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堪萨斯城的路上,开头一直安然无事,并没有破坏克莱德依然陶醉其中的美梦。他坐在霍丹斯身旁,霍丹斯头靠在他肩上。虽然斯帕塞在开车前等候大家入座时拧了一下她的胳臂,而她报之以脉脉含情的巧目一盼,可是这一切,克莱德并没有看到。
时间已经很晚了,赫格伦、拉特勒和希格比催促斯帕塞快开车,何况斯帕塞刚才有幸得到了霍丹斯的秋波,心里那种乐陶陶的快活劲儿就不用提了,所以没有多久,近郊灯光便开始在前方闪现了。汽车正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高速在公路上疾驰而去。但是突然停车了,这里是东行的铁路主干线通往市内的必经之地,有两列货车正在这里交叉通过,出乎他们的意料,因此心烦意乱地等了好长时间。再过去,到北堪萨斯城时,开始下雪了,一大片、一大片柔软的、容易融化的雪片,如同鹅毛一般飘下来,给路面铺上了一层滑溜的泥浆,因此开车就得比刚才谨慎小心一些。这时已是五点半了。通常只要开快一些,八分钟就可以开到离酒店只有一两个街区的地方。不过,这会儿在汉尼拔桥附近火车交叉通过,耽搁了一阵子,因此驶过大桥,开到威恩多特街已是五点四十分了。这四个年轻小伙子仿佛早已对这次郊游失去兴趣,就是对他们身旁那些姑娘也不再觉得乐趣无穷了。此刻他们最担心的是能不能及时赶到大酒店。服饰整洁而又纪律严明的斯夸尔斯先生的身影,已在他们面前隐约可见。
“喂,要是再不开快一些,”拉特勒对正在忐忑不安地摸弄手表的希格比说,“恐怕我们就不能及时赶到了。我们连换衣服都来不及了。”
克莱德听到他的话,就大声嚷嚷着:“嘿,那可要不得!我真巴不得车子开得更快。唉,要是今天我们不出来多好。要是我们不能准时赶到,那事情就坏了。”
霍丹斯发现了他突如其来紧张不安的神色,就找补着说:“你说赶不到吗?”
“照这样的车速是赶不到的。”他说。赫格伦一直在欣赏车窗外的雪景,一个仿佛飞絮弥漫的大千世界,这会儿大声嚷道:“喂,亲爱的威拉德,我们当然还得开快些才行。要是我们不能准时赶到,那就要我们的命了!”
希格比素有赌徒本色,平时不动声色,这会儿也着急了,找补着说:“我们要是编不出一点儿理由来,也许就通通被炒鱿鱼了。谁有什么高招吗?”克莱德只是在焦急不安地长吁短叹。
随后,仿佛故意一回又一回地折磨他们似的,几乎每到一个交叉路口,想不到都挤满了车子。这一窘况使斯帕塞很恼火。而在第九街和威恩多特街的交叉路口,交通警把手一举,向他示意禁止通行,这下子使他心中更加着急了。“交通警又在举手啦,”他大声嚷道,“这叫我怎么办!我可以拐入华盛顿街,不过,能不能省点儿时间,我可说不上来。”
过了整整一分钟,他才得到信号,车子可以往前开去。他马上向右一拐,飞也似的驶去,过了三个街区,才进入华盛顿街。
不过,这里情况也不见得好多少。挤得密密麻麻的车子,像两股洪流一般,按着各自相反方向奔驰不息。每个交叉路口都得花去一些宝贵的时间,等候横越而去的车子开走。随后,他们的车子飞快地开到另一个交叉路口,从别的车辆中间穿过,还得尽快超过它们。
在第十五街和华盛顿街的交叉路口,克莱德对拉特勒大声嚷道:“我们在第十七街下车一块儿走回去,怎么样?”
“我要是能开到那里,你们走也省不了多少时间!”斯帕塞大声喊道。“反正车子快得多,我包管比你们先到。”
他让车子挤进车流中间,几乎连一英寸空隙也都不剩。在第十六街与华盛顿街交叉路口,他看见左面一条街好像空一点儿,就拐了进去,沿着这条大街径直往前驰去,这样又开到了威恩多特街。正当他快要开到交叉路口,打算加速拐弯,逼近路边石的时候,有一个约莫九岁光景的小女孩朝十字路口跑过来,正好冲到了汽车跟前。因为他已经没有机会拐弯躲闪,这个小女孩就被撞倒了,而且被拖了好几英尺远车子才刹住。这时候,至少有五六个女人尖声叫了起来,还有许多目击这次车祸的男人在大声喊叫。
他们一下子都向那个被汽车撞倒又被车轮碾过的小女孩奔去。斯帕塞往车窗外一望,只见人们围在一具动弹不得的躯体四周,心里顿时充满了说不出的惶恐,由此马上联想到警察、监狱、他父亲、车主,以及各式各样严厉的惩罚。车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一连声惊呼:“啊,我的上帝呀!他撞倒了一个小女孩!”“唉,他把一个小女孩轧死了!”“啊,多吓人哪!”啊,我的主呀!“啊,老天哪,现在叫我们怎么办呀?”斯帕塞把车子一拐弯,大声嚷道:“老天哪,警察!我非得开车逃跑不可。”
没有征得其他几个人(他们还弯着腰站在那里,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的同意,斯帕塞便把汽车排挡杆扳到头一挡、第二挡,一直扳到第三挡,同时又给发动机加足汽油,飞也似的开往下一个路口。
不过,那里正像附近其他路口一样,也有一个警察在站岗。他看见西面路口乱糟糟的,就离岗去了解情况。这时,他只听到“拦住那辆汽车”“拦住那辆汽车”的喊叫声。还有一个人从车祸现场一直跟在这辆汽车后面追奔,一面指着那辆车,大声叫喊:“拦住那辆汽车,拦住那辆汽车,他们撞死了一个小孩!”
这时,警察才算闹明白,就转过身来,向那辆汽车奔了过去,一面吹起了警笛。斯帕塞一听见喊叫声,又看见警察离了岗奔来,便飞快地从警察身边一擦而过,拐入第十七街,几乎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车速疾驰而去,一会儿擦过一辆卡车的轮毂,一会儿碰上另一辆汽车的挡泥板,在仅有几英寸乃至于四分之一英寸空隙中与车辆和行人交臂而过;而坐在他后面的那些人,多半身子直挺着,心里紧张极了,眼睛睁得老大的,两手紧攥着,脸孔和嘴唇也都绷紧着。就拿霍丹斯、露西尔·尼古拉斯和蒂娜·科格尔来说,她们一连声地喊叫:“啊,老天哪!”“啊,这下子怎么得了?”
不过,警察和跟踪追奔的那些人毕竟不是一下子就能甩掉的。那个警察因为看不清汽车牌照号码,又见这辆汽车司机压根儿不想停车的样子,就吹起了警笛,那尖啸声经久不息。前面十字路口的警察,看见这辆汽车飞奔而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吹起警笛来,随后拦住和跳上一辆过路的旅游车,下令司机向前追赶。至此,还有三辆车子,一看出了岔子,在冒险精神的驱使下也奋起直追,一路上使劲儿地按喇叭。
可是帕卡德牌汽车的车速毕竟比后面追赶的汽车要快得多,在头几个街区还听得见“拦住那辆汽车!”“拦住那辆汽车!”的呼喊声,到后来,由于帕卡德开得太快了,呼喊声很快就听不见了,只有从远处传来又长又尖、仿佛在绝望地号叫的汽车喇叭声。
这时,斯帕塞抢先开了好长一段路。他知道一直开下去,最容易被人赶上,就马上拐入麦吉街。这是一条比较冷清的大街,他就径直往前冲过了一两个街区,并开到了路面宽阔、迂回曲折向南而去的吉勒姆公园路。不过,他以吓人的速度开了短短一段路以后,又在第三十一街决定拐一个弯,远处的房子弄得他方向不明,而北面一带的郊区看来可以使他最容易躲过后面的追捕者。因此,他就让车子往左一拐,开进这条大街,心里暗想:到了这些比较冷僻的街道,他可以弯来弯去,甩掉追捕者——至少有足够的时间让车上的人在方便地点下车,随即把车子开回车库。
斯帕塞本来可以做到这一点,但由于这一带房屋稀少、看不见行人,一开到近郊的一条街以后,他就决定关掉车灯,让人们更不容易发现汽车的行踪。随后,他飞快地朝东、朝北,接着又朝东、朝南转弯,最后冲进一条街,不料一两百英尺以外,铺设的路面突然到了顶头。多亏在大约一百英尺开外,望得见另一条交叉的马路,所以,他心想,只要一拐进去,也许又能找到一条路面平整的大道。于是,他加速向前驰去,接着猛地往左急转弯,不料车子狠狠地朝一堆铺路的石子冲了过去(这一堆石子,原是铺路承包商存放在这里的),由于熄了前灯,事前他没有看清楚。在这堆石子斜对面,未来的人行道上还堆置了盖房木料。
他的车子开足了马力,先是撞上了铺路的石子堆,一下子又被撞了回来,差点儿翻了个儿,稍后径直冲进了对面的木料堆。只不过车子不是从正面,而是从边上冲了进去,木料一下子崩塌了,已是东倒西坍,正好使后面的车轮高高地跷起,把汽车完全抛向左面,陷入道旁杂草丛生的雪地里。在车上玻璃震碎和人体相撞的一片嘈杂声中,车里的人都被抛向前面和左面,乱七八糟叠成了一堆。
以后发生的情况,多少是一个谜,不仅对克莱德,而且对所有的人,也都是模糊不清的。因为,斯帕塞和劳拉·赛普坐在前面,同风挡玻璃车窗和车顶相撞,一下子昏厥了过去。斯帕塞的肩膀、臀部、左膝,由于伤势严重,不得不躺在车里,等救护车开来。如今汽车倾覆,车门朝天,也就没法儿从车门里把他们拖出来。克莱德坐在第二排座位上,离左边的车门最近,紧挨着他的是霍丹斯、露西尔·尼古拉斯和拉特勒。克莱德被挤压在他们下面,这几个人合在一起的体重总算还没有把他压碎。因为,霍丹斯摔倒时,不知怎的越过了克莱德,侧面半个身子完全被甩到车顶上,而现在车顶好像已成为左壁了。在她身旁的露西尔·尼古拉斯撞倒时,不知怎的只是压在克莱德的肩膀上。四个人里头躺在最上面的,却是拉特勒。他摔倒时,不知怎的被抛到了前面的一排座位上。不过,他一下子抓住了他前头的方向盘,也就是斯帕塞在车子猛撞时不得不放手扔下的方向盘。拉特勒由于紧紧地抓住了方向盘,多少摔得比较轻些。不过纵然这样,他的脸和双手也都受了伤,流血了。他的肩膀、胳臂、臀部受了一点儿轻伤,还不妨碍他搭救别人。拉特勒马上想到别人和他自己身陷困境,又听见他们的尖厉喊叫声,他就马上竭尽全力,从现在他头顶上的车门里爬了出来。他是好不容易从别人身上一直爬到车门口,最后终于把车门打开的。
他一爬出来,就爬到那辆倾覆的车子底盘横梁上,把手向下伸去,抓住了正在呻吟、挣扎的露西尔。露西尔同别人一样,正一个劲儿地往上爬,可就是枉然徒劳。拉特勒使出了浑身力气,大声嚷道:“现在保持镇静,亲爱的,我会抓住你的。得了,我会把你拖出来的!”他终于把她拖了出来,让她坐在车门边,过了一会儿,要她坐到雪地上。她坐在那里抽抽噎噎地哭了,一面抚摩自己的胳臂和脑袋。露西尔获救后,拉特勒又帮着去拉霍丹斯。她的左颊、前额和两只手伤得够呛,在不断地淌血,不过算不上特别严重,虽然那时候她自己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她正在唏嘘啜泣,浑身战栗,瑟瑟发抖,她先是被撞得昏了过去,几乎失去了知觉,接下来心里感到一阵寒栗。
这时,克莱德早已晕头转向,从车门里探出头来,他的左颊、肩膀和胳臂淌着鲜血,不过别处没有受伤,他心里想自个儿非得赶紧爬出去不可。轧死了一个孩子;一辆偷来的车子撞毁了;他在大酒店里的差使当然也丢了。警察正在追捕中,也许随时都会上这儿找到他们的。在车里,被挤压在他底下的是斯帕塞,趴在他摔倒的地方,不过,拉特勒已经在照料他了。在他身旁是劳拉·赛普,也已昏迷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应该出一点儿力助拉特勒一臂之力。拉特勒正俯着身子,竭尽全力,想在不让她受到伤害的情况下把劳拉·赛普抓住。不过,克莱德脑子里早已乱成一团,要不是拉特勒气呼呼地喊道:“克莱德,帮帮忙好吗?看咱们能不能把她拉出来。她已昏过去了。”他很可能会伫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谁也不去搭救呢。这时,克莱德一转过身来,先不是很费劲儿地爬出来,而是想方设法从里头把她托举起来。他站在车子一侧已被震碎的玻璃窗上,想把她的身子从斯帕塞的身子底下拖出来,然后再托举上去,可是怎么也不成。她身子太软又太沉重。他只能把她往后拖,先把她从斯帕塞身边拖开,然后让她留在车上第一、第二两排座位中间。
在汽车后面的赫格伦,离顶部最近,只是稍微晕过一阵,这时好歹爬到了离他最近的车门,把车门打开了。他由于爱好体育运动,身强力壮,就一点也不费劲儿地站了起来,爬了出去,还大声嚷道:“啊,耶稣呀,我们就这样都来啦!啊,基督呀,真受不了!啊,基督呀,趁警察还没有赶到之前,最好还是溜之大吉吧!”
不过,他看见在他底下的那几个人,又听见他们的呼喊声,自己也就不想临阵脱逃了。相反,他一出来就转过身去,看见了下面的梅达,大声嚷道:“来吧,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快把你的手伸给我。我说一、二、三,要快点儿爬出来!”他终于把梅达拉了出来,这时梅达还在抚摩自己受了伤的隐隐作痛的脑袋。赫格伦转过身来,又爬上车子底盘桁梁,俯下身子,抓住了蒂娜·科格尔。原来她只是昏迷了过去,沉甸甸地压在希格比身上,这时好不容易想坐起来。希格比呢,众人的重量从他身上一去掉,他便跪在那里,两手摸着自己脑勺和脸。
“把你的手给我,戴夫[16],”赫格伦大声喊道,“快一点!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别耽误时间呀。你受伤了吗?我说,我们可得滑脚溜了。我看见有一个家伙正向这儿走过来,我可不知道他是不是警察。”他抓住了希格比的左手,不料,希格比把他推开了。
“住手!”他大声喊道:“不要拉我,我没事儿,我会自个儿爬出来的。快去帮帮别人吧!”他站了起来,他的脑袋已从车门里探了出来,他两眼往车子里扫视一遍,给自己找一个落脚地方。后面的坐垫已被甩到前面去了,他就脚踩那个坐垫,让自己身子探出车外,坐在车门上,然后再把他的脚弄出来。接着,他举目四顾,只见赫格伦正在帮拉特勒和克莱德的忙,想要把斯帕塞拖出来,就走过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时,车外已发生了一些乱糟糟的怪事。因为,比克莱德先出来的霍丹斯突然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左颊和前额不但扎破了,而且在不断地淌血。她一想到她的美貌很可能被这一意外事故永远毁了,就马上感到一种纯属只顾自己的惶恐,以至所有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不论是别人的不幸受伤,还是有被警察发现的危险,还是那个小孩的惨死,以及这辆豪华汽车被撞毁,事实上,除了她自己和她的美貌有可能毁掉以外,她通通都忘了。她马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两手还上下挥舞着。“啊,老天哪,老天呀,我的老天呀!”她绝望地呼叫着,“啊,多可怕!啊!多吓人!啊,我的脸被扎破了。”随后,她觉得现在要赶快想办法才行,于是,她突然不告而别,溜了,此时克莱德还在车里帮着拉特勒呢。霍丹斯沿着第三十五街往南,径直向灯光通明、行人如织的市中心区走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回家,先要好好照顾自己。
至于克莱德、斯帕塞、拉特勒,以及其他女友,说实话,她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他们算得了什么呢?她只是在想到自己被毁了的美貌时,偶尔才想到那个被车轧死的小女孩。至于这一事故多么令人害怕,警察的追捕,被撞毁了的汽车并不属于斯帕塞,因此现在他们很可能全部被捕等等,她简直很少经心。她对克莱德只是这样想的:正是他邀她参加这次倒霉的郊游,所以,说真的,一切都得怪他。这些笨头笨脑的小伙子!唉,他们居然会把她也拉扯进去,瞧他们那副笨头笨脑的德行,能把事情办好吗?
别的几位姑娘,除了劳拉·赛普以外,哪一位的伤势都不算严重。一开头她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吓坏了罢了。可现在她们真的感到惊恐,生怕警察赶来把她们抓走,揭发出去,受到惩罚。因此,她们就站在汽车附近,大声喊道:“喂,你们快一点儿,好吗?唉,老天哪,我们得一起溜呀。啊,这事太可怕了。”后来,赫格伦喊道:“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别吭声,好吗?我们使的劲儿可都到了顶,你们看见了没有?你们这样乱嚷嚷,警察一下子就赶来抓我们啦。”这才把她们制住了。
一个孤独的郊区居民,住在离出事地点有四排房子的田野对面,这时,他仿佛是应声而至了。因为晚上他一听到撞击声和呼喊声,就款步踱过来,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此刻,他走到近处,站在一边,好奇地直瞅着这一伙遇难者和那辆汽车。
“出事了,嗯?”他态度相当温和,大声说道,“谁是重伤呀?嘿,多倒霉,还是一辆漂亮的车子啊。要不要我帮忙?”
克莱德一听见这个人的话音,就举目四望,哪儿都见不到霍丹斯。他只好把斯帕塞平放在车底,此外再也帮不上他的忙了。他闷闷不乐地朝四下里张望着。因为他一想到警察,一想到警察一定会来追捕他们,心里就难受极了。他非得脱身不可。不能在这里被抓走。只要想一想,他要是被抓走了,那就会怎么样——多丢脸,也许还会受到惩罚,说真的,他连一句话还来不及说,他那憧憬着的美好世界全被夺走了。他母亲也会知道,还有斯夸尔斯先生,一句话,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一定会进监狱。啊,一想到这里,该有多可怕!真的,好像一个折磨人的旋轮在他肌体上碾磨似的。现在他们对斯帕塞已是无能为力了,在这里逗留过久,就有被抓走的危险。因此,他一面问:“布里格斯小姐上哪儿去了?”一面开始往外爬,不一会儿,就在黑乎乎、残雪点点的田野里寻找她。他心中暗自思忖:首先要帮助她,她想上哪儿,就把她送到那儿。
就在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的警笛声和嘎嘎声,至少有两辆摩托车正飞快地向出事地点的方向开过来。原来,那个郊区居民的妻子听到远处撞击声和呼喊声,就给警署打电话,说这里出事了。这时,那个郊区居民还在解释说:“是他们来了。刚才我要妻子打电话去叫急救车的。”一听这话,他们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大家就一下子都跑了。再说,他们抬头一望,田野那一头,只见车灯正在渐渐逼近。这两辆车一块儿开到第三十一街与克里夫兰街的拐角处。然后,有一辆车掉过头来,往南沿着克里夫兰街直奔出事地点。还有一辆则在第三十一街往东驶去,为了这次事故担任巡逻。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大伙儿快跑呀,”赫格伦心情激愤地低声说,“散开!”他马上抓住梅达·埃克塞尔罗德的手,沿着汽车倾覆的第三十五街往东一个劲儿地直奔东郊。可是,不一会儿,他心里想这样也不行,因为沿着大街追捕他,这太容易了。于是,他转向东北,径直穿过旷野,从市区逃走了。
这时,克莱德突然意识到,一旦被抓住,就会导致怎么样的后果。他那醉心欢乐的美好的梦想,到头来必然落得个可耻下场,说不定甚至锒铛入狱,这时,他也开始逃跑了。只是他没有跟着赫格伦等人奔跑,相反,他往南拐入克里夫兰大街直奔南郊而去。不过,如同赫格伦一样,他也意识到,像这样走在大街上,不管是谁要追上他委实太容易了,所以,他就往旷野里飞奔而去。不过,他不像刚才那样往郊外跑,而是转向西南,直奔第四十街以南那些街道。只不过他先要走过一大片开阔的空地和附近一片矮树丛。摩托车的灯光已照到他背后的路面上了,他就马上奔进矮树丛,暂时躲藏起来。
只有斯帕塞和劳拉·赛普还留在车子里,她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那个陌生人一看到他们,简直惊骇万状,只好在车外站着。
“嘿,真有意思啊!”他突然自言自语地说,“这辆车子一定是他们偷来的。压根儿不像是他们自己的。”
就在这时,第一辆摩托车赶到了出事地点。从离他不远的藏身处,克莱德听到一个声音说:“嗨,你们到底还是逃不了,是吧?尽管你们自以为巧妙得很,可你们并没有成功。我们正要找你们,你们那帮人上哪儿去了,嗯?他们究竟上哪儿去了,嗯?”
克莱德又听见那个郊区居民十分明确地声称本人同这次事故毫无关系。他说车子里那些人刚刚跑掉,要是警察想追捕的话,也许还来得及。虽然克莱德还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但他马上开始在雪地里爬行,先是朝南,继而朝南偏西,始终朝着远处一些街道爬行。他往西南方向望去,有一片昏暗的灯光。这时,他心里在想,既然刚才没有抓住他,他就不妨在那里躲一躲,暂时销声匿迹——以后,只要时来运转躲掉这一灾难和惩罚,躲掉这没完没了的颓丧和不满——而所有这一切,如今他都得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