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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梅真同他们(四幕剧)(2)

梅 (高兴的淘气的笑)好小姐,记性不坏,大年下我要赌不成说不定要去上吊,那多冤呀?

唐 (目送梅出去)你们真热闹!

文琪 梅真真淘气,什么都能来!

唐 聪明人还有不淘气的?文琪,我不知道你家里为什么现在不送她上学了。

文琪

我也不大知道,反正早就不送她上学了。奶奶在的时候就爱说妈惯她,现在是大伯伯同伯嬷连大姊也不喜欢她,说她上了学,上不上,下不下的,也不知算什么!那时候我们不是一起上过小学么?在一个学堂里大姊老觉得不合适……

唐 学堂里同学的都知道她是……

文琪 自然知道的,弄得大家都蹩纽极了,后来妈就送她到另外一个中学,大半到了初中二就没有再去了……

唐 为什么呢?

文琪  她觉得太受气了,有一次她很受点委曲——一个刺激吧,(稍停)别说了,(回头看看)一会儿谁进来了听见不好。(稍停)……元哥,你说大姊跟从前改了样子没有?

唐 改多了……其实谁都改多了,这六年什么都两样得了不得……大家都——都很摩登起来。

文琪

尤其是大姊,你别看三姊糊里糊涂的,其实更摩登,有点普罗派,可很矛盾的,她自己也那么说,(笑)还有妈妈。元哥你看妈妈是不是个真正摩登人?(急说的)严格的说,大姊并不摩登,我的意思说,她的思想……

唐 (苦笑打断文琪的话)我抽根烟,行不行?(取出烟)

文琪 当然——你抽好了!

唐 (划洋火点上衔着烟走向窗前两手背着)

文琪 (到沙发上习惯的坐下,把腿弯上去,无聊的)我——我也抽根烟行不行?

唐 (回过身来微笑)当然——你抽好了!

文琪 我可没有烟呀!

唐 对不起。(好笑底从袋里拿出烟盒,开了走过递给文琪,让她自己拿烟)

文琪 (取根烟让唐给点上)元哥,写文章的人是不是都应该会抽烟?

唐 (逗老四口气)当然的!要真成个文豪,还得学会了抽雪茄烟呢!

文琪 (学着吹烟圈)元哥,你是不是同大姊有点蹩纽?你同她不好,是不是?

唐 (笑而不答,拾起沙发上小说看看,诧异地)你在看这个?(得意)喜欢么?真好,是不是?

文琪 好极了!(伸手把书要回来)元哥,原来你也有热心的时候,起初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热心,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爱!

唐 干么我不热心?世界上(话讲得很慢)美的东西……美的书……美的人……我一样的懂得爱呀!怎么你说得我好像一个死人!

文琪 不是,我看你那么少说话,怪蹩纽的,(又急促的)我同梅真常说你奇怪!

唐 你同梅真?梅真也说我奇怪么?(声音较前不同,却压得很低)

文琪 不,不,我们就是说——摸不着你的脾气……(窘极,翻小说示唐)你看这本书还是你寄给大姊的,大姊不喜欢,我就检来看……

唐大姊不喜欢小说,是不是?我本就不预备她会看的,我想也许有别人爱看!

文琪 (老实底)谁?(又猜想着)

唐 (默然,只是抽着烟走到矮榻前,预备舒服的坐下,忽然触到毛织物,跳起,转身将许多针线移开)好家伙,这儿创作品可真不少呀!

文琪

(吓一跳,笑着,起来走过去)对不起,对不起,这都是姊姊们的创作,扔在这儿的!我来替你收拾开点,(由唐手里取下织成一半的毛衣,提得高高的)你看这是三姊的,织了滑冰穿的,人尽管普罗,毛衣还是得穿呀!(比在自己身上)你看,这颜色不能算太“布而乔雅”吧?(顽皮得高兴)

唐 (又检起一件大红绒的东西)

文琪 (抢过在手里)这是大姊的宝贝,风头的东西,你看,(披红衣在肩上,在房里旋转)我找镜子看看……

〔大小姐文娟同张爱珠,热闹的一同走入。文娟是个美丽的小姐,身材长条,走起路来非常好看,眉目秀整,但不知什么缘故,总像在不耐烦谁,所以习惯于锁起眉尖,叫人家有点儿怕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似的,怪难过的。张爱珠,眯着的跟里有许多讲究,她会笑极了,可是总笑得那么不必需,这会子就显然在热闹的笑,声音吱吱喳喳的在说一些高兴的话〕

文娟 (沉默底,冷冷底望着文琪)这是干么呀?

文琪 (毫不在意的笑笑底说)谁叫你们把活全放开着就走了?人家元哥没有地方坐,我才来替你们来收拾收拾。

张爱珠 MR唐等急了吧,别怪文娟,都是我不好……(到窗前拢头发抹口唇)

唐 (局促不安)我也刚来。(到炉边烤火)

文娟 (又是冷冷的一望)刚来?(看地上花生,微怒)谁这样把花生弄得满地?!(向老四)屋子乱,你干么不叫梅真来收拾呢?你把她给惯得越不成样子了!

文琪 (好脾气的陪笑着)别发气,别发气,我来当丫头好了。(要把各处零碎收拾起来)

文娟 谁又发气?更不用你来当丫头呀!(按电铃)爱珠,对不起呵,屋子这么乱!

爱珠 你真爱清楚,人要好看,她什么都爱好看。(笑眯眯的向唐)是不是?

〔梅真入〕

梅 大小姐回来啦?

文娟 回来了,就不回来,你也可以收拾,收拾这屋子的!你看看这屋子像个什么样子?

梅(偷偷同老四做脸,老四将笑状掩住口)我刚来过了,看见唐先生来了,就急着去弄点心去。

文娟 我说收拾屋子就收拾屋子,别拉到点心上。

梅(掀着嘴)是啦,是啦。(望着伸着手)您的外套脱不脱?要脱就给我吧,我好给挂起来,回头在椅子上堆着也是个不清楚不是?

文娟 (生气的脱下外套交梅)拿去吧,快开点心!

梅 (偏不理会底走到爱殊前面)张小姐您的也脱吧,我好一起挂起来。

爱珠 (脱下外套交梅)

梅 (半顽皮的向老四)四小姐,您受累了,回头我来检吧。(又同老四挤了挤眼,便捧着一堆外套出去)

唐 (由炉边过来摩擦着手大声的笑)这丫头好利害!

文娟 (生气底)这怎么讲!

唐 没有怎样讲,我就是说她好利害。

文娟 这又有什么好笑?本来都是四妹给惯出来的好样子,来了客,梅真还是这样没规没矩的。

唐  别怪四妹,更别怪梅真,这本来有点难为情,这时代还叫人做丫头,做主人的也不好意思,既然从小就让人家上学受相当教育,你就不能对待她像对待底下人老妈子一样!

文娟 (羞愤)谁对待她同老妈子一样了,既是丫头,就是进了学,念了一点书,在家里也还该做点事呀,并且妈妈早就给她月费的。

唐 问题不在做事上边,做事她一定做的,问题是在你怎样叫她做事……口气,态度,怎样的叫她不……不觉得……

爱珠

(好笑的向文娟)MR唐有的是书生的牢骚……她就不知道人家多为难,你们这梅真有时真气人透了……MR唐,你刚从外国回来有好些个思想,都太理想了,在中国就合不上。

文娟

(半天不响才冷冷底说)人家热心社会上被压迫的人,不好么?……可是我可真不知道谁能压迫梅真?我们不被她欺侮压迫就算很便宜啰,那家伙……尽借着她那地位来打动许多人的同情!遇着文霞我们的那位热心普罗的三小姐更不得了……

爱珠 其实丫头还是丫头脾气,现在她已经到了岁数——他们从前都说丫头到了要出嫁的岁数,顶难使唤的了,原来真有点那么一回事!我妈说……(吃吃笑)

文琪 (从旁忽然插嘴)别缺德呀!

文娟 你看多奇怪,四妹这护丫头的劲儿!

〔门开处黄仲维笑着捧一大托盘茶点入,梅真随在后面无奈何他,黄年青,活泼,顽皮,身着洋服内衬花毛线衣,健康得像运动家,可是头发蓬松一点有一副特别灵敏的眼睛,脸上活动的表情表示他并不是完全的好脾气,心绪恶劣时可以发很大的脾气,发完又可以自己懊悔。就因为这一点许多女孩子本来可以同他恋爱的倒有点怕他,这一点也就保护着他不成为模范情人。此刻他高兴底胡闹底走入他已颇熟识的小书房。〕

黄 给你们送点心来了!(四顾)大小姐,四小姐,张小姐,唐先生,您们大家好!(手中捧盘问梅真)这个放那儿呀?

梅 你看,不会做事可偏要抢着做!(指小圆桌)哪,放这儿吧!

文娟 (皱眉对梅)梅真规矩点,好不好?

梅 (掀起嘴,不平底)人家黄先生愿意拿,闹着玩又有什么要紧?

爱珠 (作讨厌梅真样子转向黄)仲维,你来的真巧,我们正在讨论改良社会,解放婢女问题呢。

黄 讨论什么?(放下茶盘)什么问题?

爱珠 解放婢女问题。

梅 (如被刺,问张)张小姐,您等一等,这么好的题目,等我走了再讨论吧,我在这儿,回头妨碍您的思想!(急速转身出)

唐            (咳嗽要说话又不说)

黄             梅真生气了。

文琪 你能怪她么?

文娟 生气让她生气好了。

爱珠 我的话又有什么要紧,“解放婢女问题”,作婢女的听见了又怎样?我们不还说“解放妇女”么?我们做妇女听见难道也就该生气么?

文琪 (不理张)我们吃点心吃点心!仲维,都是你不好,无端端惹出是非来!

黄 真对不起!(看大小姐,生气底)谁想到你们这儿规矩这么大?!我看,我看,(气急底)梅真也真……倒……

文琪 (搁住黄的话)别说啦,做丫头当然倒霉啦!

黄 那,你们不会不要让她当丫头么?

文琪 别说孩子话啦——吃点心吧!

文娟 (冷笑的)你来做主吧!

黄 (不理大小姐)向文琪,怎样是孩子话?

(调了嗓子,低声的)文琪的意思是:这不在口里说让不让她当丫头的问题。问题在:只要梅真在她们家,就是不拿她当丫头看待,她也还是一个丫头,因为名义上实际上,什么别的都不是!又不是小姐,又不是客人,又不是亲戚……

文琪 (惊异底望元澜,想起自己同梅谈过的话)元哥,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你看梅真这样有什么办法?

唐  有什么办法?(稍停)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走,离开你们家,忘掉你们,上学去,让她到别处去做事——顶多你们从旁帮她一点忙——什么都行,就是得走。

文娟 又一个会作主的——这会连办法都有了,我看索性把梅真托给你照应得了,元澜,你还可以叫她替你的报纸办个社会服务部。

文琪 吃点心吧,别抬杠了!(倒茶)仲维,把这杯给爱珠,这杯给大姊。

〔大家吃点心。〕

唐 (从容底仍向娟)人家不能替你作主,反正早晚你们还是得那样办,你还是得让她走,她不能老在你们这里的。

文娟 当然不能!

文琪 元哥,你知道梅真自己也这样想,我也……

文娟 老四,梅真同你说过她要走么?

文琪 不是说要走,就是谈起来,她觉得她应该走。

文娟

我早知道她没有良心,我们待她真够好的了,从小她穿的住的都跟我们一样,小的时候太小,又没有做事,后来就上学,现在虽然做点事,也还拿薪水呀!元澜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情形。……元澜,你去问你刘姨嬷,你还问她,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梅真多叫老太太生气,刘姨嬷知道。

唐 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一个人总有做人的,的——的Pride呀。谁愿意做,做……哪,刚才爱珠说的:“婢女”呀!管你给多少薪水!

爱珠 (检起未完毛线衣织,没有说话,此刻起立)文娟,别吵了,我问你,昨天那件衣料在那儿?去拿给我看看,好不好?

文娟 好,等我喝完这口茶,你到我屋子比比,我真想把它换掉。

爱珠 (又眯着眼笑)别换了,要来不及做了,下礼拜小陆请你跳舞不是?别换了吧。

文娟 你不知道,就差那一点就顶不时髦顶不对劲了。小陆眼睛尖极了。

黄 (吃完坐在沙发看杂志,忽然插嘴)什么时髦不时髦的,怎样算是对劲,怎样算是不对劲?

唐 (望望文娟无语,听到黄说话,兴趣起来,把杯子放下听,拿起一块蛋糕走到角落要倚着书架)

爱珠 你是美术家,你不知道么?

文琪 (轻声亲热底逗黄)碰了一鼻子灰了吧?

唐 (无聊的忽走过,俯身由地上检拾一个花生吃)

黄 (看见)这倒不错,满地上有吃的呀,(亦起俯身检一粒)怎么,我检的只是空壳。(又俯身检寻)

文琪 你知道这花生那里来的?

黄 不知道。

文琪 (凑近黄耳朵)梅真赌来的!

文娟 (收拾椅上活计东西要走,听见回头问)那儿来的?

〔唐黄同文琪都笑着不敢答应。〕

黄 (忽然顽皮的)有人赌来的!

文娟 什么?

文琪 (急)没有什么,别听他的,(向黄)再闹我生气了。

文娟 (无聊的起来)爱珠,上我屋来,我给你那料子看吧。(向大家)对不起呀,我们去一会就来,反正看电影时间还早呢,老三也没有回来。

爱珠 (提着毛织物,咭咭呱呱的)你看这件花样顶难织了,我……(随娟出)

〔文娟同爱珠同下。〕

唐 哎呀,我都忘了约好今天看电影,还好,我来了!我是以为二弟今天回来,我来找他有事!(无聊的坐下看报)

黄 (直爽的)我没有被请呀,糟糕,我走吧。(眼望着文琪)

文琪 别走,别走,我们还有事托你呢,我们要找你画点新派的画来点缀这个屋子。

黄 (莫明其妙的)什么?

文琪

我们后天晚上请客,要把这屋子腾出来作休息室,梅真出个好主意,她说把它变成未来派的味儿,给人抽烟说话用。我们要你帮忙。(唐在旁听得很有兴趣,放报纸在膝上)

黄 (抓头)后天晚上,好家伙!

〔门忽然开了,李琼走了进来。〕

琼 (妈妈的颜色不同平常那样温和,声音也急促点)老四你在这儿,我问你,你们干么又同梅真过不去呀?大年下的!

文琪 我没有……

唐       表姑。

黄       伯母。

琼 来了一会儿,对不起,我要问老四两句话。

文琪 妈,妈别问我,妈知道大姊的脾气的,今天可是张爱珠诚心同梅真过不去!爱珠实在有点儿太难。

(坐下叹口气)我真不知怎么办好!梅真真是聪明,岁数也大了,现在我们这儿又不能按老规矩办事,现在叫她上那儿去好,送她到那儿去我也不放心,老实说也有点舍不得。你们姊儿们偏常闹到人家哭哭啼啼的,叫我没有主意!

文琪 不要紧,妈别着急,我去劝劝她去好不好?

黄 对了,你去劝劝她,刚才都是我不好。

琼 她赌气到对门陈家去了,我看那个陈太太对她很有点不怀好意。

文琪 (张大了眼)怎么样不怀好意,妈?

琼 左不是她那抽大烟的兄弟!那陈先生也是鬼头鬼脑的……得了,你们小孩子那里懂这些事?梅真那么聪明人,也还不懂得那些人的用心。

唐 那老陈不是吞过公款被人控告过的么?

可不是?可是后来,找个律师花点钱,事情麻麻糊糊也就压下来了;近来又莫明其妙的很活动,谁知道又在那里活动些甚么。一个年顶轻的少奶奶,人倒顶好,所以梅真也就常去找她玩,不过,我总觉得不妥当,所以她一到那边我就叫人叫她回来,我也没告诉过梅真那些复杂情形……(稍停,向文琪)老四你现在就过去一趟,好说坏说把梅真劝回来罢!

文琪 好吧,我,我就去。(望黄)

黄 我送你过去。

〔文琪取壁上外衣,黄替她穿上。〕

文琪 妈,我走啦。元哥一会见。

黄 (向唐招呼底摆摆手)好,再见。

〔两人下。〕

唐 (取烟盒遵给李琼)表姑抽烟不?

琼 (摇摇头)不是我偏心,老四这孩子顶厚道。

唐 我知道,表姑,文琪是个好孩子。(自己取烟点上俯倚对面椅背上)

元澜,我是很疼娟娟的,可是老实说,她自小就有脾气。你知道,她既不是我生的,有时使我很为难……小的时候,说她有时她不听,打她太难为情,尤其是她的祖母很多心,所以我也就有点惯了她。现在你回来了……

唐 (忽起立,将烟在火炉边打下烟灰,要说话又停下)

琼 (犹疑的)你们的事快了吧?

唐 (抬头很为难的说)我觉得我们这事……

琼  我希望你劝劝娟娟,想个什么法子弄得她对生活感觉满足……我知道她近来有点脾气,不过她很佩服你,你的话她很肯听的,你得知道她自己总觉得没有嬷有点委曲。

我真不知道怎样对表姑说才好,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这样说:我——我觉得这事真有点叫人难为情。当初那种办法我本人就没有赞成,都是刘姨嬷一个人弄的。后来我在外国写许多信,告诉他们同表姑说,从前办法太滑稽,不能正式算什么,更不能因此束缚住娟娟的婚姻。我根本不知道,原来刘姨嬷就一字没有提过,反倒使亲亲戚戚都以为我们已经正式订了婚。