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悲惨世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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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芳汀(3)

米里哀先生总是随叫随到,去看望病人和临终的人。他非常明确那是他最主要的职责和最主要的任务。他不用请,会主动去孤儿寡母家。他也会一连几个小时,默默地坐在失去爱妻的男子身边,或者失去孩子的母亲身边。他善于把握何时开口,也善于把握何时闭口。令人敬佩的安慰者啊!他无意用忘却抹去痛苦,反借希望使之伟大而崇高。他常说:“您要当心看待死去的方式。不要想尸骨要腐烂。要凝神观看,您会发现在九重天上,有您逝去的亲人的生命之光。”他知道信仰有益无害。他指着驯顺的人,极力劝导悲痛欲绝的人;指着仰望一颗星的悲痛,极力扭转俯瞰一个墓穴的悲痛。

五 每件主教袍都穿得太久

米里哀先生的私生活和社会生活,都贯穿同样的思想。能有机会靠近观察的人,就会看到迪涅主教甘于清苦,过着又严肃又感人的生活。

如同所有老人和大多数思想家那样,他睡眠很少。睡眠时间短,但很深沉。清晨,他要静修一小时,然后到大教堂,或者在自己的经堂里诵弥撒经。早餐只有一块黑麦面包,蘸着自家产的牛奶食用。吃罢便开始工作。

主教是个大忙人。他每天要接见主教区秘书——通常由议事司铎担任,几乎每天要接见他的几位副主教。他还要掌握宗教团体的活动,颁发特权证书,检查整个宗教图书馆,清理祈祷书、教理问答手册、日课经书等等,还要起草训谕,批示讲道手稿,还要调解各地本堂神父和行政长官的关系,还要处理教会方面的函件、行政方面的公函,总之日理万机,既对政府,又对教会负责。

处理完繁杂的公务,做完日课,余下的时间,他首先用来去看望贫苦人、患者和伤心的人;如果再有时间,他就干活。有时在园子里挖土,有时看书和写东西。这两种活,他统称为“耕耘”。他常说:“精神就是一块园地。”

中午用正餐,食品跟早餐一样。

将近下午两点钟,如果天气好,他就到田野或城里散步,路上经常走进陋舍。只见他拄着长手杖独自行走,目光低垂,陷入冥思苦想,身上穿着暖和的紫色棉袍,脚下穿着紫袜和粗大的鞋子,而头上则戴着平顶三角帽,由角上坠下三束菠菜籽形的金黄色流苏。

他所到之处,就跟节庆一样,仿佛一路撒播着温暖和光明。孩子和老人站在门口迎候主教,如同迎候太阳。他祝福大家,大家也为他祝福。无论谁有所需求,人们都指向他的住所。

他时走时停,跟小男孩小姑娘说说话,冲孩子的母亲笑笑。他有钱的时候,就去看望穷人;没钱的时候,便去拜访富人。

他的教袍穿得太久而破旧了,又不愿意让人看出来,进城就只好穿那件紫棉袍。可是到了夏季,未免捂得难受了。

晚上八点半钟,他同妹妹共进晚餐,马格洛太太站在身后伺候。晚餐简单极了。不过,主教若是留一位本堂神父吃饭,马格洛太太就趁机为主教大人做点鲜美的湖鱼或山里的野味。任何本堂神父,都是做一顿丰盛饭菜的借口;主教也听之任之。没有客人的时候,他的晚餐通常只有水煮蔬菜和素油浓汤。因此,城中盛传这样的话:“主教不款待本堂神父的时候,就款待苦修会修士了。”

用过晚餐,他就同巴蒂丝汀小姐和马格洛太太闲谈半小时,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写东西,有时写在单页纸上,有时写在对开本书的空白边上。他是文人,又颇有学识,身后留下五六种堪称奇文的手稿。其中有一种是论述《创世记》中的一节:“初始,上帝之灵漂浮在水面上。”[9]他用三种文本比较这一节:阿拉伯文译本上说:“上帝的风吹拂”;弗拉维乌斯·约瑟夫[10]写道:“上界的风骤降大地”;最后,翁克洛斯[11]的迦勒底文注释性翻译则为:“来自上帝的一阵风吹拂在水面上”。在另一篇论述中,他研究了雨果[12]的神学著作——那位雨果为普托勒马伊斯的主教,是本书作者的曾祖叔父——他确认上个世纪,以巴赖库尔为笔名发表的几本小册子,应当出于那位主教的手笔。

有时在阅读中,不管手上捧着什么书,他会突然陷入沉思,从沉思中醒来,便立刻在页码上写几行字。那几行字往往同书的内容毫无关系,例如,下面我们看到的几行批注,就是他写在一部四开本书的边页上,书名为:《日耳曼勋爵同克林顿、柯思华利斯两将军,以及同驻美洲海军将领的通讯录》,由凡尔赛普万索书馆和巴黎奥古斯丁河滨路皮索书馆印行。

批注这样写道:

您的存在啊:

《传道书》称您为万能之主,马卡伯家族[13]的人称您为创世主,《以弗所人书》称您为自由,巴鲁克[14]称您为无限,《诗篇》称您为智慧和真理,约翰称您为光明,《列王纪》称您为天主,《出埃及记》呼您主宰,《利未记》呼您神圣,《以斯拉记》呼您正义,《创世记》称您为上帝,人称您为天父;不过,所罗门称您为仁慈,这是您诸多名称中最美的一个。

快到九点钟时,两位妇女告退,上楼回房间休息;主教独自留在楼下,直到拂晓。

在此,有必要准确描述一下迪涅主教的寓所。

六 主教托谁看管住房

上文说过,他住的是一幢两层小楼:楼下三间,楼上三间,顶层还有一间阁楼。楼后有一座三四十亩的园子。两位妇人住在楼上,主教住在楼下。临街的那间屋当作餐室,另一间是他的卧室,第三间是他的经堂。出经堂要穿过卧室,出卧室要穿过餐室。经堂里端隔出小半间凹室,放了一张床,接待留宿的人。有了这张客床,主教先生时常接待来迪涅办事,或者为本教区的需要奔走求告的乡村神父。

原医院的药房建在园子里,是正楼的附属小屋,改为厨房和贮藏室。

此外,园子里还有一个牛棚,当初是医院的厨房;现在主教在里面喂养两头奶牛。不管挤多少奶,每天早晨他总是照例给住院病人送去一半。“这是我纳的什一税。”他常这样讲。

他的房间相当宽大,严冬日子很难取暖,而迪涅的木柴又特别贵,于是他想了个办法,雇人在牛棚里用木板隔出一小间,称之为“冬斋”,最寒冷的夜晚他就在那里度过。

冬斋和餐室一样,除了一张白木方桌和四把草垫椅子,再没有别的家具。餐室里还有一个涂了粉红胶画颜料的旧碗橱。主教将同样一个碗橱罩上白布帷和假花边,作为祭台点缀他的经堂。

迪涅城来忏悔的有钱女人和信女,常常凑钱,要给主教大人的经堂购置一个美观的新祭坛;然而每回他接了钱,就分给穷人了。

“最好看的祭坛,”他常说,“就是不幸者因得到安慰而感谢上帝的一颗心灵。”

他的经堂里有两把草垫祈祷跪椅,卧室里有一张有着同样草垫的扶手椅。万一他同时接待七八位客人,如省长、将军、驻军参谋,或者小修院的几名学生,那就不得不去牛棚搬来冬斋的椅子,去经堂搬来跪椅,去卧室搬来扶手椅;这样凑起来,就能有十一个座位接待客人。每当有人来访,总要搬空一间屋子。

有时来了十二个人,碰到这种情况,主教为了掩饰难堪的场面,如在冬天,他就站在壁炉边;如在夏天,他就提议到园子里走走。

不错,在那小间凹室里还有一张椅子,但是椅面垫子的麦秸脱落了一半,仅有三条腿,要靠墙才能坐人。巴蒂丝汀小姐卧室里倒有一张很大的木摇椅,早先漆成金黄色,包了花锦缎椅套,但是楼梯太窄,当初是从窗口吊上楼去的,算不上备用的家具。

巴蒂丝汀小姐有个奢望,能买一套细长桃花心木家具,并配有长沙发、荷兰黄丝绒椅套。但是,这少说要花五百法郎。为此省吃俭用,五年工夫才积蓄了四十二法郎十生丁,她只好放弃了这种打算。不是谁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的。

想象主教的卧室再容易不过了。一扇门窗朝向园子,对面是床,一张铁架病床,挂着绿色哔叽天盖。床铺暗角的布帘里边,还有能显露贵绅老派头习惯的梳洗用具。卧室有两扇门,一扇挨着壁炉,通向经堂;另一扇靠近书橱,连着餐室。那架镶玻璃的书橱很大,摆满了书籍。壁炉通常不生火,木板炉台画成大理石花纹;炉里一对铁柴架上装饰的两个花纹瓶,凹槽纹从前镶有银箔,属于主教等级的奢侈品。炉台上方一般挂镜子的地方,有一块破旧的黑丝绒,上面钉着发暗的烫金木框,里边装了一个镀银剥落的耶稣受难铜像。在那扇门窗旁边摆了一张大桌案,上面有一个墨水瓶,堆满了凌乱的纸张和大部头书籍。书案前有一张草垫椅子;床铺前的祈祷跪椅,是从经堂搬来的。

床铺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两幅镶有椭圆形木框的肖像。肖像旁边中性底色的画布上,写着金黄色小字题文,标明一幅像是圣克罗德主教德·查理奥神父,另一幅像是夏特尔教区锡托修会大田修院院长、曾任阿格德代理主教的图尔托神父。迪涅主教继住院患者之后搬进这间屋里,发现这两幅画像,便保留在原处了。他们是教士,也许是施主;鉴于这两点,他尊敬他们。关于这两个人物,他仅仅知道在1785年4月27日,他们同一天得到国王封赏,一个任主教职务,另一个也任有俸圣职。马格洛太太曾摘下画像掸灰尘,主教才在大田修院院长画像背面,发现四角用胶纸粘着的一小方年久发黄的纸,上有淡淡的墨迹,标明这两位人物的出身。

窗上挂的粗毛呢帘早已破烂不堪,为了节省买新窗帘的花费,马格洛太太不得不在正中补了一大条。补缀恰成一个十字图案,主教常常叫人看,并且说道:“这有多好啊!”

楼上楼下的所有房间,一无例外刷了白灰,如同兵营和医院的规矩。

然而,下文会叙述到,近年来,马格洛太太在巴蒂丝汀小姐房间里,看到白灰下面的壁纸有装饰画。这所房子改为医院之前,曾是有产者聚会的场所,因而有这种装饰。每间屋都是红砖铺地,每周刷洗一次,床前都铺了草席。总之,多亏两位妇人精心照管,这所房子从上到下极为整洁。这是主教允许的唯一的奢侈。他常说:“这不用从穷人那里拿一点东西。”

不过,要承认,他从前拥有的东西,还留下六套银餐具和一只大号银汤勺。每天,马格洛太太都要喜滋滋地瞧瞧白色粗桌布上闪闪发亮的银器。在这里既然要如实描述,我们就应当补充一句,主教不止一次这样说:“要我放弃用银器吃饭,恐怕难以做到。”

除了银餐具,还有两只粗大的银烛台。烛台插了两支蜡烛,通常摆在主教的壁炉台上。如果晚餐有客人,马格洛太太就点着蜡烛,将两支烛台放到餐桌上。

在主教卧室的床头有一个小壁橱,每天晚上,马格洛太太就把六套银餐具和大汤勺摆进去。应当指出,橱门的钥匙从不拿下来。

园子的景致,让前面所说的相当丑陋的建筑破坏了几分。园中四条林荫小道,从一口排污水渗井交叉向四面伸展,沿着白围墙还有一条环形路径。这几条小道两侧栽了黄杨,将园子隔成四个方块。其中三块,由马格洛太太种了菜;第四块由主教种了花。园中零散还有几株果树。

有一回,马格洛太太带着几分狡黠,甜嘴甜舌地对他说:“主教大人,您什么都要派作用场,而一块方地却不利用。不如种上生菜,总比花好。”

“马格洛太太,”主教答道,“这您就错了。美,同适用一样有用。”他沉吟一下,又补充道:“也许更有用处。”

这个方块地分三四个花坛,主教在上面花的工夫,几乎等于他看书的时间。他乐意待上一两个钟头,修枝,除草,随处在土里戳洞,撒进去花籽儿。他并不像园艺工那么仇视昆虫,在植物学方面也绝不自命不凡。他不懂分科和固体病理学说,也绝不想在图尔纳福尔[15]和自然方法之间评优劣,既不站在胞果一边反对子叶,也不站在朱西厄[16]一边反对利内[17]。他不研究植物,只喜爱花卉。他非常敬重学者,更敬重没有知识的人。对这两者从不失礼,因而夏季每天傍晚,他总提着上了绿漆的白铁喷壶去浇花。

那所房子没有一扇门上锁。前面说过,餐室的门正对着大教堂广场,从前安了锁和铁闩,好似牢门。主教让人将门锁拆掉,白天黑夜只用一个插关儿扣门。随便什么过路人,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推门而入。这扇房门从不上锁,起初两个妇人总是担惊受怕,而迪涅主教却对她们说:“你们的房门可以安上插销嘛。”到头来,她们也信从了,至少装作信从而放心。唯独马格洛太太有时还提心吊胆。至于主教这样做的心理,从他写在《圣经》边页上的三行字中,可以找到答案,至少找到线索:“只有这点细微的差异:医生的门永远不应关闭,教士的门永远应当敞开。”

在另一本名叫《医学的哲学》书上,他还写了这样一段话:“难道我不跟他同样是医生吗?我也有病人,首先有他们的病人,即他们所称的病人;其次,我有我的病人,即我所称的不幸者。”

在另外一处他还写道:“不要问求宿者的姓名。求宿者要报姓名往往特别为难。”

有一天,一位令人尊敬的本堂神父来访,记不清究竟是库卢勃鲁还是蓬皮埃里的本堂神父,他大概应马格洛太太的请求,以试探的口气问主教大人:房门日夜敞着,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是否就那么肯定不是大大的失慎呢?而且住在极少防范的房舍里,是否就不担心发生什么不幸呢?主教郑重而蔼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房舍如无天主守护,人再怎么看守也徒然。”[18]接着,他就岔开话题了。

他常常爱说:“龙骑兵队长有龙骑兵队长的胆量,同样,教士有教士的胆量。”他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们的胆量应当是平静。”

七 克拉瓦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