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
9881900000002

第2章 且以温柔待此生

隐居江南

我想隐居江南,有山有水,还有一树一树的梅。

我想隐居江南,种满院的花,煮一壶新茶,闻它的香,不喝。

我想隐居江南,和一个年华正好的人相爱。然后,再一起将光阴虚度。

我想晨起和你漫步,盛几碗荷露,在小舟上品茗。茶只记得我们相聚,忘记别离。

我想和你听午后长廊的风,徐徐缓缓,像三千年前诗经里盛夏的莲开。

我想和你看月亮,苍茫寥廓的银河,漫天的星子,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我想隐居江南,和赏心悦目的你,于桌案书写。看铜炉的烟,吹去窗外,和庭前的云,相约白头。

我在江南,和你等一场烟雨,油纸伞下,有我们爱过也辜负过的时光。

我在江南,只为等你。

我的前世是一株梅,开在驿外断桥、冷落河山,又或者庭院篱畔、寒窗雪夜。不对景伤离别,更不惧岁序更迭,虽冷傲无心,却仍爱人世红尘,愿结三生情缘。

后来,我真的成了一株梅,开在江南古老的园林,风雅而飘逸,冷艳亦清绝。你踏着絮雪,走在早春的路上,曼妙多姿,对我莞尔一笑,倾城绝代。

多少人采折一枝,只为了寄去遥远的天涯。今日我在你的窗纱下,明日又不知落入谁家。而我只想,在属于自己的院落里,安静生长,荣枯随缘。

烟雨中的黛瓦白墙,最有江南情态,仿佛锁住江南的灵,美得惊心亦伤神。我便是从那烟雨长巷走出来的女子,带着江南的风景,江南的温丽,江南的柔美。

半庭风月,一帘心事,就这样住进梦的山庄。满园的梅,是我的魂,微风拂过,似雪纷落。小院深锁,世间纷扰皆关在门外,洒扫庭除,煮一壶香茗,相坐对饮。一盏茶的光阴,抵却碌碌凡尘一生一世。

旧时居住在江南古老村落,聚散有序的马头墙,似画中景致。悠长的巷陌,光洁而湿润,雨雾中,看不见人世悠悠风景。当年,我撑着油纸伞走出小巷,找寻尘世最美的归宿,竟不知,被迫接受命运的迁徙。

如今魂牵梦萦的,是那回不去的故地,看不到的,是那些无法捡拾的故景,还有遗忘在悠悠山径的故人。有些人把一生的故事留在那个炊烟袅袅的村庄,有些人携一身烟雨走失在陌上红尘。

此刻,我端坐在江南小楼,守着一片小小风景,煮茶赏雨。盘一个简约发髻,斜插一支白玉簪。素净的旗袍,与丹唇遥相呼应。回眸,转身。疑似华丽的人生,只是错误的开始。

我所想的,所要的,亦不过如此。草木相伴,清茶一壶,和喜爱的人,朝暮相对。素日里无须太多柔情蜜意,有时候,只一个温暖的眼神、一个洁净的微笑,便足矣。

倘若此生像外婆那般,居住在乡村小院,是否亦会和邻村的某个年轻男子缔结良缘,用一世的光阴,守着老旧的庭院,相夫教子,看着年华慢慢老去,岁月不惊?不见世间三千繁华,亦不解铭心刻骨的爱恋,又是否会生出几许遗憾?

那时的我,不过是一株乡间老梅,简衣素食,朴素修行。日子如水,无须为谁华丽装点,亦不必为谁更改波澜。天地苍茫,往来匆匆者,皆是过客。唯有深深庭院里的那一剪月光,始终不曾更改,花落时它仿佛缺了,花开时它又圆了。

梦里的江南,还是那般模样,迷蒙美丽,湿润多情。何其有幸!今生得以守着这片温软山水,闲情度日。尽管丢失了村庄里一些古朴的细节,却寻得一缕静谧的茶雾;也许失去了一些平凡简单的幸福,却拥有了人世最美丽的遇见。

和喜爱的人隐居江南,不求地老天荒,只争一朝一夕。在烟雨旧窗下,煮一壶茶,安静对饮,忘记岁月的悲伤。无论彼此容颜如何老去,内心永远澄净安宁,清雅如梅。不管下一世在人间会不会相遇,亦要珍爱这一段虚度了亦辜负过的时光。

人生原该无悔,可一路行来,竟有太多的悔意、太多的不舍。爱过的人、发生过的事,不能假装不存在。不敢轻易怀想往事,是害怕还有未了的承诺不曾兑现。害怕愧对故人,背叛不复重来的青春。

早过了情感泛滥的年纪,亦知此生得遇一有情人,当惜之爱之。愿将一生情爱、几世缘分皆付与一盏清茗,从此素简无扰,红尘相安。纵有一日造化弄人,相爱终不能相守,亦要天涯珍重,温柔度岁。

匆匆人世,不过百年,我们亦只是时光缝隙里遗落的细碎美丽,转瞬成尘。不求在最美的年华遇见最好的人,只愿在有生之年得以相逢,择一城终老。在植满草木的庭院,漫煮闲茶,相看一生。

时值清秋,淡淡凉风一如似水年华,似曾远去,又仿若还在昨天。轻烟小巷,流水白墙,古朴的旧物,如同简约的世事,清白洁净。唯有江南给得起这样柔软的风景、美好的情怀,亦只有江南可以让人这样甘愿忘记繁华,静守平淡。

不该相遇,不能生情,说的都是赌气的话。若此生不遇那个深入灵魂的人,无法与之交集,该有多少填不满的缺憾。过往的人事,被匆匆扫落尘埃,再无往来。守着一个人、一颗心,如此多好。

有一种爱,到了境界便再也不必盟誓,亦无须约定,自是安然携手,白首不离。生生世世的情缘,只托付给一人,此后不再纠缠于情爱。纵有万般劫数,亦彼此依偎相伴,终不惧流光消磨。

愿今生可以将自己妥善安排,不再尘海飘零;愿河山静美,永不分离;愿执子之手,梦老江南。

落梅山庄

落叶空山,年华向晚。梅庄静坐,焚香品茗,日子看似是一种简单的重复,可窗外之景分明随着光阴变幻,深浓有序。流光寂寂,当真是无茶不欢,无茶不静。如今只觉,女子的大志,当是做个简静之人,安于厅堂廊下,不奔走于世,朴素静好。

我自是有慧根的女子,内心通透明净,却又不知是清醒得太早,还是了悟得太迟。佛说,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到底入世不深,又少与人相交,不问外界风云,只愿在万紫千红的人间往来,依旧梅花之身。

也算是十年漂泊,浪迹萍踪,走过繁城高楼闹市,行经小镇石桥长巷,多番心生倦意。时刻想放下行囊,做个寻常的街坊小户人家女子,无有不好。人生本无所依从,无所寄托,我亦不要怀古,不要思今,就这般清淡自持。看晓风晨露,炊烟暮霭,福祸悲欣,荣华清苦,皆不着于身。

总有人问起,落梅山庄究竟隐于何处?深藏哪里?是太湖畔,烟波浩渺之境,还是梅园边,清雅幽绝之所?是空谷山林,简约的竹篱茅舍,还是大观园里,花柳繁华地?是安静古镇,那一扇木窗下的等待,还是喧嚣闹市,那一处绿芜深处的相逢?

落梅山庄,的确真实地存在,它是江南一处安逸之所,有溪桥杨柳,翠竹梅花,带着江南的温丽,江南的婉约。它简洁优雅,古朴天然,不受世事侵扰,不与凡尘相争。它是我清淡人生的栖居之地,是我在烟火红尘的修行道场。我非隐士高人,亦非佛前芥子,不过是喜好简约的生活,向往宁和的日子。

我曾说,我居之所,皆是梅庄;我爱之物,皆为静美。梅庄小院,一石一景,皆是天然;一草一木,皆有性灵。绿藤爬满了墙院,闲云游走于窗台,茶香弥漫于雅室,琴音流淌在庄园。这里的门常年落锁,无有生人打扰,这里的主人不是避世,她不爱纷繁爱清寂,不慕华丽好简约。

梅庄的主人静若莲花,安然于世,从容不惊。我亦只是闲淡之人,寻常之姿,素日临案写字,隔帘听雨,打理花草,品茶赏玉。梅庄之物,朴素有情,与梅相关,借梅寄怀。我亦非爱梅成痴,只是恰好结下了一段缘分,做了今生花草知己。

我生性好洁,喜淡色,尤爱白。白落梅只是年少时无意所取的笔名,不承想,竟伴我流年经世,山长水远,又将从此与我执手相依,地老天荒。世事安排,皆有前因。我虽不算是长情之人,但幼时心意,不改不减,故有了这“落梅风骨,秋水文章”。

平日里,一袭白衣胜雪,清丽素颜,无大喜大悲之念,亦无大彻大悟之心。或于茶房,或于书斋,或立于花前,或坐于蒲团,烹茶温酒,煮字疗饥,和草木对话,听佛祖说禅。自古多少才子佳人,隐于世外林泉,寄情于山水之间,徜徉于时光之外。那些昔日风流,过往佳话,我都不在意,亦和我不相关。

陌上花开,众生往来,春风桃柳各有情愫,白雪红梅自有主张。我从不询问它们的来处,亦不打听它们的消息,只守着安稳现世,洁身自好,达观贞静。真正有修为之人,不避纷繁世态,不惧光阴消磨,无意岁月短长,只愿在最美的年华里,遇见最合适的人,做最幸福的事。

我岂会不知人间何处不红尘?岂不知桃源仙境亦为世俗人家?而浮世也有清流幽涧,也可坐禅修行。佛云,心净则国土净,心安则众生安,心平则天下平。世情如镜,照影照心,有时觉得自己是个雅客,有时又甘愿做个凡人,纵入俗流,终不落无常之感。

我闲居梅庄,清简度日,翻书品茶,烛花剪梦。我亦不过是千万人之中的一人,万物无私,众生平等,我无过人之处,应携淡泊之心。文者寂寞,我又是幸运之人,清淡文辞,兰草心事,被万人所爱,又被万人所弃。若懂得是一种慈悲,我自当感恩,若猜嫌是一种冷漠,我亦作洒然。

也许因幼时居住在清末老宅,梦里梦外念念不忘那黛瓦白墙、庭院月光,以及小巷悠悠的风景。如若可以,我便归去,重修断壁残垣,收拾故园荒草,看燕子筑巢于檐下,看炊烟袅袅于庭前。仍旧是梅庄,处红尘宛若山林世外,不惊动百姓人家。

晋代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写“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我非倦鸟,但因内心的情结,想来此生无论被放逐于何处,都是归宿,都觉安定。我喜爱的人间风光,是蜿蜒山路,长亭短亭,是漫漫行人,花间晚照。

又或者寻得一托付终身之人,与之隐于深山,竹屋茅舍,朝夕相伴。移栽先秦的兰草、晋时的霜菊、南北朝的莲荷、唐代的牡丹、宋朝的梅花,取明代的小壶,盛接清朝的春雨,煮民国的普洱,就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半梦半醒半浮生。

人世迢迢,浮烟弥漫,唯梅庄风日闲静,落花无言。世上多少荣华,万千故事,在这里都可舍弃,都是多余。张爱玲曾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与我们亲。”也是,悠悠红尘,好山好水,相守相乐,自当欢喜。一旦缘尽,亦可从容转身,不生惆怅哀怨。

我与万物可亲也可疏,可聚也可散。倘若命运安排,我终落尘网,亦无所惧,自有闲茶为良友,梅花是故知。若是远避世外,离群索居,我亦不会落魄彷徨,当淡定心弦,逍遥山水。南齐苏小小曾说:“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

她自是得偿所愿,葬于西湖的山水之间,不负她一段痴心。而我他年埋骨于梅花树下,又有何难?漫漫山河,何地都可寄身,何处皆可埋骨。自古良相贤臣,无论埋骨于何地,与寻常百姓亦同是一个朝代,同是一片黄土,无有贵贱之分。

“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心思简净,连庭院的落叶都静美无言。世间之物,但凡好的,皆有一种禅境。我于梅庄修行坐禅,陶然忘机。不问江山谁做主,任凭光阴来往如梭,守着几树行将开放的梅花,一世情长。

且以温柔待此生

晨起,阳光洒在窗前,没有树荫的遮蔽,亦不觉有分量,却又这样轻柔温和。冬阳静美,让人心思也随之简洁,多少繁忙的故事,被虚掩在门外,唯留当下一片澄澈。炉火中沸腾的茶水发出动人的声响,仓促的时光竟也慢了下来。

人世安定,年华虽渐去渐远渐无声,但也不生愁念,日子一如往昔,用陶瓮养花,碗盏吃茶。戴我喜欢的珠玉,我用时光和真心待之,它们则还我以温润和剔透。后来,它们亦感染了我的气息、我的灵性,甚至有着我的味道,以及留藏着我数载修行的果报。

我当真是喜爱南方的风物,比如某个旧宅的一角飞檐,某座院墙外的一树青藤,悠悠长巷的一地烟雨,或是庭院深处的一扇雕花古窗,以及那些沉淀了文化底蕴的秀水明山,微风中那低头的一抹温柔,石桥柳下的匆匆擦肩,乌篷船上的刹那相逢。这一切物象都让人心动不已,让人为之魂牵梦萦。

我是生于南方的女子,被江南柔软的山水浸染得温润有情。自小虽长在山野村落,母亲却一直教我端然,言行间不敢有太多的张扬,嬉戏之处,也只是戏台旧院,廊前小巷。除了采莲捞萍,打柴拔笋,也无更多的趣事。

外婆的日常行事,更教会我贞静善良。她的世界狭小却明亮,无非是厅堂厨下,前庭后院,就连村头的池畔、后山的竹林,她都很少涉足。直到今时,我依旧羡慕她的一生,虽历几度江山动荡,却无须背井离乡,纵是逃荒避灾,也不落魄悲凉。

身为富家小姐,她自是丰衣足食,于深宅大院里,安然静处。后做寻常妇人,也把柴米油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的人生一如她种养的花草、织补的衣衫、打理的橱柜,简净深远,不争不扰。虽平淡朴素,却深情无憾,悠长的一世,就那样被她漫不经心地走过,是欢喜,也庄严。

外婆曾说过一句让我感动的话。她说或许是喜欢一个人,连她的衣服都觉得珍贵。我年少时穿过一件红衫,一直被外婆留存着,每逢天凉,她便取出来,披盖于身,感受我的气息和温度。她以此种方式,想念远方的我,而我也从没忘记,她所给予我的关爱和温柔。

外婆和母亲都不知道,那个少不更事的乡野女孩,是如何走出这座深山村落,寻找自由和梦想的;更不知这些年我跋涉了多少山水,经历了几多世事,又遭遇了多少苦难。然我视种种过程为烟云,一切过往皆忽略不计,虽历风雨沧桑,内心始终柔软澄澈。

当年,我独自背着行囊来到梦里江南,便再也没有离开。我在这座有梅花的城市,一住就是十载,十年前我默默无闻,十年后我依旧躲在深巷人不识。我天生喜静不喜闹,就这般理所当然地成了隐世才女,居江南,与梅花做了知己,和文字相守相依。

岁月可以更改的只是容颜,让我缓慢地老去,而心却愈发地明澈干净,不染纤尘。我便是这样的女子,宛若外婆庭院里的那株茉莉,无论经历多少世情,还是那颗初心。十年如一日,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今时所得到的一切,也不过是昨日种下的前因。

十年风尘,十年踪迹,十年故事,于我是一朝一夕的日子,于别人不过是几场花开,几度叶落。我所途经的风景,遇见的故事,都成了诗料,落于文中,与尘世的你们相看相望。看似忧伤,实则明净温婉,一草一木都有灵,一词一句都有情。

偶然看见读者说的话,心存暖意,只觉人世美好温柔。她说:“世间有一位女子,见字如面,她便是白落梅。”其实我也只是芸芸众生里平凡渺小的一个女子,孤单地行走,幸而有你们,方能与这个世界如此相亲。虽说闲隐梅庄,离群索居,可一直用文字寄寓情怀,诉说心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这凉薄的世间,万物众生实则有情,只是难以在恰好的时候,遇见恰好的人。故会生出许多莫名的烦扰,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多少人不曾相爱,就已擦肩。后来,那些远去的情事,像一场时过境迁的旧梦,连回忆都是感伤的,却又让人沉落其间,不愿醒转。

人生恰如那场姹紫嫣红的花开,相逢执手,转身离开,以后荣枯生死,再无相关。如此也好,静守低调的岁月,不再为情所困,又或者将爱深藏于心间,足以慰藉余生寥落。我知道,此生无论我去往何处,隐于何方,始终会有一个人,那么一个人,将我牵挂,并且温柔地怀想一生一世。

我为落梅,虽离枝无依,但终有一个角落,将我收藏,免我四海流离。本以为到了这年岁,再无愁惧,与清淡的光阴缓慢同行,可内心深处还有不可释怀解意之事,尚有不能割舍离弃之人。既知生命仓促得如一场幻觉,多少日子已被虚度,却仍旧无法妥善安排明天。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还是会离开这繁芜又深情的闹市,隔绝此间烟火。找一处清幽之所,和喜爱的人一起,每日喝茶养花,再无别事。那时,连灵魂都是清澈美好的,不问余生几何,不理江山变迁。无名利交织,无哀怨离愁,无成败得失,不过日夜交替,春秋往来,只是寻常的两个人,寻常的日子。

世间万物,都在以不同方式修行,为的亦只是做真实快乐的自己。不迷于世情,不受制于物欲,无碍无牵,无取无舍,心静则安。行文者,当淡泊名利,有宽厚襟怀,容纳百态世相。亦当有一颗悲悯的心,对众生温柔相待,不负流年,不欺草木,更不忘初衷。

有人说:“如今天下,只有一个梅庄主。林和靖之后,唯江南白落梅,最与梅花相得,余者皆不及也。”我亦只是将人间芳菲看尽,居于小小梅庄,过着日闲风静的生活,怎及得和靖先生,隐于西湖,结庐孤山,植梅养鹤那般高洁出尘,闲淡清远!

空山人去远,回首落梅花。我与梅花,是这样亲和,毫无虚意。一树花雨,静静洒落,不惊动人世,不牵惹哀愁。人生聚散,贫富自有天意,我亦无须多思,过简单称心的日子。雪夜梅开,雨后新阳,物物皆好,都有情义。

愿我,从此只生欢喜不生愁。当知无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温柔待此生。

山河岁月

午后的阳光透过旧色窗扉,落于桌案,闲逸清远,只一个瞬间,光阴好似流淌了悠悠千年。案几上,新采的桂子安于瓶内,花枝微微倾斜,道不尽的妩媚风流。茶雾氤氲,伴随着婉转低回的琴曲,让人心生安静。江南的秋,总是这般清淡无言,一草一叶,一静一动,皆带着禅意。

我该是修炼多少年,今世方能得女身。做个端庄女子,不施粉黛,落落娴雅,亦明净出尘。山河动荡,人生种种变故,我亦不敢气恼,平和相待。落梅如雪,好似天女散花,世间万般物象,连同忧患苦难,皆不着于身。

我不参佛,喜爱山水草木,却又极少远行。一个人守着小窗风景,屋内安放的静物,搁置得恰到好处。流光美到江山都惊,而我只想荒芜在江南,在无涯的时间里,虚度一生。把所有的情怀倾付于一盏闲茶,又或者交付于一个爱人。

人世风景万千,于我虽无多少诱惑,我却存敬畏之心。一株草木,一粒粉尘,乃至一只蝼蛄,亦觉有千钧之重。与它们相对,内心柔软平和,犹如参佛,亦如读一部经卷。自古江山美人为人间秀丽风光,而我则是那静雅女子,在安稳现世修身养性,顾盼飞扬。

细想人生匆匆三十余载,多风多雨,多愁多思。看似安于一座城,内心世界实则飘零无依,晓行暮宿,长亭古道,亦算是千帆过尽。到如今,我是那落花人物,秋水清颜,虽韶华远去,却不减旧时风姿。

一个人独处,时而觉得光阴静美,洒落的尘埃亦宁静安逸;时而觉得人生凄凉如梦,许多事还未来得及好好去做就已经老了。说不惧风雨消磨,都是诓人的话,再风华绝代的女子,也抵不过岁月相催。只是容颜老去之时,是否还会有那么一个人,伴你冷暖,爱你如昔。

这世间有一种人,时光亦对其敬重。外婆在我心中便是这样的人,其人如金似玉,其心端然良善。她此一生,虽饱受沧桑劫数,却永远那样平静欢喜。外婆与外公皆是经历过乱世风云的人,却以高寿安居于村庄,平淡到老。

苔藓斑驳的小院,旧色老宅,煤油灯下,外公坐于八仙桌前饮酒。他贤惠的妻早已备好几碟下酒小菜,有时亦斟一盏酒相陪,说一些家常话,外公亦讲一些典故,他们虽上了岁数,却依旧如少年夫妻那般恩爱。这就是中国民间寻常的夫妻,让人敬重亦喜爱。

外婆就这样陪了外公一辈子,在一个叫竹源的小乡村,粗茶淡饭,酒香做伴。那时的村庄山水明秀,一栋栋古朴的徽式老宅,尚有明清遗韵。外面世界的纷纭动荡、离合故事仿佛与这里无关。尽管他们同样经历着生老病死,却到底有一份人世的静谧与亲和。

那些个宁静的夜晚,外公坐于案前点烛读书,外婆则坐于一侧穿针引线。偶然抬眉对视,彼此微笑,檐角的风即是言语。茶雾月色,他们安详如画中之人物,不曾有悲,亦不曾有喜。短短一炷香的光阴,恍若过了一生一世。

她是那春日华枝的如花美眷,他是那厅堂长廊的一缕清风。世事山河,总是跌宕起伏,让人心生不安。云中岁月,迤逦人家,盛世里亦会有败落子弟,乱世里亦是紫气红尘。他们守着寒舍小院,安享人世的吉祥稳妥。

我一生爱风花雪月,诗酒琴茶,样样离不得。世间荣华名利,我亦爱,只是不藏于心,亦不动于情。无论有过怎样的遭遇,纵是时光荒芜,亦不能动摇我对人世的信念。世间忧患与劫数,只当作身外之物,心若不动,如何能伤?

人间风光那般现成,四季冷暖,花开花落,看似尘俗之事,却有旷远之思。如今忆起旧时村庄,只觉景好,人好,物亦好。岁序无声,匆匆数十载,多少往事恍若前生,却又历历在目。删减不去的记忆,割舍不断的情感,留不住的,是转瞬即逝的年华。

若每个女子都是花神,我当是三生石畔的那株梅花,冷月霜雪,那年不知谁曾浇灌,今世又该用眼泪还谁。自古梅花多傲骨,而我又谦逊有礼,凡事不敢放纵,亦不敢做尽。明知世间一切终必成空,却到底不能从容自在。

漫漫红尘,看似遥遥无际,实则只是几度月圆月缺。多少深刻的事,以为用一生的光阴参不透,到最后,竟是那般简洁明了。岁月原本没有太多的波澜,是心的涟漪拨弄了命运的琴弦,牵惹出无端的悲伤。

打点行装,回归故里,窗外下起了秋雨,不尽的缠绵悱恻。数十载的飘零辗转,本该无有沧桑浮沉,亦无离合悲欢,却总不能处之淡然。岁月的阴晴聚散,草木的遇合荣枯,让我对茫然人世无端生出太多的牵挂与不舍。

听一场清冽的秋雨,煮一壶经年的老茶,将一段寂寞的心事,寄去苍茫的天涯。长长的一辈子,为什么赏心悦目的是时光小径的落花,刹那惊鸿的是擦肩而过的年华?

其实我要的并不多,雨后青石路上的一地苔藓,冬日阳光下的一院花墙,月色旧窗下的几缕竹风。而这简约的心事,清淡的念想,于俗世却要过尽万水千山方能寻得。我愿用此生所有的修行,换取一杯茶的闲逸,一株草的慈悲,一个人的真心。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纵然外婆以九十多岁的高龄于红尘经世,亦不过是山河画卷里微不足道的一笔淡墨。近几年,时常听到母亲感叹美人迟暮,那眼目流露的悲凉,令人心痛难当。

倘若此生只安于小小村庄,看不到繁华世态,是否可以免去一些聚离悲喜。到底要历经多少劫数,才可以修得一颗入世不惊的心,来往于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不沾粉尘?

美景良辰,春花秋月,每一寸光阴皆是自己经历。岁月并不曾偷走过什么,倘若有任何遗失的片断,皆是自己弄丢的。粉墙黛瓦,净水空山,一切如初时那般美好,一切都没有改变。你还是你,我亦还是我。

花落不沾衣

庭院冬意深浓,溪水声喧,阳光透过素净窗棂,轻描淡写地落在案几上,闪烁迷离。于我眼中,一草一木,一水一尘,一茶一杯,都成了风景,都可做诗料。

《菜根谭》有云:“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如今,我是日子清闲,有花有茶。本为庸常之姿,却因这份闲淡而端正秀丽,安静婉约。过往多少不尽如人意之事,皆已忘记,内心平和安定,人世亦不再飘忽。

室内的秋菊含蓄静美,又恣意风情,像一首首江南小令,婉兮清扬,自然端雅。以往只觉宋词小情小调,不够旷达清醒,像是瓶花,寄人幽思,却只适宜静养。可我偏爱这些简单的风物,细腻多情,一朵花开的瞬间,一粒粉尘的飘浮,都会轻轻触动内心柔软的地方。

世间唯花草不负一片情深,纵是残山剩水,枯草衰杨,亦有风致,亦知情意。我看似与花草相知相惜,却不肯花落沾衣,不愿轻易闯入它们的世界,和它们生死与共。只做那散淡的看花人,陶然忘机,花开花谢由心,聚散来去随缘。

都道黛玉孤高傲世,目无下尘,素日里不喜与人来往,于潇湘馆、闲苔院落,安静自处。人说她天性喜散不喜聚,她言,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冷清则伤感,倒是不聚的好。比如花开时令人爱慕,花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也是,花开时群芳争艳,不尽欢欣,花谢时万种悲伤,又该如何消散?黛玉看似清冷无心,可她分明是大观园最多情的才女,一生与诗文做伴,亦和草木知交。她多痴,担着花锄,挂着花囊,拿着花帚,只为收拾那一地花魂艳骨,怕它们随水漂流,到了浊物之地,误了此生。

她吟咏葬花词: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她愿一生清洁,不落泥淖,空掩重门,远离世事。她幽居馆内,冷月清灯,又到底不够冷淡。丫鬟佳蕙送茶叶给黛玉时,正巧老太太那边送钱来,黛玉给丫头们分钱,便抓了两把给佳蕙。宝钗雨夜差蘅芜院的一个婆子给黛玉送燕窝,黛玉命人给她几百钱,只道打些酒吃,避避雨气。

潇湘妃子冰雪聪明,她知人情凉薄,加之素日体弱多病,连她喜爱的诗会都尚且有缺席之时,又何来心神与众人牵缠?她唯有守着潇湘馆的翠竹,如仙人般与世无争,方可避乱。但最后,一颗素心终抵不过风刀霜剑的相逼,落得香消玉殒、花败人亡的境地。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钗占花名,抽的是一支牡丹花签,写的一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于大观园,她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她世事洞明,却始终沉着冷静。她无须假装优雅清高,她本富家千金,艳冠群芳,才华气度皆不落于人,为人处世更是谨言慎行。

平日里,她不与丫鬟玩笑打闹,举止端庄大气。她服冷香丸,素净天然,不喜花儿粉儿。她家财万贯,却居雪洞一样的屋子,不爱玩器摆设,拒绝一切装饰。她的蘅芜院亦是清静无尘,胜似修行道场。

宝钗就是这样一个清淡冷漠的女子,暂居大观园,来去随风,片花不沾身。可她并非无情之人,宝钗听湘云要做东邀社,知她在家不得做主,月钱不够支配,便替她备好了几篓螃蟹,几坛好酒,备上四五桌果碟,请贾母等一席人吃蟹赏桂。

湘云曾说:“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湘云本性情豪爽之人,但她内心的柔弱,唯有宝钗懂得。宝钗的沉稳端正,让湘云觉得亲和踏实,就连一直对她心有芥蒂的黛玉,亦对其生了敬佩之心。

后来,便有了黛玉对宝钗的一番肺腑之言:“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那是一个秋窗风雨夜,宝钗遣人送来的一大包上等燕窝,给素日清冷的潇湘馆添了一抹温情。是的,东西是小,难得她多情如此。这位无情的冷美人,实则情多动人。她知世态炎凉,不愿与人交换更多的真心,她活得清醒通透,亦坦然干脆。

她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当她的青云之梦破碎时,亦不悲戚,依旧安于当下。她比人更早闻得大观园萧瑟的风声,在一切尚未败落之时提早退场,避开了大厦轰然倒塌的灾乱。她是艳冠群芳的牡丹,万花萎谢之后,亦不染其身,不动其心,更不伤其情。

民国时期有那样一位女子,被称为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她叫张爱玲。她不经世事,可那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胡兰成说她是自私薄冷的,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

她喜好的东西,亦不沾身,她笔下的人物,明明喜怒哀乐过尽,可她自己却清洁得好像不染红尘。这个女子只为一人萎落尘埃,开出花朵,又为他暗自凋谢。她经民国乱世,仍如莲花身,端正无忧,连悲伤都是清澈的。不幸爱情的背离,让她从此解脱了离合沧桑。一个人,流转天涯,离群索居,生死无惧。

我自是做不得她们那般旷世女子,也不想做。我亦只是不经意路过这一世人间,与梅花做了知己,不想过多地干涉凡尘俗事,唯愿自身清净,花落无痕。以往遭遇风雨扰乱,心生惶恐不安,怕卷入是非,落于泥淖,不得安宁。如今,纵然天塌地陷,我亦波澜不惊。

我虽不喜怨艾自怜,内心到底良善多情,但终不肯与世人万物相缠。多少人,多少事,于我就这般成了转瞬即忘的风景,不惊心,不烦恼,亦不再相关。做个无情之人,好过情深时许下那些无法兑现的空盟虚誓,负人伤己。

过往多少不尽意之事,亦不再后悔,不可惜,不遗憾。若再遇相悦之人,也不再动心,更不生情,只作世间最美的相遇,经过便好。花开有期,花落有时,我自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

寂寞如雪

小窗烟雨,冷桥幽巷。在江南,无论在哪个季节,这都不过是最寻常的风景。焚一炉香,煮一壶茶,看似重复一种简单的姿态,实则内心早已过尽沧海。烟雨年年依旧,身边的人,身边的事,与往年却不复相同。

人不能动情,动情者必伤。我愿安静清澈地活着,愿此生只爱一个人,只有一个故事,只留一种结局。有时我在想,倘若此生无茶,无花,我又该拿什么来打发这寂寞如雪的光阴。今日这壶茶,浓郁微涩,一如我浓得化不开的婉转愁思。

喜欢江南,喜欢烟雨,甚至有时爱上了寂寞。江南的风景,并非永远是一幅潮湿的画卷,也有温丽清亮之时。江南的人物,风流多情,亦并非对每段情缘都犹豫不定。我的心,柔软良善,像是雨后的烟柳,又骄傲高冷,似那雪中的寒梅。

多少人厌倦江湖,只想寻一寂静雅致之所,归隐修行。于是,便有了一些人远离喧闹尘世,借山而居,结庐栖身。人生有舍有得,既是选择了放逐,就要放弃一切繁华,洗去一切浮尘,过清淡简约的日子。

有时,我想着,哪儿也不去,隐于这城市绿芜深处,守着溪桥小院,等春暖梅开,看静水回风。又或者做凡城闹市里某个闾巷人家的寻常女子,虽烟火缠身,却少与世人往来。但日子久了,终究还是会厌烦,毕竟是红尘深处,毕竟有世味人情。

江南的雨,总是有着某种执念,每次下落便不肯停歇。可我又固执地爱上了江南的烟雨,因为可以理所当然地闲坐,喝茶听曲,或是看一出戏,直到落幕散场。我又何尝不是这烟雨?放不下执念,解不开心结,断不了情缘,甚至不能彻底抛下浮名虚利。

否则,又何必束缚于此,为小情小爱所缠绕,不能隐逸山林,做个闲者高士。人世水远山长,可流年到底催人,一个低眉,一次转身,就把光阴蹉跎。红尘一梦已数年,我幻想过许多场景,有一院的花,满室的茶,有书香墨韵,更有一个陪我甘苦与共,风雨不弃的人。

这一切好似都有了,又仿佛一无所有。有些人已是渐行渐远,被遗忘在过往的角落,无声无息。诺言如风,莫说地久天长,就连能坐下来陪你喝盏茶的人都寻不到。与我朝夕相处的,还是这壶茶,以及廊下安静的草木、窗外清冷的细雨。

生命是一场沉默又庄重的远行,每个人看似温柔洒逸,然而又是那么高冷谨慎。且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吧。不必与谁商讨,无须为谁思量,更不必为谁修改山河。所有的恩爱情深,灾劫悲苦,终会如同这些走过的风景,销声匿迹。那些未可知的将来,又有何所思,何所惧?

尘俗之事,无非男欢女爱,名利交织,撩开重重烟火,依旧是浮世深渊。若非远离,只要是置身其间的人,就都难以挣脱。也曾是别人床前的明月光,胸口的朱砂痣,后来成了过河问路的石子,成了一盘提前放弃的棋局。也罢,世间有什么可以久长,漫长的一生也不过刹那。更何况那浅薄渺茫的缘分,有什么丰厚的资本,值得你不顾一切去下注?

雨日天空,仿佛洗净一切,本是午后时光,却愈发清亮透彻。转瞬,又至黄昏,起了暗暗的灯火。行人缓缓,湿淋淋的木桥,擦去昨天的痕迹,也无须记住往来的故事。人有时总以为自己入了迷境,却不知,走过某个转角处,就是碧云高天。

一切都在静止,一切又在变幻。庭前的翠竹依旧那般模样,任你暮色苍颜,它不改当年,雨中枝头的鸟雀不知飞去何方,寄身谁家檐下。曾经爱过的人,陪伴你一起看过几场花开,后来就转身离去,在别人的故事里,扮演另一个与你无关的角色。

今生所有相遇,都是前世的安排。无论缘深缘浅,都真心相待,直到有一天,折柳道别,亦无怨尤悔恨,无相伤相欠。那样也好,世间事,放下则安。人只有在寂寞时,才可以洒脱任性,可以去留随心,可以踏遍山河,于任何地方栖息。

有人说,择一事,终一生。我此生是个散淡闲人,人生过半,除了文字,不曾经营过任何事,也不曾与任何人过多纠缠。纵是当年落魄江湖,寄居他人檐下,仍不改初衷。我是过驿站不留宿,遇茶楼不品茗,也曾变卖文字换取薄银,典当珠钗沽酒买醉,只是种种境遇,都过去了。

十年风雨,也算是修得正果,虽没有名成功就,然再不必为谋生计,辛苦仓皇。可以安然于梅庄,喝茶写字,闻琴听雨。文字是我的情结,亦是我此生的归宿。想来有一天,风景看透,人情过尽,不离不舍的,还是这片言只语,是这墨迹书韵。

也是文字让我可以择山水秀逸之地,结庐而居。不入纷芜人世,不必风雨奔波,就可清闲度日。我要的庭院,不临城,不依镇,而是在寂静山林,空谷清涧。那里草木繁盛,无有人烟,偶有迷路的白狐驻足,片刻停留,转瞬无踪。

山中一日,世间千年。梅开了,便知春来,喝了几壶新茶,荼?花开,须知春事尽。之后是盛夏绿阔千红的荷,是蝉声,是漫山遍野的红叶,是拣不尽的寒枝,是铺天盖地的飞雪。

一个人,注定是孤独的,内心的辽阔,远胜过壮丽无边的山河。人生唯知音最难求,若此生无人可解我之情怀,不懂我之心意,万千草木里,定有相知相惜的一株。又或许有那么一个人,在尘世的某个角落里,安静地将你等待。也许你千舟已过万重山,但缘来时,终会相遇。

倘若可以,我愿人生可以简单一些,再简单一些。然走过的岁月,犯下的过错,甚至有过的美好,皆不可回首。唯愿以后的时光,可以如雨后晴天,月下白雪,清澈明朗。

寂寞如雪的光阴,随着变幻的云,无声的月,也就那么缓慢地过去了。于文字长河里,于四季流转,于草木枯荣,于一席茶的光影中,过去了,过去了。

字里相逢

窗外冬阳暖和,我坐于窗下,低眉书写,人比花低,人比花静。纵是如此,却不敢与花争艳争好,万物有情有灵,当遵循各自的使命,简静自然,随遇而安。

偶然看到一句熟悉的话,却依旧触动我心——“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也是,光阴简短,飘忽若梦,看似漫长无边,实则稍纵即逝,说散就散了。若是想到什么,就当去做,不计因果,忽略得失。人生多少事,就是在犹豫中给耽误了。

其实,耽误了又如何?错过又如何?我与缘分有过约定,又频频与之擦肩。有些人,等候在你必经的路口,虽历百转千回终会相见。既知明天无可预料,莫如珍惜当下,不迷乱,不悲情,不感叹,做可做之事,留可留之人。

我与文字的情缘,算来已有二十余载,而你们和我字里相逢,亦有十年之久。这么多年的风雨相煎,于文字,有落寞,有辛苦,也有欢喜,有欣慰;于你们,有深情相随的感动,亦有转身相离的淡然。

今日颜说她昨夜看到一句话,心有感思。“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她年华正好,于当下风静日闲的安逸时光,总觉恍惚,将自己春秋耕耘的果报,亦认作侥幸。我不以为然,数年来与文字相依,寒窗灯影下苦乐交织,当是冷暖自知。一切果报,皆有前因,一如所有的故事,都有主角。

有时入了情境,便觉得自己是文字的主角,纵冷眼相看,亦难以做到全身而退,毫发无伤。我和文字的缘分,也许是与生俱来的,仿佛自懂事以来,清风便教我识字,明月伴我读书。《牡丹亭》里杜丽娘说,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我亦喜自然之景,得山水深恩,感草木情意,方有如此不尽灵思,落笔似流水行云,自在随心。

我生于村落寒门,非书香世家,居篱笆小院,非牡丹庭园。印象中,外公时常静坐竹椅上,捧读诗书,却从不与我言说。父亲则时而翻读几册老旧泛黄的医卷,书页上的文字,于我恍若天书。我宁可独自坐于楼阁上,看一场雁南飞,于廊角下,看一场蚂蚁搬家,也不愿沉浸于书中,读我过目不忘的课本。

青山绿水,翠竹莲荷,鸟雀虫蚁,伴我走过那不经世事的幼年,让我用一生的时光都无法忘却。无论我走得多远,去往哪座闹市凡城,置身于何条街闾巷陌,内心深处终是那小小村落的黛瓦白墙,烟火人家。

以往只觉最美的风景在远方,深邃的文字,需经岁月流转,历沧桑变幻。后来觉得,世间万象,莫过于天然,锦绣文辞,抵不过简易白话。元好问诗:“一语天然万古新,繁华落尽见真淳。”文字如人心,当洁净清白,不加修饰,铅华洗尽,唯见自然之姿。

世事飘忽难定,文心更应从容简静。写字之人,如坐蒲修禅,处乱象纷纭中,亦不受外界侵扰,历山河变迁,不改始终。那时年少,不经生死离合,却总有抹不去的浓愁哀怨,落于文字,成了挥之不去的牵绊。今时,却愿省略一切修饰,简约淡然,物我相忘。

当年写字,为寄情抒怀,亦为谋生。而今却只当修行,以文养心,行走于世间,又不为世情所缚。但到底修为不够,执念太深,怕被烦喧惊扰,愿避世绝尘。竟不知文字的世界寥廓无边,又狭小幽静,可以庇佑天下寒士,芸芸众生,又只容得下一颗心,一段情。

慢慢地,我懂得了在文字中释然,于文字中感恩。不困于情,也不乱于心,世间万物,各有其缘法,所有的挂碍及不舍,都是因为放不下。追慕名利是执,痴于情爱是执,陷于文字也是执。文字的深意,亦如人生的深意,淡然处之,经过从容。

读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偏爱《闲情记趣》和《闺房记乐》。他与陈芸伉俪情深,至死不渝,虽是始于欢乐,终于忧患,但彼此在最好的年华拥有过那么美好的光阴,当是一日抵千年。纵来年经受生离死别,放逐于滔滔世浪,又有何所惧?

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是啊,布衣菜饭,可乐终身。我们一世修行,不就为了寻一处安逸的居所,安度流年?我爱他文字里的恬淡宁静,亦爱那烟火情味。若可以隐于小户人家,谁又甘愿流离奔走,餐风饮露。守着一屋一院,一人一心,一茶一饭,远胜过看乱世红尘的万千风景。

我和文字,当是前缘未了,今世方有这深刻的相逢。与你们亦是因为文字,方有了这段际遇。我不知这段情缘还能维系多久,三年五载,或是一生一世。今生是过客,或是知交,皆不重要,缘起缘尽亦不悲不喜。

也许有一天,我会搁笔,与你们暂别,不是因为倦累,亦不是因为才尽,当是有别的使命。或纵身于最深的红尘,过尽百媚千红,在人群中修身克己;或深居于梅庄,隐姓埋名,被遗忘在林泉世外,清简度岁。

那时的我,安心做个闲人,置地购梅,遍植山林,纸窗竹榻,炊饭煮茶。若有相知之人,携手地老天荒,自是人间仙侣。若此生不遇,亦不孤寂悲戚,还有漫山的梅,满室的书,相伴相依。

我愿缓慢地老去,而文字亦随我的平静,简约清澈。字里相逢,看似虚幻缥缈,实则真实美好。你们于文字中所见的,亦是最真的我,天然不加修饰。我的文字,见花草,见心性,也见众生。

不为那擦肩而过的回眸,不为与你在下一世遇见,只为了却此生未尽的缘。文字还在,你还在,我还在,此后,淡看世间事,常生欢喜心。

日子慈悲如莲,我从容地接受大自然每一寸赠予。

数十年来晴耕雨读,不改初衷,

遇逆境从无怨尤,也不生愁惧,

处顺境亦是淡然心性,不骄纵浮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