肤之所以如此细腻洁白,全都是其体内所含的丰富脂肪所致。确实,幼虫每天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不停地啃噬,不停地进入幼虫胃里的木屑在不断地给它补充营养。

幼虫的足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呈圆球状,最后一部分呈细针状,这两部分都是退化的器官。它的足长只有一毫米,对爬行并不起什么作用,因为身体肥胖,足够不着支撑面,连身体都支撑不住,又怎么能爬行呢?幼虫用来爬行的器官属于另一种类型。它既可以仰面爬行,也可以腹部冲下爬行,非常灵活自如。它用爬行器官取代了胸部那软弱无力的足。这种爬行器官与众不同,长在背部。

天牛幼虫的身体有七个环节,上下长着一个满是乳突的四边形平面。这些乳突可使幼虫随心所欲地膨胀、凸出、凹陷、摊平。上面的四边形平面又一分为二,从背部的血管处分开来;下面的四边形平面则看不出有两个部分。这就是天牛幼虫的爬行器官。如果幼虫想要往前,它就得先让后部的步带鼓胀起来,也就是说,让背部和腹部的步带鼓胀起来,压缩前半部的步带。由于表面很粗糙,后面的几个步带便把身体固定在狭窄的通道壁上,以得到支撑。在压缩前面的几个步带时,幼虫尽量把身子伸长,缩小身体的直径,使身体能够向前滑动,爬行半步。当它走完一步时,它还要在身体伸长之后把后半部身子向前拖。为此,幼虫必须让前部步带鼓胀起来,作为支点,同时又让后部步带放松,让体节自由收缩。

幼虫凭借背部与腹部的双重支撑,交替收缩和放松身体,能够在自己所开凿的隧道里进退自如。但是,假如上方和下方的行走步带中只能动用一个时,幼虫就无法前进了。假如把幼虫放在表面很光滑的桌面上,它便会慢慢地屈起身子,动弹个不停。它一会儿伸长身子,一会儿收缩身子,却总也无法向前爬去。等你把它放到有裂痕的橡树干上时,它便神气起来,因为橡树皮很粗糙,凹凸不平,像被撕裂开似的,它可以在上面从左往右、从右往左地缓缓地扭动身子的前半部,抬起、放低,一再重复这一动作。这是幼虫最大的行动幅度。幼虫那已经退化的足一直没有动,一点儿作用也起不了。

如果说这些残肢作为成年天牛的前身而存在的话,成虫那敏锐的眼睛在幼虫身上却未见丝毫雏形。在幼虫身上,看不到任何微弱的视觉器官的痕迹存在。幼虫生活在树干内,黑漆漆的一片,视力又有何用?与此同时,幼虫也没有听觉。在橡树树干那黑暗的深处,没有任何声响,与视觉一样,听觉自然也失去了作用。如果谁对此心存疑惑,我们不妨来做一个实验,以释疑解惑。我把树干剖开,留下半截通道,便可以跟踪监视在树干里面劳作的居民。环境十分安静,幼虫忽而挖掘前方的长廊,忽而停下活计歇息一会儿。休息的时候,它便用步带将身子固定在通道的两壁上。我趁它休息之机想测试一下它对声音的反应。我先用硬物互相敲击,继而用金属击打发出回响,最后改用锉刀锉锯子,但是未见天牛幼虫有什么反应。它对这种种声响无动于衷,既不见它的皮肤有任何颤动,也不见它有任何警觉的表现,即使我用尖尖的硬物刮擦它身旁的树干,模仿幼虫啃噬树干发出的声音,也不能奏效。这就足以证明天牛幼虫毫无听觉。

那么,天牛幼虫是否有嗅觉呢?各种情况都在表明它不具有嗅觉能力。嗅觉只是作为寻找食物的辅助功能,但是天牛幼虫用不着费心劳神地去寻找食物。它的住所就是它的食物,它所栖身的木头就在向它提供活命的东西。另外,我也为此做过实验。我找了一段柏树,把树干挖了一条沟痕,直径与天牛幼虫所挖掘的长廊的直径一样大小。然后,我就把幼虫置于其中。柏树的气味浓重,具有大多数针叶植物的那种很浓烈的树脂味。当我把幼虫放到那条沟痕里去的时候,它很迅速地爬到了通道的尽头,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它的这种静止不动不正是它没有嗅觉的证明吗?天牛幼虫长期生活在橡树干里,树脂这种独特的气味应该引起它的不适或厌恶,它本应通过身体的颤动或逃跑的企图来表达自己的厌恶,但是它并没有做出这种反应。它在找到合适的位置后便立刻停下脚步,待着歇息了。然后,我又做了另外一个实验。我把一小包樟脑放在长廊里,离天牛幼虫很近,仍然未见它有什么反应。然后,我又用萘[61]做了同样的实验,结果依然与前面相同。做了这么多实验之后,我觉得天牛幼虫没有嗅觉是毋庸置疑的了。

当然,它肯定是有味觉的,只是这种味觉应该是残缺不全的。天牛幼虫在橡树树干中一直生活了三年,其食物很单一,就是橡树木纤维,别无其他。那么,幼虫对这唯一的食物又会有什么评价呢?顶多也就是吃到新鲜多汁的橡树干时会觉得很鲜美,而吃到干燥无汁的树干时便觉得没太大滋味罢了。

剩下的就是它的触觉了。它的触觉点分布得很散,而且是被动的。任何有生命的肉体都具有触觉,一旦被尖刺刺着,就会觉得疼痛,就会抽搐、扭曲。总之,天牛幼虫的感觉只有味觉与触觉,而且都非常迟钝。

我不禁想,既然如此,天牛幼虫这种消化功能很强但感觉功能极弱的昆虫的心理状态又是由什么构成的呢?触觉与味觉会给那些已经退化的感觉器官带来些什么呢?很少,几乎什么也没有。天牛幼虫只知道,好的木头有一种收敛性的味道,未经精心刨光的通道壁会刺痛皮肤,仅此而已。这就是天牛幼虫的智力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而肯迪拉克却错误地认为天牛可以回想往事,可以比较、判断,甚至推理。可是,现实中这个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大腹便便的昆虫真的会回忆、会比较、会推理吗?我就认为天牛幼虫犹如一截会爬行的小肠,我觉得我的这一比喻十分贴切,天牛幼虫的全部感觉能力就是一截小肠所能拥有的能力罢了。

不过,也别小看了这个小家伙,它虽然对自己的现状昏昏然,但能预知未来,具有神奇的预测能力。关于我的这一奇怪的观点,请读者允许我慢慢地道来。在整整三年的时间里,天牛幼虫在橡树干里过着流浪生活。它爬上爬下,忽而在这里,忽而又在那里。为了另一处的美味,它会放弃眼下正在啃噬的木块,不过它始终不会远离树干深处,因为那儿温度适宜,环境幽静而安全。当危险的日子来临时,它将被迫离开隐蔽所,去面对外界的种种危险。光吃还不够,它还得离开自己的居住地。天牛幼虫有着精良的挖掘工具和强健的身体,钻入另一处去躲灾避祸,对它来说并不犯难。但是,未来的成虫天牛将去外界度过它那短暂的时光,它是否具有这样的能力呢?在橡树干内幽暗的环境中诞生的长角昆虫知道替自己挖掘一条逃离的通道吗?

这就需要天牛幼虫凭借自己的直觉去解决这一难题了。我又做了些实验,以便弄清这一问题。在实验中,我发现,成年天牛若想利用幼虫挖掘的通道从树干深处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天牛幼虫的通道犹如一座迷宫,十分复杂,非常长,不见尽头,而且堆满了坚硬的障碍物;另外,其直径又是从尾部往前逐渐地缩小。幼虫钻入橡树干时,只有一段麦秸那么长、那么细;而此刻它已变得如手指头一般粗细了。它在树干里三年的挖掘工作,始终是根据自己的身体大小进行的。结果不言自明,幼虫钻入树干的通道和行动路线对于成年天牛的离去已经起不了作用。成年天牛的触角很长,足也不短,而且甲壳也无法折叠,原先的那条通道对它来说已经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它若想将这条通道作为逃逸之路,就必须清除掉坑道内的障碍物,并且还要大大地拓宽通道。这么一来,倒不如另辟蹊径,挖掘一条新的通道来得便当一些。但是,成年天牛有这种能力吗?我们不妨做一实验来观察一番。

我把一段橡树干一劈两半,并在其中挖掘出一些适合成年天牛的洞穴。在每一个洞穴中,我都放了一只刚刚成年的天牛。这些天牛是我10月从冬储木柴中发现的。

然后,我便把两半树干用铁丝紧紧地捆在一起。6月已经来到。只听见树干里传出敲击的声音。它们能够出来吗?它们是不是没法从里面逃出来呀?我原以为从里面逃出来对它们来说易如反掌,因为它们只要钻一个两厘米长的通道便可逃生。可是,我竟然未见一只天牛从树干里跑出来。等到听不见树干里面传来一点儿动静时,我颇觉蹊跷,便把捆着的树干松开,却发现里面的俘虏全都死了。洞穴里只有一小撮木屑,还不足抽了一口烟的烟灰量。这就是它们全部的劳动成果。

我对成年天牛的上颚估计过高,以为它是无坚不摧的利器,但是,好的工具并不一定就能造就一名好的工匠。尽管有良好的挖掘工具在握,但是长期隐居者缺少技艺,只能在洞穴里等死。然后,我又找了一些成年天牛,对它们进行比较缓和的实验。我把它们拘于直径与天牛的天然通道直径相同的芦苇管里。我找了一层天然隔膜作为障碍物,这层膜很薄,只有三四毫米厚,一捅就破。经实验发现,有一些天牛能够从芦苇管里逃生,有一些则死于其中。这就说明,遇到障碍,勇往直前者胜。一层膜这么小的障碍都闯不过去,待在坚硬的橡树干里岂不是必死无疑?

从这些实验的结果来看,我相信,天牛成虫徒有其表,外强中干,靠自己的力量全然无力逃离树干监牢。劈开逃生门,还得仰仗貌不惊人的肠子状的天牛幼虫的智慧。这种情况告诉我们,天牛幼虫在以另一种方式再现卵蜂的壮举。卵蜂的蛹身上带有钻头,为以后长翅无能的成虫挖掘通道。天牛幼虫不知是由于何种神秘预感的驱动,离开其安然宁静的隐蔽所,离开其无法攻破的城堡,爬向橡树表面,不顾正在寻找美味多汁的昆虫的天敌——啄木鸟对它的威胁。幼虫就这么冒着生命危险,勇敢无畏地挖掘着通道,一直挖到橡树表层,只留下一层薄薄的阻隔作为窗帘,遮挡自己。有些冒失的幼虫甚至把这层窗帘捅破,干脆留出一个洞口。这儿就是天牛成虫的出口,它只需用上颚和额角轻轻地一触,就能把窗帘捅破,得以逃生。刚才已经说了,有的幼虫连窗帘也不留,干脆就留出一个洞口,天牛成虫无须劳作,便可直接逃离。每到春暖花开时,身披古怪羽饰、笨手笨脚的成虫便从黑暗中出来了。

天牛幼虫在把逃生之路准备完毕之后,又开始忙乎眼前的活计。挖好逃生通道,它就退回到长廊中不太深的地方,在出口一侧凿了一个蛹室。这间蛹室陈设豪华,壁垒森严,前所未见。蛹室为一扁椭圆形的宽敞的窝,长近百毫米,扁椭圆结构的两条中轴长度不同,横向轴长二十五到三十毫米,纵向轴则只有十五毫米。这么大的空间,比成虫的体积要大,使成虫的足部可以自由伸展。打破壁垒逃出牢笼的时刻到来时,这样的蛹室是不会让天牛成虫感到任何不便的。

这儿所说的壁垒是指蛹室的封顶,那是天牛幼虫为了防御外敌入侵而建造的,封顶有两层或三层。外层由木屑构成,那是天牛幼虫挖掘树干时留下的残留物;里面的一层是一个矿物质的白色封盖,呈凹半月形。通常,在最内侧还有一层木屑壁垒与前两层连在一起。有了这种多层壁垒的保护,天牛幼虫便可在房间里踏踏实实地为变成蛹做准备工作了。天牛幼虫从房间壁上锉下来一条条木屑,这便是细条纹木质纤维的呢绒。天牛幼虫又把这些呢绒贴回到房间四周的墙壁上去,铺成壁毯,厚度几近一毫米。这就是天牛幼虫在自己蛹室墙壁上挂的精细双面绒挂毯。我们不难看出,天牛幼虫为了变成蛹,不停地劳作,做了精心的准备。

我们再来看看这个房间布置得最奇特的那个部分——那层堵住入口的矿物质封盖。这个封盖是个椭圆形帽状封盖,呈白石灰色,系坚硬的含钙物质,内部十分光滑,外面有颗粒状突起,犹如橡栗的外壳。这种颗粒状突起表明,这层封盖是天牛幼虫用糊状物一口一口筑成的。由于无法触碰到封盖外部,幼虫无法对其加以修饰,因而外表凝固成了细小的突起。而内侧的那一面在天牛幼虫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所以被抹得光滑平整。这种封盖像钙一样,既坚硬又容易破碎。不用加热,它就能溶于硝酸,并且立即释放出气体。不过,溶解过程比较缓慢,一小块封盖往往需要几小时的时间才能逐渐地溶化掉。溶化之后,剩下一些泛黄的沉淀物质,看上去像有机物。如果对封盖进行加热,它就会变黑,足见其中含有可以凝结矿物的有机物。如果在溶液中加入草酸,溶液会变得混浊,并留下白色沉淀。这种情况说明,其中含有碳酸钙。我原想从中发现一些尿酸氨的成分,因为在昆虫变成蛹的过程中常见有尿酸氨存在。可是,我在封盖的溶液里并未发现有尿酸氨。因此,我认为,封盖仅仅是由碳酸钙和有机凝合剂构成的,这种有机物大概是蛋白质,使钙体变得十分坚硬。

我相信,天牛幼虫的胃是分泌这些石灰质物质的器官,而这一能乳化的生理器官为幼虫提供了钙质。胃从食物里把钙分离出来,或者直接得到钙,或者通过与草酸氨的化学反应来获得。在幼虫期结束时,它便将所有的异物从钙中剔除,并将钙保存下来,留作构筑壁垒之用。这一点并不令人惊讶,某些芫菁科昆虫,如西塔利芫菁,通过化学反应能在体内产生尿酸氨;飞蝗泥蜂、长腹蜂、土蜂等,就是在自己体内生产茧所需要的生漆的。

通道修筑完工,房间粉刷装饰完毕,用三重壁垒封好之后,灵巧而勤劳的天牛幼虫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挖掘工具也完成了其历史使命,幼虫便进入了蛹期。襁褓状态之下的蛹十分虚弱,躺在柔软的睡垫上,头始终冲着门的方向。这一点看似无关紧要,实际上至关重要。天牛幼虫身子柔软,伸缩翻转,随心所欲,因此,在这个小房间里,无论头朝向何方,都无关紧要。可是,从蛹中出来的天牛成虫没有随心所欲地翻来倒去的自由,它浑身披挂着坚硬的角质盔甲,无法在小房间内将身体从一个方向转向另一个方向,甚至因房间太狭小,连弯曲一下身子都办不到。所以,它的头必须始终冲着出口,否则便只能在自己所建造的囚室里等死。

不过,不必担心发生这种意外,因为这节小肠向来知晓未雨绸缪,早就为将来做好了准备,不会出现头朝里进入蛹期的差错。到了该出洞的时节,向往光明的天牛面前没有太大的障碍,只不过是一些细碎的木屑,扒拉几下便可以清理掉。然后,便是那层矿物质封盖,它也用不着费心去把它打碎,只要用其坚硬的前额一顶,或者用脚一推,封盖便会整体松动,从框框里脱落。我发现,被弃置的封盖全都完好无损。最后就是那第二层壁垒了,是木屑构成的,这更不在话下,比第一层更加容易清除。这么一来,通道畅通,天牛成虫只要沿着通道便可准确地爬到出口。如果窗帘没有被掀开,它只需用牙一咬,那层薄薄的窗帘也就破了,这对它来说易如反掌。它终于走出了黑暗,见到了光明,它那长长的触角由于激动,不停地颤抖着。

萤火虫

在我们这个地区,萤火虫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什么昆虫像它那样家喻户晓。这种人见人爱的小东西,为了表达生活的欢乐,竟然在屁股上面挂了一只小小的灯笼。炎热的夏夜里,没有人没见过它。古代希腊人把它称为“朗皮里斯”,意为“屁股上挂灯笼者”;法语中则称它为“发光的蠕虫”。其实,萤火虫绝对不是什么蠕虫,即使从外表上来看,它也不像蠕虫。它有六只短小的脚,而且十分明白如何使用自己的脚。它是可以用小碎步奔跑的昆虫。雄萤火虫发育完全后,如同真正的甲虫,长着鞘翅。但是雌萤火虫无此造化,享受不到飞翔的快乐,终身保持着幼虫的形态[62]不过,雄萤火虫在尚未到达交尾期之前,形态也是不完全的。即便如此,称它为“蠕虫”也是不恰当的。法国有句俗语叫“像蠕虫一样一丝不挂”,用以形容身上未穿任何保护性的衣物。但是,萤火虫是穿着衣服的,也就是说它有略为坚韧的外皮,而且有斑斓的色彩,身体呈棕色,胸部呈粉红色,环形服饰的边缘还点缀着两个红红的小斑点。这哪儿会是蠕虫呢?

我们先来看看萤火虫以什么为生吧。萤火虫看上去既小又弱,像是于他人无害,它却是最小的食肉动物,是猎取野味的猎手,而且捕猎时相当狠毒。它的猎物通常是蜗牛。昆虫学家们早已知道萤火虫的这一习性。但是,我从他们书中的介绍中总感到人们对这一点了解得很不充分,特别是对萤火虫奇怪的攻击方法几乎一无所知。

萤火虫在啃噬猎物之前,先将猎物麻醉,使猎物失去知觉。它的猎物通常是很小的蜗牛,个头儿还没有樱桃大,是处于变形状态的蜗牛。夏日里,这种蜗牛一大群一大群地聚集在稻子和麦子的茎秆上,或者其他植物干枯的长茎上,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待上整整一个炎热的夏季。正是在这种时候,蜗牛处于这种状态,我不止一次地观察到萤火虫对猎物发动攻击,对其施以灵巧的外科麻醉手术,使猎物在颤动着的茎秆上昏死过去,然后对猎物下口,美餐一顿。

萤火虫对其猎物的其他藏身处所也了如指掌。它经常飞到沟渠旁边,因为那儿土地潮湿,杂草丛生,是蜗牛喜爱的栖身之所。在这种情况下,萤火虫便在地上对蜗牛施以麻醉手术。我在家中也饲养了一些萤火虫,它们很容易被捕捉到,也很容易喂养,因此,我可以仔细地观察研究这位外科医生做手术的详细过程。

我在一个大玻璃瓶里放上一些草,把捉到的几只萤火虫和几只蜗牛也放了进去。蜗牛个头儿正合适,不大不小,正在等待变形,正符合萤火虫的口味。我寸步不离地监视着玻璃瓶中的情况,因为萤火虫攻击猎物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不高度集中精力,必然会错过观察的机会。

我终于看到了。萤火虫稍微探了探捕猎对象。蜗牛通常全身藏于壳内,只有外套膜的软肉露出一点点在壳的外面。萤火虫见状,便立刻打开它那极其简单、用放大镜才能看到的工具。这是两片呈钩状的颚,锋利无比,细若发丝。用显微镜观察,可见弯钩上有一道细细的小槽沟,这就是它的工具。它用这种外科手术器械不停地轻轻击打蜗牛的外套膜,其动作不像在做手术,而像在与猎物亲吻。用孩子们的话来说,它像在与蜗牛“拉钩”。它在拉钩时,有条不紊,慢条斯理,每拉一次,都要稍事休息片刻,似乎是在观察拉钩的效果。它拉钩的次数并不多,顶多五六次,就足以把猎物制伏,使之动弹不得。然后,它就要动嘴进食了,它很可能也要用弯钩去啄,因为我几次都未能观察清楚,所以对这一点说不太准。总之,萤火虫在施行麻醉手术时动作麻利、快如闪电,效果立竿见影。不用问,它利用带细槽的弯钩已经把毒液注入蜗牛体内,使之昏死过去了。

我检查了一下猎物。在萤火虫与蜗牛拉了四五次钩之后,我便立即从萤火虫口中夺下它的猎物,用针尖儿刺蜗牛的前部,即蜗牛暴露在壳外的身体。它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我还发现一个令我信服的例子。有一次,我幸运地看到一只蜗牛正在爬行,其足正在蠕动着,突然,萤火虫向它发动了袭击。蜗牛十分惊慌,乱动了几下,然后便一动不动了。它的足不再蠕动,身体的前部也失去了如同天鹅脖颈儿那种优美的弯曲状,触角软软地耷拉下来,如同一只折断的手杖。它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

蜗牛是否真的被蜇死了呢?没有,根本没有。我可以让这只表面上看似已死的蜗牛活过来。我把这个处于半死不活状态的病人隔离开,给它洗了个澡,尽管这对于取得实验的成功并非绝对必要。

两天后,这只被萤火虫施行麻醉手术的蜗牛终于复活了,它又能动弹了,又有感觉了。我用针尖儿刺它,它有反应,它开始蠕动、爬行、伸出触角,仿佛什么危险都没有发生过。那种昏昏沉沉、如死一般的全麻状态已经消失,它苏醒过来了。

对于蜗牛这样一个与世无争、平和温驯的对手,萤火虫又何必要先对其施行麻醉手术呢?这使我想起了另一种昆虫,名叫德里尔虫,生活在阿尔及利亚。虽说这种昆虫不会发光,但其身体结构,尤其是在习性方面,与法国的萤火虫颇为相似。德里尔虫以陆生软体动物为食,它所捕食的是一种圆口类动物,这种动物长着美丽雅致的陀螺形外壳。一块结实的肌肉把一个石质封盖固定在这种圆口类动物身上,这个石质封盖把甲壳闭合得严严实实。这个封盖是个活动的门。居于甲壳内的隐居者只需缩回身子,封盖便立即盖上。当隐居者想要外出时,此门也很容易打开。德里尔虫被黏附器(我们下面将会看到萤火虫也具有这种装备)固定在蜗牛的甲壳表面,耐心地等待着、窥伺着,等着蜗牛憋不住露出甲壳里的身子,便立刻冲到门边,把门挡住,使门关不上,它自己再进入门内,占领这个城堡。我并没有经常见到这种德里尔虫,但我认为它的进攻策略与我们的萤火虫颇为相似——它钻进甲壳内,身子扭动几下,里面的隐居者也就丧失了反抗能力。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我们的萤火虫吧。如果蜗牛在地上爬行,甚至就龟缩在壳里,萤火虫袭击它是很容易的事,因为蜗牛的壳没有封盖,而且,蜗牛身体的前部暴露在壳外,因此它无法自卫,很容易被伤害。即使蜗牛待在高处,紧贴在一株禾本植物的茎秆上,或者紧贴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袭击者无从下手,但是,只要这个外界的封盖稍有缝隙,它仍然难逃厄运。

萤火虫施行麻醉手术时,总是非常小心、轻手轻脚地对待它的猎物,不想引起猎物的注意,免得它挣扎、乱动,从高处掉到地上。如果猎物掉到地上,萤火虫也就不会再想方设法地寻找它了,因为它只是依靠运气去捕捉落入口中的猎物,而不想费心去寻来找去。因此,萤火虫在发动袭击的时候从不掉以轻心,总是小心谨慎地不让猎物感到疼痛,使其肌肉失去反应,否则猎物会从高处掉下来,到嘴的猎物便不见了。由此不难看出,突然对猎物施行深度麻醉,一击即中,是它捕捉猎物的绝招。

萤火虫如何享用猎物呢?它是不是真的吃它?也就是说,它是不是把蜗牛切成细小的碎块,然后用所谓的咀嚼器把它们嚼烂咽到肚子里去?我看并非如此。我所捕捉到的萤火虫,嘴上从未有固体食物的碎渣细末之类的。萤火虫的“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吃,而是吮吸,如同蛆虫把猎物化为汁液,然后吸入肚里。与双翅目昆虫爱吃肉的幼虫一样,萤火虫也是先把猎物变为流质,对其进行液化处理、加工,然后食用。我把我所见到的萤火虫进食的过程介绍如下:

萤火虫对蜗牛施行了麻醉。它几乎总是单独操作,即使遇到一只个头儿很大的蜗牛,它也不找助手。在它施行完麻醉手术后,总会有宾客不请自来,两三位,四五位,甚至更多。众宾客来到餐桌前,与食物的真正主人并无纷争,毫不客气地尽情享用,不分彼此。两天后,主人与食客都离去了,我便把蜗牛壳口冲下翻过来,只见壳里的东西像锅口朝下倒浓汤似的全流了出来。主客吃饱喝足之后,把残羹剩饭撇下了。

事情很明显,我先前所说的拉钩之后,也就是萤火虫东一下西一下地轻轻拍击蜗牛之后,蜗牛便昏死过去。然后,众宾客齐上阵,都用特有的消化素对猎物进行加工,最后,蜗牛肉便变成了蜗牛肉粥。接着,大家一起尽情享用,尽兴而去。这样看来,萤火虫嘴上的那两只弯钩是其进攻猎物的利器,它将钩刺入猎物体内,注入麻醉剂,并使猎物的肉质液化,而这麻醉剂很有可能就是萤火虫的体液。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的这种微型器械,我觉得它们不像钩子。它们的中心是空的,与蚁蛉[63]的那对工具颇为相似,蚁蛉就依靠这种工具吸食猎物的肉,而并不把猎物肉切成小细块。不过,萤火虫又与蚁蛉的表现不同:蚁蛉用餐完毕,会从沙地的漏斗状陷阱中抛出大量丰盛的食物;而萤火虫有液化装置,绝不糟蹋食物,或者说,几乎不糟蹋食物。二者掌握着类似的工具,但是,一个是用来吮吸猎物的血液,而另一个则采用液化设备使食物变成流质,全部食用。

有时候,蜗牛所处的位置不太好,难以保持平衡,但是,萤火虫动作敏捷,干净利落地就把它处理完了。我透过喂养萤火虫的那个大口玻璃瓶,清楚地看到了全过程。大口瓶上盖着一块玻璃,蜗牛沿着玻璃瓶内壁往上爬,一直爬到瓶口边沿时才停下来,用少许黏液把壳体粘挂在那儿。它只是在做短暂的停留,所以舍不得用太多软体组织生产的胶黏剂。这样一来,只要稍微震动一下瓶子,蜗牛壳口就会松脱,蜗牛就会从粘挂的地方摔到瓶底。

我看到瓶子里的那只萤火虫依靠某种攀缘器官沿着瓶子内壁向蜗牛爬去,这种攀缘器官弥补了萤火虫此刻足爪功能的缺陷。萤火虫来到蜗牛的身旁,找到了一处可以下手的缝隙,便轻轻地拍击了几下躲在缝隙内的蜗牛,使它昏死过去,随即开动其液化装置,使蜗牛肉变为蜗牛肉汤,然后美美地吮吸起来。

当萤火虫吃饱喝足之后,蜗牛就只剩下一具空壳了。这具空壳虽然只用了少许黏液粘在玻璃上,却仍然牢牢地粘在那里,没有丝毫的移位。壳中的那个隐居者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一点儿点儿地从固态变成了液态,全都从萤火虫开始发起攻击的那个点上流了出来,流得干干净净。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萤火虫的麻醉手术之高超、快速,简直让猎物防不胜防。而且,我们还可以看出,萤火虫吃蜗牛的手段之奇妙令人叫绝,竟没有让蜗牛空壳从极其光溜而又垂直的玻璃瓶内壁上掉落下来,甚至没有让只有些许胶粘着的空壳发生丝毫的晃动、移位,这真是不可思议。

萤火虫要在玻璃上或草茎上攀爬,它那又短又笨的爪子显然无法承担这一重任,必须拥有一种特殊的工具。这种特殊工具必须不怕光滑,能攀住无法抓住的物体。萤火虫确实拥有这种特殊工具。它的后腿末端有一个白色的点儿,用放大镜仔细观察,可以看到那上面约有十二根很短小的肉刺,它们有时收拢起来,缩成一团,有时又伸展开来,好似玫瑰花瓣。这就是它的吸附并移动的器官。萤火虫想要把自己附着在某个地方,甚至是附着在极其光滑的表面上时,比如固着在禾本植物的茎秆上,它就把这十二根短小的肉刺伸展开,呈玫瑰花瓣状,牢牢地铺展在所吸附的物体上,用身体的黏性把自己紧紧地黏附在支撑物上。这个特殊器官通过抬高和放低、张开和闭合,帮助萤火虫行走。总而言之,萤火虫可以说是一个双腿残疾者,它在自己的后腿上放上一朵漂亮的白色玫瑰花——一种没有关节、可向四下里活动、有十二个趾肢节的爪子,而这种管状的趾肢节并非抓住而是黏附着物体。这个器官还有一个用途,它可以当作海绵和刷子来使用。萤火虫在进餐之后,便用这把刷子刷头、背、尾及两侧。它之所以全身上下地刷来刷去,是因为它的脊椎很柔韧,可以弯来弯去,哪儿都能够得着。萤火虫在对全身进行擦拭时,非常仔细,一处不漏,足见它对这种运动颇感兴趣,乐此不疲。它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很显然,它这是要擦去沾在身上的灰土或者蜗牛肉的残渣。

如果萤火虫只会像亲吻似的轻拍蜗牛,对它施行麻醉手术,而没有其他什么本领,它也就不会这么出名、这么家喻户晓了。它真正名扬四海的原因在于它能在尾部亮起一盏明灯。我们来特别仔细地观察一番雌萤火虫吧。它在达到婚育年龄,在夏季酷热期间发出亮光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幼虫状态。它的发光器位于腹部的最后三节,其中前两节的发光器呈宽带状,另外一个发光组群是最后一个体节的两个斑点。只有发育成熟的雌萤火虫才具有那两条宽带;未来的母亲用最绚丽的装束来打扮自己,擦亮了这光灿灿的宽带,以庆贺自己的婚礼,而在此之前,自刚孵化的时候起,它只有尾部的发光斑点。这种绚丽的彩灯显示着雌萤火虫惯常的身体变态,身体的变态使萤火虫长出翅膀,能够飞翔,从而宣告生理演变过程的结束。这盏光灿灿的灯点亮时,还标志着萤火虫交尾期即将来临。之后,雌萤火虫就没有了翅膀,不能再飞翔,一直保持着幼虫的卑屈形态,但是,它的那盏明灯始终亮着。

雄萤火虫则有所不同,它得到了充分的发育,改变了形态,拥有鞘翅和翅膀。与雌性一样,从孵化时起,它的尾部就有这盏明灯。总之,萤火虫不管是雌性还是雄性,不管是处在发育时期的什么阶段,其尾部均可发光,这就是整个萤火虫家族的一大特点[64]而且,这个发光点从背部或腹部都可以看见。但只有雌萤火虫才有的那两条宽带,才在腹部下面发光。

我的手和眼仍然很听使唤,做起解剖来还算得心应手,因此,我想解剖一下萤火虫的发光器官,以便彻底搞清楚其构造。我终于成功地把一条发光宽带的大部分剥离开来。我在显微镜下仔细地观察了这条宽带,发现其上有一种白色涂料,系极其细腻的黏性物质构成的。这种白色涂料显然就是萤火虫的光化物质。紧靠着这种白色涂料的是一根奇异的气管,主干很短但很粗,下面长了不少细枝,延伸至发光层上,甚或深入体内。

发光器受到呼吸气管的支配,发光是氯化导致的。白色涂层提供可氧化的物质,而长有许多细枝的粗气管则把空气送到这种物质上。现在,我很想搞清楚这个涂层的发光物质究竟为何物。起初,人们以为那是磷,还把它燃烧以化验其成分;但是,据我所知,这种办法并没获得理想的效果。显然,磷并非萤火虫发光的原因,尽管人们有时把磷光称为荧光。这个问题的答案肯定不在这里,而在他处。

萤火虫能够随意地散布它的光亮吗?它能否随意地增强、减弱、熄灭其亮光呢?它怎么做的呢?它有没有一个不透明的屏幕朝着光源,把光源或遮住或暴露呢?现在,我们对这个问题已很清楚,萤火虫并没有这样的器官,这样的器官对它来说是没有用的,它拥有更好的办法来控制它的明灯。若想增强光的亮度,遍布光化层的气管就会加大空气的流量;如果它把通气量减少甚至停止供气,光就变弱,甚至灯会熄灭。总之,这个机理犹如油灯的机理,其亮度是由空气进入灯芯的量来调节的。

遇到激动的情况,气管就运作起来,灯也就亮了。需要加以区别的是光带和尾灯这两种情况。其一,发光的漂亮的宽带,是已到婚育年龄的雌萤火虫独特的饰物;其二,也就是那盏尾灯,萤火虫无论雌雄、无论长幼,都在其最后一个体节上点着一盏小灯。在后一种情况下,由于突然的惊恐不安,萤火虫的情绪发生变化,这盏尾灯或完全地或近乎完全地熄灭。我在夜晚曾经捕捉过萤火虫,眼见那盏尾灯在草上发着亮光,可是,只要我稍不留神碰着了那棵草,草一晃动,灯立即就熄灭了,我想要捕捉的那只昆虫也不见了踪影。但是,即使受到惊吓,发育完全的雌萤火虫身上的宽光带也丝毫不受影响,照样亮着。

我捉了几只雌萤火虫,把它们关进笼子里,放到屋外,笼子旁边放了一把枪。我放了一枪,但是枪声并未产生效果,宽带依旧发光,与没有放枪前一样明亮。然后,我又用喷雾器把水雾喷洒到它们身上,它们身上的光带依然亮闪闪,没有熄灭,顶多就是亮度上有短暂的减弱而已,而且只是个别的雌萤火虫这样,并不是每只都如此。我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吹进笼子里,光带的亮度倒是更弱了,甚至灭了一会儿,但是时间非常短暂。很快,萤火虫便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灯又亮了起来,甚至比先前还要明亮。这之后,我又用指头抓住它,把它翻过来掉过去地折腾,又轻轻地摆弄它,只要捏得不太重,它照旧发光,亮度也保持不变。即将处于交尾期的萤火虫,对自己的灯的光亮沾沾自喜,没有极其严重的情况发生,它们是不会把自己的灯完全熄灭的。

从各种实验的结果来看,极其明显的是,萤火虫自己控制着身上的发光器,可以随意地使之或亮或灭。不过,在某种情况下,有无萤火虫的调节都无关紧要。我从其光化层上弄下来一块表皮,放进玻璃管里,用湿棉花把管口堵住,免得表皮过快地蒸发干。只见这块表皮仍在发光,只不过其亮度不如在萤火虫身上那么强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有无生命并不要紧。氧化物质,即发光层,是与其周围空气直接接触的,无须通过气管输入氧气,它就像真正的化学磷一样,与空气接触就会发光。还应该指出的是,这层表皮在含有空气的水中所发出的亮光,与在空气中所发出的亮光一样。不过,如果把水煮开,沸腾,没了空气,那么表皮的光就熄灭了。这就更加证明,萤火虫的发光是缓慢氧化的结果。

萤火虫发出来的光呈白色,很柔和,这种光虽然很亮,却不具有较强的照射能力。在黑暗处,我用一只萤火虫在一行印刷文字上移动,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个字母,甚至可以看出一个不太长的词儿来,但是,在这小小的范围之外的一切东西,就看不见了;因此,夜晚,以萤火虫为灯看书,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把一群萤火虫放在一起,让它们彼此紧挨着,每只萤火虫都放着光,那么它们的光就会通过反射照亮旁边的萤火虫,我们似乎也就能够看清一只只萤火虫了。但是,事实又并非如此。这群萤火虫只是杂乱无章地聚集在一起,就算彼此离得很近很近,我们也无法看清萤火虫的模样,因为所有的亮光把萤火虫都混在了一起,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

我通过照相技术非常清楚地证实了这种情况。我用金属网钟形罩罩住二十来只充分发光的雌萤火虫,把它们置于露天里。有一丛百里香插在罩子中央,形成一小片林子。夜晚时分,那二十来只雌萤火虫全都爬到罩子顶上去了;它们在竭力地朝着各个方向展示它们那发光的服饰。因此,沿着百里香小枝形成了一串串花序。我指望这一串串花序能够对底板和相纸产生作用,但是我未能遂愿,只得到了一些不成形的白色斑点,根据萤火虫群体的不同情况,有些地方浓些,有些地方浅些,而萤火虫的模拟斑点却一点儿也没有显现,连百里香丛的痕迹也没有显现出来。因缺乏充足的光照,美妙如画的光彩只显现出一团模糊不清、黑乎乎的水浆似的东西来。

由此看来,雌萤火虫的灯光并不是用来照明的。那么,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呢?我想,它是用来召唤情郎的。但是,雌萤火虫的灯是在其肚子下面冲着地面发光的,而雄萤火虫则是随意乱飞,它在上面,在空中,有时在老远的地方往下看,应该说它是看不见雌萤火虫的那盏灯的。但是这种不正常的情况被巧妙地予以纠正了。雌萤火虫自有其高明的调情手段。每天晚上,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被我拘于钟形罩里的囚徒们就前往我用作监狱的百里香丛。到了这个花丛中,它们便爬到显现得很清楚的细枝上,不像在灌木丛下时那样老老实实地待着,而是在那儿做着激烈的体操运动,一个个把小屁股扭来扭去,一颠一颠地,朝这边扭一下,再朝那边扭一下,把灯光向各个方向打去,这么一来,寻偶求欢的雄萤火虫从附近经过时,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在空中,肯定都能看到这盏随时都在亮着的灯。这一招有点儿像旋转镜子捕捉云雀的运作方式。这面旋转小镜静止不动时,云雀对它并无什么反应,但是,只要它旋转起来,把它的光弄成了迅速闪动的碎裂的光亮,云雀见了就会激动起来。

雌萤火虫自有召唤求欢者的绝招,而雄萤火虫也不甘示弱,它有一种光学器具,能够老远就看到雌萤火虫那盏灯所发出的最微弱的光。其护甲胀大成盾形,大大地高出了头部,像帽檐或灯罩似的伸向前去,它的作用就在于缩小视野,把目光集中于须识别的光点上。而在其颅顶下面长着两只大眼睛,非常鼓凸,呈球冠形,彼此接近,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槽沟,以便收放触角。它的这种复眼几乎占据了它的整个面孔,缩在大灯罩所形成的空洞里,真像库克罗普斯[65]的眼睛。

雌雄交配的时候,那盏灯的灯光会变弱,几近熄灭,只有尾部那盏小灯还亮着。春暖花开的时节,田野里,昆虫们都在求欢寻爱,低吟婚庆颂歌,陶醉于欢爱之中,萤火虫的这盏尾灯虽能通宵达旦地亮着,但是也没有哪位去注意它,不会发生任何危险。待交配完毕,萤火虫便立刻产卵。它们并无夫妻感情,没有什么家庭观念,没有慈母之爱,它们把白白圆圆的卵产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抛撒在——随便什么地方。

有一点非常奇怪:萤火虫的卵,甚至还在其母亲的体内时,就会发光。如果我在捕捉时不小心捏破了雌萤火虫装满卵的肚子,就会看到一道道汁液闪闪发光地流到我的指头上,好像我把一只装满磷液的囊捏破了似的。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那确实是被挤出卵巢的虫卵所发出的光亮。此外,临产时,卵巢里的荧光已经显现出来了,雌萤火虫肚皮表面已经透着一种柔和的乳白色的光。

卵产下不久就会孵化。萤火虫幼虫无论雌雄,尾部都有一盏小灯。寒冬将至时节,幼虫将到地下不太深的,顶多也就是三四寸深的地方。我在大冬天里从地下挖出过几只幼虫,发现它们的尾灯一直亮着。4月将要来临,天气转暖,幼虫便钻出地面,继续完成其变化过程。

总而言之,我通过观察研究得知,萤火虫自出生之日起一直到寿终正寝时止,一直在发光——它的卵在发光,它的幼虫在发光;雌萤火虫亮着的是华丽的灯,雄萤火虫保留着幼年时期那盏已有的小灯。对于雌萤火虫的光带的作用,我可以说已经有所了解,那么,它的尾灯又是干什么用的呢?我很遗憾地说,我尚不得而知。昆虫物理学要比我们书本上的物理学更加深奥,这个问题可能在很长的时间里,甚至在永远的将来,也会是个不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